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了梁曉聲關(guān)于個人成長和人生價值思索的經(jīng)典散文篇目。梁曉聲的文字真摯、憂郁、深刻、豪邁,充滿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這里既有理想主義者犀利的一面——用文字叩問社會良知,探尋時代脈搏;也有溫情、感性和質(zhì)樸的一面——用細膩的筆觸,寫母親的慈愛、父親的老、兄弟姐妹間的手足情深以及對人生的感悟……其中收錄了入選人教版教材,并被作者在央視“朗讀者”欄目中朗讀的名篇《慈母情深》,其他部分作品(節(jié)選)被收入香港小學語文課本、多所大學對外漢語言教材以及美國某大學人文文學教材,日本國家漢語言義務教學教材。 第一輯 慈母和我的書 我忘不了我的小說第一次被印成鉛字那份兒喜悅。我日夜祈禱的就是這回事兒。真是的,我想我該喜悅,卻沒怎么喜悅。避開人我躲在個地方哭了,那一時刻我最想我的母親……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經(jīng)是一九六三年了。那地方,一條條小胡同仿佛煙鬼的黑牙縫。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瘡。饑餓對于普通人們的嚴重威脅畢竟開始緩解。我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了。我已經(jīng)有三十多本小人書。 “媽,剩的錢給你! “多少?” “五毛二! “你留著吧! 買糧、煤、劈柴回來,我總能得到幾毛錢。母親給我,因為知道我不會亂花,只會買小人書。每個月都要買糧買煤買劈柴,加上母親平日給我的一些鋼镚兒,漸漸積攢起來就很可觀。積攢到一元多,就去買小人書。當年小人書便宜,厚的三毛幾一本,薄的才一毛幾一本。母親從不反對我買小人書。 我還經(jīng)常去出租小人書,在電影院門口、公園里、火車站。有一次火車站派出所一位年輕的警察,沒收了我全部的小人書,說我影響了站內(nèi)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號啕大哭。我用頭撞墻。我的小人書是我巨大的財富,我覺得我破產(chǎn)了,從綽綽富翁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我絕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種可憐的樣子,使母親為之動容。于是她帶我去討還我的小人書。 “不給!出去出去!” 車站派出所年輕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著,上唇留兩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里1”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母親代我向他承認錯誤,代我向他保證以后絕不再到火車站出租小人書。話說了許多,他煩了,粗魯?shù)貙⒛赣H和我從派出所推出來。 母親對他說:“不給,我就坐臺階上不走! 他說:“誰管你!”“砰”地將門關(guān)上了。 “媽,咱們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臉望著母親,心里一陣難過。親眼見母親因自己而被人呵斥,還有什么事比這更令一個兒子內(nèi)疚的? “不走,媽一定給你要回來!” 母親說著,就在臺階上坐了下來。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條手臂摟著我。另外幾位警察出出進進,連看也不看我們。 “葛列高里”也出來了一次。 “還坐這兒?” 母親不說話,不瞧他。 “嘿,靜坐示威……” 他冷笑著又進去了。 天漸黑了。派出所門外的紅燈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獨眼,自上而下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們。我和母親相依相偎的身影被臺階折為三折,怪誕地延長到水泥方磚廣場,淹在一汪紅暈里。我和母親坐在那兒已經(jīng)近四個小時。母親始終用一條手臂摟著我。我覺得母親似乎一動也沒動過,仿佛被一種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兒了。 我想我不能再對母親說——“媽,我們回家吧!” 那意味著我失去的是三十幾本小人書,而母親失去的是被極端輕蔑了的尊嚴。一個自尊的女人的尊嚴。 我不能夠那樣說…… 幾位警察走出來了,依然并不注意我們,紛紛騎上自行車回家去了。 終于“葛列高里”又走出來了。 “嗨,我說你們想睡在這兒呀?” 母親不看他,不回答,望著遠處的什么。 “給你們吧!……”“葛列高里”將我的小人書連同書包扔在我懷里。 母親低聲對我說:“數(shù)數(shù)!闭Z調(diào)很平靜。 我數(shù)了一遍,告訴母親:“缺三本《水滸傳》! 母親這才抬起頭來,仰望著“葛列高里”,清清楚楚地說:“缺三本《水滸傳》。” 他笑了,從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書扔給我,咕噥道:“喲哈,還跟我來這一套……” 母親終于拉著我起身,昂然走下臺階。 “站。 “葛列高里”跑下了臺階,向我們走來。他走到母親跟前,用一根手指將大檐帽往上捅了一下,接著抹他的一撇小胡子。 我不由得將我的“精神食糧”緊抱在懷中。 母親則將我扯近她身旁,像剛才坐在臺階上一樣,又用一條手臂摟著我。 “葛列高里”以將軍命令兩個士兵那種不容違抗的語氣說:“等在這兒,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離開!” 我惴惴地仰起臉望著母親。 “葛列高里”轉(zhuǎn)身就走。 他卻是去攔截了一輛小汽車,對司機大聲說:“把那個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門口!” …… 我買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青年近衛(wèi)軍》,一元多錢。母親還從來沒有一次給過我這么多錢。 我還從來沒有向母親一次要過這么多錢。 我的同代人,當你們也像我一樣,還是一個小學五年級學生的時候,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生活在一個窮困的普通勞動者家庭的話,你們?yōu)槲易鲎C,有誰曾在決定開口向母親要一元多錢的時候,內(nèi)心里不缺少勇氣? 當年的我們,視父母一天的工資是多么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衛(wèi)軍》,想得整天失魂落魄、無精打采。 我從同學家的收音機里聽到過幾次《青年近衛(wèi)軍》長篇小說連續(xù)廣播。那時我家的破收音機已經(jīng)賣了,被我和弟弟妹妹們吃進肚子里了。 直接吃進肚子里的東西當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糧”。 我那時還不知道什么叫“維他命”,更沒從誰口中聽說過“卡路里”,但頭腦卻喜歡吞“革命英雄主義”,一如今天的女孩子們喜歡嚼泡泡糖。 在自己對自己的慫恿之下,我到母親的工廠向母親要錢。母親那一年被鐵路工廠辭退了,為了每月三十元的收入,又在一個街道小廠上班。一個加工棉膠鞋幫的中世紀奴隸作坊式的街道小廠。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門也是,所以只能朝里開。窗玻璃臟得失去了透明度,烏玻璃一樣。我不是邁進門而是跌進門去的。我沒想到門里的地面比門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張?zhí)つ_的小條凳權(quán)作門里臺階。我踏翻了它,跌進門的情形如同掉進一個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親為我們掙錢的那個地方。 空間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壓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廠房,四壁潮濕頹敗。七八十臺破縫紉機一行行排列著,七八十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縫紉機后。因為光線陰暗,每個女人頭上方都吊著一只燈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開,七八十個女人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fā)的熱量,使我感到猶如身在蒸籠。那些女人熱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還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當一部分豐厚或者干癟的胸脯,千奇百怪。氈絮如同褐色的重霧,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們在母親們之間紛紛揚揚地飄蕩。這使她們不得不一個個戴著口罩。口罩上都有三個實心的褐色的圓,那是因為她們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將口罩濡濕了,氈絮附著在上面。她們的頭發(fā)、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變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頂洞人時期的女人們母親們之間。 我呆呆地將那些女人掃視一遍,卻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母親。 七八十臺破縫紉機發(fā)出的噪聲震耳欲聾。 “你找誰?” 一個用竹篾子拍打氈絮的老頭對我大聲嚷,卻沒停止拍打。 那毛茸茸的褐色的老頭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媽!” “你媽是誰?” 我大聲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那兒!” 頭朝著最里邊的一個角落一指。 我穿過一排排縫紉機,走到那個角落,看見一個極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彎曲著,頭湊近在縫紉機板上。周圍幾只燈泡的熱量烤著我的臉。 “媽……” “……” “媽……” 背直起來了,我的母親。轉(zhuǎn)過身來了,我的母親。骯臟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我熟悉的一雙疲憊的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我的母親的眼睛…… 母親大聲問:“你來干什么?” “我……” “有事快說,別耽誤媽干活!” “我……要錢……” 我本已不想說出“要錢”兩字,可是竟說出來了! “要錢干什么?” “買書……” “多少錢?” “一元五角就行……” “……” 母親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皸裂的手指點著。 旁邊一個女人停止踏縫紉機,向母親探過身,喊:“大姐,別給!沒你這么當媽的!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還供他們看閑書哇!……”又對我喊:“你看你媽這是在怎么掙錢?你忍心朝你媽要錢買書哇?” 母親卻已將錢塞在我手心里了,大聲回答那個女人:“誰叫我們是當媽的!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 母親說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彎曲了背,立刻又將頭俯在縫紉機板上了,立刻又陷入了手腳并用的機械忙碌狀態(tài)…… 那一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原來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個老女人了!那時刻我努力想回憶起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形象,然而竟回憶不起母親她何時年輕過。 那一天我第一次覺得我長大了,應該是一個大人了。我為自己十五歲了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是一個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著錢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角錢給母親買了一聽水果罐頭。 “你這孩子,誰叫你給我買水果罐頭的?!不是你說買書,媽才舍得給你錢的嗎?……” 那一天母親數(shù)落了我一頓。數(shù)落完了我,又給我湊足了夠買《青年近衛(wèi)軍》的錢…… 我想我沒有權(quán)利用那錢再買任何別的東西,無論為我自己還是為母親。 從此,我有了第一本長篇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