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滿月


作者:滿月     整理日期:2013-06-03 13:07:28


  滿月
  
  
  
  吉本芭娜娜 著 張哲俊 譯
  
  暮秋,惠理子死了。
  
  一個性情異常的人糾纏不休,殺死了她。那個男人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惠理子,就一見傾心,尾隨其后,得知她工作的酒吧是性轉(zhuǎn)換者開辦的。他寫了一封長信,說美麗絕倫的她竟是男性,使他受到強烈刺激。由此開始整日泡在酒吧。他越是軟纏硬泡,惠理子和酒吧里的其他人越是對他冷淡,一天夜里,他突然大叫一聲“你們當(dāng)我是傻瓜”,舉刀刺中惠理子;堇碜由砩硝r血直流,她雙手揮起柜臺上的裝飾性鐵棒,打死了犯人。
  
  “這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沒有罪吧?”
  
  這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遥瑱丫烙暗孟み@件事時,已經(jīng)是入冬之后了。喪事都處理完后,過了很久,雄一才給我打電話。
  
  “那人英勇搏斗,死啦。”
  
  雄一突如其來地說。這時已是半夜一點。黑暗之中電話鈴聲響起來,我躍身爬起,抓起聽筒,結(jié)果聽到這么一句,完全摸不清頭腦。昏昏沉沉的腦袋里,朦朦朧朧地浮現(xiàn)出戰(zhàn)爭影片的畫面。
  
  “雄一,什么?你說什么?”
  
  我連連問道。沉默片刻之后,雄一說:
  
  “母親……呃,應(yīng)該叫父親吧,他給人殺死了!
  
  我不懂。我無法懂。我屏住呼吸,靜靜等待。雄一似乎很不情愿地講述,就一點點地開始說惠理子死去的經(jīng)過。我越發(fā)地不能相信,目光呆滯,瞬間覺得話筒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
  
  “那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剛才?”我這樣問。然而我不大清楚我的聲音發(fā)自何處,說了什么。
  
  “……不,老早以前的事了。酒吧里的人一起舉行的葬禮也完了……對不起,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你!
  
  我的心口一陣巨痛,就像是被剜去一塊肉。那么她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哪里都不在了。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雄一再次道歉。
  
  電話里什么也沒有傳遞過來。我的眼前不能浮現(xiàn)出雄一的身影。我全然弄不清楚,是想哭泣,還是狂笑;或是想慢慢吐露心緒,或是請他拋開我不管。
  
  “雄一,我馬上過去吧。過去行嗎?我,要看著你的臉說話!
  
  我說。
  
  “嗯,我送你回去,你放心!
  
  雄一答應(yīng)著,可是那種語氣還是不能完全傳達(dá)他的情感。
  
  “那就再見了!
  
  我說著,放下電話。
  
  ——啊,最后一次是什么時候見到惠理子的?是笑著分別的嗎?我的思緒紛至沓來,猶如閃電。初秋時節(jié),我干脆退學(xué),做了烹飪專家的助手,隨后立即搬出了田邊家。祖母去世,孤身一人的半年里,我是和雄一,還有實則是男人的母親惠理子,在田邊家一起生活過來的……搬家的時候,那是最后一次見面嗎?惠理子哭了一陣說,離得不遠(yuǎn),周末過來玩……不對,上個月底,我見到了她。對了,半夜在一家不大的商場,是那個時候。
  
  我睡不著覺,就去買布丁;堇碜雍偷昀锕ぷ鞯膶崬槟行缘呐⒆忧『孟掳,在商場門口喝著紙杯咖啡,吃著五香菜串。我一叫惠理子,她就拉住我的手,哎喲一聲笑著說,我從離開她家之后瘦了不少。她穿著藍(lán)色連衣裙。
  
  我買了布丁出來時,惠理子一手端著紙杯,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黑暗中五光十色的大街。我對她開玩笑說,惠理子的表情像男的;堇碜余У鼐`開笑臉說,哪里,咱們的丫頭滿嘴胡說八道,恐怕是思春期開始了。我回了一句,我已經(jīng)成人了嘛。店里的女孩子們都笑了起來。然后惠理子笑著告別,叫我到她家去玩。那是最后一次。
  
  
  
  我找出旅行用的套裝小牙刷和洗臉巾,花了半天功夫。我?guī)缀蹙癖罎⒘。抽屜開了關(guān)上,關(guān)了又開;打開洗手間門,瞧了又瞧;碰倒了花瓶,就擦擦地板,擦好了又碰倒;這樣在房間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最后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時,我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告誡自己,要冷靜鎮(zhèn)定。總算把牙刷和洗臉巾裝進(jìn)包里,煤氣和錄音電話檢查了幾次之后,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公寓。
  
  當(dāng)意識清醒一些時,我已經(jīng)踏上了去往田邊家的冬夜的路。星空下,我嘩啦嘩啦地擺弄著鑰匙走著,淚水止不住地涌出。這條路,腳下的地,悄無聲息的街道,看起來熱呼呼,歪扭扭。頓時我感到憋悶難忍,苦不堪言。我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的空氣,可是感覺只能吸入一絲空氣。冷風(fēng)吹拂,眼底深處似有一個尖利的東西,在漸漸變得冰冷。平日看來熟悉無奇的街燈、停住的汽車、黑黝黝的天空,變得模糊難認(rèn)。一切仿佛都相隔一層騰騰熱氣,如同超現(xiàn)實的畫面一樣,奇妙地歪歪斜斜,閃閃爍爍,直朝眼前猛撲過來。我感到自己的熱量從全身迸發(fā)出來,不可抑制,帶著嘶嘶的聲音,消失在黑暗之中。
  
  雙親死的時候,我還是孩子。祖父死的時候,我正在戀愛。祖母去世的時候,剩我一人。比起那個時候,現(xiàn)在我更感孤獨。
  
  我從內(nèi)心深處企盼前進(jìn),渴求生存。明天一定來臨,后天必定來到舊復(fù)一日,周而復(fù)始,在此期間下一周也當(dāng)然會來。我從未想到時間竟然如此麻煩難挨。這定然是自己終日生活在黯然悲切的情緒之故,我從心里厭惡這種生活。心中暴風(fēng)驟雨,夜路恬淡寧謐,我在路面行走的倒影顯得悲涼沉郁。
  
  我想,盡快與這一切了斷,只要見到雄一,聽雄一詳細(xì)講述便可了結(jié)。不過這又能如何,于事無補。這恰似黑夜之中冷雨初歇,毫無希望可言,是一條小暗流匯入了更為冥冥無底的絕望之流。
  
  我心神恍惚地按了田邊家的門鈴。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沒乘電梯,沿著樓梯爬到了十層,累得呼呼喘著粗氣。
  
  我聽見雄一朝門口走來的腳步聲,是那么熟悉親切。我住在這里的時候,常常忘帶鑰匙出來,半夜里不知按響過多少次門鈴。每一次總是雄一起身,響起解開門鏈的聲音。
  
  門開了,露出了雄一略為瘦削下來的臉,叫了一聲:
  
  “嗨!
  
  “好久沒見。”
  
  我寒暄道,按捺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對此甚感高興。見到雄一,我的內(nèi)心深處由衷欣悅。
  
  “可以進(jìn)去吧?”
  
  我對木頭木腦的雄一說。雄一猛然清醒,慘淡無力地微笑。
  
  “嗯,那還用說……我以為你會很惱火,所以有點感到意外。對不起,請進(jìn)吧!
  
  “我呀,”我說,“不會因為這種事氣惱的。你明明知道的!
  
  雄一“嗯”了一聲,有些勉強地堆出平日常見的笑容。我也回了一個微笑,就脫了鞋走進(jìn)來。
  
  不久之前住過這所房子,雖然開始有些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不過馬上就習(xí)慣了這里的氣息,心中涌出特有的親切感。我深陷進(jìn)沙發(fā)里,正當(dāng)思忖之時,雄一拿來了咖啡。
  
  “我,有一種好久沒來這里的感覺呢。”
  
  我說。
  
  “是哩,你正忙嘛。工作怎么樣?有趣嗎?”
  
  雄一慢條斯理地問。
  
  “嗯,現(xiàn)在什么都有趣,連剝番薯皮都覺得好玩。正是滿有興趣的時候!
  
  我面帶微笑地說。
  
  雄一放下杯子,突然談起正題。
  
  “今天晚上,腦袋才變得正常。我捉摸著必須告訴你了,現(xiàn)在立即。所以就打了電話!
  
  我擺出傾聽的坐姿,身體向前探出,眼睛盯著雄一。雄一開始講起來。
  
  “葬禮期間,我搞不清東西南北,腦袋里一片空白,眼前是一團(tuán)漆黑。那個人是我唯一一個共同生活的人,是母親,是父親。從我懂事時起,一直是這樣,所以比我想像的還要驚慌。該干的事一大堆,可是整天暈頭暈?zāi)X,躺著沒事。嗨,那個人的死,跟他人一樣死得不尋常,不管怎么說是刑事案件,犯人的妻子、孩子來來往往,酒吧里的女孩子們也亂做一團(tuán);我不能像長子那樣出面處理,事情也就沒個完。不過美影你一直還是在我心里,真的呀,從來沒忘記過?墒俏以趺匆泊虿涣穗娫。一告訴你,全都成了事實,我害怕。曾是父親的母親那樣死了之后,我怕自己真的就孤零零的了。盡管如此,那個人對你來說,也是很親很親的人?晌覜]有通知你,現(xiàn)在想來,一定是瘋了!毙垡荒掷锏谋,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我看著他一蹶不振的樣子。
  
  “在我們的身邊,”我冒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總是沒完沒了的死亡。我的雙親、祖父、祖母,生你的母親,還有那惠理子,真是不得了。宇宙之大,卻沒有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假如我們恰好是偶然,也實在不同尋常啊……死啊,死。 
  
  “嗯!毙垡恍α!拔覀儍蓚人要是生活在想死的人身邊,就可以做死亡買賣了。雖說這種買賣太消極了!
  
  雄一那笑容凄涼而又明凈,猶如散逝的光。夜越來越深。他回頭眺望窗外夜景,窗外光亮點點,閃閃爍爍。從高處俯視,大街被光點鑲嵌著光邊,長長的車流匯成光河,在夜色中流淌。
  
  “到底是變成孤兒了!
  
  雄一說。
  
  “我已經(jīng)第二次了,我這不是夸口!
  
  我這么一說,雄一的眼睛里驀地掉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我好想聽你開玩笑,”雄一用手腕擦擦眼睛說!罢媸呛孟肼牥 !
  
  我伸出雙臂,緊緊抱著雄一的頭,說了一句“謝謝你的電話”。
  
  為了紀(jì)念惠理子,我要了一件她常穿的紅毛衣。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惠理子讓我試過這件毛衣。她說這么貴的毛衣,美影穿著合身,可氣,可惱。
  
  接著雄一把放在化妝臺抽屜里的她的遺書全部交給我,說了一聲“晚安”,就回到自己房間去了。我自己一個人讀了那封“遺書”。
  
  雄一:
  
  給自己孩子寫信,感覺好不別扭?墒亲罱矣X得身邊有危險,怕萬一發(fā)生不測,才寫信給你。這就算是開玩笑吧。以后我們兩人笑著讀吧。
  
  不過,雄一你,要想想看,我要是死了,就剩你自己一個人了。并不是和美影在一起。那孩子的事要認(rèn)真對待了。我們是沒有親戚的呀。我和你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就斷絕了和親戚的關(guān)系。在我變成女人的時候,就聽人說他們咒罵我。即使實在無奈、也不要跟祖父祖母聯(lián)系,懂嗎?
  
  雄一,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啊,我也頗感費解。有人在黑暗的污泥之中生活;也有人故意討人嫌惡,引人注意,越是如此就越是難以自拔。我是不能理解這種心理的。這種人無故怎樣竭力掙扎,都不值得同情。我是盡力樂觀地生活過來的。我漂亮,我光彩迷人。被我吸引的人,如果不是出自我的本意,那就無可奈何了,正如稅金一樣。因此我要是被殺死了,那一定是事故。你不要胡思亂想。你要相信在你面前的我。
  
  只有這封信,我想以男性用語來寫,盡了很大努力,可還是不得要領(lǐng)。我羞臊得難以下筆。我以為雖說這么長時間當(dāng)女人,但某些方面總會有男性的自己,原來的自己還在發(fā)揮作用?墒俏业纳硇囊呀(jīng)完全成了女性,成了名副其實的母親啦。真好笑。
  
  我熱愛我的人生,曾經(jīng)是男人的時候也好,和你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也好,你母親死后,變成女人的時候也好,把你養(yǎng)育長大也好,一起歡度的日子也好……啊,收留美影,那是我最大的快樂!我總想見見美影。那孩子也是我的寶貝孩子。
  
  !我竟如此感傷。
  
  請向美影問候。跟美影說,不要在男孩子面前給腿毛褪色,那樣太難看了。你也會這么認(rèn)為吧?
  
  這封信里裝的是我全部的財產(chǎn)。你不明白文件之類的事情吧。跟律師聯(lián)系一下?偠灾,除了酒吧以外都是你的。這是獨生子的好處。
  
  惠理于XXX
  
  我讀過之后,把信原樣疊好。信中微微散發(fā)出惠理子的香水味,這刺痛了我的心。要是再打開幾次這封信,這香水味就會消失。沒有比這更叫人難過的了。
  
  我在沙發(fā)上躺下來,在這房里住時,曾把沙發(fā)當(dāng)作床,現(xiàn)在那種親切感也叫我難過。
  
  同樣的夜降臨到同一房間,窗邊植物的剪影與夜中的街景交映。
  
  盡管一切相同,無論等待多久,她也不會再回來。
  
  黎明時分已近,哼著歌曲的聲音和高跟鞋聲,越來越近,她開門走進(jìn)來。她下班從酒吧回來時,總是略帶醉意,弄出鬧人的聲響。因而我會迷迷糊糊地醒來。淋浴聲、拖鞋聲、燒水聲,使我又安然入睡。每天如此,叫人依戀,一種病態(tài)的懷戀。
  
  我的悲泣聲傳到在對面房間睡覺的雄一的耳中了嗎?或許他正陷入壓抑痛苦的夢里?
  
  我的悲哀的夜里,這小小的故事已經(jīng)拉開了帷幕。
  
  翌日,兩個人終于爬起來時,已經(jīng)是午后較晚的時候了。我休息沒有上班,一邊嚼著面包,一邊心不在焉地讀報紙。這時候雄一從房間里走出來。他洗過臉之后,在我身邊坐下來,喝著牛奶說:“過一會兒我要到學(xué)校去一下。”
  
  “所以嘛,還是學(xué)生的生活自在呀。”
  
  我說著把自己的面包掰一半給他。雄一接過來,道了一聲謝謝,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我們這樣面對電視吃著。我們已經(jīng)是一對真正的孤兒了,心中涌出奇妙的情感。
  
  “你怎么辦?今晚回家嗎?”
  
  雄一站起來問。
  
  “嗯——”我略略一想,“吃完晚飯回去吧!
  
  “哈!要吃上專家做的晚餐啦!”
  
  雄一歡呼。這倒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我認(rèn)真起來。
  
  “好哇,好好做做。要露一手給你瞧瞧!
  
  我興高采烈地思索著一個豐盛的菜譜,把需要的全部材料都寫下來,交給雄一。
  
  “開車去吧。把這些東西全都買回來,凈是你喜歡的東西,要叫你吃個痛快,吃到撐死為止?烊タ旎亍!
  
  “嘻,活像是新娘。”
  
  雄一嘟囔了一句出去了。
  
  關(guān)門聲一響,又剩了我獨自一人,這時才感到自己已經(jīng)精疲力竭。房間里萬籟俱寂,靜得連時鐘秒針的聲音都聽得到。此時分泌出的寂然氣氛,叫我為只有自己一人還活著而感羞愧。
  
  死了人后的房子大凡如此。
  
  我呆呆地埋坐進(jìn)沙發(fā),望著寬大的窗口外邊,初冬的街景灰蒙蒙的一片。
  
  在這整個小街區(qū)的各個角落、公園、道路,被冬天沉滯的冷氣籠罩,就像霧氣,使人覺得難以承受。被壓得透不過氣。我想。
  
  偉大的人物只要活著就會放射光芒,照亮周圍他人的心里。當(dāng)光輝消失的時候,就必然會投下濃重的黑影;堇碜拥膫ゴ蠡蛟S是不足稱道,不過她曾在這里活過,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我身體一歪躺下來,潔白的天花板勾起縷縷的回憶,徐徐涌上心頭,撫慰我的心靈。祖母去世之后,在雄一和惠理子不在家的午后,我大多是這般獨自呆望天花板。是啊,祖母逝世了,失去最后一位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我覺得萬分不幸,確信沒有比這更加不幸的事情了?墒沁@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為不幸的事情。對我而言,惠理子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不管命運是好或壞,只要依附于她,便是享受。這樣想并不是說減少了痛苦。意識到這一點之后,不幸的生活與正常的生活可以同時接受。雖然我在充滿不快之中長大成人,但生活的確變得不再那么沉重了。
  
  正因為如此,此刻我的心里異常沉悶。
  
  那微微暗灰的云絮,染上了淡淡的桔紅,在西邊的天空中開始彌漫升騰。寒冷的夜即將緩緩降臨,填滿心靈的空洞。——困倦陣陣襲來。
  
  “現(xiàn)在睡覺,就會做惡夢!
  
  我說出了這句話,又站起身來。
  
  先是到離別已久的田邊家廚房。剎那間惠理子的笑臉又浮現(xiàn)于眼前,胸口一陣刺痛,可我還是想干點什么。看來近日沒有人使用廚房。污垢斑斑、我開始清掃廚房。用洗潔粉嚓嚓地刷著水槽,擦凈了煤氣灶臺,洗了微波爐的盤子,磨了菜刀。把全部的抹布洗出來漂凈,放進(jìn)干燥機里。我看著干燥機呼呼地轉(zhuǎn)動,察覺到心里變得充實有力。為何我會如此厚愛與廚房有關(guān)的工作呢,不可思議。這種愛如同鐫刻在靈魂記憶中的遙遠(yuǎn)憧憬。只要站在這里,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失而復(fù)得。今年夏天,我集中學(xué)習(xí)了烹飪理論。
  
  那種感覺,就是腦袋里細(xì)胞繁殖增多的感覺,叫我難以忘懷。
  
  我買來了基礎(chǔ)、理論、應(yīng)用等三冊書,一一啃了一遍。在公共汽車和沙發(fā)床上讀理論篇,背誦了卡路里、溫度、原料。然后只要有時間,就在廚房實際烹飪操作。那三冊書已經(jīng)搞得破破爛爛。現(xiàn)在還珍藏在手里。那凹版印刷的彩頁,時時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就像是小時候喜愛的畫冊一樣。雄一和惠理子說過好多次,美影簡直瘋了,嘿。我真像瘋子一樣,整個夏天做呀做,做個不停。我把打零工賺來的錢,全都花了進(jìn)去。如果沒做好,重頭再來,直至成功。做的時候,時而急三火四,時而焦躁不寧,有時慰藉溫暖。
  
  如今想來,三個人因此經(jīng)常一起吃飯,這是一個多么愜意的夏天啊。
  
  晚風(fēng)透過格子窗吹進(jìn)來,天空余熱未盡,一片淺藍(lán)漸漸印染開去。我們看著窗外景色,吃著燉豬肉、中國涼菜、西瓜色拉。做什么吃,惠理子都欣喜若狂,而雄一不聲不響,狼吞虎咽。我就是為他們做的。
  
  放入很多餡的煎蛋卷、形色俱佳的燉品、油炸蝦等,學(xué)做這類東西頗耗時間。我的缺點是性格急躁,我沒想到這會給做色味俱佳的好菜帶來不利影響;蚴菦]有等到溫度完全上升,或是水氣沒有消盡就動手,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方面,會在菜上毫不保留地反映出來,使我不禁愕然。我燒出的菜作為家庭主婦的晚餐無傷大雅,但絕對不能成為登在畫報上的佳肴。
  
  無奈我只得凡事小心,仔細(xì)留神。碗碟擦得干干凈凈,調(diào)料用過之后蓋子擰緊,冷靜地捉摸操作順序,情緒開始焦躁時,停下來做深呼吸。起初煩躁不安,灰心喪氣?墒敲腿婚g一切正常時,就又以為連性格都截然改變,其實這只是欺騙自己而已。
  
  這次當(dāng)上烹飪老師的助手實在不易。老師是頗有名氣的女人,她不僅在教室上課,而且在電視、雜志上有很多惹人注目的工作。因此我前去應(yīng)試時,報考的人數(shù)多極了。這都是后來聽說的……我想自己是一個初學(xué)的生手,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學(xué)習(xí),能夠進(jìn)入這種地方,實在太幸運了,為此我不由得意洋洋。當(dāng)我看到來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其他女人時,恍然大悟,她們與我心態(tài)完全不同。
  
  她們的生活幸福甜蜜。她們所受的教育無論怎么學(xué)習(xí),都不會越離幸福圈子之外。大概她們從慈祥的父母那里接受了這種教育。因而她們并不知道何為真正快樂,在好壞參半的人生之路中,不懂得如何選擇。她們能做的只是走自己的人生。這種幸福人生極力回避自己孑然一身的感受。我也覺得那很不錯。嫣然一笑,如花一般;扎上圍裙,學(xué)做烹飪;帶著滿腹的煩惱,滿心的彷徨,去戀愛結(jié)婚。這的確是絕妙的人生,美好而又溫馨。尤其是在身心憔瘁的時候,臉上冒出粉刺的時候,寂寞的夜晚到處打電話找不到朋友的時候,我嫌惡自己的人生,出生,長大,所有的所有。我悔恨一切。
  
  然而今年夏天是最幸福不過了,還有那暖人心扉的廚房。
  
  我毫不害怕燒傷、割破,即使通宵達(dá)旦工作,也不覺得痛苦。每天都會迎來明天,又要接受新的挑戰(zhàn),我高興,心發(fā)顫。操作程序已經(jīng)滾瓜爛熟,在我做出的圓帽形蛋糕里含有自己靈魂的碎屑。在自選商場找到的西紅柿鮮紅鮮紅,我喜歡得要死。
  
  我體味到了快樂,不再回首。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要保存死亡的意識,否則就沒有生存的感覺。人生便是如此。
  
  在黑暗之中,膽戰(zhàn)心驚地走在刀削陡立的山崖邊上,走到國有大道時,總算舒一口氣。這時懷著充滿恐懼的心情舉頭仰望,明亮的月光沁入心脾,那美妙體驗我沒齒難忘。
  
  清掃結(jié)束,準(zhǔn)備就緒,已經(jīng)入夜了。
  
  門鈴一響,雄一抱著一個大塑料袋,費力地推開門,探進(jìn)頭來。我?guī)撞阶叩介T口。
  
  “不可相信!”
  
  雄一說著,把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什么不可信?”
  
  我問他。
  
  “你說的都買了,一個人沒辦法拿到這兒,太多了!
  
  我點點頭,裝做不在乎的神情。可是雄一真的動氣了,只得同他一起來到停車場。
  
  車?yán)锩嬗袃蓚自選商場的大袋子,從停車場搬到大門口,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氣。
  
  “嗯,我也買了自己用的各種東西!
  
  雄一抱起一個更重的袋子。
  
  “各種東西?”
  
  我掃了一眼自己抱的袋子,里面有洗發(fā)精、筆記本,此外還有速食制品。我看出了他最近一段的飲食生活。
  
  “……喏,你再走幾趟就行嘛!
  
  “可你要是來了,一趟就行了。哎,月亮多美!”
  
  雄一下巴一揚,指指天空的冬月。
  
  “完全不錯。”
  
  我挪揄一句。進(jìn)入大樓大門的時候,我回頭瞥了一眼令人依戀的月亮,月近全滿,銀光如晝。在上升的電梯之中,雄一說:
  
  “到底還是有關(guān)系吧!
  
  “什么有關(guān)系?”
  
  “看到月亮很美,就會促動你做菜的,不是做‘望月面條’之類的間接關(guān)系!
  
  噌地一聲,電梯停住了。那一瞬間,我的心變成一片真空。我邊走邊說:
  
  “是更為本質(zhì)的?”
  
  “是啊是啊,是人的本質(zhì)方面的!
  
  “有關(guān)系,絕對有關(guān)系呀!
  
  我立即肯定。假如這里是“百人智力問答競賽”電視演播現(xiàn)場,“有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的喊聲會響徹宇宙,震撼云霄。
  
  “到底還是有關(guān)吧。我一直以為你會成為藝術(shù)家,便毫無根據(jù)地以為對你來說藝術(shù)便是烹飪。其實呢,你是真心喜歡廚房的工作,終歸說來,這樣也不錯!
  
  雄一自己點了好幾次頭,表示理解。最后那句話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的。
  
  “簡直是個孩子!
  
  我笑道。剛才的真空倏地變成詞句閃過腦海。
  
  ——“要是有雄一在,什么也不需要。”
  
  這只是眨眼之間的感覺,我頗感困惑。這是因為光線太強,耀眼奪目的緣故。我的內(nèi)心之中已經(jīng)充實。
  
  我用兩個小時做了晚餐。
  
  這時雄一看看電視,剝剝番薯皮。他的手很巧。
  
  對我而言,惠理子的死相距很遠(yuǎn)。我沒有直面體驗。那只是透過暴風(fēng)雨,逐漸接近的黑暗事實。雄一則被暴風(fēng)雨打得萎靡不振,如同敗柳一般。因此我們兩人故意回避談及惠理子的死。不知此刻幾時。不曉現(xiàn)在何處,時空感覺越發(fā)模糊不清,但知道我們兩人此時此刻共在一處。沒有未來,也無其他,只舒適地感覺到一片空間,安逸恬靜。雖然我表述不清楚,但是我覺得必須得為此付出代價。那是巨大而可怕的預(yù)感。這強大的預(yù)感反而讓我們在黑暗孤獨之中,激化了兩個人的孤兒意識。夜色深沉透明的時分,我們開始吃做好的很多飯菜。色拉、餡餅、燉品、炸丸,另有炸豆腐、涼拌青菜、涼拌粉絲、涼拌雞絲、俄國湯、醋豬肉、燒麥……各國風(fēng)味雜列?晌覀儾⒉辉谝,吃了很長時間,喝著葡萄酒,全都吃光了。
  
  雄一喝得爛醉如泥,我覺得奇怪,就喝這一點酒不致于喝醉。低頭看了一眼,一個空葡萄酒瓶躺在地上,吃了一驚。像是還沒有做菜之前全都喝空的,怪不得喝得爛醉。我驚愕地問:
  
  “雄一,這整整一瓶是剛才喝光的?”
  
  雄一仰面躺在沙發(fā)上,咋呼咋味地嚼著西洋芹,應(yīng)了一聲。
  
  “一點兒也不上臉吶!
  
  我這么一說,雄一神色一變,戚然悲切。我想到喝醉了不好侍候,就說:
  
  “怎么啦?”
  
  雄一面帶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說:
  
  “這一個月以來,大伙一直這么說,這句話已經(jīng)融進(jìn)心里了!
  
  “大伙是指學(xué)校里的人?”
  
  “嗯!
  
  “這一個月,你凈喝酒了吧?”
  
  “嗯。”
  
  “所以你沒心思給我打電話!
  
  我笑了。
  
  “我看著電話,光閃閃的。”雄一也笑著說!巴砩虾茸砘貋淼穆飞希娫捦ぴ谇懊婷骰位蔚。在黑漆漆的路上,離老遠(yuǎn)一眼就看見了。我想,啊,這一口走到那里非給你打電話不可, 號碼是XXX—XXXX,摸出來電話磁卡,插進(jìn)電話盒子里。可是一想到我現(xiàn)在在哪里,然后講什么,就馬上心煩意亂,就放下了電話;丶亦痰氐乖诖采弦凰蛪粢娔阍陔娫捘且活^,哭著發(fā)火!
  
  “哭著發(fā)火,是你想像中的我。實際上沒你想的那么重!
  
  “嗯,突然我覺得好幸福啊!
  
  雄一可能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講什么,他用極其困倦的聲音,一句一句接著講:
  
  “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你來到這房子里,就在我眼前。我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一旦大發(fā)雷霆,跟我一刀兩斷,那也是沒有辦法。三個人住在這里時,太難為你了,所以不想再見到……有客人睡在沙發(fā)上,以前我向來喜歡。床單雪白雪白,雖然是在自己家里,好像是在旅行一樣……這一段日子,我沒有怎么好好吃過飯,有幾次自己想動手做飯。連食物也在閃光。一吃光了就會沒了吧?我就覺得這很麻煩,索性光喝酒。我要是說清楚,也許你會住在這里,不回去。起碼聽我講講。我想像著那幸福時刻,可是我害怕等待。好可怕,雖然我盼著,但是你一旦火冒三丈,當(dāng)即我會掉進(jìn)無底的黑夜里,自己一個人。我沒有信心,也沒有毅力能夠讓你理解我的心情!
  
  “你呀,可真是那種孩子。”
  
  我的語調(diào)雖然略帶慍怒,我的眼睛卻濕潤了。歲月已流過兩人中間,深刻的理解如同心靈感應(yīng),倏然而至。我的復(fù)雜感情與這個大孩子息息相通。
  
  雄一說:
  
  “今天如果沒有盡頭,今夜如果永遠(yuǎn)延緩,那該多好哇。美影,就一直住在這里吧?”
  
  “住倒可以!蔽蚁胨@是酒后的胡言亂語,因而盡力溫和地說:“惠理子已經(jīng)不在了。兩個人住在一起,是作為你的女人呢,還是作為朋友呢?”
  
  “賣掉沙發(fā),買一張雙人床吧?”雄一笑著,接著極其坦誠老實地說:“我自己也弄不清!
  
  這奇妙的誠實反倒打動了我的心。雄一繼續(xù)說。
  
  “現(xiàn)在什么也想不了。你對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我自己今后會如何變化,與過去將有什么不同,這一切我全都不明白,雖說可以想想,可是現(xiàn)在這種精神狀態(tài),沒法認(rèn)真思考,也就什么都決定不了。得盡快擺脫這種狀態(tài),我想快點擺脫,F(xiàn)在不能把你拖進(jìn)來。兩個人一同陷入死亡的漩渦里,你也不會快活……也許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總是這樣!
  
  “你現(xiàn)在也不要想啊。順其自然吧!
  
  我說著,幾乎哭了出來。
  
  “哎,明天醒來,一定全忘。近來總是這樣,沒有什么事情能夠持續(xù)到第二天的!毙垡徽f完之后,咕嚕一下爬在沙發(fā)上,又自言自語:不好辦哪……夜中的房間里靜無聲息,好像也在聽雄一的話。這房子惠理子死后,一切都給人死氣沉沉的感覺。夜已深了,暮色沉沉壓將過來,使人覺得世間萬物全都孤獨無助。
  
  ……我和雄一有時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沿著細(xì)窄的梯子攀登到高處,一起俯視巨鍋形狀的地獄。熱氣撲面而來,令人頭暈?zāi)垦#匆娎锩婊鸷7序v,血紅的泡沫上下滾動。這時在身邊的人必定是至親無比、不可替代的人,可是我們兩人卻牽不上手。無論多么膽戰(zhàn)心驚,都想用自己的雙腳站立起來。我望著他的側(cè)臉被烈火照得通紅,現(xiàn)出恐慌不安的神色,總覺得這才是真實的;蛟S,在日常生活的意義上,我們兩人不是男人和女人;但就太初的古代而言,卻是真正的男人與女人。然而無論如何,那個地方過于冷酷了,不是人與人建立和睦關(guān)系的地方。
  
  因為不是靈感占卜。
  
  我絞盡腦汁幻想到這里,忽然意識到這只是空想一場,便不由啞然失笑。我看到的是一對男女望著大鍋形狀的地獄準(zhǔn)備情死。如此說來兩人相戀也是地獄之行,此種事自古就有。想到這里,笑聲難抑。
  
  雄一躺在沙發(fā)上,一下子就酣然入睡。那張睡臉好像表現(xiàn)出先我而睡頗感幸運的神情。我給他蓋了被子,他一絲不動。我盡量不出水聲地洗著一大堆要洗的東西,淚水滾滾涌出。
  
  當(dāng)然我不是因為一個人在洗東西而恨惱,而是在這寂然無聲、怵然發(fā)麻的夜里,獨自一人被遺棄而顧影自憐。
  
  次日早晨得去上班,就把鬧鐘對好了。鈴鈴聲音響了起來,我好不心煩伸手去抓,卻是電話在響,我拿起了話筒。
  
  “喂,喂!
  
  我叫了一聲之后,想起這是別人家,與此同時又連忙加了一句:“我是田邊。”
  
  可是電話咔喳一聲掛斷了。噢,是一個女孩子打來的,懵懵懂懂之中閃過愧疚之情、瞧了雄一一眼,他還在呼呼大睡。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就準(zhǔn)備了一下,悄悄走出房間,去上班了。今夜是否回到雄一家里,整個白天可以慢慢思量。我到了上班的地方。
  
  大樓的整整一層,都是老師工作用的,其中有教學(xué)用的烹飪室,有攝影室。老師正在辦公室里審閱一篇報道。老師還很年輕,但烹飪技藝精湛,是一個直覺敏銳、待人隨和的女性。今天看見我,就嫣然一笑,摘下眼鏡,開始指示今天的工作。
  
  下午3點開始有烹飪課,準(zhǔn)備工作量很大,我今天得幫助做好準(zhǔn)備,直到結(jié)束。主要助手由別人擔(dān)當(dāng)。那么傍晚之前,工作就能結(jié)束……我的腦袋剛一溜號,者師的指令又繼續(xù)不失時機地下達(dá)下來。
  
  “櫻井,后天我要到伊豆去采訪,住三天。突然跟你說,不大好意思,不過你和我同行好嗎?”
  
  “伊豆?是雜志的事?”
  
  我吃了一驚。
  
  “嗯……別的孩子都不大方便。計劃是介紹幾家酒店的拿手菜,簡單說明一下做法,不知怎么樣。住在豪華的旅店、酒店里,安排單間……希望你盡快給我一個答復(fù)。噢,今天晚上……”
  
  老師還沒有說完,我就答應(yīng)下來:
  
  “我去!
  
  我是一個立刻應(yīng)承的家伙。
  
  “這下可好了!
  
  老師笑笑說。
  
  我往烹飪室走的時候,心情突然變得輕松起來,F(xiàn)在離開東京,離開雄一,短期遠(yuǎn)行,我覺得不錯。
  
  推開門見典子和栗子正在里面做準(zhǔn)備工作。她們是比我早一年進(jìn)來當(dāng)助手的。
  
  “美影,老師問你去伊豆了嗎?”栗子一看見我問。
  
  “真不錯呀,聽說能吃到法國風(fēng)味,還有好多海鮮呢。”
  
  典子喜滋滋地說。
  
  “可為什么決定我去?”
  
  我問。
  
  “對不起。我們兩人都預(yù)約練習(xí)高爾夫球,不能去呀。喏,要是你有事,我們兩個有一個不去練球就是。哎,栗子,這樣可以吧?”
  
  “嗯,所以美影你可以實說!
  
  兩個人都真心實意地說,我笑著搖搖頭說:
  
  “啊,我沒關(guān)系!
  
  這兩個人是從同一所大學(xué)經(jīng)人介紹來到這里的。已經(jīng)學(xué)了四年烹飪,當(dāng)然是行家里手。
  
  栗子爽快可愛,典子是一個漂亮小姐。她們兩人關(guān)系融洽。她們總是穿著高雅華美、引人注目的時裝,看著神清氣爽。舉止謙和親切,態(tài)度敦厚溫柔。在烹飪界為數(shù)不少的良家小姐型的女性之中,她們也顯得光彩耀眼。
  
  偶爾典子的母親打來電話,她和氣親呢得不免令人惶惶不安。典子一天的生活安排,一般來說她無所不曉,這也使我吃了一驚。世上所謂的母親便是如此吧。
  
  典子用手撩起飄飄欲動的長發(fā),微微笑著,以她那銀鈴般的聲音和母親打著電話。
  
  她們的人生與我的生活可謂天地之別,但我非常喜歡她們兩人。即使給遞一下雞蛋,她們兩個都要甜笑著道謝。我要是傷風(fēng)感冒,她們馬上關(guān)切地問是不是要緊。燈光里兩個人扎著潔白圍裙,哧哧笑的樣子,幸福得叫人流淚。和她們一起工作,對我是一樁心神寬慰的快事。
  
  按人數(shù)分好材料, 盛入碗里;燒開大量熱水;測試分量等等,3點之前還有不少細(xì)小的工作。
  
  從寬大的窗口驕陽傾瀉,房間的那大工作臺上整整齊齊地擺著電烤箱、微波爐、煤氣灶,這不由得使我聯(lián)想起家政課的教室。我們閑聊著,快活地干著。
  
  過了2點,突然響起震耳的敲門聲。
  
  “是老師吧?”
  
  典子歪頭說著,接著又用細(xì)柔的聲音叫:“請進(jìn)。”
  
  栗子急忙嚷叫:“啊呀,指甲油還沒洗,要挨訓(xùn)了!
  
  這時我蹲著在手袋里找洗指甲油水。
  
  隨著門一開,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
  
  “櫻井在嗎?”
  
  突然喚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站了起來。門口站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
  
  她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年紀(jì)看起來比我小。身材不高,圓圓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嫩黃的薄毛衣上面,披著一件茶色外套,腳上穿著駝色的淺口皮鞋,穩(wěn)穩(wěn)地站立。那雙腿雖然略粗,卻很性感,感覺不錯。全身體態(tài)豐滿。狹小的額頭向前突出得恰如其分,額頭的頭發(fā)修剪得恰到好處。在苗條豐盈的線條中,卻見嫣紅的嘴唇憤怒地撅出。
  
  這人并不是一個討厭的人,可是……我疑惑不解。我如此審視,卻還是什么也想不起來?梢娛虑榉峭】伞
  
  典子和栗子在我身后,不知所措地打量著她。無奈我只得開口。
  
  “不好意思,您是哪一位?”
  
  “我叫奧野,有話跟你說!彼硢〉纳ひ艏饴暯兄。
  
  “對不起,我現(xiàn)在正在工作,晚上打電話到我家里好不好?”
  
  我話音剛落,她就生硬地逼問:
  
  “那是指田邊家嗎?”
  
  我好歹明白過來,一定是今天早上打電話來的那個人。我明確地說:
  
  “不是啊。”
  
  栗子插進(jìn)來講:
  
  “美影,你走開也已經(jīng)可以了。我們就跟老師好好說,你去買一些東西,準(zhǔn)備突然旅行用!
  
  “不,不必了。馬上就完!
  
  她說。
  
  “你是田邊的朋友嗎?”
  
  我竭力平和地說。
  
  “是,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今天來有一事相求,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不要糾纏田邊!
  
  她說。
  
  “好壞事要由田邊決定,”我說,“就算你們是戀人,我覺得也不是由你來決定的!
  
  她頓時滿臉通紅,惱羞成怒,說: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你說你不是田邊的女朋友,卻滿不在乎地去他家,住在那里,也太放肆了。這比同居還惡劣!彼龓缀跹蹨I都掉下來了,“你和田邊同住,我確實沒有你了解田邊,只是一般的同學(xué)?晌乙恢标P(guān)心田邊,喜歡他。最近田邊失去了母親,心情糟透了。很早以前我對田邊吐露過感情。那時,田邊提到了你。我問他是不是戀人,他搖搖頭,否認(rèn)了,說是要考慮一段時間。他家里住著女人,這在學(xué)校里都出了名了。所以我也死了心!
  
  “我已經(jīng)不住了呀!
  
  她見我打岔,就打斷我的話,繼續(xù)說:
  
  “可是你完全逃避作為戀人的責(zé)任。光是美美地享受戀愛的樂趣,弄得田邊成了無所用心的人。因為你晃著纖細(xì)的手腳,長長的頭發(fā),故作十足的女人樣,在田邊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田邊才會變得油頭滑腦。總是那么不明不白、不即不離,倒是輕松自在。可是戀愛難道不是要關(guān)照人,不是要非常用心的嗎?可你推卻重任,擺出一副淡漠的嘴臉,裝得無所不知的樣子……請你離開田邊吧。求你了。只要你在,田邊就哪兒都去不成。”
  
  她對人的觀察相當(dāng)偏激而自私,可是她的那些有力的話,一針見血,刺中疼處,深深戮傷了我的心。她還要張口繼續(xù)說什么。
  
  “住嘴!”
  
  我大吼一聲。她不禁一怔,無言以對。我說: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任何人自己的感情都得要自己解決……你說的話里,一點也沒有包含我的心情。你和我初次見面,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嗎?”
  
  “你說話怎么這么冷酷無情?”她流著淚反問!熬湍隳莻態(tài)度,說是一直喜歡田邊?我可不信。趁田邊母親去世,馬上溜進(jìn)去住,也太卑鄙了!
  
  我的心里漲滿了令人厭惡的哀傷。
  
  雄一的母親原來是男性,我被他家領(lǐng)去時我的精神狀態(tài)如何,我和雄一處于何種復(fù)雜而脆弱的關(guān)系,這一切她都無心了解。她是專程來吵鬧的。
  
  這樣根本不能使她的愛情如心所愿,在早晨打過電話之后,立即調(diào)查我,查清單位,記下地址,不知從何處,不辭路遙,乘電車來到這里。這是何等悲憤絕望的行為啊。一想到她滿懷莫名的憤恨闖進(jìn)烹飪室時的心理,她每天的情緒,我的內(nèi)心深處涌出一股無限哀痛。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說,“失去朋友還沒有多久,我也是完全一樣。這里是正在工作的地方,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本想說要她打電話到我家里,可是我卻說:
  
  “我哭著用菜刀砍你,可以嗎?”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太殘忍太狠毒。
  
  她狠狠地瞪著我,冷冷地丟下一句:
  
  “想說的全說了,對不起!
  
  說完她噔噔地向門口走去。她“咣”地一聲,震耳欲聾,摔門而去。
  
  這一場利益完全對立沖突的會面,就此忿然而終。
  
  “美影,你絕對沒錯!”
  
  栗子來到我身邊,憂心忡忡地說。
  
  “是啊,那人很怪的。嫉妒得有點不正常。美影,你要打足精神!
  
  典子審視著我親切地說。
  
  午后的烹飪室里陽光普照。我佇立不動,真想放聲大笑。
  
  我出門把牙刷、毛巾放在了田邊家里,晚上又回到田邊家。雄一出去不在。我隨便做了咖喱飯吃了。
  
  在這里做飯吃飯,對我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我重新體味著這句自問自答的話時,雄一回家了。
  
  “回來了!蔽掖蛄苏泻。他一無所知,也無過錯,可是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雄一,我后天工作有點急事,要到伊豆去。出門時房間里亂七八糟的,我想收拾好以后再出差,今天我回去。啊,還剩一些咖喱飯,你吃好了!
  
  “噢,是嗎。那我用車送你回家吧!
  
  雄一笑著說。
  
  ——車開動了,街市向后滑去。再過五分鐘,就到我的家了。
  
  “雄一。”
  
  我說。
  
  “嗯?”
  
  他握著方向盤問。
  
  “呃——我們喝茶,去喝茶吧!
  
  “你要收拾東西準(zhǔn)備出差,心里不著急嗎?我倒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嗯,我想喝個痛快!
  
  “那,那就去吧,去哪里?”
  
  “呃,對了,美容店上邊的那家紅茶專門店,去那兒吧!
  
  “快出市區(qū)了,太遠(yuǎn)了。”
  
  “唔,那里感覺好!
  
  “好吧,就這么定了!
  
  不知何故,雄一今天特別溫順。我心緒不寧,要是提出來此刻去阿拉伯看月亮,他可能也會答應(yīng)。
  
  二樓的那家小店十分寧靜敞亮。四周墻壁雪白干凈,暖氣開著,溫暖宜人。我們兩個人在最里邊的座位上對坐下來。店里沒有其他客人,電影音樂輕輕飄來。
  
  “雄一,細(xì)細(xì)一想,兩個人一起進(jìn)茶店還是第一次,你沒覺得嗎?真是不可思議。”我說。
  
  “是嗎?”
  
  雄一瞪圓了眼睛。他叫了一杯英國伯爵茶,我不喜歡那種茶的怪味。我想起來深夜里田邊家時常飄溢著香皂似的味兒在靜寂無聲的半夜里,我用最小音量看電視時,雄一從房間里出來泡這種茶。
  
  在變動不安的時間與情緒之中,五種感官里銘刻了歷史的各種印跡。在這冬天的茶店里油然升起平常無奇、卻又無可替代的感覺。
  
  “我的印象里,我跟你經(jīng)常大口大口地喝茶,覺得不至于是第一次進(jìn)茶店,可是叫你這么一說,倒是真的。”
  
  “是吧?真是奇怪!
  
  我笑著說。
  
  “不知怎么對什么東西都反應(yīng)遲鈍!毙垡荒b飾臺燈的燈光,目光深邃沉滯!耙欢ㄊ翘诹恕!
  
  “不用說,那是當(dāng)然!
  
  我略微驚訝地說。
  
  “你祖母去世的時候,也是很疲乏的。這一會兒才清楚地想起來,看電視的時候,我問你剛才那是什么意思,抬頭看你一眼,見你在沙發(fā)上什么都沒想……你的眼睛常常呆呆地發(fā)愣,F(xiàn)在我理解了!
  
  “雄一,我,”我說,“我很高興,因為你能夠打起精神,情緒平靜,有條理地說話。甚至有點為你產(chǎn)生一種近于驕傲的感覺吶!
  
  “你說話怎么就像是把英語翻譯成日語一樣。”
  
  雄一的那張臉在燈光下浮出微笑。穿著藏青色毛衣的肩膀搖晃著。
  
  “是啊,我……”我本來想對他說,如果有我能夠做的事盡管說,但打住沒講。在這明亮而溫馨的地方,兩人對坐,飲著味道清香的熱茶。我期盼此刻的印象在回憶中閃閃發(fā)光,能夠撫慰他,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語言如果總是過于直露,那微妙而珍貴的光輝就會蕩然無存。
  
  到了外邊,湛藍(lán)清澈的夜暮已經(jīng)降臨。陣陣寒意襲來,令人皮膚僵凍。
  
  上車的時候,雄一總是先打開司機座位對面的門,讓我坐上去之后,他才坐到司機位子上去。
  
  車開動了。我說:
  
  “現(xiàn)在的男人,先給女性開門的很少見哪。你可是頗具男士風(fēng)度呀!
  
  “是惠理子教育的!毙垡恍Φ!拔乙遣贿@樣做,那人就氣得不肯上車,一直這樣!
  
  “可他是男的呀!
  
  我不禁笑了。
  
  “是啊是啊,雖說是男的!
  
  呼——
  
  沉默恰如幕布一樣垂落下來。
  
  街市已經(jīng)披上夜色。車停下來等信號,車前窗玻璃外邊人流來往不息,無論是公司職員,還是職業(yè)女性,男女老少,看起來全都神采奕奕,漂亮瀟灑。在沉靜而寒冷的夜暮中,人們?nèi)脊诿潞惋L(fēng)衣里面,奔向溫暖的地方。
  
  ……可是我墓地想到雄一也會給下午那個可怕的女人開車門,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安全帶叫人痛苦不堪。我不由愕然,唔,難道這就是所謂嫉妒?就像幼兒最初感受到疼痛一樣,我第一次體會到這一滋味。失去惠理子之后,兩個人漂浮在冥冥無底的宇宙中沿著光河一直往前,這是即將迎來的一個高潮。
  
  我明白。從空氣的顏色,從月亮的形狀,從現(xiàn)在奔馳著的車頂上夜空的黑色,我明白。樓群和汽車射出刺目的燈光。
  
  車在我住的公寓前面停住了。
  
  “那我就等你回來,美影!
  
  雄一說隨后他就要一個人回到那個房間,一定還會給那些花草澆水。
  
  “說不定給你買鱔魚餅回來!
  
  我笑著說。街燈的光亮,模糊地勾勒出雄一的側(cè)臉。
  
  “鱔魚餅?那種東西東京站的KIOSK(小亭子)里就有的賣!
  
  “要不……茶吧,還是!
  
  “呃——咸山菜怎么樣?”
  
  “啊?那東西不好吃。你覺得那東西好吃?”
  
  “我只喜歡那玩意兒。”
  
  “那好,我就買那玩意兒。”我笑著打開車門。冰冷刺骨的風(fēng)呼地刮進(jìn)暖和和的車內(nèi)。
  
  “好冷!”我尖叫!昂美浜美浜美。”
  
  我緊緊摟住雄一的胳膊,埋進(jìn)我臉。毛衣上溫暖舒適,散發(fā)著落葉的氣味。
  
  “伊豆那邊一定要熱一點。”
  
  雄一說著,幾乎條件反射地用另一只胳膊抱住我的頭。
  
  “要去幾天?”
  
  雄一說著,沒有動彈,聲音好像從胸口傳來。
  
  “四天三夜!
  
  我輕輕地離開他說。
  
  “那時候情緒也許會變得好一點,要是那樣,我們還到外邊喝茶吧?”
  
  雄一盯著我笑。我答應(yīng)一聲,下車揮揮手。
  
  今天發(fā)生的那件不快的事,權(quán)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
  
  我目送著車,心里涌出這一念頭。
  
  我和她誰好?我去問誰呢?不全面衡量的話,就沒人知道。而且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衡量標(biāo)準(zhǔn),尤其在這寒冷的深夜里,我更是茫然不得而知,怎么也理不出頭緒。
  
  一縷關(guān)于惠理子的回憶。一個最可悲的人。
  
  她在窗邊上擺放了茂密的花草,最初買的是栽著菠蘿的花盆。
  
  這話也記不清是什么時候聽她說的。
  
  惠理子說:
  
  “那是一個數(shù)九嚴(yán)寒的冬天。
  
  “美影,那時候,我還是男的吶。
  
  “雖說儀表堂堂,可是單眼皮,鼻梁也有點凹陷。那是整容之前。那時候我的面孔,連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說這話時是一個略帶涼意的夏日黎明。雄一在外邊過夜沒有在家;堇碜訌牡昀锇讶獍幼鳛槎Y物帶了回來,那是客人送的。一如往常,那時我一邊看著白天錄在錄像帶里的電視烹飪節(jié)目,一邊記筆記。黎明黛藍(lán)的天空,從東邊漸漸發(fā)白。我說既然特意帶回來,現(xiàn)在就吃肉包子吧。我把肉包子放進(jìn)微波爐里,泡了一壺茉莉花茶。這時惠理子突然講了起來。
  
  我吃了一驚,心想酒吧里一定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就似睡而睡地聽著。她的聲音就像是夢中傳來一樣。
  
  “以前,雄一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不是指我,是說生下雄一的那個人,當(dāng)時我還是男人的時候,我的那個妻子。她得了癌,病情越來越惡化。不管怎么說我們彼此相愛,就纏著人家,把雄一寄放在附近的人家里。每天我都要去看望她。因為要上班工作,就上班前和下班后,整日陪伴。星期天雖然帶著雄一去,可是他太小,還不懂事……那時候我確信她沒有希望,哪怕是最小的事情,都只是感到絕望。世間每天都暗無天日。那時候雖然還沒有感受到這種程度。但是的確昏暗一團(tuán)!
  
  惠理子低垂睫毛述說著,仿佛在講述甜蜜的故事。在蔚藍(lán)的空氣中,她美婉絕倫,令人為之心動。
  
  “有一天,妻子說:
  
  “要是病房里有生命的東西就好了!
  
  “她說,最好是植物,與太陽有關(guān)的植物。不必細(xì)心照料,也能好好生長的植物,買花盆好大好大的那種。平日里,妻子很少提出什么要求,這次她說出心里要求,我別提多高興了。馬上跑到花店去。我畢竟是男的,貝加明延令草啦,圣保羅紫羅蘭啦,全都不知道。連仙人掌是什么都不認(rèn)得。我買了一棵菠蘿樹。結(jié)著小小的菠蘿,一看就知道。我抱著它到病房。她大喜過望,連連說了幾次謝謝。
  
  “病情晚期到底還是來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臨回家,她突然說,要我把菠蘿樹帶回家去。表面看著她好像沒有那么嚴(yán)重,我也沒有對她講過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說話的語調(diào)完全像是述說遺言。我嚇了一跳,就跟她說,管它枯死與否,就放在這里好了?墒瞧拮訁s哭著求我說,她不能澆水,這個從南方來的植物長得還挺嬌嫩,要在它死之前帶回家里才好。沒辦法,我就把菠蘿樹帶回來了。是抱著拿的。
  
  “雖說我是男的,卻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出租車。就那個時候第一次意識到當(dāng)男的沒有意思。稍稍平靜下來,走到車站,在飲食店喝了一點東西,決定坐電車回家。那一會兒入夜了,月臺上沒有幾個人。寒風(fēng)嗖嗖的,要把人凍死。菠蘿樹的尖尖葉子刺著我的臉頰,我緊緊抱著花瑟瑟發(fā)抖……我痛切地感覺到,今天晚上只有我和菠蘿樹相依為命。我閉著眼睛,任冷風(fēng)吹襲,寒氣刺入,只有這兩個同樣孤獨的生命……最能彼此理解的妻子,已經(jīng)遠(yuǎn)離我和菠蘿樹,與死亡交游相依了。
  
  “從那以后沒過幾天,妻子就去了。菠蘿樹也枯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照料,澆水太多。我把它扔到院子角落里。我嘴里講不清楚,但是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說出來卻很簡單,世界并不是特別地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頭上的比例,決不會改變,也不取決于自己。因而我徹底斬斷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女的,直到現(xiàn)在!
  
  “所謂的快活就是這樣!庇浀梦业哪X子里當(dāng)時閃過這句話,雖然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也沒有切實體會?墒乾F(xiàn)在,我體驗到了叫人嘔吐的程度。為什么人竟會如此別無選擇呢?即使活得像蠅蟲一樣窩囊透頂,還得做飯吃和睡覺。摯愛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
  
  ……今夜也是黑如鍋底,令人窒息。這是一個人們各自在萬物俱滅的沉睡中苦斗之夜。
  
  次日清晨,碧空萬里。
  
  出差準(zhǔn)備搞好之后,我正在洗衣服時,電話響了起來。
  
  11點半?這種時間電話竟然會響。
  
  我沉吟著接了電話。電話里傳來尖而嘶啞的聲音:
  
  “喂!是美影嗎?好久沒見!
  
  “是知花吧?”
  
  我說,沒有料到是知花。電話是在外邊打來的;汽車聲非常嘈雜,不過知花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個男人。過去常到田邊家住宿;堇碜铀篮,她接管了酒吧。
  
  雖然稱知花為“她”,但是與惠理子相比,無論怎么看都存留著男性的印象。她的臉長得宜于化妝,身材細(xì)高,身上漂亮的時裝十分合體。她心地柔弱,舉止溫雅。有一次在地鐵里,小學(xué)生惡作劇地掀起她的裙擺,結(jié)果哭個不住,可見她心胸狹小。雖然我也不愿意承認(rèn),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我才是男性的感覺。
  
  “喂,我現(xiàn)在在車站哪。你能出來一下嗎?有話說呀。午飯吃了嗎?”
  
  “還沒有!
  
  “那就馬上到更科蕎面店來吧!”
  
  知花急急火火地說完,就撂了電話。沒辦法,我只得放下正準(zhǔn)備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門。
  
  天空晴朗無云。冬日的正午,街頭沒有一片陰翳。我匆匆邁著腳步。知花指定的蕎面店位于站前商業(yè)街。我進(jìn)了那家蕎面店,見知花正在吃著油渣蕎面條,在等著我。她全身上下穿著一套緊身運動衣,簡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裝。
  
  “知花!
  
  我走近她叫了一聲。
  
  “啊呀!可真是好久沒有見哪!完全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
  
  知花大聲嚷嚷。
  
  我來不及害羞,心中涌出一股親切的暖流。我在別的地方從沒有見過這種笑臉,她的笑容是如此無所顧忌,無論在何處都不會羞慚臉紅。知花滿面笑容地望著我。我不由微微紅著臉,大聲地要了一碗雞絲面。店里的老婆婆忙手忙腳地跑過來,嗵地一聲放下了水。
  
  “有什么事?”
  
  我吃著雞絲面,先開口問。
  
  以前她說有事的時候,一般都不是重要的正經(jīng)事,我以為這次也是如此?墒撬袷侵v述非同尋常的事情一樣,壓低嗓音說了起來。
  
  “是這樣,是雄一的事!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孩子呀,昨天半夜到店里來了,說睡不著覺,心情不好,要跟我到哪里去散散心。噢,你別誤會。那孩子這么小的時候,我就了解他,我們之間沒有不正常的關(guān)系,是像母子,母子!
  
  “我知道。”
  
  我笑著說了一句。知花接著說:
  
  “我嚇了一跳。我這個人感覺遲鈍,總是不大理解別人的心情。不過……那孩子倒是不甘示弱的人,眼淚是動不動就流,不過從不硬纏著人?墒沁@一次,他說個沒完,執(zhí)拗得要命。他一點精神頭兒都沒有,好像連人都要消失似的。實際上我真應(yīng)該陪陪他,可是現(xiàn)在店里正在裝修,大家情緒還沒穩(wěn)定,放不開手啊。我說了幾回不行。他就沒精打采地說,要自己一個人到哪兒去。我給他介紹了一家認(rèn)識的旅店!
  
  “……嗯,嗯”
  
  “我跟他開玩笑說,你和美影一起去吧。我真的是開玩笑。我這么一說,他就當(dāng)真地說:‘那家伙,要到伊豆出差。再說我也不想讓她更多卷入我們家的事,F(xiàn)在她好不容易正常生活,那樣做不好。’我一下子醒悟過來。你說,那不就是愛嗎?是呀,絕對是愛呀。喂,我知道雄一住的旅店的地址和電話。嗯,美影,打電話吧,打吧!
  
  “知花,”我說,“我明天出門,是公事呀!
  
  我的心頭猛地一震。
  
  我已經(jīng)明白了,徹底明白雄一的心情了。雄一現(xiàn)在想到遠(yuǎn)方去,那種心情比我強烈?guī)装俦。他只想到一個不必思索的地方,一個人。逃離一切,也包括我,也許在那里呆一段時間。一定如此,我確信不疑。
  
  “工作算什么,”知花前傾著身體說,“這種時候女人能干的事只有一件,要不然你是處女不成?或者你們早就干過?”
  
  “知花!
  
  我覺得如果世上的人都像知花就好了,我心里一瞬間閃過這一念頭。因為在知花的眼里,我和雄一比實際情況要幸福得多。
  
  “得好好想想!蔽艺f!拔乙彩莿倓偮犝f惠理子的事情,心里頭亂極了。雄一更是心亂如麻,F(xiàn)在不能冒冒失失的做事。”
  
  知花的臉色立即變得極其嚴(yán)肅,往旁邊揚了一下臉。
  
  “……是啊,我那天晚上沒到店里來,沒有看到惠理子的死。所以我也不能相信……我認(rèn)識那個男的。那個家伙來店里的時候,我要是跟惠理子再多商量的話,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雄一也很悔恨。那么隨和的孩子看著新聞,臉色氣得嚇人,說‘殺人的家伙全死光了才好’。雄一也孤零零的了,惠理子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解決,可是卻適得其反!
  
  知花的眼淚婆娑不住地往下掉。我正不知如何勸解時,知花已經(jīng)失聲痛哭起來,引得店里的人往這里看。知花抖動著肩膀,哭啼不止,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進(jìn)面條湯里。
  
  “美影,我好寂寞呀。為什么事情這樣呢?難道沒有神嗎?從今以后再也見不到惠理子了,絕對不能見到她了!
  
  我?guī)е奁蛔〉闹ǔ隽嗣娴。她架著高大的肩,一直步行到了車站。知花在檢票口前面用花邊手帕捂著眼睛,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后把雄一下榻的旅店的地圖和記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一起塞給我。
  
  ——不愧是做買賣的,雷厲風(fēng)行,有板有眼。
  
  我依依不舍地目送著她寬闊的背影,心中不禁嘆服。
  
  她自以為是,戀愛鬧得滿城風(fēng)雨,過去當(dāng)營業(yè)員時工作不太順手,這一切我無不知曉……然而剛才的眼淚晶瑩純潔,使人難忘。這叫我覺得人的心底埋藏著寶石。
  
  在冬天澄明幾凈的天空下,我哀思切切,手足無措。天空,好藍(lán)好藍(lán)。樹木枝枯葉落,剪影濃重醒目。冷風(fēng)席卷而過。
  
  “難道沒有神嗎?”
  
  第二天,我如期出發(fā)前往伊豆。
  
  老師、幾名工作人員、攝影師,人數(shù)不多。看來這次旅行會快活和諧。日程安排也不特別緊湊。
  
  這次旅行還是不錯的,我想。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如同夢幻之旅,又如喜從天降。
  
  一種從這半年里解放出來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半年……自從祖母去世之后,一直到惠理子死去,我和雄一二人表面上喜笑顏開,可是心里愁腸百結(jié);虮蛳,都過于強烈,為日常生活所不能承受。我們兩人苦心孤詣地營造心神平和的氣氛;堇碜忧∏∈窃谶@一氣氛中放射光芒的太陽。
  
  這一切都融化進(jìn)我的心里,改變了我。嬌慣而懶散的公主已經(jīng)遠(yuǎn)消云外,現(xiàn)在只有在鏡子中才能看到。
  
  陽光傾瀉的景色從車窗外悄馳而過。我凝視著窗外,徘徊于自己內(nèi)心之中產(chǎn)生的無奈空間。
  
  ……我也精疲力竭了。我也想離開雄一,輕松快樂一下。
  
  雖然這太使我愴然神傷,但確實如此。
  
  就在這天夜里。
  
  我穿著睡衣來到了老師房間,說:
  
  “老師,我餓得要死,到外邊去吃點什么可以嗎?”
  
  和老師在一起的一個年紀(jì)大的工作人員放聲大笑。
  
  “櫻井什么都沒有吃呀。”
  
  她們正準(zhǔn)備睡覺,已經(jīng)穿著睡衣,坐在被子上。
  
  我確實饑腸轆轆。我對菜肴不大挑剔,可是這家旅館的所謂名菜里放了所有我不喜歡的青菜,所以沒吃幾口。老師笑著允諾。
  
  時間已過了夜里10點。我在長長的走廊里碎步快走,一到我自己住的房間里,就換上衣服出了旅館。我怕回來時被關(guān)在外邊,就悄悄地打開了后面緊急出口的門鎖。
  
  今天就是采訪這味道極差的名菜。明天乘面包車還要走。我在月光下走著,心想如果一直這樣度過旅行生活該多好。假如有盼我回去的家人,倒是浪漫有趣?晌沂枪律硪蝗,灑脫不成,強烈的孤獨從心中涌出。不過我還是以為這種旅途生活最適宜于我。旅途之夜總是空氣新鮮,心情暢快。管它是何處何人,只愿如此度過心緒輕松的生活。可是難辦的是我已經(jīng)明白了雄一的心理……要是可以不回到那條街,那是多么開心啊。
  
  我沿著旅館櫛比鱗次的路走了下去。群山的黑影比夜色更為濃重,巍然俯視著街市。有很多的觀光客浴衣外邊穿著棉袍,看著很冷。他們醉熏熏地來來往往,大聲談笑。
  
  我不知緣故地興致盎然。
  
  在星空下,我自己在這陌生的土地上。
  
  我在自己身影上面走過,隨著燈光身影時而拉長,時而變短。
  
  我厭惡喧鬧的酒館,避之而行,來到了車站附近。我掃視著禮品店黑暗的玻璃門,發(fā)現(xiàn)了一家還在營業(yè)的面食店。店里還亮著燈。從玻璃門往里一瞧,里面只有一排餐桌,客人也只有一位。我放心地開門走了進(jìn)去。
  
  我想大吃一頓有大分量的東西。
  
  “要一盤牛排蓋澆飯!
  
  我說。
  
  “得先炸牛排,要費些時間,行嗎?”
  
  店里的老伯伯說。
  
  我點點頭。這是新開張的飯店,白術(shù)芳香溢滿房子,渾身舒坦安逸。在這種地方吃飯大概很可口。在等待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個粉紅色電話。
  
  我伸手拿起話筒,掏出記著電話號碼的紙片給雄一住的旅館打了電話,此時我的感覺十分自然。
  
  旅館的一個女人切換電話,傳呼雄一的時候,我倏然產(chǎn)生這樣一種感覺。
  
  自從得知惠理子死去以來,在他身上我一直體味到一種心神不安的感覺,酷似打這個電話時的心情。從那以后,雄一即使就在面前,也覺得像是在電話的那一邊的世界里、那邊的世界比我生存的地方更為湛藍(lán),宛如海底。
  
  “喂喂?”
  
  雄一接了電話。
  
  “雄一?”
  
  我松了一口氣。
  
  “是美影?你怎么知道這里?啊,對啦,是知花告訴的吧?”
  
  相隔稍遠(yuǎn)的那平靜的聲音,穿過電纜,透過夜色,飛馳而來。我閉上眼睛,傾聽雄一親切的聲音,聽起來猶如寂寞無聊的波濤聲。
  
  “那兒,有什么東西?”
  
  我問他。
  
  “迪尼斯,不,瞎扯瞎扯。山上有一個神社,就那個神社有名。山腳下凈是旅館,里面都是豆腐做的和尚菜。我今天晚上也吃了和尚菜!
  
  “是什么菜?怪有趣的。”
  
  “哦,你對這個有興趣?那個菜統(tǒng)統(tǒng)是豆腐,豆腐。好吃倒好吃,總之全是豆腐。蒸豆腐羹、烤豆腐串、油炸豆腐、燴豆腐、麻油豆腐,全都放豆腐。清湯里不用說也有豆腐九。我想吃點硬的東西,最后是飯,結(jié)果等來的是茶粥。我都覺得成了老頭了!
  
  “真是巧合,這一會兒我也餓著呢!”
  
  “怎么你不是住在菜肴有名的旅館里嗎?”
  
  “上的菜全是我不喜歡的。”
  
  “全是你不喜歡的?你不愛吃的東西是很少的呀,好慘!
  
  “不要緊,明天有好吃的!
  
  “你倒不錯。我明天早上的飯都不用想……恐怕是豆腐湯!
  
  “用固體燃料燒小沙鍋的那種,沒錯吧?”
  
  “啊,知花喜歡吃豆腐,就樂滋滋地給我介紹了這里。這兒的確是不賴的旅館。窗口很大,可以看見瀑布?墒俏椰F(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需要大量的卡路里,我想吃油性大的東西哩。真奇怪呀,在夜空下,我們兩人這會兒同時在餓著肚皮。”
  
  雄一笑了。
  
  我覺得十分滑稽,這時候我馬上就要吃蓋澆飯了,可是不知為何不能洋洋自得地說出口?傆X得這是一種無以復(fù)加的背叛行為,我想讓雄一的心里產(chǎn)生一種和他一同挨餓的感覺。
  
  那一剎那,我的感覺突發(fā)銳光,仿佛洞穿一切,無所不曉。
  
  在被死亡圍困的黑暗之中,兩人心心相連,正在沿著一個緩緩的彎路繞行。可是越過這彎路,將會各奔前程。此刻錯過這里,那么我們兩人將會永遠(yuǎn)成為朋友。
  
  必定如此。我知道。
  
  我不知道如何應(yīng)付,不過還覺得即便成為朋友也無妨。
  
  “什么時候回去?”
  
  我問。
  
  雄一沉默半晌后說:
  
  “很快!
  
  這家伙,扯謊都不會,我想。只要錢夠用,他就一定逃之夭夭。正如這次一拖再拖之后才告訴我惠理子的死訊一樣,他自以為是地帶著歉疚之情,不與我聯(lián)系。這是他的性格所致。
  
  “那好,再見!
  
  我道別。
  
  “嗯,再見!
  
  他一定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想要逃離。
  
  “可別割手腕血管!”
  
  我笑著說。
  
  “唏!毙垡灰残α耍绖e之后放下了電話。
  
  一股難以承受的虛脫感突如其來,我放下電話后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面店的玻璃門,呆呆地聽著外邊陣陣風(fēng)聲,其間傳來街上行人互相道冷的聲音。今天在世界的每個地方,夜色同樣降臨,同樣逝去。在深不可及的孤獨之淵,此次我真的要淪為一人了。
  
  人不是屈服于環(huán)境與外界的力量,而是敗倒在來自內(nèi)部的壓力。我的心底深處生出這種想法。我渾身被無力感裹住,現(xiàn)在,正是眼前不愿喪失的東西就要消失,可是偏偏毫不焦慮,也不悲切。只是沉于昏昏暗暗之中。
  
  我愿在陽光鮮花更為迷人嬌艷的地方,慢慢思索。但那時定然為時太晚。
  
  過了片刻,蓋澆飯來了。我振作精神,掰開筷子。我正腹內(nèi)空空,外表看起來這蓋澆飯味道不錯。吃了幾口,那味道好極了,真是味佳絕倫。
  
  “老伯伯,這飯好吃極了!”
  
  我抑制不住地大叫起來。
  
  “是吧?”
  
  老伯伯得意地笑了。
  
  雖說此刻饑餓難忍,但我畢竟是內(nèi)行。這蓋澆飯做得手藝非同尋常,以致于令人感慨能吃上這蓋澆飯實在是幸運。牛排的質(zhì)量,湯汁的味道,雞蛋和圓蕕的火候,米飯的軟硬程度,無懈可擊。
  
  我想起來白天老師提到過這里,實際上要到這里采訪。我的運氣不錯。唉,雄一在這里多好啊,這一念頭瞬間掠過,我沖動地叫了起來。
  
  “老伯伯,這蓋澆飯可以帶回去嗎?再做一個好嗎?”
  
  出了飯店,已近半夜。我已吃得腹?jié)M肚脹,手里拎著禮品盒,里面裝的蓋澆飯還熱著。我一個人立于路邊,不知如何是好。
  
  本來我是怎么打算的呢?怎么辦呢……正在左思右想,一輛出租車誤以為我在等車,滑到我跟前。當(dāng)我看到空車的紅字時,下了決心。
  
  我上了出租車,問司機:
  
  “到I市去不去?”
  
  “I市? ”司機回過頭來驚詫地問,“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路遠(yuǎn),費用也高,小姐。”
  
  “可以,我有點急事。”我大大方方地說,就像是走到王太子面前的杰諾·達(dá)爾克一樣。我想這樣可以得到信任。“到那里之后,我先付你到那兒的費用。你在那里等我20分鐘,等我辦完事,再回到這里!
  
  “愛情行動。”
  
  他笑了。
  
  “哈,就算是吧!
  
  我苦笑道。
  
  “那好,走!
  
  夜幕中出租車向I市飛馳而去,載著我和牛排蓋澆飯。
  
  因為白天我工作太勞累了,開始打起盹來。當(dāng)車駛?cè)霂缀鯖]有其他汽車的單行道時,我猛然醒了過來。
  
  手腳還帶著睡夢中的余溫,只有意識清醒,好像處于“蘇醒”過來時一樣。在昏暗的車內(nèi)我向車窗靠過去,重新坐直。
  
  “路上空,走得快,眨眼就到了!
  
  司機說。
  
  我應(yīng)了一聲,仰望天空。
  
  明月高懸,橫行夜空,華光朗然,群星黯然失色。月滿如圓。時而隱于云后,時而閃出圓月。車內(nèi)悶熱,呼出的熱氣給車窗玻璃蒙上了一層霧氣。樹木、田野、山巒的剪影宛如剪紙畫一般在窗外飛過。偶爾卡車帶著刺耳的聲音超越過去。隨即四周又落入沉寂。柏油路泛著月光。
  
  一轉(zhuǎn)眼就進(jìn)入了I市。 街道上黑漆凝重,民宅的屋頂之間,夾雜著幾個神社的牌坊。出租車加大馬力向窄小的坡路駛?cè)。橫過山間的纜車?yán)K索在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顯得頗為粗大。
  
  “過去和尚不可以吃肉,這一帶的旅館都把豆腐做成各種各樣的菜肴吃。怎么說呢,現(xiàn)在豆腐做的菜都成了受客人喜歡的暢銷菜了。你下次白天來,就可嘗嘗。”
  
  司機說。
  
  “可能是!
  
  在黑暗中,我借著等距離出現(xiàn)的路燈的光亮,細(xì)瞇著眼睛看著地圖。
  
  “哦,下一個拐角處把車停下來,我很快就回來!
  
  “好的!
  
  他說著,急剎車停住了。
  
  外面冰冷刺骨,手和臉眨眼就凍僵了。我拿出手套戴上,背著裝進(jìn)蓋澆飯盒的背囊,順著月光傾瀉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
  
  雄一住的旅館是不容易進(jìn)去的舊式房子結(jié)構(gòu)。
  
  大門是自動開關(guān)的玻璃門,鎖得很密實。外邊樓梯的緊急出口的門也上了鎖。
  
  沒辦法,我只得退回路邊打電話,可是沒有人接電話,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現(xiàn)在正是半夜。
  
  我站在黑糊糊的旅館門前無計可施,這么遠(yuǎn)路跑來,究竟來干什么?
  
  可我沒有灰心,轉(zhuǎn)到了旅館的院子里。勉強走過了緊急出口旁邊的小胡同。雄一所言不差,這個旅館的所有窗戶都對著院子,可以望見瀑布,正因為從院子可以看見瀑布,這家旅館才備受顧客青睞。這一切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漆黑一團(tuán)了。我嘆了一口氣,呆望著院子。旅館的一道欄桿橫過巖石。細(xì)細(xì)的瀑布從高處跌落在生滿青苔的巖石上,發(fā)出嘩嘩的聲音。冰冷的水花在黑暗之中泛著白色。亮得刺目的綠色燈光從各處照射著整個瀑布,顯現(xiàn)出院子里的樹木,那顏色異常翠綠,綠得很不自然。這一景色使我聯(lián)想到迪斯尼樂園里的熱帶雨林風(fēng)光。虛假的綠色!我想著,回頭望著那一排全都黑洞洞的窗戶。
  
  突然我也莫名其妙地確信:
  
  那前面拐角處的房間就是雄一的房間,它在燈光的反射下閃著綠光。
  
  想到這里,我覺得現(xiàn)在可以從窗口窺視,就身不由主地往巖石堆起的假山上登了幾步。
  
  一樓與二樓之間的裝飾性房檐看著近在眼前,我覺得一挺直腰就可摸到。我踏著堆砌得奇形怪狀的假山巖石,試試是否結(jié)實安全,又登上了兩三塊石頭,這樣離得更近了。我試探著向滴水管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滴水管。我拼命一跳,一只手抓住了滴水管,又猛一用力,另一只臂肘搭到了裝飾性房檐上,手用力地抓住了房檐的瓦塊。這幢建筑的墻壁猛然陡直地立在面前,我那未經(jīng)鍛煉的單薄的運動神經(jīng)發(fā)出“嗖”的一聲,我感覺神經(jīng)頓時萎縮了。我抓著裝飾性房檐的突出瓦塊,腳尖剛剛登住,進(jìn)退兩難。手腕凍得發(fā)麻鉆心,尤其糟糕的是一邊肩頭的背囊?guī)ё踊湎聛怼?br/>  
  糟了!我稍不留意,被吊在房檐上,難受得口吐白氣。這如何是好?
  
  往下一瞧,剛才腳下的那一片地方顯得十分遙遠(yuǎn),漆黑一片。瀑布的聲音格外響亮。沒辦法,我只得手臂用足氣力,試著騰空躍起來。我想要把上身搭在房檐上,于是就勢用力一蹬。
  
  我的右臂嘶啦一響,一陣熱辣辣的疼痛劃過。我連滾帶爬,趴在裝飾性房檐的水泥臺上。腳下吧唧一聲,不知是踩在雨水還是臟水洼里。
  
  啊——我躺著看了一眼右臂,剛才的擦傷處暗紅一片,疼得眼前發(fā)黑。這是我生來初次受傷。
  
  的確一切如此——
  
  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著仰望旅館的房頂,凝望遠(yuǎn)處明凈的月亮和云朵,心里思緒萬分。(在這種情況下大抵都會如此想,這可能就是自暴自棄,我愿意被人稱為行動的哲學(xué)家。)
  
  路有多條,人皆自己選擇。人們在選擇的瞬間都滿懷憧憬,這句話似乎與此時此刻相近。我正是如此。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徹悟了。我知道可以清楚地表達(dá)。雖然不是宿命論意義上的表述,但是路總是固定不變。每天的呼吸,每日的目光,循還往復(fù)的日日夜夜,都是自然而然一成不變。并非所有的人都會如此。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jīng)完全好像合情合理地躺著仰望夜空,在這寒冬,在這陌生的房頂?shù)姆e水中,與我同在的是蓋澆飯。
  
  哦,月亮是多么美麗!
  
  我站了起來,敲響了雄一房間的窗戶。
  
  我覺得等待了好久。寒風(fēng)針尖一般刺痛我浸濕的雙腳時,房間的燈突然亮了,雄一滿臉驚訝地從房間里面走出來。
  
  我站在房檐上。雄一從窗口看見我的半身時,雙眼圓睜,嘴在動著,問是不是美影。我又敲敲窗戶,點點了頭。雄一慌忙把窗戶嘩啦打開了。雄一緊緊拉住了我伸出的冰涼的手。
  
  視野頓時通亮,我不由眨眨眼睛。房間里頗為溫暖宛如另一世界。我覺得四分五裂的心靈與身體總算合二為一了。
  
  “我來送牛排蓋澆飯!蔽艺f,“你知道嗎?這蓋澆飯好吃透了,好吃得不忍心自己吃!
  
  我從背囊里掏出蓋澆飯盒。
  
  熒光燈的照射下席墊帶著藍(lán)白的光。電視的聲音隱隱約約地飄蕩。被褥還是雄一剛才出來時的樣子放著。
  
  “過去也有過這種事兒!毙垡徽f。“我是說在夢里,F(xiàn)在也是在夢里?”
  
  “唱支歌怎么樣?我們兩個人一起!
  
  我笑了。一見到雄一,現(xiàn)實感從我心里飄然而去。過去我們的相識,在同一房間里的生活,一切都如遙遠(yuǎn)的夢。他的心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我害怕他那冷漠的雙眸。
  
  “雄一,不好意思,能給我一杯茶嗎?我馬上得走!蔽矣旨恿艘痪洌笆菈粢膊灰o!
  
  “嗯!
  
  雄一應(yīng)了一聲。他拿來了暖壺和小茶壺。他倒了一杯冒著蒸氣的熱茶。我雙手捧著茶碗,一飲而盡。我總算心神松弛,仿佛又活了過來。
  
  我再次感覺到房間空氣的沉重。或許這里當(dāng)真是雄一的惡夢。在這里果得越久,我越是成為雄一惡夢的一部分,即將消失在黑暗之中。這便是朦朦朧朧的印象,辨認(rèn)不清的命運——我說:
  
  “雄一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吧?與過去不正常的生活決裂,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吧?不要說謊,我知道的!蔽译m然述說著滿心的絕望,但心境平靜,不可思議!安贿^現(xiàn)在反正是要吃蓋澆飯,喂,快吃吧!
  
  灰色的沉默席卷而來,令人窒息,催人淚下。雄一羞愧地垂低眼簾,接過蓋澆飯。在蛀蟲一般蠶食生命的空氣之中,那種出乎意料的某種心緒向后推著我們。
  
  “美影,那手怎么了?”
  
  雄一看到我的擦傷就間。
  
  “不要緊,趁著還有點熱,快吃吧!”
  
  我微笑著,用手指著飯盒說。
  
  雄一的情緒好像仍然沒有穩(wěn)定下來就打開飯盒蓋子說:“哈,看著很好吃啊!彼_始吃起先前老伯伯精心裝的蓋澆飯。
  
  我一見他吃,心里輕松下來。
  
  我做了值得干的事,我想。——我知道,昔日愉快時光的閃亮晶體,從記憶深處酣眠之中突然蘇醒,推了我們一把。往日芳香撲鼻的空氣,從我的心里攜著生氣復(fù)蘇,猶如一陣清新的空氣拂過。
  
  又一段關(guān)于家庭的回憶。
  
  夜晚,我們兩個在玩著游戲機,等待惠理子歸來。接著我們?nèi)齻人揉搓著滿帶睡意的眼睛,出去吃烙面。我因為工作累得精神不振,雄一給我畫滑稽可笑的漫畫;看到漫畫幾乎笑出淚水的惠理子的笑;星期天晴朗的早晨,燒牛排的香味;每每在地板上睡覺時輕輕給蓋毛毯的感覺;惠理子走路時的細(xì)腿,裙子下擺,在我驀然醒來時微睜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動。雄一用車把酩酊大醉的惠理子帶回來,他們兩個人往房間里去的情景;……夏日趕廟會時,我請惠理子緊緊給我系上衣服的帶子,那帶子的顏色宛如在傍晚的天空狂舞飛旋的紅蜻蜓。
  
  真正美妙的回憶永不泯滅,刻骨銘心。隨著時間的流逝,只會更加使人懷戀。
  
  無數(shù)的白晝與夜晚,我們共同進(jìn)餐。
  
  不知何時,雄一曾說過:
  
  “為什么和你一起吃東西,總是那么香呢?”
  
  我笑了,說:
  
  “是不是因為食欲和性欲,同時得到滿足?”
  
  “不對,不對!毙垡淮舐曅χf!耙欢ㄊ且驗槭且患胰恕!
  
  惠理子即便不在了,我們之間又找回了那種明快的氣氛。雄一吃著飯,我飲著茶,黑暗中已經(jīng)沒有蘊藏死亡了。這實在太好了。
  
  “那,我回去了。”
  
  我立起身來。
  
  “回去?”雄一驚異地問,“回哪里,你從哪里來的?”
  
  “是啊。”我皺皺鼻子,戲謔地說!拔艺f,這是現(xiàn)實的夜啊。”我這么一開口,就止不住地講起來。“我從伊豆坐出租車跑來的。哎,我不想失去雄一呀。我們一直孤獨寂寞,但是要輕松快活地活著。死亡實在沉重,我們這么年輕本來不應(yīng)該品嘗到死亡,可是只能如此。從今往后,你和我在一起,也會看到痛苦、煩惱、齷齪,但是只要你不介意,我們倆人一起去那更加嚴(yán)峻、更加光明的地方。等你恢復(fù)精力之后也行,你好好考慮一下。你不要這么消失。”
  
  雄一放下筷子,直直地盯著我。
  
  “這輩子可能再也吃不到這么好的蓋澆飯了……真是太香了!
  
  “嗯”
  
  我笑了。
  
  “全身一點兒精神頭兒都沒有。下次見面時,給顯示點男子漢的勁頭看看!
  
  雄一也笑了。
  
  “在我面前撕碎電話簿?”
  
  “對對對,把自行車舉起來扔出去!
  
  “把卡車撞到墻上去!
  
  “那不就成了一個魯莽之徒!
  
  雄一的笑臉燦然生輝。我已經(jīng)把某種東西推近了幾公分,我知道。
  
  “那我走了。不然出租車逃掉了。”
  
  “美影!”
  
  雄一叫住我。
  
  “嗯?”
  
  我回過頭來。
  
  “要小心!
  
  雄一說。
  
  我笑著揮揮手,這回大搖大擺地打開門鎖,從正門走了出來,朝著出租車急步走去。
  
  回到旅館,我鉆進(jìn)被窩。因為太冷,我開了暖氣之后沒有關(guān)上,就進(jìn)入了酣睡之中。
  
  ……走廊里吧碰吧啦的拖鞋聲,旅館人員說話的聲音,使我驀地睜眼醒來,外邊的天氣大變。寬大的窗戶外邊,灰云密布,天昏地暗,強風(fēng)挾雪,疾馳而過。
  
  昨夜恍然如夢。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開了電燈。窗外山峰清晰了然,雪花飄舞紛紛灑落。樹木搖曳,尖聲呼叫。房間里溫暖得近于悶熱,四周潔白亮麗。
  
  我又鉆進(jìn)被窩里,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那白雪狂舞,似乎要把一切都凍僵。我的臉在發(fā)熱。
  
  惠理子已經(jīng)不在了。
  
  ——此情此景,我才真正體味到不可能再見她了,無論我們?nèi)绾紊妫瑹o論人生是多么漫長而美好。
  
  冒著嚴(yán)寒、行走江邊的人們;在車頂開始落下薄薄一層的白雪;不斷左右搖晃、抖落枯葉的樹木;冷然銀光閃亮的鋁合金窗框。俄頃,門外響起了老師歡悅地叫我起床的聲音:
  
  “美影,起來了嗎?下雪啦,雪。”
  
  我應(yīng)了一聲,爬起來換好了衣服,F(xiàn)實的一天又將開始了,循環(huán)往復(fù)、無窮無盡的開始。
  
  最后一天是去下田的一家小飯店采訪法國菜。我們這些人以豐盛的晚餐,結(jié)束了這次的采訪。
  
  不知怎么回事,大家都是慣于早睡的人,而我則是一個超級夜貓子,興頭未盡。在大家解散回房睡覺之后,我獨自一人去前面不遠(yuǎn)的海濱散步。
  
  我穿著大衣,套了兩層長簡襪,可還是冷得直想喊叫。我買了罐裝的咖啡,塞進(jìn)衣袋里行走。那咖啡熱呼呼的。
  
  站在海堤望去,海灘白茫茫一片,海水黑黝黝一色,時而波浪泛出一道道閃閃發(fā)光的白練。
  
  冷風(fēng)勁吹,在我的頭邊尖聲嘶叫。夜暮中,我走下了延伸到海灘的階梯。白沙細(xì)軟,沙沙作響。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徑直走了下去。
  
  大海淹沒于黑暗之中,無邊無際;巖石身姿鱗峋,海浪拍擊,濤聲震耳。我凝望著,心里奇妙地升起一股哀傷而甜蜜的情感。
  
  從此以后,生活中必然會有無數(shù)的歡樂,無數(shù)的悲痛……即使雄一不在依然如此。
  
  我靜靜獨坐,遐思綿綿。
  
  燈塔旋轉(zhuǎn),燈光向遙遠(yuǎn)的地方射去。燈光時而轉(zhuǎn)向這邊,時而旋即又轉(zhuǎn)向遠(yuǎn)處,在海浪上開出一條光亮通朗的路。
  
  我有所頓悟,流著鼻水回到了旅館的房間.
  
  房間里裝著簡易熱水器,我燒了熱水,沖了淋浴,換好衣服坐到床上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前臺通知說:
  
  “有電話打進(jìn)來,請你拿著聽筒等一下!
  
  窗外可以俯視飯店的庭院。黑黑的草坪。再往前是白色的大門。大門的前面是剛才我去過的寒氣逼人的海濱。大海翻滾黑浪,濤聲陣陣傳來。
  
  “喂喂。”話筒里飛入雄一的聲音!翱偹阏业侥懔,好辛苦啊!
  
  “你從哪兒打來的?”
  
  我笑了。心里緩緩松弛了下來.
  
  “東京!毙垡恍Φ。
  
  這便是全部的答案,我覺得。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回去。”
  
  我說。
  
  “吃了不少好吃的東西吧?”“嗯,生魚片、蝦、野豬肉,今天是法國菜。我有點胖了。啊,對了,我往我的住處寄了一箱子?xùn)|西,里面裝了滿滿的咸山菜、鱔魚餅、茶葉。你給我拿一下好么?”
  
  “怎么沒裝蝦和生魚片?”
  
  雄一問。
  
  “沒辦法寄呀。”
  
  我笑。
  
  “好吧,明天我到車站接你,你買一些用手拎回來。什么時間到?”
  
  雄一快活地說。
  
  房間溫暖適宜,熱水已開,蒸氣彌漫開來。我開始告訴雄一火車到達(dá)的時間和站臺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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