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經(jīng)典散文溫暖人心的散文集 《鄉(xiāng)愁與良知》主要是包括作者林少華對故鄉(xiāng)對母親的懷念,以及作為一名大學(xué)教授、翻譯家所具備的良知等。全文主要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靈魂的錨地”,主要是作者對故鄉(xiāng)一草一木的的顧盼、眷戀和思念,鄉(xiāng)愁的核心是對母親的思念;第二部分是“教授的操守”,施之于教育,使得我叩問大學(xué)的靈魂和教授的操守; 第三部分是“優(yōu)雅的消失”,施之于文化,使得我懊惱“窺海齋”的終結(jié)和優(yōu)雅的消失;第四部分是“鎮(zhèn)長的奧迪”,施之于社會,使得我質(zhì)疑鎮(zhèn)長的奧迪和娃娃魚的遭遇;第五部分是“‘林家鋪子’和村上”,施之于翻譯,使得我選擇了村上春樹和他的“高墻與雞蛋”。 寫在前面 我在大學(xué)里教書,是為教書匠,課余搞點兒翻譯,是為翻譯匠。不能說完全碌碌無為。畢竟教書教成了所謂教授,翻譯翻出了些許名聲。一眼望去,桃李蔚然成林,譯著一紙風(fēng)行。但老實說,這都不是我最留戀的風(fēng)景。 那么,我最留戀的風(fēng)景在哪里呢?在我的生身故鄉(xiāng)。她很小,小得只有五戶人家;她很窮,窮得只有三面山坡。但院前木籬笆有祖母栽種的五色牽牛,房后有祖父嫁接的 寫在前面 我在大學(xué)里教書,是為教書匠,課余搞點兒翻譯,是為翻譯匠。不能說完全碌碌無為。畢竟教書教成了所謂教授,翻譯翻出了些許名聲。一眼望去,桃李蔚然成林,譯著一紙風(fēng)行。但老實說,這都不是我最留戀的風(fēng)景! ∧敲,我最留戀的風(fēng)景在哪里呢?在我的生身故鄉(xiāng)。她很小,小得只有五戶人家;她很窮,窮得只有三面山坡。但院前木籬笆有祖母栽種的五色牽牛,房后有祖父嫁接的滿樹杏花,柴草垛上爬有綠油油的南瓜藤,歪脖子柳樹懸著圓滾滾的葫蘆瓜。清晨田野上有一條條白紗巾般輕盈的霧靄,黃昏西山頭有一排排炭火般亮麗的晚霞。以及山間的知了、河里的小魚、路旁的蒲公英、夜晚的流螢…… 一句話,我是從小山溝里爬出來的。也許上天存心和我的出身開玩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廣州開始教富有的華僑和港澳同胞子女;八十年代末開始翻譯專門傳達都市和都市人感覺的村上春樹——不用說,二者都是同貧窮的小山溝形成強烈的反差。于是我隨之開始了窮山溝逃亡之旅。但許多年后當我在教書之外翻譯之余嘗試自己寫一點東西的時候,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逃出那個小山溝,我仍將從那里始發(fā),并且返回那里。別的都不過是中轉(zhuǎn)站而已,哪怕燈紅酒綠,哪怕車水馬龍,哪怕雕梁畫棟,哪怕美女如云。 這是因為,小山溝讓我產(chǎn)生了永遠揮之不去的情思:鄉(xiāng)愁。即對故鄉(xiāng)一草一木的顧盼、眷戀和思念。“陌上花開,應(yīng)緩緩歸矣”!那應(yīng)該是我們心底最堅硬而又最柔軟、最厚重而又最縹緲、最莊嚴而又最平常的情感。不用說,鄉(xiāng)愁的核心是對母親的思念。年老母親的白發(fā)和皺紋無疑是故鄉(xiāng)風(fēng)景中最動人的風(fēng)景。在這個意義上,故鄉(xiāng)所有的景物無一不是母親、母親意象的表達和外延。我甚至覺得鄉(xiāng)愁是其他所有情感的基石和酵母,由此生發(fā)出悲憫、仁慈和愛,生發(fā)出文學(xué)情思和美感。它不僅僅是懷舊,也是一種向往;不僅僅是惆悵,也是一種頑強,不僅僅是感懷,也是一種信仰! 《睦硇越Y(jié)晶,我以為就是良知。施之于教育,使得我叩問大學(xué)的靈魂和教授的操守;施之于文化,使得我懊惱“窺海齋”的終結(jié)和優(yōu)雅的消失;施之于社會,使得我質(zhì)疑鎮(zhèn)長的奧迪和娃娃魚的遭遇;施之于翻譯,使得我選擇了村上春樹和他的“高墻與雞蛋”——這就是我將這本散文集命名為《鄉(xiāng)愁與良知》的由來。就此而言,同我的第一本散文集《落花之美》一脈相承。甚至有兩篇是與之重復(fù)的:《母親的視線》和《鄉(xiāng)關(guān)何處》。原諒我,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想重復(fù)的! 這里共收散文一○七篇。準確說來,并非全是散文,莫如說隨筆更占多數(shù),大部分在報刊上發(fā)表過。因此我要首先感謝以下報刊的編輯們:《青島早報》《青島晚報》《半島都市報》《第一財經(jīng)日報》《羊城晚報》《信息時報》《時代周報》《齊魯晚報》《今晚報》《中華讀書報》《上海電視》《新航空》……還要衷心感謝青島出版社孟鳴飛社長、胡維華前副總編和責(zé)任編輯楊成舜君。承其美意,這些散落各地的雜亂篇什得以結(jié)集刊行。而且不止刊行一次。二○一○年一月初次付梓,二○一三年一月改版重印。此番為第三次。當然這也有賴于無數(shù)讀者朋友的一再垂青。此時此刻,我心里在多種意義上充滿了感激之情。 林少華 二O一六年四月六日于窺海齋 時青島杏花春雨如夢如幻母親的視線 母親回鄉(xiāng)了。三弟來接,和父親一起跟回去了。留下住了兩年的房間,留下小院里精心侍弄的花草。房間里她能洗的都洗了,床單、枕巾、靠枕套。院里的花草好像剛澆過水,土濕潤潤的,葉亮晶晶的,花開得正艷,薔薇、月季、矮牽牛、金盞花…… 幾天來我神思恍惚,做不成事。心里開了個洞,洞比預(yù)想的大,沒有底,無論投進什么都不見形體,也不聞回聲。父母住的房子是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租的,和我相距幾站路。直到幾天前那里還裝滿我們的說笑、我們的親情和歡樂。而現(xiàn)在人去樓空。開門進去,沒了廳里沙發(fā)上看電視的父親的笑臉——沙發(fā)空了,沒了從里面房間顫顫巍巍走出的母親的身影——床鋪空了,沒了四下里那熟悉的特有的氣味——空氣空了?樟,都空了,一如我的心。轉(zhuǎn)而又覺得沒空,父親從沙發(fā)站起,母親就在眼前,氣味重新聚攏…… 母親在青島住了兩年。雖然每星期只能去看望一兩次,卻是三十多年來和我在一起最長的兩年。三十多年時間里的我,或遠在嶺南,關(guān)山重重,或浪跡海外,煙波迢迢,或經(jīng)濟上自顧不暇,窮困潦倒,或生活上風(fēng)云突變,顛沛流離,始終未能實現(xiàn)膝前盡孝的夙愿。寒來暑往,斗轉(zhuǎn)星移,我老了,母親更老了——頭發(fā)由青到白,皺紋由少到多,腳步由快到慢……這次接來,本打算讓二老一直住下去。不料母親說她到底有些想念東北那邊我的五個弟妹,一再要走。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是怕我為她受累和花錢。說我熬夜掙錢不容易,當媽的不能幫著掙倒也罷了,哪能幫著花呢!我再三解釋反正我是要熬夜的,錢反正是要花的,但她反正就是不信,非回鄉(xiāng)不可。 兩年相聚,母親身上有兩點讓我感觸最深。一點是她對苦難的淡漠。我家過去窮,父親掙四十七元錢且遠在百里之外的公社工作,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家里只我母親領(lǐng)我們六個小孩兒過。推碾、拉磨、種自留地、侍弄園子、養(yǎng)豬都是母親一個人干,一年四季的衣服和鞋也要母親一針一線做出來。一次閑聊,她說有兩年因為做完我們的棉衣后再沒東西沒錢了,自己兩個冬天沒穿棉褲。那年外婆有病,要去探望都沒有出門穿的褲子,只好找鄰院借。我聽了十分吃驚和心酸。家窮我是知道的,但不曉得窮到那個地步。東北的冬季十分了得,冰天雪地,北風(fēng)呼嘯,滴水成冰,穿棉褲甚至都抗不住。我現(xiàn)在都能切實感受到挾雪的冷風(fēng)從褲腳鉆進來時那徹骨鉆心般的冷。而母親竟穿著單褲!借褲子外出對母親無疑又是一種傷害。母親是外婆的獨生女,昔日家境寬裕,上過舊式學(xué)堂,人很要強。不難想見,那種情況下的母子相見會是怎樣一種心境。可是,母親現(xiàn)在談起來語氣是那樣輕描淡寫。不用說,母親經(jīng)歷的苦難我也經(jīng)歷過一些。之于我,那段苦難好比書櫥里自己分外珍惜的一本書,翻閱時我會反復(fù)審視它的質(zhì)地、叩問它的含義、追尋它的投影。相比之下,母親卻把它當作一件舊物隨手收進抽屜。 再一點就是母親仍把我看成小孩子。我已年過半百了,可母親依然一口一個“孩子”叫我。冬天摸我的腿,說這孩子這么冷怎么就穿一條單褲;夏天摸我裸露的胳膊,說這孩子好像有點瘦了。于是吃飯時再三叫我吃肉,為了健康而刻意不吃肉的我只好夾起一大塊肉放進嘴里,她這才現(xiàn)出欣慰的笑。一旦我不在屋里,她就“這孩子哪去了”念叨著里里外外尋找。每次離開,母親都從窗口、門口或從小園子門前看我,久久看我的背影,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有時還從園前慢慢挪動著看我拐過第二個路口、第三個路口。一次我走遠了因忘拿東西拐回來時,發(fā)現(xiàn)母親仍站在那里望著我去的方向沒動。這樣,每次我的背都帶著她的視線離去;叵肫饋,母親一直是以視線送我的。小時候帶著她的視線走去課堂,上大學(xué)時帶著她的視線奔赴省城,畢業(yè)后又帶著她的視線遠走天涯……可以說,母親的視線從未從我的背部移開,自己也從未走出母親的視線! ∧赣H回鄉(xiāng)后,無意間我開始思索母親為何對往日的苦難那般淡漠。我想明白了:那是因為母親心里裝著兒女,為了兒女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再大的苦難也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母親覺得自己無法像過去那樣為兒女、為我付出了,唯一能付出的只有悄然回鄉(xiāng)和不變的視線…… (2006.5.31) 懷念母親 母親走了! ∧赣H是很普通的鄉(xiāng)下婦女,即使親屬圈也未必全部知曉她的名字。因此,母親的走,對這個世界來說,好比一片枯黃的樹葉在冬日寒冷的天空中艱難地顫顫盤旋幾圈后落向了大地?墒菍τ谖,則是整個天空,整個天空轟然塌落下來,世界黯然失色! ∧赣H走得那么急,我竟未能趕上見最后一面。在殯儀館場外,在特定時刻,我久久仰望高聳的煙囪緩緩騰起的青煙。想到母親那貪黑起早操勞一生的瘦弱的身體,那無數(shù)次抱過和撫摸過我的粗糙而溫暖的雙手,那專注、凄寂而慈祥的面容正在化為青煙,化為一縷青煙飄向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我一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赣H上過舊式學(xué)校,但沒參加過工作,沒參加過社會活動,沒領(lǐng)過工資。家庭和孩子幾乎是她的整個天地。她身后留下來的,可以說只有我們六個子女,只有她陸續(x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六個生命。我是老大,長子,我降生時母親剛剛二十歲。從此,她的青春,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就被無限拖入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的辛勞和苦難之中。我不認為母親偏心,但因為我是長子,即使在時間上我也得到了母親更多的愛。那是怎樣的愛、怎樣的母愛。 同樣是母愛,但我覺得,艱苦歲月中的母愛和經(jīng)濟條件相對寬裕情況下的母愛應(yīng)該是有所不同的。因為前者需要母親犧牲甚至最基本的個人生活需求,需要母親從自己身上和口中節(jié)省本來已很可憐的衣衫和食物。那是用血和淚化合的愛。而我得到的就是這樣的愛,這樣的母愛! 我小時是個體弱的男孩兒。雖然個頭不比別人矮,但力氣小得多,膽也就格外小。不敢爬樹,不敢騎老牛,更不敢和同學(xué)摔跤打架,因為會被人家一胳膊掄出好遠。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的時候,日子落到了真正吃糠咽菜的地步。晚間喝的高粱米粥,盡管放很多堿下去,但仍然清湯清水,幾乎數(shù)得出碗底薄薄一層米粒。而母親碗里幾乎連這層米粒也沒有,喝完兩碗米湯就在煤油燈下一聲接一聲咳嗽著一針接一針納鞋底做棉衣。而我第二天上學(xué)帶的飯盒里,就時常在糠菜之上多出一層米粒,有時還有一個咸雞蛋或半個咸鴨蛋?苛诉@點兒營養(yǎng),我在比我強壯的同學(xué)都有人餓得退學(xué)的情況下,以瘦瘦的身體堅持讀了下來! ∈嗄旰笪疫M省城上了大學(xué),每月有六元錢助學(xué)金。那時家里雖不吃糠咽菜了,但仍很窮,母親連一件出門衣服都沒有。我有意不拿家里的錢,一切靠這六元錢維持。記得一年寒假結(jié)束返校前一天晚上,母親從箱底顫巍巍摸出二十元錢給我。我問哪里來的錢,母親說把生產(chǎn)隊分的口糧中的玉米賣了。我不要。我看著母親剛過四十就憔悴不堪的臉龐,看著她單薄的舊棉襖下支起的瘦削的雙肩和細弱的脖頸,無論如何也不忍心拿這二十元錢。母親哭了:“兒呀,媽知道你體貼家里難處不向媽要錢,可媽知道你身上沒錢,媽心疼你呀!”我也哭了,哭著從媽手里接過二十元錢!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南下去了廣州。廣州話聽不懂,尤其工作根本不合心意,精神苦悶到了極點。母親來信了,囑咐我別想家,別想媽,別想太多,既然去了,就克服困難,安下心好好干吧。信是用鉛筆寫的,一筆一畫。母親識字我是知道的,但沒想她會寫這么多字,句子也夠通順。那是我接到的母親的唯一的信。我相信她這輩子也只寫了這么一封信。信上母親叫我別想她,但后來聽父親說,母親當時想我想得晚上睡不著覺,險些哭壞了眼睛。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每每記起。若干年前我個人生活發(fā)生變故的時候,包括父親在內(nèi),幾乎所有家鄉(xiāng)親人都指責(zé)我是錯的,袒護我的只有母親一人。她從父親手里搶過電話筒對我說道:“只要是我兒子做的事,就都是對的!”母親這回顯然是偏心了。細想之下,世界上大凡愛都是偏心的,唯有偏心才成其為愛,愛因其偏心而純粹、神圣和刻骨銘心! 【褪沁@樣,母親在我人生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血淚化合的愛,給了我唯獨母親才能給予的呵護和溫暖。而我在母親最困難的時候卻未能給予什么,未能守候在她身邊,未能和母親在一起。我知道,母親是多么想和我在一起的。 ‖F(xiàn)在,我和母親在一起了,母親和我在一起了——我把母親的遺像帶回了青島,換了框放在書桌右側(cè)的書架上。此時此刻,母親正從旁邊看著我,眼神仍那么慈祥,那么帶有幾分凄楚和憂傷,一如一兩年前她在青島期間從餐桌對面看我吃她包的餃子,從窗口看我在小園子侍弄花草,從門口看我每次出門時的背影…… (2007.11.28)母親的紅頭巾 母親走了,走幾個月了! ∧赣H的走,帶走了許多東西。帶走了人世間最純凈最深厚的愛,帶走了那聲“孩子……”的呼喚,帶走了我喊“媽媽”的機會,甚至帶走了整個世界。 也有沒帶走的東西,比如那方紅頭巾! 〗鼇砦已矍翱偸情W動那方紅頭巾! ∮洃浿,從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母親就扎那紅頭巾,應(yīng)該是母親一輩子用得最久的紡織品。母親也沒有其他顏色其他樣式的圍巾,只這方紅頭巾。單純的棗紅色,無任何花紋。單純的棉線織成的,無混紡的毛線。不厚,團起來能一把握在手里。正方形,周邊帶有早已打縷的線穗。母親對折成三角形,兩只角在頦下一扎,一只角留在腦后,僅能遮住后頸。雖說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家都窮,但也有人用厚墩墩的毛線頭巾或毛茸茸的長圍脖了,但母親沒有。最初用它的時候,母親還不到三十歲,而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離家的時候,母親已見白發(fā)了。長達十五六年時間里,它是母親頭上唯一的御寒用品。紅頭巾倒沒有見白,一直是紅色! ∧菚r候不比現(xiàn)在,東北的冬天格外冷,格外長,貪婪地吞并了兩頭的春秋兩季。加上我家住的小山村孤零零蜷縮在大村子的外圍,別的地方還沒怎么冷的時候它就好像瑟瑟發(fā)抖了。因此,一年的大部分時間母親都要扎這紅頭巾。春天用來擋風(fēng)擋塵;臎龅纳狡律,母親扎著紅頭巾一鎬一鎬刨地,一鏟一鏟施肥,一桶一桶擔(dān)水,一株一株栽地瓜苗。秋天還用來擋風(fēng)擋塵。下霜下得白花花涼瓦瓦的園子里菜地里,母親扎著紅頭巾一捆一捆割苞米,一鍬一鍬挖土豆,一個一個拔蘿卜,一棵一棵砍白菜。一年四季母親穿的衣服都很舊,一件灰不灰藍不藍花不花的外衣從春穿到秋,穿得和荒草坡和莊稼地幾乎沒什么分別。因此,母親身上最顯眼的就是那方紅頭巾。放學(xué)回來的山路上,遠遠看見院子里那方晃動的紅頭巾,知道到家了;在家里肚子餓的時候,就趴在窗口或站在門前張望,望見那方紅頭巾由遠而近,肚子就不咕咕叫了?梢哉f,紅頭巾意味著母親,意味著家,意味著炊煙和溫暖! 〉∠笞钌詈妥羁坦倾懶牡,還是冬天里的紅頭巾。從六十年代初開始,除了遠在外地上班的父親,全家人就不再吃去皮去殼的成品糧了,改吃從生產(chǎn)隊分的毛糧,即帶殼帶皮的高粱谷子和玉米粒。當時農(nóng)村連磨米機也沒有,由各家自己磨自己碾。磨米的地方叫磨房,碾米的地方叫碾房。但我家所在的小山村因只有五戶人家,磨房沒有,碾房有也不成樣子。石碾子就在路旁,上面勉強支起個棚蓋,四周用苞米秸隨便一圍,里倒外斜。下雪時棚蓋窟窿呼呼涌雪,刮風(fēng)時從苞米秸空隙颼颼進風(fēng)。母親就一個人在那樣的碾房碾谷子。她默默跟在蒙住眼睛的毛驢后面不停地用箥箕填谷子,再把碾去外殼的谷子(碾后叫小米)撮進笸籮。由于沒有風(fēng)車,母親就用箥箕一上一下把米顛得高高的,讓谷糠分飛出去——我們叫箥米! 」嵜资亲罾廴说幕钣。母親很瘦,又老是咳嗽。箥米的時候,瘦削的雙肩從單薄的棉衣下支起,兩只胳膊吃力地端著箥箕,差不多每箥一次都有一聲咳嗽同時響起。她頭上的紅頭巾這時候就幾乎看不出紅色了,落了一層谷糠和灰塵。箥一次,咳一聲,紅頭巾顫抖一下。有時候一連聲咳嗽得太厲害了,母親只好抱著箥箕伏在笸籮上,只見紅頭巾隨著咳嗽聲喘息聲痙攣一般急劇地顫抖。那是最讓上小學(xué)的我揪心的場景。母親的苦難、鄉(xiāng)下貧窮母親的苦難、人生的苦難就定格在了那里。很長時間里我每到一個村子就一定找碾房,進碾房就找風(fēng)車。結(jié)果我所見到的幾乎每個碾房都有風(fēng)車,單單我們村的沒有。我做夢都想風(fēng)車——有了風(fēng)車,母親就不用箥米了,就可以少幾聲咳嗽,母親的紅頭巾就可以少落一些谷糠少幾次顫抖,場景就不會那么讓我揪心。我可憐的母親,母親可憐的紅頭巾…… 最后一次見到母親的紅頭巾是什么時候呢?是的,是我七五年底大學(xué)畢業(yè)動身去廣州那天。那天很冷很冷,滴水成冰。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把我送到火車站。母親哭了,在我登上車門時母親泣不成聲;疖囬_動后,我看見母親瘦削的雙肩上因抽泣而急劇顫抖的紅頭巾……那以后,也是因為每次探親都在夏天,我再也沒見到母親的紅頭巾。而在三十幾年過去的今天,我倏然見到了那方久違的紅頭巾,在我的心間,在我的心壁,在我的心底——母親走時沒能帶走它,它留了下來。 。2008.3.25)母親的包袱皮 母親走了,永遠地走了,一年前的今天,那個不堪回首的寒冷的日子! ∥覐哪赣H在青島暫住期間侍弄過的小園里、從她看過開花的月季叢中采來剛開的花,放在遺像旁,點燃三炷香,默默跪下去,跪在母親面前。母親的墓遠在一千多公里外的關(guān)東故鄉(xiāng)荒涼的山坡上,那里早已經(jīng)冷了,飄雪了。窗扇已經(jīng)打開,我靜靜看著三炷香的一縷青煙朝窗口緩緩飄移…… 良久,我站起身,從壁櫥深處小心捧出一個長方形淺底紙盒,慢慢打開,凝視和撫摸里面的一塊布。我把臉貼了上去,淚水從心底涌起! ∧鞘菢O普通的布,是母親生前用了幾十年的一方包袱皮。大約一米見方。白底,仿佛五線譜的五條綠色細線交織出小小的方格,上面等距綴滿手指肚大小的樹葉和谷粒般的小櫻桃。兩片葉的配三粒櫻桃,一片葉的配兩粒,另有不帶葉片的單獨一兩粒散在其間,宛如五線譜上的音符。均為綠色,只是深淺約略不同。那個年代,當然是棉布,斜紋棉布。雖然舊,但似乎仍有生機,有動感,更有質(zhì)感。整塊布基本完好,只是四個角明顯拉長,而且破了,有不規(guī)則的小洞和豁口。那不是硬傷,而是長期拉曵和摩擦形成的——數(shù)十年間,四個角不知在母親手里拉了多少次,系了多少次,解了多少次,摩挲了多少次…… 我看著這塊布,看著這方包袱皮,看著上面隱隱透出白底的純綠色圖案。一般說來,北方鄉(xiāng)親們大多喜歡紅色粉色等更艷更花的布料,以便給清苦單調(diào)的歲月多少帶來一點兒喜慶色彩,而母親卻選擇了較為素樸的圖案。這是為什么呢?不錯,肯定是櫻桃,無論鋸齒形葉片還是細柄頂端那楚楚可憐的小小的圓果,都顯然是家鄉(xiāng)最常見的本土櫻桃。我想起來了,老屋前后就有這樣的櫻桃樹。前面菜園東南角有一棵,后窗那里有一棵。不,應(yīng)該是一叢。長到差不多房檐高的時候,便不再往高長了,只管不斷從根部抽出新枝。給人的感覺,與其說是一棵樹,莫如說是一堆樹。樹后是十幾架黃瓜和兩三壟西紅柿。前面菜園那棵相對乖覺,大體看得出主干和樹冠,樹下得以種韭菜香菜菠菜什么的。櫻桃是家鄉(xiāng)最先熟的水果。端午節(jié)前后,一點點由綠變白,由白變黃,再由黃變紅。由黃變紅是最讓人嘴饞的階段。母親總是讓我們耐心等待,我們就眼巴巴等著。忽然某天早上,去園里割韭菜回來的母親喊我們吃櫻桃。但見櫻桃用一片向日葵葉子托著,圓圓的,滴溜溜的圓,紅紅的,嬌滴滴的紅。張口投到嘴里,甜甜的汁液立刻在舌尖炸開?上烟姨×耍荒芴鸬窖栏喔,嗓子眼都甜不到。于是我們兩粒、三粒甚至四五粒一起投到嘴里。母親只是站在旁邊看著,微笑著看著。仔細回想起來,那并不純粹是開心的微笑。開心,卻又隱隱沁出一絲凄寂和苦楚。記憶中,母親從不曾把櫻桃放到自己嘴里。我忽然明白了,明白了母親選擇這櫻桃圖案的理由:幾十年前那一時刻站在農(nóng)村供銷社柜臺前的母親,眼前一定閃出了自家房前屋后那兩棵櫻桃樹,閃出了櫻桃樹下她的六個孩子:櫻桃臉蛋,櫻桃嘴唇,櫻桃眼珠…… 我把嘴唇和鼻端慢慢貼在綴滿櫻桃的包袱皮上。一股久違而又熟悉的母親身上特有的氣味和溫馨;秀敝g,好像鉆進了五十多年前漫漫冬夜里講故事的母親的被窩,坐在了在炕上低頭納鞋底或縫棉衣的母親的身旁,穿上了母親一針一線做的棉衣和棉鞋…… 父親和大妹告訴我,這方包袱皮包過所有六個子女的衣服。我是長子,老大,我們六個之間各差三歲,我到我最小的妹妹即母親最小的女兒至少相距十五年,而最小的妹妹在二十幾歲結(jié)婚前幾乎一直在母親身邊——是啊,這方包袱皮包了我們六個子女的衣服,相繼包了幾十年,冬天的,夏天的,新的,舊的,破的。但我敢說,幾乎沒包過母親自己的衣服。日子過得最艱難的時候,母親甚至沒有去外婆家穿的單褲,沒有冬天穿的棉褲! 《,母親去了,包袱皮空了。沉思片刻,我用空了的包袱皮輕輕包起母親最后幾年最常穿的一件深綠色隱格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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