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是宣傳較少的杰出閩籍學人。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他即使文名已有定論,但意外早逝還是讓他的名氣打了折扣。本書展示了他的創(chuàng)作多樣性,同時還有他的才華多樣性。 本書系現(xiàn)代文學大家鄭振鐸先生的作品選集。由于鄭振鐸的知名度,他已行世的最具代表的研究性作品集子不少,本書另辟蹊徑,特別選取了他的歷史和神話小說,內(nèi)空來自他的《取火者的逮捕》和《桂公塘》兩本小說集,僅刪去了前者中《神的滅亡》一篇。書中的六篇小說以古諷今,都是在講故事的同時諷刺、抨擊當年反動當局的倒行逆施,影射當年外敵當前、外侮突至情形下國人的各種言行的,其中既有形象偉岸的愛國者,也有繼續(xù)蠅營狗茍的當朝小人。本書非常適合普通讀者閱讀! 〔贿^我又想到,“福建思想文化大系”,無疑是一個非常大的重要課題,絕非一朝一夕、一手一足即可完成。即其中的“名家讀本系列”,也可以是一個 編前語去年早春,有幸與福建教育出版社孫副社長在一次聚會上相遇。他告訴我,他們正在策劃編選《福建思想文化大系·八閩名家讀本系列》,第一輯中擬有《鄭振鐸讀本》一種。他知道我一直在研究鄭振鐸,就熱情地要我來編這本書。我想,鄭先生正是福建籍文學家、思想家中的杰出人物,編一本這樣的書很有必要,當然樂于接受此一任務(wù)。不過我又想到,“福建思想文化大系”,無疑是一個非常大的重要課題,絕非一朝一夕、一手一足即可完成。即其中的“名家讀本系列”,也可以是一個十分宏大的工程。例如,鄭先生著作浩瀚,涉及學術(shù)、文藝范圍非常之廣,應(yīng)該怎么來編呢?孫副社長告訴我,他們先做一部小叢書,第一輯擬選取十位具有深遠影響的近代以來的閩籍名家,對他們的生平要事、學說作品加以導讀,以簡要的形式提供給大眾讀者,以后再繼續(xù)不斷地做下去。特別鎖定的讀者對象,是初中以上水平的青少年學生。這樣我就明白了,這是一個從基礎(chǔ)和底層做起的普及性的工作,目標遠大,但腳踏實地。于是我就想,當代青少年最喜歡看的,大概還是文藝作品,特別是小說。而鄭先生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以前某些評論者的口頭,似乎是水平不高的。(其實說那種話的人,往往并沒有讀過他的小說,或者是讀了卻沒有真正看懂。)當然,鄭先生一生文字工作中,最強項的或者最有建樹和價值的,似乎確實并非小說創(chuàng)作,但他的小說也是非常好看的。所以我編選的這個讀本與其他行世的鄭振鐸選集不大一樣,沒有收入那些出名的研究性作品和散文,而選擇了最具閱讀性的小說,F(xiàn)在就請當代青少年讀者們來讀一讀,品一品吧。鄭先生的小說數(shù)量也并不少,考慮到他還是一位有成就的歷史學家和神話學家,我就專門選了他的歷史、神話小說。鄭先生生前曾出過《取火者的逮捕》《桂公塘》兩本小說集。不料兩本加在一起,就已超出了出版社規(guī)定的字數(shù)。于是就刪去《取火者的逮捕》的舊序,僅保留后來寫的新序,并只得再將《取火者的逮捕》的最后一篇《神的滅亡》也割愛了。好在鄭先生自己曾經(jīng)說過:“本來是不必再寫第四篇的《神的滅亡》了;那必然的結(jié)局,已不止一次的在前面的三篇里提到。”鄭先生的這六篇小說,都是在講故事的同時諷刺、抨擊當年反動當局的倒行逆施的。請各位仔細體會。 鄭振鐸小傳陳福康 鄭振鐸(1898~1958),福建長樂人,筆名西諦、郭源新等。他是20世紀中國文史大家、文學家、社會活動家,是“五四”以后以魯迅為主帥的進步文化界一位全才式大將。他于1917年到北京,進鐵路管理學校讀書。1919年五四運動中,積極參加反帝反封建的斗爭,主編《新社會》旬刊。不久該刊被北洋軍閥查禁。他又主編過《人道》《新批評》等進步刊物及報紙副刊。1920年末,以他為核心,和沈雁冰、葉圣陶等發(fā)起成立我國第一個最大的新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提倡為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1921年赴上海,任商務(wù)印書館編輯,創(chuàng)辦最早的兒童文學周刊《兒童世界》,并主編著名的《文學旬刊》(后改為周刊)、大型的《文學研究會叢書》等,還主編過《時事新報·學燈》。1923年起,主編《小說月報》九年之久。還曾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上海大學任教。1925年“五卅”運動中,創(chuàng)辦主編愛國的《公理日報》。被選為商務(wù)印書館工會代表,參加了實際斗爭。1927年“四一二”事變蔣介石背叛革命,大肆屠殺共產(chǎn)黨人和工農(nóng)群眾,鄭振鐸公開領(lǐng)銜發(fā)表抗議信。隨后被迫出國避難,在歐洲游學一年。1931年去北平工作,任燕京大學及清華大學教授。四年中,發(fā)起和主編了著名的《文學》月刊及《文學季刊》,出版了著名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并發(fā)表了許多學術(shù)論文和《取火者的逮捕》《桂公塘》等小說。1934年到上海任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同時,為生活書店主編著名的“世界文庫”。這時期,他積極參加反帝反法西斯活動和左翼革命文藝運動。1937年,他參加發(fā)起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上海成為日軍包圍的“孤島”后,他與胡愈之等組織“復(fù)社”,編印《魯迅全集》及其他進步書籍,還在共產(chǎn)黨主辦的上海社會科學講習所上課。更秘密聯(lián)合幾位滬上愛國老學者,舍生忘死地為國家暗中搶救了一大批珍貴的善本古籍。還編著了《中國版畫史圖錄》等。上海“孤島”淪陷后,他因要保護那批珍貴古籍,不及撤離,便隱姓埋名潛伏了四年?箲(zhàn)勝利后,他堅決反對國民黨的腐敗專制和內(nèi)戰(zhàn),曾在共產(chǎn)黨支持下主編《民主》周刊,并參與領(lǐng)導發(fā)起成立中國民主促進會。1948年冬,中共地下黨組織與他聯(lián)系,后安排他于1949年2月秘密赴香港,再轉(zhuǎn)到初解放的北京,參與新中國開國籌備中有關(guān)文化方面的工作。4月,到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參加第一屆世界和平大會。7月,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上,被選為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全國委員會常務(wù)委員。同月,又參加中國社會科學工作者代表會發(fā)起人會議。9月,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被選為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委員和文教組組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被任命為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長,并兼任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和考古研究所兩個所的所長。1954年,被任命為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辛勤工作,不僅經(jīng)常在國內(nèi)奔波視察,而且還經(jīng)常率團出國訪問、開會或講學。如1951年,赴印度、緬甸訪問。1953年,赴波蘭、奧地利、蘇聯(lián)開會或訪問。1954年,再赴緬甸、印度訪問。1955年,赴印度尼西亞訪問。1957年,赴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蘇聯(lián)開會或講學。1958年10月17日,他率領(lǐng)中國文化代表團前往阿富汗、阿拉伯聯(lián)合共和國訪問,途中因飛機失事不幸去世。鄭振鐸是“五四”所誕生的一代風流人物之一,是新文化和新文學運動的一名真正的戰(zhàn)士。無論從思維能力和性格方面,還是從才學方面來說,他都非常突出。正如老一輩革命文化戰(zhàn)士胡愈之說的,鄭振鐸“用一切力量來為祖國創(chuàng)造更多的精神財富”,他“是一個多面手,不論在詩歌、戲曲、散文、美術(shù)、考古、歷史方面,不論在創(chuàng)作和翻譯方面,不論是介紹世界名著或整理民族文化遺產(chǎn)方面”,他“都作出了平常一個人所很少能作到的那么多的貢獻”。作家端木蕻良認為:“中國要是有所謂‘百科全書’派的話,那么,西諦先生就是最卓越的一個。”學者周汝昌說:“從他逝世以后,心目中似還未見與他倫比的(同類型的)第二位偉大學人——其偉大在于他的文化視野與文學熱忱的超常廣闊,他的研究范圍與氣魄,皆非一般小儒可望項背。”原蘇聯(lián)著名學者艾德林談到:“在他身上是表現(xiàn)了他所屬的那個偉大民族的民族性的許多特點。”“他走過了燦爛的、充滿各種各樣事件的生活道路。他是一個在中國文學和藝術(shù)上有許多貢獻的勤勤懇懇的學術(shù)工作者,他是最先起來反對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堡壘的那些人中間的一個。”鄭振鐸從小經(jīng)歷了家庭從小康到困頓的人生教育。到北京讀書前后,受到“五四”前夕新思潮的啟蒙。在五四運動時,他的思想同當時一般青年相比,起點是比較高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一、徹底的堅決的改革精神,強調(diào)舊中國必須改造,舊社會沒有存在的余地;二、比較鮮明的社會主義傾向,要求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階級、沒有戰(zhàn)爭的和平民主的新中國,向往俄國的社會主義革命,擁護布爾什維克;三、強調(diào)實踐,強調(diào)言行一致和從小事做起,號召知識分子到工農(nóng)中去,號召新文化運動者向馬克思和列寧學習;四、在有些問題上,例如關(guān)于推翻雇傭制度,關(guān)于反對軍閥辦實業(yè)等,他甚至提出了一些在當時可說是驚人的見解。在“五卅”和大革命時期,他思想中的唯物史觀因素進一步增長,唯心史觀因素相對消退。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一、在與《民國日報·覺悟》一些人的論爭中,他堅持經(jīng)濟制度的根本變革是比其他一切社會問題重要得多的觀點,顯得比某些當時還是共產(chǎn)黨員的人認識更為深刻,他還最早揭露了戴季陶投機、背叛革命的劣跡;二、通過黃、龐被害事件和“三一八”事件,他對暴力、流血等問題有了新的認識,特別是“五卅”運動,更深刻地教育了他,使他更認清帝國主義和國內(nèi)反動派的本質(zhì),促使他思考“將來所要走的是哪一條路”,“還有什么事要做”,還認清了帝國主義和外國人民、愛國主義和盲目排外等等問題的區(qū)別;三、他在實際參加商務(wù)印書館的工人運動中,還加深了對知識分子的階級地位和歷史作用的認識。1930年代,由于革命的迅猛發(fā)展和“左派幼稚病”的流行,他一度處于“白者嫌其赤,赤者嫌其白”的境地。但他在思想上繼續(xù)進步,接受革命的教育,同情與支持革命,踏踏實實地前進。最鮮明地體現(xiàn)他當時的政治思想和進步立場的例子,是他公開答復(fù)《中學生》雜志社、《東方雜志》社及《文化建設(shè)》雜志社的提問和討論的幾篇文章。這些文章表明了:一、他認識到人民的力量是無限偉大的,中國革命必須喚起最廣大的民眾才能取得勝利,糾正了以前的有些偏激的看法;二、他認識到社會發(fā)展有其必然規(guī)律,將來一定是社會主義社會,但在這以前必須經(jīng)過艱苦的戰(zhàn)斗;三、他認識到當時中國最大的問題是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四、他認為必須將希望寄托在“新的文化,新的組織”上。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以一種置生命于度外的殉道者的精神,為祖國搶救和保存了大量文獻圖籍?箲(zhàn)勝利后,他無條件地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正確主張,堅決反對國民黨的獨裁政策和內(nèi)戰(zhàn)方針,成為國統(tǒng)區(qū)最有名最尖銳的政論家之一。1947年2月,日本的《中國評論》雜志上稱他為中國抗戰(zhàn)勝利后居知識分子“最高峰之一人”。他在理論上反復(fù)強調(diào)政治民主化、經(jīng)濟民主化,明確喊出鏟除官僚資本主義的革命口號。老一輩革命家、著名學者李一氓說:“鄭先生,我認為他是中國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精彩文摘 取火者的逮捕 一 是暴風雨將來的一個黃昏。死灰色的天空,涂抹著一堆一縷的太陽的紅焰,那刺目的豬肝似的惡毒的顏色,使人看了便有些壓迫之感,至少是不舒服。宙士,神與人的主宰,郁郁的坐在他的寶座上;伏在座下的鷙鷹,時時在昂頭四向,仿佛只等待宙士的命令一下,就準備著要飛騰出去,捕捉什么人與物。他手上的雷矢,在炎炎的發(fā)著白熱以上的火光,照耀得立在他左右的諸神都有些目眩頭脹,間或隆隆的發(fā)著雷聲,其聲悶而不揚,正足以表示其主人翁的蓄怒未發(fā)的心境。一切都是沉悶,郁怒;鹕娇趯⒈训囊粍x那,暴風雨將降臨的前一刻。等候著!未前有的沉默與等候!神們都緊皺著雙眉,裝著和宙士同憂共苦。連嬌媚的愛神愛孚洛特蒂也喬作顰態(tài),智慧神雅西娜的無變化的淡青色的臉上卻若在深思。宙士不時的象發(fā)疑問似的望著她。她并不變動她的深思的姿態(tài),也一聲兒不響,活象一尊無感情無知覺的墓前的翁仲,永遠沉默的對著西墜的夕陽。天上的鐵匠海泛斯托士,那位柔心腸的殘疾者,心里正忐忑不寧,不忍看這幕活劇的進行,但又不敢離開,只能痛苦的等待著。權(quán)威與勢力,那兩位助桀為虐的神的奴,一對玩鐵的鑄象似的緊密的站在宙士寶座的左與右;他們倆喜悅的躍躍欲試其惡辣的手腕;他們知道這場面上免不了他們倆的上演。他們握緊了有力的鐵似的雙拳在等待著。一切都是沉悶,郁怒。等候著!未前有的沉默與等候! 二 神的廳上開始騷動起來,竊竊的微語。神們都轉(zhuǎn)臉向外望。宙士抖擻著威風,更莊嚴的正坐著,暗地里在尋思著怎樣開始發(fā)泄他的久已不能忍耐的悶怒。權(quán)威與勢力活動了他們的緊握著鐵似的雙拳一下。座下的神鷹拍拍它的雙翼。遠遠的有兩個黑點,在飛著似的浮動著。這兩個黑點,近,更近,正向神的寶座前面來。是他們所期待的人物!前面執(zhí)著蛇杖的是神的使者合爾米士,后面跟著他而來的,啊,便是那位叛逆的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神的廳上轉(zhuǎn)又沉默下來,沉默得連一移足,一伸手仿佛都會有聲響發(fā)出。“別來無恙,”那位叛逆的柏洛米修士的豐姿并沒有什么變動;山峰似的軀干,忠懇而有神威的雙眼,表現(xiàn)著堅定的意志的帶著濃髭的嘴唇,鬢邊的斑白的頭發(fā),因思慮而微禿的頭顱,以及那雙多才多藝的巨手,全都不曾發(fā)生變化。一見到他,期待著壯烈的,殘虐的表演的諸神們反都有些茫然自失;一縷“反省”與“同情”的游絲似幻成千千萬萬的化身,各緊粘著諸神們的心頭,擺脫不開。未之前有的凄清的空氣,彌漫了神的大廳。神的使者合爾米士首先打破了這場清寂,循例的交差似的說道:“父宙士,您命我去呼喚前來的柏洛米修士,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您面前了;他一聽到您的命令便和我一同動身。”人與神的主宰宙士似最早便鎮(zhèn)攝住他自己的權(quán)勢和自重,使他立即恢復(fù)了他的嚴肅與殘忍。他向侍立的權(quán)威和勢力瞬了一眼,他們正鐵棒似的筆立著待命;雙拳是緊握的伸出,臉部是那么冷酷無表情,這增加了宙士的自覺的威嚴。他緊皺著雙眉,望著忠厚而多智的柏洛米修士本想立即咆吼的痛罵,卻出于他自料以外,發(fā)出來的語聲是那么無力而和緩。“啊,你竟又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了,柏洛米修士,我的好朋友——不,現(xiàn)在你已自動的背叛我們而向下等的猥瑣的人類那里求同盟,大約已不承認老朋友們了罷?你有理由說明為什么背叛我們而和人類為友嗎?”柏洛米修士山峰似的站在那里,并不恐懼,也不傲慢;他誠懇的微笑著,并不曾說什么。他該說什么呢?長久的沉默。“你,怎么一聲不響?”宙士大聲的開始咆吼,但一望著他的那么誠懇忠厚的臉部,又失了發(fā)怒的勇氣。“你說,盡管無忌憚的說,為什么你要把神們所獨有的神秘,火,偷給了人類,使他們?nèi)缃袢绱说陌响瑁?rdquo;想到了偷火的事,宙士不禁氣往上沖;鹗巧駛兊莫毜弥兀巧竦臋(quán)威的代表,它只能放光明于神之廳與室,它只能供神作種種的利用的工具。有了這火,便足以夸耀于下等的人類之前,足以為他們永久的主宰而不虞其反抗;人們是在永久的齷齪卑污的生活中度過去的;那么可憐,那么無告,卻正是神們所愿的;這樣的人類,卻恰好是最適宜的神之奴。宙士和諸神們從沒有想到這神秘的火會由神之天堂而移殖到人世間,而供猥瑣可憐的人類利用的。然而這火卻終于不能成為神的獨有之秘密! 三 某一個冬夜,宙士帶著他的兒子合爾米士踏著瓊琚似的白雪而周行于大地上。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飄飛著,北風虎虎的在發(fā)威,把地上的一點一滴的水都凍結(jié)成冰塊。大地上什么都在沉睡,什么都已深深的躲藏著。宙士挺了挺偉健的巨軀,全身充滿著熱力,雪花到了他身的周圍的一丈左右便都已無聲的融化而落在地上了;北風對于他也是服從慣了的,只是服服貼貼的悄然從他背后溜過去。他們倆幽靈似的在雪地上走著,以克服了一切自喜。他們也許便是此夜的僅有的夜游者。“啊,”宙士以全肺部的氣力叫道,他是高興著。大地幾乎要回應(yīng)著他的游戲喊聲而打了一個寒噤。一個奇跡突然出現(xiàn)了。遠遠的,有一星紅光在若明若暗的照耀著,映著白雪的大地,似乎格外來得鮮明。是星光,難道?鉛灰色的天空,重重疊疊的為黑云所籠罩,所包裹,一點蔚藍色的空隙都沒有,哪里會有什么星光穿透重云而出現(xiàn)?宙士以肘觸觸跟在他背后的合爾米士,悄聲的說道:“看見了么,你?”“看見的,”合爾米士微笑的隨意答道。他想,也許是嬌媚的愛神又在進行什么新的情戀,結(jié)婚神正為她執(zhí)著火把吧?也許是她的兒子,那位淘氣的丘比得在鬧什么玄虛吧?也許是羊足的薩蒂爾們正在向林中仙女們追逐著吧?也許是酒神狄奧尼修士正率領(lǐng)著他的狂歡的一群在外面浪游吧?宙士沒有他那么輕心快意的疏忽,這位神與人的主宰者,是飽經(jīng)憂懼與艱苦的,一點點的小事,都足以使他深思遠慮的焦念著,何況這不平常的突現(xiàn)的一星紅光。這不平常的一星紅光使他有意想以外的嚴重的打擊。他有一種說不出恐怖的預(yù)警。他一聲不響的向那一星紅光走去。啊,突變,啊,太不平常的突變!走近了,那紅光竟不僅是一點星了,一點,兩點,三點,……乃至數(shù)不清其點數(shù),此明彼暗的竟似在那里向雪白的大地爭妍斗媚,又似乎有意的彼此爭向宙士和他的從者投射譏笑的眼風。連合爾米士也漸漸的感覺到一種不平常的嚴重的空氣的壓迫了。走近了,——最先走近的一星紅光,乃是從孤立于雪地上的一間草屋的窗中發(fā)出來。這草屋對于神與人的主宰者宙士異常的生疏,刺目。他想:“這東西什么時候建立在大地上的呢?”他們俯下身去,向窗中望著。更嚴重的一幕景象顯呈于眼前。一盞神們所獨有的油燈,放出豆大的火焰,孤獨而高傲的投射紅光于全屋以及雪地上。是誰把這盞燈從神之廳堂里移送到這荒原上來呢?啊,更嚴重的是,對這盞燈而坐的,并不是什么神或薩蒂爾們或林中仙女們,卻是那么猥瑣平凡的人類。這些猥瑣平凡的人類,當這冬夜向來是深藏在洞窟之中的。是誰把這盞燈從神之廳堂里偷給了猥瑣可憐的神之奴,人類的呢?宙士不相信他自己的眼。他咬得銀牙作響,在發(fā)恨。“非根究出這偷火的人來不成!誰敢大膽的把神的秘密泄露了?只要我能捉住這賊!……至于這些猥瑣的人類,那卻容易想法子……”他在轉(zhuǎn)著惡毒的念頭,呆對著窗內(nèi)的那盞油燈望著。一陣嬉笑聲,打斷了他的毒念。父親在逗著周歲的孩子玩,對燈映出種種的手勢。孩子快樂得“吧,——吧——”的手舞足蹈的大叫著。另一個三歲的孩子伏在他媽的膝蓋頭,在靜靜的聽她講故事。一陣哄堂大笑,不知為了什么。這笑聲如利刃似的刺入宙士的耳中,更增益了宙士的憤怒。“這些神的奴,他們居然也會滿足的笑樂!住神所居的屋!使用著神的燈!而且……滿足,快樂!”妒忌與自己權(quán)威的損傷,使得宙士痛苦。他渴想毀滅什么;他要以毀滅來泄憤,來維持他的權(quán)威,來證明他的至高無上的能力。猛一抬頭,一陣火光熊熊的高跳起,在五六十步的遠近處。隨著聽到乒乒乓乓鐵與鐵的相擊聲。“這是什么?”他跳起來叫道。他疑惑自己是仍在天上,正走到鐵匠海泛斯托士工作場,去吩咐他冶鑄什么。那鐵與鐵的相擊的弘壯的音樂,有絕大的力量,引誘他向前去。合爾米士默默的隨在后邊;他也是入了迷陣;卻不敢說什么,他明白他父親,宙士,正蘊蓄著莫名的憤怒。那是一個市鎮(zhèn)的東梢頭,向西望去,啊,啊,無窮盡的草屋,無窮盡的火光!這鐵工場雄健的鎮(zhèn)壓在市的東梢頭,大敞著店門在工作著;鸸夂婧娴囊魂囮嚨奶穑患t熱的軟鐵,放在砧上,乒乒乓乓的連續(xù)的一陣陣的重擊,便一陣陣的放射出絢爛的紅火花。那氣勢的弘偉壯麗,只有在海泛斯托士的工場里才可見到。然而如今是在人世間!宙士和合爾米士隱身在鐵工場一家緊鄰的檐下,聚精會神的在望著那些打鐵的工人們。鐵與鐵的相擊聲,此鳴彼應(yīng)的,聽來總有五六對工人在鐵砧上工作,但他們只能見到最近的一對。年輕的一對小伙子,異常結(jié)實的身體,雖在冬夜,卻敞袒著上身;臉色和上身,鐵般的黑。鐵屑飛濺在他們的手上,臂上,臉上。一個執(zhí)著火鉗,鉗著一塊紅鐵放在砧上。他們掄起龐大的鐵錘來,一上一下的在打,在擊。紅熱的鐵花隨了砧錘聲而飛濺得很遠。兩臂的筋肉,一塊塊的隆起,鐵般的堅強。紅光中映見他們的臉部,是那么樣的嚴肅,自尊與自信!這形相是神們所獨有的,而今也竟移殖到人世間!火光映到兩三丈外的雪地,鮮紅得可愛;鸸獍胗吃谥媸康哪槻,鐵青而憂郁。天上?人間?一個嚴重的神國傾危的預(yù)警,突現(xiàn)于他的心上。瞬間的凄惋,憂郁,又為對于自己權(quán)威的失墜之損傷所代替。這傷痕,隨著砧與錘的一聲聲的相擊而創(chuàng)痛著。而望著那些自重的滿足的鐵工們的臉部,又象是一個新的攻擊。他回過臉去。他狼狽到要塞緊了雙耳。那清朗,滿足,快樂的鐵與鐵的相擊聲,繼續(xù)的向他進攻,無痕跡的在他心上撕著,咬著,裂著,嚼著。咬緊了牙,臉色鐵青而郁悶的轉(zhuǎn)了身,他向天空飛去。合爾米士機械的跟隨著他。 四 這回憶刺痛了宙士的心的瘡痕。“你有什么可辯解的?”宙士雷似的對柏洛米修士叫道。“為什么一聲不響?”他為柏洛米修士安詳鎮(zhèn)定的態(tài)度所激怒;血盆似的大口,露出燦燦的白色牙齒,好象要把世界整個吞下去。手緊捏了雷矢一下,便連續(xù)的發(fā)出隆隆的雷聲,震得他自己也耳聾。權(quán)威和勢力齊齊的發(fā)出一聲喊,山崩似的:“說!”他們的兩對鐵拳同時沖著柏洛米修士的臉上,晃了兩晃,腕臂上的青筋,一根根的暴起。柔心腸的鐵匠海泛斯托士,打了一個寒噤,回過臉去。柏洛米修士卻安詳而鎮(zhèn)定的站在那里,山岳似的不動半步。“為什么不說?”宙士又咆吼著。柏洛米修士銀鈴似的語聲在開始作響;那聲響,忠懇而清朗,鎮(zhèn)壓得全廳都靜肅無嘩。“你,宙士,要我說什么呢?你責備我取了火給人類。不錯,這火是我給了他們的,我不否認。至于我為什么要幫助人類而和他們?yōu)橛涯?這,你也許比別人更明白:我從前為什么幫助了你和諸神們,我現(xiàn)在也便要以同樣的理由去幫助人類。”這又刺傷了宙士,他皺著眉不聲不響。“我當初覺得你和你兄弟們受你們父親的壓迫太甚,所以,為了正義與自由,我?guī)椭四銈冃值,推翻了舊王朝。但自從你們兄弟們建立了新朝以后,你們的兇暴卻更甚于前。你父親克羅士是專制的,但他是個人的獨裁。你們這群乳虎,所做卻是什么事!去了一個吃人的,卻換了無數(shù)的吃人的;去了一位專制者,卻換來了無數(shù)更兇暴的專制者。你,宙士,尤為暴中之暴,專制者中的專制者!你制服了幫助你的大地母親,你殘害了與你無仇的巨人種族,你喜怒無常的肆虐于神們,你無辜的殘跛了天真的童子海泛斯托士;你蹂躪了多少的女神們,仙女們!你以你的力量自恣!倚傍著權(quán)威與勢力以殘橫加人而自喜!以他人的痛苦來滿足你的心上的殘忍的欲望!你這殘民以逞的暴主!你這無惡不作的神閥!你說我離開了你,不和你為友,是的,你已不配成為我的友;是的,我是離開了你!我為了正義和自由而號呼,不得不離開你,正和我當初為了正義和自由幫助了你一樣!”他愈說愈激昂。斑白的須邊,有幾粒汗珠沁出,蒼老的雙頰,上了紅潮,唇邊有了白沫,面貌是那么凜然不可侵犯,仿佛他也便是正義和自由的自身。宙士默默的在聽著責罵,未之前聞的慷慨的責罵。在他硬化的良心上,這場當眾的責罵,引不起任何同感,卻反以這場當眾的責罵為深恥。他的雙頰也漲紅了,雙眼圓睜著,手把雷矢握得更緊,——雷聲不斷的在響,仿佛代他回答,以權(quán)威回答正義的責罵——血嘴張得大大的,直似一只要撲向前去捕捉狐兔的猛獸。海泛斯托士驚得臉色發(fā)白,他知道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廳上的諸神們半聲兒也不敢響。這嚴重的空氣從不曾在神廳上發(fā)生過。 五 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站立在那里,安詳而鎮(zhèn)定;他等候最壞的結(jié)果,并不躲避。宙士并沒有立時發(fā)作。柏洛米修士又繼續(xù)的陳說:“至于我為什么選擇了人類為友呢?”他望了望廳上的諸神,悲戚的說道:“我要不客氣的說了:完全為的是救可憐的人類出于你們的鐵腕之外。人類呻吟在你們這班專制魔王的暴虐之下,已經(jīng)夠久了;你們布置了寒暑的侵凌,秋冬的枯槁;水旱隨你們的喜怒而來臨,冷暖憑你們的支配而降生;乃至風霜雨露,草木禽獸,無不供你們的驅(qū)使,作為你們游戲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的表現(xiàn)。為了你們的一怒,不曾使千里的沃土成為赤地么?為了你們的厭惡,不曾在一夜之間,使大水飄沒了萬家么?雅西娜不曾殺害無辜的女郎阿慶么?她死后,不還把她變成蜘蛛,苦擾到今么?日月二神不曾為了他們母親的眥睚之怨而慘屠妮奧卜所生的十四個少男、少女么?……你們這些專制的魔王們恣用著權(quán)威,蹂躪人類,剝奪了一切的幸福與生趣,全無理由,只為了游戲與自己的喜怒。這是應(yīng)該的么?啊,啊,你們的一部《神譜》,還不是一部蹂躪人權(quán)的血書么?無能力的人類,除了對你們祈禱與乞憐,許愿與求赦之外,還有什么別的趨避之途呢?而你們卻以濫用這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自喜。以人們可憐的慘酷的犧牲,作為你們嬉笑歡樂之源!假如世界上有正義和公理這東西存在,還能容你們橫行到底么!”他停頓了一下,以手拭去額際的汗點。“你們以為人類便可以永久供你們奴使,永久供你們作為尋求快樂的犧牲品么?這形相不殊于你們,且有更光明的靈魂的人類,難道竟永久壓伏在你們專制之下么?不,不,宙士,當你們神之宮里舉杯歡宴,細樂鏗鏘的時候,你們知否人類是如何的在呼吁與憤怒!當你們稱心稱意在以可憐的被選擇的人們作為歡樂的資料的時候,你們知否人類是如何的在詛咒與號泣!”柏洛米修士睜大了雙眼,仿佛他自己也在詛咒,在憤怒。額的中央暴露一條條的青筋,眼邊有些潮濕,語聲有些發(fā)啞,幾要為著人類放聲哭一個痛快。勉強鎮(zhèn)定了他自己,又陳說下去:“這詛咒,這哭聲,達到了遼遠的我的住所;這哭聲,這詛咒,刻刻在刺傷我的良心。我為了正義,為了救人類,老實說,也為自己良心的慰安,我不能不出來做點事。這便是我取了火,一切智慧、工藝的源泉,給了人類的原因。”恢復(fù)了安詳而鎮(zhèn)定的常態(tài),仿佛大雷雨之后的晴朗的青天似的,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屹立在神廳中,等候著什么事的來臨。石象似的諸神,呆立或呆坐在那廳上;海泛斯托士感動得要哭出來。愛神的嫩臉,羞得通紅,她也許正憶起了生平千件的不端的戀愛。雅西娜和月神亞特美絲恨得拖長了她們的青臉,咬著牙想報復(fù)。宙士頻頻冷笑著,望望左右立著的權(quán)威和勢力;他們倆象兩支鐵棒似的筆立著,磨拳擦掌的待要發(fā)作。“你說完了話么?我的好心腸的柏洛米修士!現(xiàn)在輪到我的班次了。我不說什么。我要使你明白‘力量’勝過‘巧辯’。來,我的忠仆們!”權(quán)威和勢力機械似的應(yīng)聲而立在宙士的面前。“把他釘在高加索山的史克薩尖峰上,永遠的不能解放,為了他好心腸的偷盜。”鐵匠海泛斯托士低了頭,兩條淚水象珠串脫了線似的落在地上。他為仁愛喜助的柏洛米修士傷心。宙士瞥見了這,又生一個惡念。“而你,我的鐵匠,你去鑄打永遠不斷裂的鐵鏈,親自把柏洛米修士釘在那巖上。”海泛斯托士不敢說什么,低了頭走出廳去,詛咒他自己那可詛咒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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