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捌婀謶(zhàn)爭”初期。西蒙娜·德·波伏瓦給當時應征人伍的雅克一洛朗。博斯特寄了一張小照,在照片的背后她寫道:“戰(zhàn)斗的海貍”。這和她在照片上兇巴巴的樣子非常契合:沒有一絲笑容,下巴緊收,一條緊繃的發(fā)帶下露出高高的額頭。尤其是它已經(jīng)預告了日后“海貍”的顯現(xiàn),雖然當時她才三十出頭。我們在這張照片上看到了她日后所有的斗爭,在作品中就像在生活中一樣,《第二性》和女性的反抗,對各種激進的女權運動的支持,從中國到古巴,旗幟鮮明地反對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偉大的隨筆《老年》,恢宏的《回憶錄》、……但我們也知道這其中還有更多蘊涵:它是生命、愛情、幸福、作品,它是西蒙娜·德·波伏瓦作為“戰(zhàn)斗的海貍”的介入姿態(tài),直面挑戰(zhàn)。 她所做的一切、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是一場無休無止的戰(zhàn)斗。對抗時代、對抗偶然、對抗自我。為了讓她那獨一無二的一生完全呈現(xiàn),我必須把它從覬覦它、要對它蓋棺論定的虛無中搶奪出來,應該熱情洋溢地去生活,帶著渴望、帶著貪婪;畹糜凶逃形兜呐,品味多樣,充滿責任感的女人,這就是西蒙娜·德·波伏瓦給我們的印象;但她的渴求同時也是一項使命。幸福本身,就像其他一切東西,沒有斗爭就不可能得到也不可能持續(xù);它既是一個恩賜、一份驚喜,也是一種責任:而不幸就是存心讓自己不幸福,或者說至少同意讓自己不幸福。如果說有人“擅長”讓自己幸福,就像她那樣,但不去抗爭,幸福便不可得————幸福需要構建。她很早就對此確信無疑,以至于1929年當她重讀自己寫于1927年的手記時。她嚴格地做了自我修正。她曾經(jīng)寫道:(5月9日)“人不得不崇尚幸福,因為幸?梢宰柚顾氲剿劳觯坏腋S肋h都不會是一種消遣!痹谶@句話的對面,我們可以讀到:“1929年5月————不,用我所有的力量,不。只有生命是真實的,因為死亡不會思考!弊罡叩娜蝿,我們無法逃避的,就是活著,成為我們自己。活著并不是一種單純的激情,而是一種責任,一份工作,一場考驗,一部作品。或者說,就是強有力地命中要害,從團塊中脫離出來,去塑造。在歲月的巖石上“雕刻”人生,還有愛情,書籍,生命————詞語。用一種不松軟、不輕柔的材料。 西蒙娜·德·波伏瓦全部的作品,包括小說,都帶著斗士的印記,直到她的風格、句子的剪裁、節(jié)奏,直到那無刻不在、不讓讀者懈怠的聲音。她的全部作品都回響著警醒和熱切、不安和戰(zhàn)斗的信息;蛟S是時代使然,那是個強權對壘、被稱為“奇怪戰(zhàn)爭”的時代。在那個時期,薩特和她,團結一致又充滿批判精神,充滿批判精神又團結一致(即使,最后幻滅湮沒了一切),一直都站在共產(chǎn)主義和革命的陣營里,他們義無反顧地擯棄“資產(chǎn)階級”、殖民主義、現(xiàn)有秩序、美式“帝國主義”和一個存在著任何形式的不公和壓迫的世界界……正因為這樣,在閱讀西蒙娜·德·波伏瓦的作品、不僅是她的回憶錄的時候,我們所產(chǎn)生的印象是她的作品觸及了所有領域(知識分子、政治、文學、友誼、愛情),置身在一個多極世界面前,仿佛在儒勒·凡爾納小說中的伏打電池前,只要人們把電池的兩極相碰就會進濺出耀眼的電光,可以照亮幽深的海洋,也可以讓人受傷甚至喪命。我們處在戰(zhàn)爭年代。顯然,在戰(zhàn)爭年代,我們沒有時間去細致人微,流連于細節(jié)或許會讓我們付出慘重代價。對手很快就成了敵人,敵人很快就被化為烏有;至于朋友,即使他們是“家庭”中的一員,他們也從來不能閑著!氨仨毢湍粯铀伎,”博斯特說,“而且尤其是得和您同時思考! 戰(zhàn)爭是否是以和平為其隱秘目的?我們可以就此展開辯論:總之,不到苦難盡頭絕對不會有和平。但苦難永遠沒有盡頭;死亡為一切努力畫上句號,但它并不意味著一切終結。我們從來都不能真正結束任何東西:既不能結束歷史的斗爭,也不能結束(婦女、民族)解放的戰(zhàn)斗,也不能結束自我的掙扎;做你自己本身就是一個任務,而且顯然是無休無止的。如果危急的形勢迫使她不讓任何人安寧,她本人也一樣從未得到過安寧,有的只是暫時的平靜;在戰(zhàn)后巴黎的幾次飲酒“狂歡”或是被薩特稱為“querencias”的小憩:要注意querencia意味著一切但絕非一處休閑度假地,在斗牛的術語中,它是指公牛感到最自在放松的所在。在重新投入戰(zhàn)斗之前————或是在受死之前……唯一的休憩就是那些時間停滯不動的片刻————感性世界突然顯現(xiàn),在一個平靜的海灣之上,一座高山之巔,在身體勞累之后體會那一刻純粹的快樂————或者是在一場重病痊愈之后。而和平從來都不是一次休憩————在兩場戰(zhàn)斗間隙,我們要好好利用這段時間來養(yǎng)精蓄銳,為下一次戰(zhàn)斗作好準備,為自己投入下一次戰(zhàn)斗作好準備。 她的所有作品都帶著這一偉大的戰(zhàn)斗印記:征服偶然去贏得必然;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寫作中去實現(xiàn)它的存在。但回憶錄在其中勢必占據(jù)了一個既中心又錯落的位置:錯落是因為回憶錄是作者居高臨下對其整個人生和作品的俯視;中心是因為西蒙娜·德·波伏瓦繼《青春手記》,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個活動中:把經(jīng)歷過的生活變成沉思過的生活。她在不到五十歲的時候開始“攻克”(這是她本人用的詞)回憶錄,但這卻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寫作計劃,動機很多、很復雜!案驴旄小,就如盧梭所說,在回憶快樂往昔中度日,在遺忘中挽救曾經(jīng)的幸福時光,開始總結人生,檢驗它是否很好地恪守了年輕時代許下的對盛年的承諾。在回憶錄中,就和在年輕時代的手記中一樣,海貍已經(jīng)像水手一樣,每天早上都要去確認自己沒有偏離航向。她寫自己是為了更好地了解自己、剖析自己,兩者相輔相成:了解自己才能剖析自己,同樣,剖析自己才能更好地了解自己。而這是一份漫長的工作————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場戰(zhàn)爭。抗拒逝去的時代、背信棄義、煩惱瑣碎、情感生活所經(jīng)歷的“挫折”、愛情錯綜復雜的境域的戰(zhàn)爭,在愛情中如果不能自持,就有可能陷于情欲而不能自拔,有時還會跌得鼻青臉腫。這就是回憶錄所要講述的,因為只有回憶錄可以不僅充分展現(xiàn)我們本來的樣子,而且還可以是自己希望成為的樣子。在描繪 她的自畫像和這場漫長的成為自己的斗爭歷程中,她清晰地展示了她是如何把自己被“扔”到世上的偶然存在轉(zhuǎn)變?yōu)橐环菔聵I(yè)、一種必然。 P1-4 三重奏、四重奏、藍調(diào)芝加哥…… 每個心靈的成長歸根結底都是孤獨的:在時間的魔沼里迷失、陷落,沒有人聽見你撕心裂肺的呼救,必須靠自己在黑暗中一陣慌亂的摸索,在絕望沒頂之前抓住那根自救的繩索,奮力從命運的泥潭里掙脫出來,像那朵智慧的蓮花。 1926年,18歲的西蒙娜·德·波伏瓦決定開始寫日記,“我忽然感到我的生命剛剛出現(xiàn)了一個徹底的斷裂”。斷裂,意味著和童年、和過去生活的訣別。第一次放逐,被放逐到一個沒有庇護的成人世界,一個人站在存在令人眩暈的黑洞面前,她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意識到了自我,感到一種“填滿”的需要。用什么去填滿,文字?或許。一開始只是朦朦朧朧的預感,預感到內(nèi)心寂寞的發(fā)酵、一個正在化蛹成蝶的“我”,要積聚力量,為自己打造全副甲胄,必須堅強,足夠堅強,然后就可以勇敢地面對,一切苦厄。 這是西蒙娜成為那只自信、活躍、擅長“構筑(自我)”的海貍的關鍵幾年。去年伽利馬出版社出版了八百多頁的《青春手記》(1926——1930),該書忠實地記錄了作為作家的西蒙娜·德·波伏瓦的誕生和誕生前的陣痛,也為后來波伏瓦的回憶錄《閨中淑女》(1958)和《年華的力量》(1960)的開篇提供了最真實可靠的原材料。如果生活本身是一張逐漸被時間淡忘的底片,《青春手記》就是首次沖印的一組照片,而回憶錄則是對照片的后期加工處理、調(diào)色和拼接(甚或有細節(jié)上的涂抹和篡改)。 一 一切始于情感教育。在成為海貍之前,西蒙娜經(jīng)歷了兩段深刻的感情:對女同學扎扎熾熱的友誼和對表兄雅克青梅竹馬的愛情。兩個故事幾乎同時發(fā)生,也幾乎在同時結束。扎扎之死讓西蒙娜認識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存在的虛妄,雅克的漸行漸遠讓她認清了愛情和婚姻背后隱藏的“可怕暗礁”。寄托在雅克身上的少女所有美好、有點發(fā)燒的天真遐想迫使波伏瓦思考自身的處境,帶著驚人的冷靜:對他者的愛會不會讓女人失去自我,婚姻會不會限制個體的自由?焦慮的理由:她和雅克不是一類人,“他喜歡幸福;他接受奢侈和優(yōu)游的生活;而我,我需要不斷進取的生活![……]我需要行動,需要燃燒,需要實現(xiàn)自我,我習慣了刻苦工作,我需要有一個目標讓我去達到,有一部作品讓我去完成,我永遠都不會滿足于他所滿足的生活!(《手記》,1926年10月23日)“我想要的那么多!”而他,他想要的卻那么少;橐鰰寖蓚個性不同、追求迥異的人危險地結合在一起,迫使結婚雙方為對方放棄對自己而言“最私人、最珍貴”的東西。“不應該圍著他過日子。在生活中,威脅所有女人的危險正是這個:她會放棄所有對對方而言不是馬上需要的一切,她會滿足于把自己塑造成他想要的樣子。而在我身上,恰恰有很多東西對雅克來說毫無用處;但不應該犧牲它們!(《手記》,1926年12月9日)不應該在對他者的愛中迷失自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在梅里尼亞克榛子樹籬笆旁許下的誓言隨風飄去。 初戀,第一個回合: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她放棄了雅克,選擇了自我。她努力讓自己相信,她會成為一名作家,知名作家。 只要我能在22歲通過教師資格考試并寫一本書就夠了。這樣,擺脫少年懵懂,學富五車,我就開始實現(xiàn)我的人生。有所成就。是的,我也一樣……因為,也許只有通過行動,自我才會顯現(xiàn);我才會希望做我自己。不再失去我的自由。而是拯救它,同時拯救我自己;自由地選擇;存在。我開始朝更高的境界行進。第一個階段已經(jīng)在兩年中完成了。我想要用一本書去記錄它。明天,我就跟G.列維說。然后,不惜任何代價,去寫這本書。 (《手記》,1927年10月31日) 多虧了G.列維的鼓勵,我的書在寫下去。正如我所言。我想要一種偉大的生活。我會有的。(《手記》,1927年11月2日) 我重讀去年的文字。我那時的內(nèi)心掙扎要比今天激烈得多!我那時也沒有現(xiàn)在獨立,對自己不確定!現(xiàn)在我擁有我自己,我知道我是誰、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在實現(xiàn)自我。我領略過那么深刻的狂喜、那么絕對的超越,我再也不會走回頭路了。我面前是我要經(jīng)歷的我的人生…… 我身上的生命在夢的路上延續(xù)。每一步我都在重新創(chuàng)造世界。我學會了在一個世界里生活,這個世界就是我的作品。在我的書中,我會展現(xiàn)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熱愛我自己。我將是幸福的。 (《手記》,1928年3月26日) 西蒙娜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小宇宙,那條自我拯救的唯一途徑:寫作。日后的海貍漸露端倪,她已經(jīng)開始用文字砌筑她的人生和永恒!拔腋械絻(nèi)心有一種惶惑讓我害怕,一種狂野的力量讓我筋疲力盡。但我接受這個成為我自己的偉大歷險! 二 她遇見薩特是在1929年。顯然,在遇見薩特之前,西蒙娜就已經(jīng)以自己的方式成長為波伏瓦、成長為海貍,她已經(jīng)形而上地建構了自身的獨立自主并嚴格付諸行動。故而波伏瓦的養(yǎng)女西爾維一勒邦·德·波伏瓦才會反復強調(diào)“不是因為她選擇了薩特她才成為西蒙娜·德·波伏瓦,是因為她成了西蒙娜·德·波伏瓦她才選擇了薩特!彼_特,這個才華橫溢的小個子男人符合她對生命————愛情————自由三位一體的理想:他和雅克不同,他不是“異己”,他是和她一道走向解放、走向不朽的同路人。 “晚上回家,兩個人溫柔地挨著走在路上,小男人對我說我應該寫作。他是對的。一方面應該趕緊寫下我的感受。另一方面應該趕緊去構思別的東西。不管怎樣,我對自己能做的事充滿信心,只要我有足夠的力量去希求。如果我有力量一個人過日子,和從前一樣,成為真正的個人主義者,喜歡自己勝過一切,首先是勝過我的快樂。我想干一番事業(yè),我想,我想。您會幫我的,小男人。”(《手記》,1930年10月26日)當薩特不斷地向她重復“您確實是一個迷人的海貍”,她感覺全身都融化了。她愛他,一心一意,這毋庸置疑;他也愛她,但并不準備“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他們都搞哲學,都深諳存在和虛無的幻象,他們(確切地說是薩特)從中得出結論,作為哲學家,他們把彼此的關系用“哲學上完全正確的”表達方式概括為“我們之間是一種必然之愛;但我們也需要體驗偶然之愛!焙芸,薩特提出一個存在主義“自由情侶”的愛情契約:彼此承諾絕對坦誠,沒有任何隱瞞,必然的愛是主旋律,偶然的愛是小插曲,為期兩年,可以續(xù)約。 雅克結婚了,扎扎死了,過去的那些信我今天重讀近乎可笑;摩爾納迷路了,我不再純潔了…… (《手記》,1930年10月31日) 過去的世界在坍塌,《閨中少女》和《青春手記》戛然而止。幸而新的世界敞開了大門:她有了理想,有了薩特(至少兩年)。 也有了難以排遣的相思和突然來襲的“性的需求”。1931年,薩特沒能去日本,被分配到勒阿弗爾教書,而波伏瓦卻被任命到了馬賽。凄凄惶惶的別離,薩特很沮喪,看到波伏瓦痛苦更是心有戚戚,于是主動提出要跟她結婚,她想都沒想就回絕了:因為從認同薩特提出的愛情契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然下定決心,這一生都不做依附丈夫的妻子,也不做拖兒帶女的母親。她“對生育沒有任何偏見”,有時還覺得孩子很可愛,但生育和投入的寫作“似乎是水火不容的”,寫作要求有“很多的時間”和自由,而孩子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沒完沒了的責任和束縛。 第二個回合:自由戰(zhàn)勝了婚姻。她放棄了生育,她選擇繼續(xù)寫作(尤其是和薩特一起寫作)。回憶錄為我們描繪的是一條義無反顧的“自由之路”,在掙脫世俗囚禁女人的牢籠之前,如何讓自己先學會勇敢,學會獨自飛翔。 三 1932——1936年,波伏瓦被派到魯昂教書,先有了海貍、奧爾嘉、薩特三重奏,后來又有了小博斯特,有了柏林的月亮女人、娜塔莉·索羅金、萬達……“偶然的愛”的小插曲帶著輕率、執(zhí)迷和瘋狂的音符,自由也是填不滿的深壑,一如欲望。最終是歷史硬闖進了這群人的非典型生活,戰(zhàn)爭打破了個人(和集體)生活的僵局,“偶然之愛”最終沒有越界,盡管“偶然之愛”有時候并不像它所定義的那么“偶然”,偶爾也會在理智的堤壩上打開一個任性的缺口,泛濫成災。 十年動蕩(1936——1945)。世界在戰(zhàn)爭中飄搖,感情在必然和偶然的需求中搖擺,只有寫作在嚴格遵循海貍既定的規(guī)劃按部就班地完成,一絲不茍地“實現(xiàn)我的人生”,做一個“介入”的知識分子,介入文學。薩特和她都先后贏得了作家的名聲,開始了“燦爛”的文字生涯:十年間,薩特發(fā)表了《想象》(1936)、《惡心》(1938)、《墻》(1939)、《蒼蠅》(1943)、《存在與虛無》(1943)、《禁閉》(1945)、《自由之路》(1945)、《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1945),波伏瓦出版了《女賓》(1943)、《皮洛斯與亞內(nèi)亞斯》(1944)、《他人之血》(1945)、《吃閑飯的嘴》(1945)。 海貍已經(jīng)筑好巢,規(guī)劃好自己(和薩特一起)的人生模式。而激情卻是計劃外的消耗。對薩特(或者多數(shù)男人)而言簡單些,偶然的愛情每每都以癡迷開場,以厭倦收場。對波伏瓦(或者多數(shù)女人)而言卻復雜得多,愛情來的時候是偶然的驚鴻一瞥,去的時候卻是注定的“一寸相思一寸灰”,敵不過“命運”和光陰荏苒。 1945年,薩特乘“自由號”輪船去美國,遇到了美國美女記者多羅蕾絲·費奈蒂(波伏瓦在書中稱她為M),“他們互有好感,相當?shù)暮酶小,波伏瓦感到了“擔憂”。在《時勢的力量》中,波伏瓦描述了當時的焦慮:她把自己關在旅館房間,沉湎在寫作或喝酒這兩種形式的遺忘之中,哀悼韶華易逝、青春不再。她必須弄清楚自己的命運(從1929年開始就和薩特維系在一起的命運),她需要確信:契約依舊有效,自己一直是薩特不可動搖的“必然之愛”,他們之間心靈的默契和交流終究會壓倒偶然之愛的浪漫和肉體的歡娛。她忍不住問了那個危險的問題:“坦率地說,您最愛誰?是M還是我?”薩特回答:“我非常愛M,但我現(xiàn)在是和您在一起。” 幾乎同時,西蒙娜·德·波伏瓦也開始了她的越洋之戀。1947年,海貍只身前往美國做巡回講座,經(jīng)朋友介紹在芝加哥認識了美國作家納爾遜·艾格林(Nelson Algren),很快兩人陷入情網(wǎng),《美國紀行》尤其是《越洋情書》見證了戀愛中的波伏瓦的癡情(后來一些激進的女權主義者不能原諒她的這一“倒退”),但她一直很看重和薩特的契約,她在和艾格林關系的開始就坦誠相告:她很愛艾格林很看重他的作品,但她也希望高大的美國情人能理解她和她正在填滿的人生使命?上О窳植⒉焕斫(或許是出于男性狹隘的自尊),他要她作出選擇。如果她接受做艾格林的妻子,搬到芝加哥和他一起生活,那么犧牲的不只是她和薩特的契約,被葬送的還有她作為法國知識分子和作家的命運。戀愛中的她最終選擇了法國。艾格林不愛她了,他要跟前妻復婚,波伏瓦悲慟不已,走路的時候“心如死灰,既不相信過去,也不相信未來”。 戀愛中的波伏瓦并沒有不清醒:不能放任愛情,愛情是精神鴉片,讓她沉湎軟弱,讓她再次感受到女人依附和多愁善感的天陛(或者說是后天性)。不能妥協(xié),必須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決定,既然她早就決定把命運握在自己手中,她所有的努力就要捍衛(wèi)這份來之不易的獨立和自由。這就是波伏瓦的掙扎。伴隨著心碎的聲音。為“自由”而割舍愛情,因為自由意味著寫作,關乎拯救和自我實現(xiàn),雖然人們通常不理解何為自由女性。永恒不在男女的歡愛里,生命也脆弱不堪一擊,存在的虛無,很薩特的命題,也是波伏瓦的命題。不管愛情通過哪種方式侵襲薩特或者海貍的內(nèi)心,關鍵時刻總有一種更高的需求會筑起理性的堤壩,海貍需要他,他也需要海貍。三重奏也好,四重奏也好,藍調(diào)芝加哥也好,最終都會回到那個契約上來,死生契闊都不離不棄的文字誓言和永不間斷的心靈對話。寫作,尤其是在薩特身邊寫作,于是成了波伏瓦的一個理想姿勢,定格在文學經(jīng)典里,帶著“自由情侶”愛情傳奇的永恒幻影。 第三個回合:自由戰(zhàn)勝了愛情。一曲藍調(diào)芝加哥,霧蒙蒙的城市、濕漉漉的街燈、明晃晃的街道照見的都是往昔重重疊疊的影子,剪不斷的前塵舊夢,傷心大西洋,三步一回頭的迷醉和清醒。 四 和艾格林分手后,波伏瓦覺得自己老了,對愛情心灰意冷,不相信再有愛情。一天,朗茲曼給波伏瓦打電話請她看電影,波伏瓦激動得哭了,因為她當時是《現(xiàn)代》雜志的女老板,而朗茲曼是雜志的記者————猶太人,黑發(fā)藍眼,二十七歲的漂亮小伙子————總是脈脈含情地凝視她。盡管有十七歲的年齡差距,兩人相愛了,并一起度過了六年幸福時光。1955年11月,她和朗茲曼搬進了舍爾歇街的新居,公寓是用1954年榮膺龔古爾獎的《名士風流》的版稅買的。1958年初,她寫完《年華的力量》,稍后不久,朗茲曼和她分手,盡管這次分手是事先說好的,盡管早在海貍意料之中,可她還是感到了痛楚。她無處逃避:“我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要造假也太晚了:很快,一切都將熄滅。” 存在被虛無糾纏住了,頑固的焦慮。如何在“一去不復”的時光中建構“自我”,雕刻“自我”?海貍經(jīng)歷的每個時刻都關乎命運,每一次相遇,每一次選擇:一切都會湮滅,一切都會消逝,怎樣說服自己一切也同樣可以得到拯救?拿什么去拯救,拯救“我”,還有“我的愛人”,乃至世界? 最后一個回合:只剩下了文字。必須戰(zhàn)斗,活著就是一場無休無止的戰(zhàn)斗,對抗時代、對抗偶然、對抗自我,用文字對自我、對過去做一個“清算”,把它們從虛無中搶救出來,給以輪廓、給以血肉、給以呼吸,把個體的體驗濃縮成一個可資大家參照、解剖、學習(乃至批評)的標本,在“自我”這面鏡子里映射出了“我那個時代”和我同時代的人們,這就是波伏瓦的許諾,也是文學的許諾。如果說在波伏瓦早期作品《女賓》、《名士風流》、《第二性》(1949)中隱約可見的還是隱蔽的自我,是小說和論著的含蓄,那么波伏瓦后期作品《閨中淑女》(1958)、《年華的力量》(1960)、《時勢的力量》(1963)、《寧靜而死》(1964)、《老年》(1970)、《清算已畢》(1972)、《永別的儀式》(1981)撲面而來的是回憶錄和隨筆的直白,一種非常明確、自覺的自我建(重)構。無獨有偶,這一時期薩特也出版了自傳《詞語》(1960,也譯作《文字生涯》)和長篇文學隨筆《家族里的白癡》(1971——1972)。福樓拜說:“我就是包法利夫人!蓖瑯铀_特說:“我就是那個家族里的白癡!) 五 在法國女作家達妮埃爾·薩樂娜芙看來,波伏瓦最大的榜樣作用就是:貴在堅持,堅持自己選擇并堅持自己所作出的每一個選擇。通過“戰(zhàn)斗的海貍”這個旗幟鮮明的形象,薩樂娜芙塑造了這樣一個女人:認為一切都由我們自己掌控,每個時刻都具有決定意味,而這也恰恰體現(xiàn)了自由。決定權掌握在個人手中,正如大海表面的波濤,時而遮蓋、時而顯露出海底深處的運動。但是在席卷我的波濤中,我的運動只屬于我;在這短暫的斗爭中,即使我被打倒,也不能不說勝利是完全屬于我的,而不屬于無意識的外在力量。這是海貍帕斯卡的一面:宇宙可以將我碾碎,但它渾然不知。我于它的勝利是無限的,因為我有思想,因為我有意志。愛爾蘭作家約瑟夫·歐科諾(Joseph O'Connor)也認為:“人總是有選擇。人甚至是他自己作出的種種選擇的總和。” 創(chuàng)作波伏瓦評傳《戰(zhàn)斗的海貍》,薩樂娜芙選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波伏瓦的方式(走的是一條相反的路徑),從閱讀波伏瓦的所有作品出發(fā)去還原這位“最美麗的存在主義者”復雜多重的內(nèi)心世界和包圍它的外界!伴喿x,是一種疏離;閱讀,是潛入文本的表面之下,為了能把文本掀起,看到審視、理智、批評和自省精神的薄薄的刀鋒!痹诜g《戰(zhàn)斗的海貍》這一年里,我也幾乎做了和薩樂娜芙一樣的溯源工作。閱讀、咀嚼、反芻一摞波伏瓦著作及其傳記和研究資料,我用海貍的還有別人的文字馬賽克拼湊了一個自己眼中的波伏瓦形象:脆弱的、堅強的,“冒著自由的危險”(Julia Kristeva)。 “我要積聚一種力量可以讓我得到永遠的庇護。”這種力量,海貍找到了,不是年華的力量,不是時勢的力量,而是文字的力量。盡管文字偶爾也會造成意外(如某些傷人的信件),但文字蘊涵了一種永恒的期許,盡管海貍說:“后世,我不在乎,幾乎不在乎!毙揶o里的曲言法,作家波伏瓦想說的是:“后世,我在乎,甚至很在乎”。 三重奏、四重奏、藍調(diào)芝加哥,經(jīng)歷過人生的種種磨礪和考驗,波伏瓦終于在這個乍暖還寒的靦腆春天深深打動了我,讓我在認清她的同時認清了自己。我收到了她的信息,那個她在給艾格林的《越洋情書》、在《第二性》、在她所有關于自我建構的作品中所傳達的同一個樸素而深刻的信息:我們都是他者,而我們都應該成為我們自己。 黃葒 2009年3月7日于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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