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明月
作者：鐘蕭
一輪明月，升起來了。
一輪皎潔的明月，懸浮在龍岡山上的夜空。
如水的月光，在電視機(jī)的屏幕上顯得格外寧靜、溫柔。
音樂開始傾訴那久遠(yuǎn)的時光……
我心中冒起一股辛酸。
汨汨的淚水，熱辣辣地浸盈我的眼眶……
一
今天是10月12日，農(nóng)歷九月初四。電視專題片《龍岡山上一輪月》按指定時間，在《陽明文化節(jié)》開幕當(dāng)天播出了。為了那一輪明月，為了龍岡山上那一輪清朗的明月，我付出了痛失親人的代價、付出了難以言傳的哀傷！有誰知道我的苦楚？有誰能為我排解難言的凄凔？
姐姐、妹妹、兄弟、侄兒，還有……我那白發(fā)盈頭八十多歲的老父親，他們知道么？領(lǐng)導(dǎo)、同事、同學(xué)、朋友，還有……伴我同行、專門派車支持和幫助我的周大哥，他們感覺得到么？
二
媽媽——媽媽，我太對住你了！
您彌留之際，我遠(yuǎn)在幾十里外的修文縣，奔波在坎坷崎嶇的鄉(xiāng)間路上。
您在人世間只有分分秒秒的時間了，我卻不在您的病塌前。
今天是十月十二日，農(nóng)歷九月初四。電視專題片《龍岡山上一輪月》按指定時間播出了。媽媽，女兒對不住您，是因為那一輪明月、龍岡山上那一輪清清冷冷的明月啊！
三
自從領(lǐng)導(dǎo)班子調(diào)整之后，猜疑、妒忌、“誰是誰的人”等等糾葛便應(yīng)運(yùn)而生，原本很困難的工作條件，更無保證、更無著落�，F(xiàn)在，“經(jīng)濟(jì)創(chuàng)收”擺在首位，除新聞外，其它不保。據(jù)說，這就是“新聞改革”。有中國特色的新聞媒體，從來都是政治笫一。如果不是“改革開放”，我類豈能進(jìn)入這樣的“機(jī)要部門”？因為來之不易，我格外診惜，格外勤奮地工作。我無意于升遷，也無膽干預(yù)時事。通過長時間地探索，我終于定位在專題片的制作方面。我的作品獲獎不多，但總算還擁有觀眾。我希望業(yè)務(wù)上更精進(jìn)，制作些更受普通百姓愛看的片子，我們普通人，只能有這樣普通的理想。可是忽然間，要我去弄錢，有錢才能開展工作，領(lǐng)導(dǎo)是這樣要求的，我能不去努力、不去奔波嗎？文史界的老人，多次向我推薦、游說，希望我能為四百年前謫居貴州的王陽明先生制作一部片子，宣傳他的人格精神與學(xué)說。讀了陽明先生的詩文，我激動不已，心中涌動著創(chuàng)作欲望。媽媽，龍岡山上那一輪明月，是王陽明先生的光照，是陽明心學(xué)人性力量的象征。我渴望自由，崇尚人格、人道的魅力，我怎能不敲擊云板、為陽明先生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奏一曲美妙的樂章、唱一段動徹心扉的貴州山歌呢？
四
王陽明是一位性格沉穩(wěn)、堅毅、卻又感情豐富的歷史人物。他被貶謫貴州后，無俸無祿，過著躬耕自食的農(nóng)夫生活。在那樣的艱難歲月里，他昂揚(yáng)起人的主體意識，以“人者天地之心”為自信。他悟道于龍岡，后來創(chuàng)立了以“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心即理”等學(xué)說為代表的陽明心學(xué)。他以淵博的知識和獨(dú)特的見解，授徒于龍岡，講學(xué)于貴陽。他以清高的人品、堅韌不撥的精神，在貴州荒山深谷中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沉淪、頹喪的歲月。王陽明對貴州文化教育的發(fā)展和貢獻(xiàn)，有開一代新風(fēng)的深刻影響。陽明心學(xué)所體現(xiàn)的以天下為已任的奉獻(xiàn)精神，以追求人性、人道，尋求平等、自由、博愛、幸福的大同理想為目的人生目標(biāo)，不僅在貴州知識界多年來受到尊重和崇敬，而且吸引無數(shù)國內(nèi)外的學(xué)者，受到他們的關(guān)注。我在創(chuàng)作風(fēng)光系列片《金筑攬勝》時，已策劃好為陽明先生作片的方案，計劃今年完成。市委宣傳部10月中旬為迎接《陽明文化節(jié)》，有�？顡芨叮也荒懿蛔プC(jī)會，獲得經(jīng)濟(jì)支持，了卻這一夙愿。
五
素以認(rèn)真、嚴(yán)謹(jǐn)著稱的子勤老師，非常理解和與支持我。他寫出了感情充沛、內(nèi)涵蘊(yùn)籍的解說詞。他深情款款地朗讀完原稿后，撫窗望著遠(yuǎn)山，沉默良久，才轉(zhuǎn)身對我說：片名他斟酌再三，最后決定舍去原定的《寂寞龍岡月》，冠以日本友人三島毅詩中的一句《龍岡山上一輪月》。他說，前者顯得消沉軟弱、被動無奈，把陽明先生積極奮發(fā)的精神削弱了。后者則皓月當(dāng)空、光躍龍岡，不僅名字明白如話，而且隱喻著先生人格力量的光華。他說，難就難在月亮，充滿象征意義的月亮。只有龍岡山頭的那一輪明月，才是“這一方、這一個”－——其它地方的或許更美、更好，但無論如何也不真實。只有龍岡的月亮，才能顯示那股難能可貴的魅力。他為增加我們拍攝的難度而深表歉意。其實，這是對創(chuàng)作者最起碼的要求。一部腳本，特別是許多人都寫過的題材，只有選擇了獨(dú)特的視角，選擇了具有個人感情色彩的切入點，才有可能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風(fēng)格和藝術(shù)品味。我想，我一定要捕捉住龍岡山上最迷人的月亮。
六
貴州多陰、多雨，要拍攝夜空的月亮，難得有機(jī)會。眼看中秋將至，將是拍攝的最好時機(jī)。媽媽病重，癱在病床上已經(jīng)半年多了。人已骨瘦如柴。褥瘡已深露白骨。妹妹每天為她處理患處，要花兩三個小時。她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不然，怎熬得住那般痛楚？……這樣一項重大拍攝任務(wù)，臺里卻派不出車。我只好求助于朋友幫忙。我一連撥了十幾個電話，都沒有落實。最后，想到盆景園的老周大哥，我?guī)缀跏遣槐Ｍ膿芡怂碾娫�，想不到他竟很爽快的答�?yīng)了。農(nóng)歷八月十六、十七，我決定率攝制組趕赴修文，用兩天時間拍完。晚上宿那邊，拍下龍岡明月的鏡頭。
我默默地祈求：媽媽，半年來，我?guī)缀跆焯焱砩鲜睾钤谀纳砼�，我不在的這兩天，您要平平安安才好。
七
前往修文前夜，我站在媽媽床前，望著她緊閉的雙眼，望著她消瘦至極的臉頬. 早些時候，她還清醒，我好幾次外出采訪不能來看顧，弟妹們體諒地說，有他們在，囑我放心去。近幾個星期來，媽媽病情加重，已深度昏迷，連飲食也不會吞咽，輸液時已找不到血管。我們?nèi)胰诵闹忻靼�，媽媽已到生命盡頭。那個時刻，在一天天臨近�！安荒懿蝗ッ�？”
妹妹低聲地問。
我苦笑，搖搖頭，無言以對。
八
到達(dá)龍岡山麓的陽明祠，拍完外景，進(jìn)入《君子亭》《何陋軒》《龍岡書院》等處。在《賓陽堂》側(cè)，有人在佛前焚香。老周大哥關(guān)切地對我說：“你也去燒柱香嘛——保佑你媽媽�！蔽倚佬廊蝗枷愣Y佛，很虔誠地向菩薩叩首。我默默地祈禱：唯愿媽媽平安。晚飯時，掛電話回去，妹妹說，媽媽的體溫不到35度，升不上來。
我的心，一下子蹦上來堵在喉頭。
……
夜深了，清涼的晚風(fēng)從龍岡山隙間吹過來。高高的樹頂發(fā)出簌簌的涌潮聲，踏著龍岡小徑，我們一行人來到當(dāng)年王陽明“悟道”的東洞前，等候月亮升起。有人點起蠟燭，照亮了東洞。一位同事指著里側(cè)一塊狹窄的平石，說那是當(dāng)年陽明先生睡覺的石床。石床潮濕，觸手冰冷。那個年代，那段凄凔的歲月，這里雖是世外平寧之處，卻太苦、太簡陋、太缺乏生存、生活的基本條件了。洞內(nèi)燭光閃爍。我步出洞外，仰視夜空，盼月亮早些升起來。我徘徊在洞口，掛念著昏迷在床的媽媽……月亮，一輪又大又園的月亮，升起來了……同伴們爬上高處，選擇最佳視角。為了多角度拍攝明月，他們一連換了幾處，都不太理想�；氐烬垖角�，登車正欲離去，就在汽車前燈突然打開的那一刻，攝象師猛然叫停車。倒車、前進(jìn)、再倒車、再前進(jìn)——我們用汽車前燈的光柱把陽明洞的橈角飛檐照亮作前景，拍下一個又一個明月升騰、浮躍的珍貴鏡頭。選擇好我想拍攝的鏡頭后，我離開同伴們，獨(dú)自在龍岡山下徘徊。我心中忐忑不安起來，眼前浮起媽媽蒼白的臉。拍完己經(jīng)很晚，明天還有古驛道、六廣河、三人墳等處要拍，縣里己代我們訂好了住處，我說：“趕回貴陽罷。我心中實在放不下……”
九
回到貴陽，已是晚上11點過。老周大哥叫車先送我到醫(yī)院去。
病房中一片靜寂。我輕輕走到媽媽床前，輕輕撫摸她蒼白蒼白的臉。啊，媽媽的臉好涼好涼，我一次一次輕輕撫摸，好想讓手心的熱度，傳給媽媽，把她的臉溫暖起來。媽媽微弱無力地呼吸著。那么可憐，那么無助……我的喉頭哽住，淚水一下涌上來……
“很危險，很危險了——”妹妹的聲音低沉而喑啞，“明天你還要去拍片嗎？”那個時刻越來越臨近了。弟妹們都不愿意我再遠(yuǎn)行。然而，我卻說：“就明天了，我會早些回來的�！�
十
明月在天。
明月照躍著樹影森森的東山。月亮將東山下的醫(yī)院蒙上一層慘淡的白光。我從小在醫(yī)院的花壇邊玩耍，媽媽在醫(yī)院里度過了她一生的年華。而今，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望著窗外的明月，我無法擺脫矛盾的心理：去，還是不去呢？“那個時候”，我應(yīng)該在她身邊。在她最后的時刻，她感覺到兒女們在身邊，她會心滿意足地上路。若沒有我，缺了我一個，她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惦記——“堅持、挺住。過了明天，我就天天守護(hù)在您的身邊了。”
月光，月光啊，請答應(yīng)我的祈求��！
十一
這天的第一件事，是去拍攝離修文縣城還有40多公里的：“三人墳”。陽明先生寫下一篇《瘞旅文》，動情的文字，因為載入《古文觀止》而流傳千古。汽車在山間公路上艱難前行。突然，老周大哥手機(jī)“嘟嘟”響了。我心里一驚，一陣不祥的預(yù)感，使心中慌亂不已。老周大哥開機(jī)問：“找誰？”連問兩聲，便答：“你打錯了�！蔽疑陨运煽跉�，老周大哥突然省悟過來，“哎呀”一聲，轉(zhuǎn)臉向我：“是找你的罷？——我聽不清，好象是你的名字，他叫回電話，57×××××號�！蔽业男囊魂嚤�。
早上出發(fā)前，心中的不安促使我把老周大哥的手機(jī)號碼告訴了妹妹，我怕媽媽有意外，家里無法通知�，F(xiàn)在，通知來了！
我搶過手機(jī)，趕快撥號——不通。再撥、再撥、沒有信號。
老周大哥連聲叫倒車，倒到一處地勢開闊點的路段，手機(jī)終于有信號了。電話那頭，侄兒急促地說：“婆婆不行了，姨，快回來呀，爸爸媽媽都趕到醫(yī)院去了！”我突然雙唇發(fā)麻，感覺心在顫抖。淚在臉上洶涌，我壓抑不住自己，禁不住幾聲哽咽�！暗纛^，趕回貴陽！”
淚眼迷蒙中，老周大哥堅定的命令，震動著我的耳鼓。
十二
修文縣宣傳部另車送同事們繼續(xù)完成采訪。老周大哥陪伴我，一路安慰我，叫我：“不要慌，不要慌……”汽車大聲轟鳴前行。路好長，車好慢。我眼前只是母親蒼白蒼白的瘦臉，那艱難的呼吸聲，那緊閉的雙眼……多少年，多少年了。每次忙碌之后，疲憊地回到家里，叫醒媽媽為我開門，她開始總要抱怨幾句。后來，次數(shù)多了，不再說什么，眼里卻總流露出不滿。而今——媽媽，您要等我，等著我��！
十三
急急推開病房門，親人們?nèi)嫉搅�。我搶步床邊，撫摸著媽媽的額頭和雙眼，大聲呼喚著：“媽媽！媽媽……”姐妹弟弟們?nèi)冢h(yuǎn)在西安上大學(xué)的侄子，也趕到了。大家圍在媽媽的床邊。媽媽好艱難、好艱難地呼吸。緊閉了幾個月的雙眼費(fèi)勁地大睜著。
我輕抹媽媽的雙眼，輕輕地、慢慢地……媽媽終于停止了呼吸。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雙唇發(fā)麻，熱淚模糊了我的眼睛，胸口一陣一陣刺痛！
十四
電話鈴響起。響起。又響起。
朋友、同事……還有老周大哥，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稱道電視片《龍岡山上一輪月》制作得非常動人，非常成功。有人評價，說是我多年來最成熟，最具感染力的“杰作”。我說什么呢？
面對冉冉升起的明月，我心中只有懊喪，只有悲痛，只有對媽媽的無盡的思念。啊，明月，龍岡山上的明月�。 �
后記
明月落下去，還會再升起來；過了今年的中秋，還會有明年的中秋。只有媽媽，她去了，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再也不會對我點頭、再也不會對我抱怨了。事業(yè)算什么呢？工作有多神圣呢？成就感永遠(yuǎn)抵不過綿綿親情的純粹與珍貴。一個人來到世界上不容易，一個人用最真摯的感情培育自己的子女長大成人，更不容易。除了人性和人道的力量，還有什么能表現(xiàn)生活的本質(zhì)意義？有些傳統(tǒng)的道德，我們破壞得過于徹底了。我們這一代人身上，已經(jīng)把親情淡化得不成樣子。至于要求《�；丶铱纯础返默F(xiàn)代這些人，簡直自私和麻木得讓人惡心。我恨我自已，所以我寫下這些心路歷程，以撿討自已的薄情寡義。
愿親人和朋友們讀了它，投我以理解的目光。
啊，月光……
1999／12／30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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