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的懷戀 作者:唐達成 北京這個老城,大約是胡同最多的地方了,我沒有考據(jù)過究竟有多少,但就像俗話說的:“碰鼻子一拐彎”,就是胡同四十年代末,我從花花綠綠的十里洋場上海來到北京,當時給我印象很深的,是北京民風的淳樸憨厚和待人的實誠。街坊鄰居住熟了,早晨起來,在胡同相遇,總要互相間候:“您早!”您上班哪!這一聲問候,有時能讓你一整天都覺著熱乎1950年,我住在東總布胡同,據(jù)說這是北京最著名的四大胡同之一。它比別的胡同要寬些,也要長些,從外表看似乎沒有什么特別,鱗次櫛比的都是一色四合院平房。但里面可就有講究了,有三進五進的,原因是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為當年的王爺府。這條胡同離紫禁城不遠,按滿清皇朝的規(guī)矩,不是皇親國戚,是不允許在這兒蓋房住家的。經(jīng)過多少年的歷史風雨滄桑,王爺固然早沒了,就是王爺?shù)暮蟠捕嘤凶兓切┧暮显,?shù)易其主,不復有當年的威風喧赫了那時,我二十剛出頭,住在集體宿舍,宿舍里三個同伴。入夜后,萬籟俱寂,沒什么夜生活,自然也沒彩電,沒音響,甭說半導體收音機沒見過,就是普通收音機,我們?nèi)齻“包干制”青年干部,也沒這份奢侈的財力。不過這倒也好,那時我們求知欲旺盛,每晚都埋在書里追求真理,滿足精神上的饑餓去了。只是十點多鐘以后,大灶飯給的那份高粱米或窩窩頭,消化得差不多了,渾身就不自在起來,精神會餐再豐盛,畢竟也架不住饑腸轆轆于是我們或二人或三人,在黯淡的路燈下,沿著胡同,摸索到離住處不遠的小酒館去這胡同的小酒館,地方不大,也就十幾平米。兩個大酒缸,幾張小方桌,靠北柜臺上放著幾碟最簡單、最便宜的下酒菜,比如煮花生米、豆腐干、辣白菜之類。一進門,掌柜的就熱情地招呼:“您幾位來啦,來點什么?”我們?nèi)钅倚邼,不敢有什么大的野心,好在來這兒的也沒什么闊佬,所以我們心安理得地坐下,每人要上二兩二鍋頭,兩盤小菜。一杯下肚,渾身頓時覺得熱乎起來,于是一通海闊天空的神聊(那時還沒有“侃大山”這類詞呢)。掌柜的笑瞇瞇地撐著腮幫子聽著,有時也搭腔插兩句,酒至微醺,再招呼掌柜的來盤爆肚,或者來上十五個茴香餡餃子,不一會兒,熱氣騰騰地端了上來,我們風卷殘云似地一掃而光,酒足肚飽,耳畔聽著掌柜的那聲:“您二位,慢走!”然后溜溜達達,暈暈乎乎地重回宿舍。那一夜,保準是睡得分外香甜還讓人懷念的是,胡同口那家小小的理發(fā)館,尤其是風雪交加的數(shù)九寒天。一踏進小店,就覺得有一股混著發(fā)油與肥皂味的暖流撲來。掌柜的過來幫著撣落身上的雪花,一面招呼讓坐。小小理發(fā)館一共兩個位子,兩個理發(fā)師傅?腿硕嗔,就得坐在長條凳上等一會兒。屋子當中,生著一爐旺火,上面坐著一把直冒熱氣的大鐵壺,你胡亂翻著報紙,聽著客人們閑聊,鐵壺咕哪咕哪冒著熱氣的嘶嘶作響,窗外呼嘯著風聲與夾著小冰霰打在玻璃窗上的啄啄聲,唯有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溫暖如春。 一時間你加入夢境,竟不知身在何處。那時理個發(fā),也就兩毛錢,理發(fā)師傅的那份細致周到,不光放在刮臉洗頭上,最后還要拍打項背,拿捏肩頭,讓你全身松快舒坦。這時你站起來,只見鏡中的你,竟仿佛年青了幾歲。你謝過師傅,于是神清氣爽地消失在大風雪中,心頭卻洋溢著從小店中帶來的融融暖意當時,我還是個單身漢,看書寫稿不算懶,惟獨料理生活雜事卻最懶。臟衣服臟襪子堆在床下不想動,拆洗被子更是個大難題。為這些事我沒少傷腦筋。終于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胡同里的一位張大娘,大約五十歲左有,慈眉善目,一雙解放腳,她是個寡婦,經(jīng)常幫人洗洗涮涮,縫縫補補。每逢她來收我們的臟衣襪時,我們總是干感謝萬感謝,張大娘卻說:“別介,這有什么可謝的,這活計本來不是你們大老爺們兒干的!彼f的“大老爺們兒”,意思是指男子漢,并不是我們身份有多么高貴。這位當時和我母親年紀相仿佛的大娘,也真把我們當孩子似地關心著,常常是下班回來,一疊漿洗得十分干凈平展的衣襪,已整整齊齊地放在那里,尤其是拆洗被子以后,又經(jīng)她一針針把被套縫上。晚上穿著干凈襯衣,并蓋上讓太陽曬了一天的干凈棉被,整個身心就被裹擁在太陽的香氣和溫暖的棉絮中,并讓這份從善良的天性中涌出的溫馨帶入夢境小小的胡同里,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和層次,展現(xiàn)了普通人的具有傳統(tǒng)意味的文化韻味,它和老北京人一樣,透著樸實淳厚的氣息只是有一點我好久沒弄明白,為什么北京胡同這么多,這些縱橫交錯的小街小巷,為什么都稱之為“胡同”呢?后來讀到張清新教授的著作,從他的考證中才知道,這是借自蒙語的詞,是蒙語水井意義的引申,有水井處即有人煙,逐漸成為居住的街巷,到漢語中就成為音譯的“胡同”了。“胡同”這個詞在元明時即盛行,元曲中多處用到這個詞可為證。我住的東總布胡同,有無水井,已記憶不清了,唯有在我年輕時期,它所帶給我的溫馨,卻至今仍不能淡忘…… -------- 網(wǎng)絡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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