打開記憶:鄧拓自殺的前前后后 ——對鄧拓夫人丁一嵐的訪談 因為要采制一個關(guān)于文革后平反冤假錯案的節(jié)目,我打電話找到了丁一嵐,她提出了三個時間供我選擇。我選擇了6月15日,碰巧1998年6月15日是《人民日報》成立50周年。在這樣一個日子,在掛著鄧拓遺像的書房里,聽著丁一嵐追憶往事,我好像總是感覺到墻上相框里的逝者俯視我們的目光。 《人民日報》也沒有忘記鄧拓這位總編輯,特別敬獻了一只花籃。 也許是這個日子,也許是這些鮮花,丁一嵐不時因為哭泣而不得不中斷談話,我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這位歷盡滄桑的老人。我想,她心中的創(chuàng)痛,是我無法勸慰的。我只能默默地遞上餐巾紙,默默地聆聽,默默地等待她的平靜。 第二天一大早,丁一嵐就傳呼我,我急忙回電話。她很客氣地向我抱歉,說她昨天情不自禁,在采訪過程中,哭了許多次,增加了我做錄音訪談的難度。她說,她是很堅強的,很少在記者面前流淚。她擔(dān)心自己由于情緒激動說了過激的話,對黨造成不好的影響,讓我好好地把一下關(guān)。說完這些,她放心地掛斷電話。我仔細地聽了她的全部談話錄音,那些浸透著淚水的歷史,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鋪展開來!叭掖濉睙o非就是一個導(dǎo)火線 文化大革命這場歷史浩劫最早的犧牲品就是寫作《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的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們所寫的知識性強、文筆生動、針砭時弊的文章,被稱作是向黨和社會主義射出的“一支支毒箭”。拋出“三家村”,成為引發(fā)文革的導(dǎo)火索。丁一嵐對30多年前的往事記憶猶新: “最初是批一個廖沫沙的《有鬼無害論》,那時還沒有和‘文化大革命’聯(lián)系起來,然后,就是1965年開始的對吳晗《海瑞罷官》的批判。 當(dāng)時,毛主席大講海瑞,所以,有些領(lǐng)導(dǎo)人就示意吳晗寫關(guān)于海瑞的劇本,吳晗接受了中央的要求寫了《海瑞罷官》,但后來居然變成吳晗借此反黨了,我們都覺得實在是有點冤屈吳晗。當(dāng)時北京市委是想保護吳晗的,希望能把事情說清楚。所謂文化大革命,就是從文化這上面挖,那時候,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們3個人給北京市委的機關(guān)刊物《前線》寫專欄,題目叫‘三家村札記’,最后把鄧拓的《燕山夜話》也連上一塊批判,這3個人就這樣被捆在了一起,就成了‘三家村反黨集團’。 1966年報上公開提出,沒有人支持,他們3個人怎么敢于這樣進行反黨活動?他們背后還有人,得挖出來。大家也逐漸看清楚了,其實這‘三家村’無非就是一個導(dǎo)火線,而真正它的目標(biāo)是后面的北京市委,而北京市委后面又是彭真、少奇同志和周恩來總理,他們對于國家建設(shè)的意見是比較一致的,所以,批判“三家村”的矛頭是對著劉、周,就是從‘三家村’這條線轉(zhuǎn)過來的。我們總還以為批判一段時間就結(jié)束了,我記得楊述(文革前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北京市高教黨委書記,韋君宜的丈夫)同志去看鄧拓,鄧拓說,嗨,好好檢討吧,有一年也就過去了。楊述還說,哎呀,我怕一年還結(jié)束不了,恐怕得兩年三年。所以大家總還想著這是一段時間的理論斗爭、政治斗爭,然后結(jié)束了嘛,也就完了,最后,根據(jù)過去的經(jīng)驗還有一個甄別平反,但是沒有想到這場批判后來發(fā)展到那么殘酷,簡直不講任何道理,并且還引起全國的混亂以及武斗! 直到1966年初,中央點名批評北京市委對“三家村反黨集團”是假批判、真包庇,鄧拓可能才真正明白他和他的兩位朋友在這場黨內(nèi)政治斗爭中扮演的角色。早在1956、1957年,毛澤東與劉少奇、周恩來在關(guān)于國家經(jīng)濟建設(shè)的諸多問題上有過嚴(yán)重分歧,鄧拓也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扯進黨內(nèi)高層領(lǐng)導(dǎo)之間的斗爭。丁一嵐回憶——毛主席為什么批鄧拓 “當(dāng)時鄧拓是《人民日報》的總編輯,少奇同志要求《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既不要左傾盲動,也不要右傾保守。當(dāng)然,按照少奇同志的意思,主要是以反左反冒進為主。這篇文章作為社論必須要經(jīng)過總編輯發(fā)稿的,鄧拓很明白,毛主席是不同意發(fā)表這樣的文章的,所以夾在中間很為難。社論大樣送到毛主席那里,毛主席批了一句:我不看了!這么重要的社論都是要經(jīng)過毛主席批準(zhǔn)才發(fā)表的,毛主席批了個我不看了,這意思也很明顯,就是不同意社論的觀點。因為以前發(fā)社論同意不同意,毛主席看完以后都會發(fā)表意見。但他這次說‘我不看了’,也不是說‘我不看了,你們就去發(fā)’,不是這個意思! 面對毛主席退回來的社論大樣,鄧拓陷入冥思苦想。 你說發(fā)了吧,毛主席不同意。不發(fā)吧,少奇和周總理那邊又沒法交代。鄧拓本人也同意社論的觀點。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發(fā)表這篇社論?墒牵吘惯是書生氣十足,原來社論是4號字,他改成了5號字,想著字小一點,這樣可以避免特別醒目,引人注意,其實這無濟于事。因為這件事,毛主席對鄧拓很不滿意,就批評他是:書生辦報!皶k報”是緣于這里。 說鄧拓是“死人辦報”是從反右開始的。毛主席要釣大魚,讓《人民日報》刊登一些批評黨和國家的比較尖銳的文章,不加任何按語就登出來。鄧拓認為黨的機關(guān)報這樣登不妥,影響也不好,就還是在這些文章上加上了按語登出來。這樣做不符合毛主席的那個釣大魚的思想了,把“陰謀”“陽謀”稍微暴露了一些,所以,毛主席又說鄧拓是“死人辦報”。有了毛主席的這兩句話,鄧拓就沒法再在《人民日報》干下去了。鄧拓跟毛主席的路線和做法都跟不上,他也理解不了,最后連總編輯也給撤了,鄧拓本人也要求辭職。有了這些歷史上的原因,等到最后“三家村”的問題拉出來的時候,鄧拓也覺得在劫難逃了。“大參考”被收走 鄧拓帶著毛主席的兩句評語:“書生辦報,死人辦報”,離開了《人民日報》,回到北京市委。他終究還是一個文人,他離不開他所熱愛的寫作,他用雜文的形式,寫一些對現(xiàn)實有針對性的文章,這些雜文很多是批評當(dāng)時不實事求是的作風(fēng)、缺乏民主的作風(fēng)和官僚主義作風(fēng)的。像《一個雞蛋的家當(dāng)》、《“推事”種種》等等都是借古喻今。這些文章在《北京晚報》周二、周五刊登,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也招來了最后的殺身之禍。鄧拓的這段沉浮,似乎并沒有使他和丁一嵐認識到政治斗爭的殘酷無情,否則,他就不會寫出《廢棄“庸人政治”》這樣尖銳辛辣的文字。 當(dāng)今天重讀這些文字,我深深地欽敬鄧拓的勇氣和犀利。而丁一嵐沒有想到,幾年后,她將和鄧拓一起,再次被貶斥出革命的陣營。 “批吳晗的時候,我們就考慮到要批鄧拓了;他保吳晗也沒保住。1965年底、66年初,在北京范圍內(nèi)黨內(nèi)就批鄧拓了,北京市委不能不批鄧拓。因為已經(jīng)在內(nèi)部點了北京市委的名,說北京市委包庇反黨集團。大家都是組織紀(jì)律性很強的嘛,北京市委能不執(zhí)行黨中央的意圖嗎?大概在批判鄧拓以后不久,北京市的領(lǐng)導(dǎo)彭真、劉仁同志就受到批評。我們也已經(jīng)知道,這一場批判真正的對象是誰了。 當(dāng)時擔(dān)任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的鄧拓被停止了工作,他一直呆在家里期待著有一天能向黨說清楚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路、寫作意圖。他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身自由,家里的警衛(wèi)員,這時已經(jīng)成了監(jiān)督員了。曾經(jīng)是溫馨而熱鬧的家,變得靜悄悄,父子相見,都默默無語。 我們家的孩子一直受黨的教育,都非常熱愛黨,相信黨。可報上說他們的爸爸是反黨集團分子。在孩子們眼里這可是最壞的人,是最骯臟的?伤麄冇植辉敢庀嘈牛幌蚰敲礈厝、那么愛他們的爸爸怎么會是反黨分子?我又不能跟他們解釋,說你們的爸爸是無辜的,我怕他們在外面這樣說會惹出什么亂子。可你讓我說,爸爸是反革命,我又于心不忍。每次孩子們走過爸爸的書房都踮著腳,輕輕地,輕輕地,怕碰見爸爸,不知說什么。鄧拓一向非常愛孩子,他怕孩子們?yōu)殡y,也盡量避著孩子,裝做沒看見他們。只有我知道他心里有多難受,他多想像從前一樣和孩子們說說話,聊聊天! 孩子們對父親的懷疑,令鄧拓心如刀割,發(fā)生在4月的這件事,對于鄧拓來說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丁一嵐回憶說: “雖然鄧拓沒有工作,但新華社編的內(nèi)部‘大參考’還是按時送到我們家里,當(dāng)時每個市領(lǐng)導(dǎo)都有一份。4月的一天,市委機關(guān)忽然來了幾個人到我們家,沒有跟鄧拓做任何解釋,就把我們家的‘大參考’全部都收走了,還說以后不再送‘大參考’給鄧拓了。鄧拓問為什么,他們說這是上級的指示,具體什么指示也沒說。鄧拓有點激動,希望今后還能看到‘大參考’,來人也不理會他,拎著那些‘大參考’就走。鄧拓跟在他們身后還在說:能不能繼續(xù)把‘大參考’給我一份。那些人走了以后,鄧拓一直坐在書房里,一句話也不說。” 一本“大參考”,在許多人眼里它不過是黨的高級干部的一種待遇,但處在全國上下批判“三家村反黨集團”的聲浪中,鄧拓把這本“大參考”當(dāng)成是一種象征,一種黨仍然信任他、認可他的象征。他在極度的孤獨和痛苦中抓住這根救命的稻草掙扎著、希冀著,F(xiàn)在這個象征不復(fù)存在,而它透示著某種更為嚴(yán)酷的信息。雖然鄧拓沒有向任何人吐露他此時的心跡,但我們可以想象,一直在家中等待轉(zhuǎn)機的鄧拓接受這個事實的痛苦與絕望。在承受了許多這樣的打擊之后,他正一步一步向絕望的深處走去,最后,他選擇了死。被燒毀的究竟是什么 從5月8日開始,北京各大報公開批判《三家村札記》、《燕山夜話》,深挖“三家村反黨集團”幕后的人物,全國各地也在傳唱一首童謠:“鄧拓、吳晗、廖沫沙,一根藤上仨黑瓜”。5月16日,戚本禹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說已經(jīng)查明鄧拓是叛徒,不管鄧拓背后的支持者是誰,都要一挖到底。在黨報上刊登這樣一篇文章,對鄧拓是致命的一擊。鄧拓覺得黨徹底不信任他了,他只能以死來證明他的清白、他的忠誠。丁一嵐理解鄧拓最后的選擇: “說鄧拓是叛徒,鄧拓不能忍受,因為《人民日報》是黨報,黨報這樣宣布,鄧拓說,是不是黨對我做了什么結(jié)論了。其實后來在復(fù)查時才知道這是毫無根據(jù)的,可是那個時候他們是代表黨啊。在那種情況下,壓力大,因為處在了和黨對立的這么一個位置上。你要讓他跟敵人斗,跟國民黨斗,跟日本帝國主義斗,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堅持斗爭。鄧拓1930年就參加共產(chǎn)黨了,為黨做過很多地下工作,還被捕過,在監(jiān)獄里跟敵人進行過不屈不撓的斗爭?箲(zhàn)8年,解放戰(zhàn)爭3年,在敵后背著機器,堅持為黨出報紙,敵人進行‘梳篦式’掃蕩,他都堅持出報。那時候經(jīng)常好幾天都吃不上一頓飯,多少槍林彈雨他都挺過來了,因為黨相信他,邊區(qū)政府支持他?涩F(xiàn)在呢,黨宣布他是一個叛徒。他對面是共產(chǎn)黨,是他一向信仰和遵從的黨組織。他還要面對那些并不了解真實情況的所謂的革命群眾,他成了人民的敵人。這跟過去戰(zhàn)爭年代的斗爭完全不一樣,這個他不能忍受。我覺得,一個對黨非常忠誠的人,絕對不能忍受! 1966年5月18日,對丁一嵐來說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我們家是三間房,我和鄧拓分開住,各住一間。第二天早上,我去他房間,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去世了,全身都涼了。那時候,他有很多病,身體很不好,經(jīng)常寫東西,手出汗很多,寫東西他總用一塊手絹擦汗。我拿到他這個手絹,那手絹都是濕的,他當(dāng)時寫遺書時,心里有多么難過,就這樣走了。我當(dāng)時也不敢失聲痛哭,家里還住著警衛(wèi)員呢。鄧拓臨死之前,放在桌上一個信封,里面裝的好像稿紙,上面寫著讓我立即給這個東西銷毀。我看見這個信封,讓我馬上銷毀,哎呀,那時候我都想不出該怎么辦,又怕驚動了警衛(wèi)員。那時,鄧拓的姐姐在我們家里,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地給她叫起來。我說,現(xiàn)在有這么個東西,要馬上銷毀,然后,我們倆就嘁哩喀喳地連剪帶撕地弄碎,扔到廁所,還有澡盆里,拿水沖掉了。當(dāng)時不敢燒哇,怕出火光,怕有味,可我就沒看看銷毀的是什么,是稿紙,那么一疊,字都朝里,我都來不及看了,我就想著,在警衛(wèi)員醒來之前,我得處理完。所以,我后來一直不知道銷毀了什么東西,我想來想去,我?guī)退N毀的這個東西可能是他遺書的底稿。你說我怎么就那么馬虎,沒有看一眼就銷毀了呢?我一直為這件事責(zé)備自己! 這是多么凄愴、令人心碎的場面。一邊是沒有親人守候的鄧拓的遺體,一邊是妻子和姐姐為銷毀他的遺物而心驚膽顫地忙碌。丁一嵐在朋友和同事的眼中一直是非常堅強的,她的確非常堅強,因為她必須堅強。孩子很久都不知道鄧拓自殺 在通知北京市委來人之前,丁一嵐有時間可以端詳一下自己風(fēng)雨同舟30年的丈夫。 “我總覺得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生活得太苦了。一個人怎么能夠忍受全國幾億人的謾罵,到最后被組織上宣布是叛徒,我覺得沒法活下去。所以,我也有這個想法,真是活著不如死了好?匆娝敲雌届o地躺在那里,我跟他說:‘你走吧!安安靜靜地走吧,你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這是最好的解脫! 這是怎樣的一種生離死薄“北京市委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班子,他們決定不許把鄧拓去世的消息公開出去,凡是在場的人都要絕對保守秘密。鄧拓死的時候,家里的孩子都不在家,連我的孩子也不讓知道。第二天,他們又來我家抄東西,很客氣,說按黨的規(guī)定,鄧拓的書信、照片、作品都拿走,鄧拓的秘書和他們那兒秘書處的都來了,鄧拓給我有一封遺書,是很小的一張紙,就說對不起我,他這樣做也可以讓我和孩子解脫了,免得我們再因為他受到什么痛苦。使我感到最難受的是,鄧拓給北京市委寫了一封遺書,寫完了擱在枕頭下面了,翻了一陣才翻出來,他們當(dāng)時就拿走了,也沒給我看。” 鄧拓去了,雖然對他和“三家村”的批判并沒有停止,而且愈演愈烈,但他卻以自己的方式結(jié)束了所有強加在他身上的誣蔑和屈辱。他并不知道,吳晗在文革中被毒打致死、廖沫沙長期被監(jiān)禁。 鄧拓的死,并不如他所期望的那樣使親人們得到解脫,痛苦依然絞著丁一嵐的心。 “在文化大革命10年,我真覺得難熬得很,比抗戰(zhàn)8年還難熬。我在我們機關(guān)里,有5年時間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絕對的孤獨,絕對的寂寞。我是絕對忠實于黨的決定的,所以,很長時間我沒跟我的孩子說,爸爸已經(jīng)死了。我對孩子絕對保密,這樣的處境對我來說非常困難。孩子也不問,他們也很怕爸爸在家,怕見到爸爸。一直到兩年以后,外邊已經(jīng)傳開了,說鄧拓已經(jīng)死了,孩子們才回來問我,因為我一直跟他們說爸爸住院了,他們也不希望爸爸回來,怕紅衛(wèi)兵來家里鬧,孩子們的精神負擔(dān)很沉重。結(jié)果外面已經(jīng)傳說爸爸死了,那時候,咱們的報紙習(xí)慣說,‘誰誰誰帶著花崗巖的腦袋見上帝了’,‘花崗巖腦袋’就是頑固不化,那就是說這個人死了。孩子們從外面聽說了,回來問我,我還是先請示了北京市委,我能不能跟我的孩子說鄧拓已經(jīng)死了,才敢跟孩子們說,爸爸已經(jīng)死了。孩子們都非常愛黨,相信黨,黨的報紙說爸爸是叛徒,他們再也不愿意理爸爸了?珊髞恚麄儽蝗思伊R成是狗崽子,他們親身遭遇了許多的不公正,有些事情他們慢慢就清楚了。我教育他們要愛黨愛群眾,他們跟我說,我們愛黨,但黨不愛我們。這是事實,他們下鄉(xiāng)插隊多年,想去工廠、上大學(xué)都不批準(zhǔn),就是因為他爸爸的問題,孩子們說這樣的話,我總是很痛心。”每年5月18日,丁一嵐都給鄧拓寫一封信 最讓丁一嵐痛心的是,鄧拓的骨灰不知道存放在哪里才最安全,放在家里肯定不行,紅衛(wèi)兵隨時都可能來抄家批斗。最后,她和鄧拓的哥哥商量,把鄧拓的骨灰放在哥哥家里。鄧拓的哥哥當(dāng)時在中科院,鄧拓的父母的骨灰一直存放在他哥哥家中,他們將二老的骨灰合在一個壇子里,空出來一個藏著鄧拓的骨灰。從表面看,兩個壇子安放的還是鄧拓父母的骨灰,經(jīng)過這樣一番偽裝之后,鄧拓的骨灰才得以平安地躲過文革這場浩劫。若是鄧拓父母在天有靈,得知他們死后仍能保護愛子遺骨逃過劫難,不知二老感到的是悲慟還是欣慰。 每年5月18日,丁一嵐只能一個人默默地祭奠鄧拓,她總是給鄧拓寫一封信,告訴他這一年里她和孩子們的情況,就像鄧拓活著時,他們夫妻談著的那些家常話。她也向他傾訴自己的孤獨和困惑。寫這信時,她仿佛感到自己不再那么孤立無助了。然后,她劃著一根火柴,把信點燃。每一年,她都按時給鄧拓寄出這樣一封信,她就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和丈夫交流著情感,聯(lián)系著兩個世界。“書生習(xí)氣不可無” 每一個從文革走過來的中國人,都不會忘記1976年那個金秋10月,禍國殃民的“四人幫”終于淪為人民的“階下囚”?墒菨M目瘡痍的中國仍然背負著數(shù)不清的冤假錯案,從國家主席、開國元勛,到基層干部群眾,受害面之廣前所未有,“叛徒、特務(wù)、走資派、反革命”這類莫須有的罪名,依然束縛著成千上萬的人們。從1978年陸續(xù)展開的平反冤假錯案工作,給丁一嵐帶來了新的希望,她希望鄧拓的問題能夠盡快得以復(fù)查。 “那時我也不敢提這個問題,我得摸清楚情況才敢提。我遇到一個從前認識的同志,他說,《人民日報》的領(lǐng)導(dǎo)很關(guān)心鄧拓的問題,你寫個材料吧,我們那里有一個內(nèi)部刊物送中央的,把你寫的材料印在上面,這樣,政治局的一些同志都可以看到。我后來就寫了這個材料,登在那個內(nèi)參上,中央就批示讓組織部的專案復(fù)查小組復(fù)查,這才開始復(fù)查鄧拓的問題。79年初復(fù)查時,他們分析問題受‘兩個凡是’的影響很大,很多問題都是從這個角度提出來的。一個一個問題查,我就跟他們辯論。鄧拓有一枚圖章,上面刻著‘書生習(xí)氣不可無’。這句話,文革時就批判過,說鄧拓是抗拒毛主席的批評。毛主席說他是‘書生辦報’,他有抵觸情緒,就刻了這個圖章。復(fù)查的時候,那些人還追問我,這個圖章是什么時候刻的,是在毛主席批評他之前、還是之后刻的,就連這樣的問題都還在摳唆。哎呀,爭來爭去,算是給鄧拓平反了。給了一個結(jié)論,很簡單的幾行字,寫鄧拓、吳晗、廖沫沙3個人都不是反黨,所有被株連的人都撤銷對他們的處分,寫的就這么簡單! 拿到這張只有幾行字的平反結(jié)論,丁一嵐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看一看鄧拓13年前寫下的遺書。 “最后,他們同意我到資料室去看鄧拓檔案里的遺書,隔13年,我才看到遺書,這時,我真是忍不住了,在檔案室里大哭了一場。鄧拓的遺書寫得非常動人,是寫給北京市委的,整個敘述他的寫作目的和他被捕的經(jīng)過。他說,我的寫作問題,完全是我個人負責(zé),跟北京市委沒有任何關(guān)系,因為我的稿子市委并沒有審查。后來為了鄧拓的追悼會怎么開,也爭論了很長時間。甚至追悼會的悼詞他們也沒有讓我先看,可能怕我有意見吧。后來北京市委有一個同志跟鄧拓很好,他給我看了悼詞,結(jié)果他們限定這個追悼會不能超過600人,還是要處級以上干部。很多人都對這個限定有意見,我也有意見。我說,當(dāng)時跟鄧拓他們一起搞《三家村札記》的編輯,哪有處級干部,這些編輯后來都受株連了,受到很大的打擊,現(xiàn)在連追悼會都不讓他們參加,這對這些同志是不公正的。我自己在電臺打印了一個訃告,印了一百份,寄給我們的一些朋友。開追悼會那天,很多人都去了,有1300多人,人太多了,八寶山的紀(jì)念堂里根本站不下,大部分人都站在外面。幸好把鄧拓的遺像做了兩個,一個擺在會場里,一個擺在外面。我想,那些站在外面的同志,那么多年沒見過鄧拓了,看一下遺像也好呀!” 我們今天重述這些飽含血淚的往事,并不僅僅只是把它作為一段黑暗歷史的見證,而更多的是為了我們能從昨天的歷史中捕捉到一些真諦,使我們能夠在現(xiàn)在和將來不會再重復(fù)昨天的黑暗。丁一嵐的話耐人尋味:“我覺得文革從整個人類來說也是一大悲劇! 采訪丁一嵐的那個下午,隔壁鄰居家的孩子一直在彈一首莫扎特的小夜曲。在丁一嵐家種滿花草的陽臺,有幾只小鳥在夏日的陽光里蹦跳鳴叫。在鳥語花香的旁邊,在明快優(yōu)美的鋼琴聲中,聽著一位老人講述著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民族的悲劇,我很難表述我內(nèi)心的那份復(fù)雜的感觸。在這快樂與悲哀的交織中,我總是想到鄧拓去世時手里攥著的那塊濕漉漉的手絹,我想,那上面不知浸著多少男兒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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