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紀實文學年度佳作2014》由李朝全主編,精選2014年中國紀實文學中的佳作,從史志性、思想性、藝術性、可讀性等方面綜合權(quán)衡,所推出的眾多作品在記錄時代、描繪人們的精神圖譜、傳達百姓心聲、反映民族心史、承擔社會責任、體現(xiàn)文學秉持等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貢獻,閱讀此書,將有助于讀者更好地了解2014年紀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成果。采用非虛構(gòu)的文學類型,紀實寫作。真實記錄國內(nèi)外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領域的重大事件,回應公眾關切!盁狳c聚焦”反映現(xiàn)實、答讀者疑,“百姓冷暖”關注民生、貼近生活,“往事史鑒”還原真相,警示今人。 作者簡介: 李朝全,1970年生于福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大學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研究員、理論處處長。曾任中華文學基金會編輯、辦公室副主任,魯迅文學獎評委等。著有《少年英雄》、《世紀知交——巴金與冰心》、《文藝創(chuàng)作與國家形象》等,譯注古籍《明心寶鑒》,主編《世紀之愛:冰心》、《青年必知名家散文精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報告文學卷》、每年度“中國報告文學精選”等近2000萬字。曾獲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莊重文文學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全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安徽省“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等。 1.“平江來的錢絨已經(jīng)死了”歷來,瀏陽便有以方位劃分的片區(qū):東鄉(xiāng)、南鄉(xiāng)、西鄉(xiāng)、北鄉(xiāng)。四個片區(qū)中,北鄉(xiāng)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腳印作底,北鄉(xiāng)人走南闖北,從容、篤定。北鄉(xiāng)的經(jīng)濟除了外出務工獲取財富,種植油茶樹和烤煙也是經(jīng)濟來源之一。“種烤煙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強度勞作只能換來微薄的收入,別的片區(qū)少有種植。而越來越多的北鄉(xiāng)人不愿面朝黃土背朝天,選擇背井離鄉(xiāng)尋找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錢絨的丈夫也被這個時代的大潮裹挾其中……錢絨,1981年出生在平江縣鄉(xiāng)村,嫁到這個村子7年,女兒6歲,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戀愛時期,男友就在外面,“結(jié)婚時回來過”,結(jié)婚前后花了20多天。這個年輕人在東莞某電子廠的流水線上,回家來的時候,“身上穿得很干凈”,就是那一點“干凈”,讓錢絨在鄉(xiāng)村幽暗的日子里,見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時代氣息的一面。見到男朋友的時候是夏天,錢絨穿著長袖格子襯衫,悶熱的雨季,男朋友一身運動短裝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運動七分褲,一雙藍白相間的拖鞋,整個是青春的象征。錢絨就那樣一眼喜歡上這個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歡這個綰著馬尾辮的女孩,只是,“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帶我出去”。錢絨沒有上醫(yī)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給安排的傳統(tǒng)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蠟燭火上燒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墻上看到政府用紅漆刷的標語:遠離傳統(tǒng)接生,倡導健康分娩。政府希望產(chǎn)婦去醫(yī)院接受正規(guī)的分娩護理!跋M不起。”錢絨說。接下來便是艱難的生產(chǎn)過程,錢絨生下孩子當天,公公去世——“他回來是因為公公死了”。錢絨對丈夫的不歸有怨氣,“可是沒有辦法,要賺錢!卞X絨不會忘記那一天,她在里間疼痛難忍,新生命要來到這個世界,隔著一扇門,門破了,公公早年用黃泥夾雜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長日久,黃泥斑駁。一間屋子里,兩個房間兩個不一樣的生命即將完成他們的儀式。錢絨說那一刻,我疼得忘記一切,怨恨,也疑惑,到底為什么?為節(jié)約錢,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輕媽媽的待遇,在干凈整潔的房間迎來新的生命;為了節(jié)約錢,公公停止血透;為節(jié)約錢,丈夫不在妻子身邊陪伴,寧愿一個人在他鄉(xiāng)獨自想念。“我哭不是為了痛。”頓一頓,補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覺,就覺得活著苦!彼腥硕家詾檫@個從外鄉(xiāng)嫁過來的女子怕疼,假裝嬌氣。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兒的屁股說,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淚了——誰也不知道她落淚的真正原因。誰也不知道錢絨內(nèi)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間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绷曛,她才在我面前說出這個秘密,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單的根本。她才23歲,還沒來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卻及時侵襲了這個家庭。錢絨從接生婆手里接過孩子時,外間婆婆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終于嘗盡人間最后一點苦,歸去。喪禮如期,剛生完孩子的錢絨被迫參與到特殊的儀式中來,有挾持的味道——臨時搭建起來的道場,這個被稱為“北鄉(xiāng)夜歌”的喪禮即將開始。在北鄉(xiāng)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會有一場緬懷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會。對仗工整的四句歌詞飄搖進來,夾雜著鑼鼓的鏗鏘。錢絨抱著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間,眼眶生澀,“公公的一輩子很苦,閉眼前都見不到兒子!卞X絨說,“為了節(jié)省,他買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時,公公已經(jīng)合眼了。”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經(jīng)看到過一篇文章,“老人作為故鄉(xiāng)存在,他們一旦離去,故鄉(xiāng)便斷了根,游子們再也無法真正從心底惦念那個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懷鄉(xiāng),大部分都因為需要懷念而懷念,似有應景之感!边@之后,錢絨不太待在家里,她走過長長的田埂,去尋找一個去處,以打發(fā)漫長的時間!翱康氖鞘謿狻薄eX絨的手指靈巧,白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表象。如果在城里,音樂老師會好心腸地勸慰錢絨母親——讓她學鋼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長又細。這白皙的又長又細的手指現(xiàn)在用來打麻將,大拇指熟稔地捻一下牌面,七餅。出嫁之前的錢絨,似乎并沒有因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歡我,喜歡哥哥!边@種單方面的結(jié)論致使她對周遭世界抱有足夠的戒備,對父親的愛蕩然無存。母親帶她來相親看男方家庭,被當?shù)厝撕闷娴卮蛄,拘謹和排斥伴隨她的這次跨縣旅程。她即將安家落戶的這戶陳姓人家,在遠離村中心的山坡上,黃泥瓦房,在南方雨季來臨時,米黃色的菌菇齊嶄嶄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錢絨第一次踏進這個屋子,便感到一種陰冷之氣——對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錢絨幾乎沒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對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只是想離開,離開這個不喜歡她的地方。回平江的車上,母親讓錢絨想明白,男方家里一貧如洗,“連一把像樣的椅子也沒有,借了兩把椅子來,把椅子放平的地方都沒有!蹦赣H擔憂女兒以后的生活,卻被女兒一句話剪斷,“總比在家受白眼好!卞X絨曾經(jīng)可以嫁得好一點,父親的遠方親戚,家底殷實,只要錢絨答應這門親事,哥哥小龍便可到遠房親戚的廠里上班。我問:“你不喜歡他?”“就不想讓家里這么安排。”錢絨的嘴一撇,青春時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護自己也傷害自己。泥墻糊起來的柴灶間,灶臺冷清,看不到人間煙火。女兒在門口撿樹上掉下來的桑葚吃。一只雞在門口泥地上找食。錢絨對目前情況很不滿意,“你看看這舊房子,臟臟的!笔聦嵣铣瞬裨铋g還是幾十年前的老坯屋,緊貼老屋的這間房子不算舊,90年代末期建造。“你是干什么的?”“寫這個有錢嗎?”語氣利落,露出對外部世界的不信賴。她時不時看墻上的壁鐘,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你要去打麻將嗎?”我也看一下壁鐘,中午12∶35。這個問題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將的。”為自己辯解。到錢絨家之前,已經(jīng)有人告訴我她的近況,概括起來大致有幾條:不上進,不顧家,沉迷麻將,亂花錢。電視機上落滿灰塵,兩三把椅子,一張空曠的臺子上擱了一些物品,一只碗,兩雙筷子。對話無法進行,我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起身跟錢絨說打擾。錢絨忽然沒了表情,萍水相逢帶給她的只是短暫的新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個世界是一個國家,國家有邊界,再弱小的國家也是戒備森嚴。敞開心扉何其難,所以隔膜。錢絨沒等我走出去,先去關柴灶間的門,等我走出門外兩三步,她已經(jīng)順手帶上屋門走出來了。我讓到一邊,對她笑一笑,錢絨也笑了笑。我驚嘆于這個美麗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咀嚼過多少難以言說的悲涼。深綠色外套,淡黃薄線衫,深紫長褲,粉色拖鞋,粉色厚襪子,高高揚起的馬尾辮。錢絨給了我一個不明身份的背影,這個最好年華里的女子,穿不到最美麗的衣裳,“一年下來買衣服的錢……有兩三百,女兒的算在一起!彼龔奈疑磉呑哌^,牽著女兒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幾步,喊她的名字,錢絨。錢絨回頭,看著我,定定的,忽然說,平江來的錢絨已經(jīng)死了。我站住,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田埂慢慢延伸,彎彎曲曲,田野,青綠的烤煙,煙農(nóng)在除草,太陽猛烈。一頭牛低頭吃草,偶爾抬頭,無聊地哞了起來,聲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過來,把錢絨身后的路拉長。同行的曉玲跟麗麗坐在錢絨家隔壁,是錢絨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三層樓房,女兒從樓上下來跟我們打招呼,倒茶,有禮有節(jié)。堂哥去鎮(zhèn)上買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前所未有地好。自然談到錢絨,堂嫂的惋惜溢于言表!皠偧捱^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據(jù)堂嫂介紹,23歲那年,錢絨從平江縣城打工回家,同鄉(xiāng)人介紹這里的一戶人家,后在大人陪同下走完傳統(tǒng)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沖,再由同鄉(xiāng)介紹雙方家庭情況,房屋、田產(chǎn)、家庭成員,也順帶介紹文化程度,錢絨初中畢業(yè)。性格脾氣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他們斷定婚姻只是身體跟身體的結(jié)合,生個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澳菚r她總是羞答答地對著我笑!痹谶@個村莊,堂嫂是錢絨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訴堂嫂,從她有記憶開始,很少看到家人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來看陳家,別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只有你,堂嫂,只有你對我笑!卞X絨由此而跟陳家結(jié)了緣,沖著一份微笑而來,用一樁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負她,噓寒問暖,以鄰家大姐的和善對錢絨,錢絨有過的那一段幸福時光,是堂嫂額外給她的。她心存感激。因為嫁過來之后,錢絨并不如意,丈夫遠沒有同鄉(xiāng)介紹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種跟工資一樣不穩(wěn)。老公出去打工后,錢絨的心事只跟堂嫂說,兩個女子姐妹般窩在被窩說私密的話,也不可避免地談到房事。錢絨說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體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雖然現(xiàn)在不能在一起,終究有太多甜蜜的回憶。這樣的日子過了大約一年,堂哥帶著堂嫂出去打工,錢絨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昂髞砦覀兘Y(jié)束打工的日子,回來造房子,錢絨對我的態(tài)度就變了!碧蒙┯X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對錢絨的背叛!昂髞礤X絨慢慢地變了,變得不愛做事!薄板X絨沒有搞過一次衛(wèi)生,你看她家里的灰塵!蹦赀~的嬸子褲管上沾著黃泥,坐下來便數(shù)落錢絨,“燒的柴火都從我家屋檐下拿的!眿鹱痈檬逄坼X絨,但也恨鐵不成鋼,“一塊地替她平好了,讓她下點菜籽都不懂!比ュX絨的菜地看過,幾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萬物生長,青草成片蔓延在錢絨的地里。萬物生長,錢絨卻死了。她說,平江來的錢絨死了。決絕的語氣似乎不是這個滿臉稚氣的年輕媽媽所言。我們坐在堂嫂家里,看著錢絨的身影漸漸變小,一直到單反相機都無法捕捉到她。我看見一個身影慢慢出現(xiàn),拎著一只袋子,晃悠著從田埂蜿蜒過來。堂嫂站起來,笑一笑,“他回來了。”堂哥一路從那邊過來。我出神地看著那個身影越來越近,相對蒼翠之中錢絨的背影,忽地生出洶涌的憐惜來,錢絨何曾有過那樣的好時光,坐在家里看著老公從田埂那邊一步步走回家!扒皫啄晁蠍劭,半夜里瘆得人心發(fā)慌!编従诱f。到后來,錢絨開始學麻將。錢絨從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騷的男人挑起話頭,談些男女間的事,有意要撩撥她。錢絨先不答腔,男人若再開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將砸到男人臉上,走出麻將場;丶抑箅p手握緊拳頭往墻上砸,后悔夾雜在那些人群里,虛度光陰,抱著女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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