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我與我的世界


作者:曹聚仁     整理日期:2014-05-07 23:41:26

《我與我的世界》是曹聚仁先生晚年所寫的回憶錄,后由家人整理增補,按“傳記文學(xué)”自覺經(jīng)營,坦誠自白,縱橫上下,酣暢灑脫,是一部具有重要史料價值與文本意義的傳記。它將其生平世界“不加掩飾地揭示出來”。從金華童年的”神道黃昏”,到浙江一師的“四大金剛”;從“國學(xué)”和“文壇”,到“我與魯迅”和“文白論戰(zhàn)”,從上海春秋、報刊生涯,到抗戰(zhàn)軍興、執(zhí)筆從戎;不但閱歷豐富、見識繁多,而且他頗想勾畫出那一時代的生活輪廓及文化工作”,所以“史的意味,比較更重一些”。正因如此,才是一本既有史料價值,又具文學(xué)可讀性的大家作品。
  作者簡介: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筆名袁大郎、陳思、彭觀清等。民國著名記者、學(xué)者、作家。浙江蘭溪人。畢業(yè)于浙江第一師范。在校期間,曾受業(yè)于陳望道、劉大白、夏丏尊等,五四運動時并曾代表學(xué)校出席杭州學(xué)生會。
1921年到上海教書,后任上海大學(xué)、暨南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等校教授,并從事寫作,以散文創(chuàng)作立足文壇。經(jīng)常為邵力子主編之《民國日報》副刊《覺悟》撰稿。是年,章炳麟(太炎)于上海職業(yè)教育社發(fā)表系列演講、聚仁筆錄講稿,匯整為《國學(xué)概論》一書出版,風(fēng)行一時,并拜章為師。1931年主編《濤聲》、《芒種》等雜志。1934年與陳望道、茅盾、葉圣陶、夏丏尊等人發(fā)起大眾語運動。同年,被推為救國會十一名委員之一,并曾與馬相伯、沈鈞儒、章乃器、陶行知、鄒韜奮、鄭振鐸、蔣維喬、錢基博等二百余人,聯(lián)名發(fā)表宣言,主以最大之決心,堅持領(lǐng)土及主權(quán)之完整。
1937年淞滬戰(zhàn)事爆發(fā)后,任戰(zhàn)地記者,先后為《立報》、《大晚報》、《星島日報》、《抗戰(zhàn)》、《東南日報》等報刊撰稿,后轉(zhuǎn)入中央通訊社,任戰(zhàn)地特派記者,往來各地,曾報道淞滬戰(zhàn)役、臺兒莊之捷。并曾任江西《正氣日報》主筆、總編輯。抗戰(zhàn)勝利后重返上海,任《前線日報》主筆。1947年,任國立社會教育學(xué)院教授。
1950年夏,應(yīng)林靄民之邀,赴香港任《星島日報》主筆。其后從事寫作,曾興辦創(chuàng)墾出版社,并與徐訏、李輝英合辦《熱風(fēng)半月刊》。1956年以后,曾六次赴大陸訪問,促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筆名袁大郎、陳思、彭觀清等。民國著名記者、學(xué)者、作家。浙江蘭溪人。畢業(yè)于浙江第一師范。在校期間,曾受業(yè)于陳望道、劉大白、夏丏尊等,五四運動時并曾代表學(xué)校出席杭州學(xué)生會。
  1921年到上海教書,后任上海大學(xué)、暨南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等校教授,并從事寫作,以散文創(chuàng)作立足文壇。經(jīng)常為邵力子主編之《民國日報》副刊《覺悟》撰稿。是年,章炳麟(太炎)于上海職業(yè)教育社發(fā)表系列演講、聚仁筆錄講稿,匯整為《國學(xué)概論》一書出版,風(fēng)行一時,并拜章為師。1931年主編《濤聲》、《芒種》等雜志。1934年與陳望道、茅盾、葉圣陶、夏丏尊等人發(fā)起大眾語運動。同年,被推為救國會十一名委員之一,并曾與馬相伯、沈鈞儒、章乃器、陶行知、鄒韜奮、鄭振鐸、蔣維喬、錢基博等二百余人,聯(lián)名發(fā)表宣言,主以最大之決心,堅持領(lǐng)土及主權(quán)之完整。
  1937年淞滬戰(zhàn)事爆發(fā)后,任戰(zhàn)地記者,先后為《立報》、《大晚報》、《星島日報》、《抗戰(zhàn)》、《東南日報》等報刊撰稿,后轉(zhuǎn)入中央通訊社,任戰(zhàn)地特派記者,往來各地,曾報道淞滬戰(zhàn)役、臺兒莊之捷。并曾任江西《正氣日報》主筆、總編輯?箲(zhàn)勝利后重返上海,任《前線日報》主筆。1947年,任國立社會教育學(xué)院教授。
  1950年夏,應(yīng)林靄民之邀,赴香港任《星島日報》主筆。其后從事寫作,曾興辦創(chuàng)墾出版社,并與徐訏、李輝英合辦《熱風(fēng)半月刊》。1956年以后,曾六次赴大陸訪問,促進祖國統(tǒng)一事業(yè)。1972年病逝澳門。
  一生筆耕五十余載,著述逾四千萬言,成書約七十多種。計著有《燈》、《酒店》、《文思》、《筆端》、《魚龍集》、《李秀成》、《議論文》、《新文心》、《大江南線》、《小說新語》、《書林新語》、《人事新語》、《文筆新策》、《亂世哲學(xué)》、《國故零簡》、《元人曲論》、《北行小語》、《北行二語》、《北行三語》、《采訪本記》、《采訪外記》、《采訪二記》、《采訪三記》、《采訪新記》、《萬里行記》、《觀變手記》、《新事十記》、《蔣經(jīng)國論》、《魯迅評傳》、《魯迅年譜》、《中國剪影》、《中國剪影二集》、《火網(wǎng)塵錄》、《文壇五十年》、《文壇五十年續(xù)集》、《國學(xué)十二講》、《國故學(xué)大綱》、《一般社會學(xué)》、《蔣畈六十年》、《蔣百里評傳》、《秦淮感舊錄》(二集)、《周曹通訊集》(二輯)、《新紅學(xué)發(fā)微》、《到新文藝之路》、《平民文學(xué)概論》、《中國文學(xué)概要》、《山水思想人物》、《現(xiàn)代中國通鑒(甲編)》、《浮過了生命海》、《我與我的世界》、《中國近百年史話》、《中國史學(xué)ABC》、《萬里行記》、《聽濤室劇話》、《曹聚仁雜文選集》、《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隨筆》,與他人合著有《前線歸來》、《東線血戰(zhàn)記》、《轟炸下的南中國》、《中國抗戰(zhàn)畫史》,另編有《卷耳討論集》、《古史討論集》、《書信甲選》、《小品文甲選》、《散文甲選》、《小說甲選》、《魯迅手冊》、《浙潮第一聲》、《現(xiàn)代文藝手冊》、《今日北京》、《舊日京華》、《現(xiàn)代名家書信》、《懋庸小品文選》、《現(xiàn)代中國報告文學(xué)選》、《現(xiàn)代中國戲曲影藝集成》等。
  目錄:
  代序:談傳記文學(xué)/1
一我的自剖/1
二金華佬/6
三我的童年/11
四初試云雨情/16
五己酉辛亥之間/21
六先父夢岐先生/26
七育才學(xué)園/30
八地盤動了/35
九浙東/40
一〇失望的旅行/45
一一我的母親/50
一二她的婆婆/54
一三神道的黃昏/60
一四父子之間/65代序:談傳記文學(xué)/1
  一我的自剖/1
  二金華佬/6
  三我的童年/11
  四初試云雨情/16
  五己酉辛亥之間/21
  六先父夢岐先生/26
  七育才學(xué)園/30
  八地盤動了/35
  九浙東/40
  一〇失望的旅行/45
  一一我的母親/50
  一二她的婆婆/54
  一三神道的黃昏/60
  一四父子之間/65
  一五時代的諷刺/70
  一六永生的時代/75
  一七另外一群人/80
  一八環(huán)繞蔣畈的另一群人/85
  一九金華一年半/90
  二〇諸侄/95
  二一志趣卑下行為惡劣/100
  二二杭州初到/105
  二三明遠樓前/110
  二四我們的校長/115
  二五后校長姜伯韓/120
  二六五四運動來了/125
  二七前四金剛/130
  二八我們的教師/134
  二九一代政人沈仲九/139
  三〇衙前那一群朋友/143
  三一從夏丏尊先生說起/147
  三二白屋詩人劉大白/152
  三三《霞底謳歌》/158
  三四杭州/163
  三五拾遺/167
  三六后四金剛/172
  三七“留經(jīng)運動”/177
  三八一師的毒案/182
  三九湖上/184
  四〇在上海生根/190
  四一國學(xué)與國學(xué)概論/195
  四二“可殺的張鳳”/200
  四三書記翩翩潘伯鷹/205
  四四詩人汪靜之/208
  四五補說汪詩人/213
  四六《世說新語》中人物/215
  四七我做了教授/220
  四八孤山文瀾閣/225
  四九《四庫全書》/2303
  五〇史學(xué)家楊人楩/232
  五一上海甲記/237
  五二《情書一束》的故事/242
  五三藍布衫的故事/247
  五四南社—新南社/252
  五五小鳳葉楚傖/257
  五六插說一段話/259
  五七再插一段話/264
  五八暨南前頁/269
  五九暨南中頁/274
  六〇暨南后頁/279
  校后記/283曹聚仁把魯迅、周作人視為知己,與周氏兄弟同時保持著數(shù)十年的親密關(guān)系。周作人解放后在海外發(fā)表文章、出版著作,多由曹聚仁催生,在《新晚報》、《南洋商報》(新加坡)連載,最后結(jié)集出版。此書稿的校對,也是曹聚仁承擔(dān)的。曹聚仁與周作人的往來書信多打300余封(1973年香港南天書業(yè)公司出版了《周曹通信集》(第一輯、二輯))。正如錢理群在《曹聚仁與周作人》一文中所說:“或許‘曹聚仁與周氏兄弟的關(guān)系’將給人們提供一個理解曹聚仁思想、學(xué)術(shù)以及性格的復(fù)雜性與豐富性的極好視角。”
《魯迅全集》《書信》就收了魯迅致曹聚仁的二十五封半信。
  兒子回憶曹聚仁當兩岸“密使”的細節(jié)與遺憾
曹聚仁把魯迅、周作人視為知己,與周氏兄弟同時保持著數(shù)十年的親密關(guān)系。周作人解放后在海外發(fā)表文章、出版著作,多由曹聚仁催生,在《新晚報》、《南洋商報》(新加坡)連載,最后結(jié)集出版。此書稿的校對,也是曹聚仁承擔(dān)的。曹聚仁與周作人的往來書信多打300余封(1973年香港南天書業(yè)公司出版了《周曹通信集》(第一輯、二輯))。正如錢理群在《曹聚仁與周作人》一文中所說:“或許‘曹聚仁與周氏兄弟的關(guān)系’將給人們提供一個理解曹聚仁思想、學(xué)術(shù)以及性格的復(fù)雜性與豐富性的極好視角。”
  《魯迅全集》《書信》就收了魯迅致曹聚仁的二十五封半信。
  
  兒子回憶曹聚仁當兩岸“密使”的細節(jié)與遺憾
  1956年7月16日,北京。下午四點左右,一輛藍色的“華沙”牌轎車載著我和父母三人直奔頤和園。中央人民政府政務(wù)院政務(wù)委員邵力子和夫人傅學(xué)文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他同我父親曹聚仁是“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晚上,我和媽媽回城里去了,父親和邵老留在了頤和園。
  牽線“第三次國共合作”
  后來從父親的文章當中才知道,那晚,周恩來總理和陳毅、邵老夫婦、張治中等,同他在昆明湖上泛舟三個小時。主賓之間談的就是臺海兩岸實現(xiàn)“第三次國共合作”的可能。父親問周恩來,早先關(guān)于和平解放臺灣的談話票面票里的實際價值究竟如何,周恩來回答說:“和平解放的實際價值和票面價值完全相符。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合作過兩次,第一次合作有國民革命軍北伐的成功,第二次合作有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這都是事實。為什么不可以第三次合作呢?”
  有關(guān)內(nèi)容,父親以《頤和園一席談》為題,在新加坡《南洋商報》上刊出,這應(yīng)該是北京第一次公開發(fā)出“第三次國共合作”的呼吁。而那一天,快滿九周歲的我,無意中成了這一歷史事件的間接見證人。
  從1956年到1959年,父親多次往返香港與北京,1998年出版的《周恩來年譜》中有多處記載,第一條就是:“1956年7月11日:(周恩來)出席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會上商議周恩來接見原國民黨中央通訊社記者、現(xiàn)《南洋商報》特派記者曹聚仁的有關(guān)事宜……”那時,父親已經(jīng)到了北京,我和媽媽也從上海前來。
  10月7日,由邵力子、張治中等人陪同,周恩來與再次赴京的曹聚仁會面。這次談話內(nèi)容,《周恩來年譜》記錄得十分詳細:周恩來回答了曹聚仁詢問如果臺灣回歸后,將如何安排蔣介石等問題,周說:“蔣介石當然不要做地方長官,將來總要在中央安排。臺灣還是他們管。”關(guān)于陳誠和蔣經(jīng)國也都有提及,周恩來表示,陳誠如愿到中央,職位不在傅作義之下。母親鄧珂云后來在筆記中記載:“這次毛澤東接見了他!
  為毛澤東傳話
  1958年8月,毛澤東再次接見我父親,讓他將中共金門炮戰(zhàn)的目的主要是對美不對臺的底細,轉(zhuǎn)告蔣氏父子。后來在報紙上以“郭宗羲”之名發(fā)表了獨家文章,透露了炮轟金門的“醉翁之意”。提及這段歷史,原中調(diào)部部長羅青長說:“毛澤東十分重視曹聚仁,當時毛澤東講(這是)政治性‘試探氣球’!薄翱偫砗臀覀円驳戎芟壬严鬟f給臺灣。當時曹聚仁可能沒有與蔣經(jīng)國直接聯(lián)系上,或者出于別的什么原因,但他為了執(zhí)行毛澤東交給的特殊任務(wù),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后來在新加坡《南洋商報》以記者‘郭宗羲’的名義發(fā)表!
  三十年后,我在香港遇到了當年主理《南洋商報》香港辦事處的郭旭先生。他說他接到我父親從北京發(fā)來的新聞稿電報,一時不知如何處理,就決定用自己的姓,造出了郭宗羲這個名字發(fā)表。后來我又到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多年前由《南洋商報》與《星洲日報》合并而成)和馬來西亞《南洋商報》,它們都把這篇獨家報道作為報史中的重要一頁。
  1958年10月13日——也就是毛澤東做出炮擊金門的決定50天后,在周恩來、李濟深、張治中、程潛、章士釗的陪同下,毛澤東這樣告訴曹聚仁:“只要蔣氏父子能抵制美國,我們可以和他合作。我們贊成蔣介石保住金、馬的方針,如蔣撤退金、馬,大勢已去,人心動搖,很可能垮。只要不同美國搞在一起,臺、澎、金、馬都可由蔣管,可管多少年,但要讓通航,不要來大陸搞特務(wù)活動。臺、澎、金、馬要整個回來!薄吨芏鱽砟曜V》記載,毛澤東當時表示,“臺灣抗美就是立功。希望臺灣的小三角(指蔣介石、陳誠與蔣經(jīng)國)團結(jié)起來,最好一個當‘總統(tǒng)’,一個當‘行政院長’,一個將來當‘副院長’”。
  毛澤東對臺灣政策,后被周恩來概括為“一綱四目”。“一綱”是:“只要臺灣回歸祖國,其他一切問題悉尊重總裁(指蔣介石)與兄(指陳誠)意見妥善處理”;“四目”包括:
  (1)臺灣回歸祖國后,除外交必須統(tǒng)一于中央外,所有軍政大事安排等悉由總裁與兄全權(quán)處理;
  (2)所有軍政及建設(shè)費用,不足之數(shù),悉由中央撥付;
  (3)臺灣之社會改革,可以從緩,必俟條件成熟,并尊重總裁與兄意見協(xié)商決定,然后進行;
  (4)雙方互約不派人進行破壞對方團結(jié)之事。
  毛澤東的這個想法在1963年初通過張治中致陳誠的信轉(zhuǎn)達給臺灣當局。而根據(jù)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出版金沖及的《毛澤東傳》,毛澤東的想法正是在1958年會見曹聚仁的一段談話表露出來的。
  兩岸“密使”的遺憾
  1959年夏,父親再次到達北京,但毛澤東和周恩來卻纏身于廬山無法如期返回,中央決定先讓曹聚仁到處走走看看。結(jié)果,父親這次北行前后長達四個月,去了東北,又去武漢看了第一座長江大橋。時間遠超先前各次。
  這次之后,父親沒有再到北京,但他在兩岸間的事情并沒有停下,只是方式有些變化。早幾年,上海作家葉永烈和臺灣一些朋友都告訴我們,臺灣日月潭畔的涵碧樓有記載說,曹聚仁1965年某日在那里見過蔣氏父子。只是,我至今還沒有弄清楚這一記載源自何處。
  1966年文革開始后,父親在香港日子越過越艱難,有好幾年可謂“貧病交加”,但他仍然自視如波蘭作家顯克微茲筆下的“燈臺守”,等待又等待。1971年中美關(guān)系出現(xiàn)重大突破,父親在家信中也隱約透露出一種新的樂觀情緒,不幸沒多久,1972年夏他病逝于澳門。我從安徽用了三天三夜趕去,卻只能在追悼會上見到父親的遺容。我們家人把父親的骨灰?guī)Щ卮箨,現(xiàn)葬在上海近郊的福壽園墓地。
  2005年5月14日,北京《三聯(lián)生活周刊》記者李菁采訪了原中臺辦主任楊斯德。關(guān)于五六十年代的兩岸關(guān)系,楊斯德說:“我們那時主要是和‘蔣(介石)—陳(誠)—蔣(經(jīng)國)’打交道,中間的‘牽線人’包括章士釗,有關(guān)這方面的報道已經(jīng)很多了。曹聚仁也是我們的聯(lián)絡(luò)人之一!
  父親能夠成為兩岸之間的“密使”,與他抗戰(zhàn)之初走出書齋“帶筆從戎”直接相關(guān)。他作為“中央社”戰(zhàn)地記者穿行東南戰(zhàn)線,結(jié)識國共雙方不少高層人物。尤其是蔣經(jīng)國到贛南主政,邀我父親幫他重振《正氣日報》,其間過從甚密。1950年父親移居香港,處在國共交鋒的夾縫中,但他始終相信雙方仍有機會重新攜手合作,就像夫妻那樣“床頭打架床尾和”。終于,如“癡漢等婆娘”般,他等到了為此奔走效力的機會,付出了整整十六年的心血,最后還是如陸放翁般留下“家祭毋忘告乃翁”的遺憾。
  父親沒看到的,我看到了
  父親去世時,臺海兩岸高度敵對,壁壘分明。而二十年后,當我作為香港《亞洲周刊》記者踏上臺灣土地時,那道海峽已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屏障了,但我見證的卻是國民黨的蛻變。李登輝的當權(quán),造成了兩岸之間的新危機。在《亞洲周刊》(屬香港《明報》集團)上,我們率先討伐李登輝對司馬遼太郎發(fā)表“臺獨”傾向言論,詳細報道浙江“千島湖事件”的真實內(nèi)情,明確反對美國航空母艦重臨臺!舶l(fā)出國民黨可能下臺、民進黨可能上臺的警告。記得有一天,《明報》集團主管編務(wù)的高信疆先生告訴我,臺灣方面對我的一些評論很有看法,但他又表示“事情本來就如此”,完全支持我的見解。
  1998年我加入香港鳳凰衛(wèi)視后,立即開始對臺灣政局劇變作持續(xù)報道和評論,不斷往返于臺港之間。2000年3月18日,我們在臺北現(xiàn)場直播了選舉過程。國民黨當時的下臺雖在意料之中,但民進黨和陳水扁的當選仍然令人震驚。特別是兩岸關(guān)系會受到怎樣的沖擊,立即成為最大的懸疑。那些日子中,如何準確報道和分析臺灣局勢演變,壓力空前。
  這年的5月20日,我們在凱達格蘭大道直播陳水扁宣誓就職。那時,誰都沒有料到八年之后民進黨潰不成軍,國民黨重新上臺。實際上,我在一次次赴臺灣采訪中,越來越感覺到多數(shù)臺灣民眾要求改善兩岸關(guān)系的強烈意愿。尤其是連戰(zhàn)、宋楚瑜相繼訪問大陸,第三次國共合作就此實現(xiàn)。宋楚瑜回到他湘潭老家那一刻,感慨中緊拉我手,抱在一起。
  2008年3月22日,馬英九以壓倒優(yōu)勢勝出。這天晚上,我感到臺灣民眾已經(jīng)把“臺獨”變成死路,未來兩岸必然走向利益的融合。同父親一樣,我也見證了歷史。
  (摘自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作者:曹景行)一我的自剖
  英國哲人休謨,他寫自傳,一開頭就說:“一個人寫自己的生平時,如果說得太多了,總是免不了虛榮的,所以我的自傳,要力求簡短!蔽夷兀膊幌攵嗾f自己的事,我永遠是土老兒,過的是農(nóng)村莊稼的生活。我們所處的時代太偉大了,過去半個世紀,真的比以往十個世紀還要復(fù)雜,宇宙越來越大,我們知道以往想象中的天河,有八百萬光年那么寬,地球便越來越小。我們的世界,就是矛盾加上矛盾的一串,因此,我要寫起來就不像想象中那么簡單了。
  二十年前,我曾經(jīng)引用了當代大哲人羅曼?羅蘭勾畫米開朗琪羅的話,作為自己的考語:
  他是孤獨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愛人,他不被人愛,他在周圍造成了一片空虛。這還算不了什么,最壞的并非是成為孤獨,卻是對自己也孤獨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為自己的主宰而且否認自己,與自己斗爭,毀壞自己,人們時常說起他有一種反對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實現(xiàn)他任何偉大的計劃。他的不幸的關(guān)鍵,足以解釋他一生的悲劇,只是缺乏意志和賦性怯懦,在藝術(shù)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動和一切思想上,也都是優(yōu)柔寡斷的。
  我雖非完全是米開朗琪羅型的人物,但我是一個徹首徹尾的虛無主義者。我是夢岐先生的兒子,卻又是他的叛徒;優(yōu)柔寡斷,賦性怯懦。
  那時,我剛從上海南來,候鳥似的停留在小島上,我曾經(jīng)寫過南來篇,一位朋友提醒了我:“你是五十之年的人了!”我瞿然自驚,對鏡自照,白發(fā)半頭,真的五十之年了。吾家子桓有云:“四十之年,忽焉已至;年行已老大,但未白頭耳!毕裎疫@樣一個半百的人,難怪滿懷都是蕭索的秋天氣象了。那位朋友,隨又分析我的心境,說是“由于精神上的衰老,所以保守持重,沒有先前那樣的鋒芒了”。這可以說是知己之言。我記得有一年夏天,那時,還只有三十六歲,和珂云旅居余姚,看見一群青年學(xué)生,在旅社客廳上高聲唱抗戰(zhàn)的歌曲。我便走了過去,想跟著他們一同唱幾句;哪知,我一走近,他們都停聲了。他們對我格外表示尊敬,我和他們的距離便格外遠了。一時凄然之感如箭刺,人到中年,便不復(fù)能混在青年群中散步了。
  照說,五十歲之人,已不必存過多的希望了;那時,把報紙上的小廣告看看,只有看門打更的職務(wù)還可以做得;到了今天,連看更的事,也不會輪到我們了。假使“時代”吩咐我說:“你倒下去,你填到溝坑中去!蔽覜Q無二言,會默默地填到溝坑中去的。我決不想做時代的絆腳石,我又記得就在余姚小住的日子,友人某兄,邀我吃午飯,飯后,忽有一年輕人叫工友來邀我去;他“教訓(xùn)”我道:“你是領(lǐng)導(dǎo)青年的,不要隨便吃別人的飯,不要和別人去應(yīng)酬!”他的好意,我是心領(lǐng)了,但我自己想想,從來不想領(lǐng)導(dǎo)青年呀!
  三十以后,我時常浮著羅亭的影子(羅亭,屠格涅夫的小說中人物),當羅亭離開娜泰雅時寫給她的信中說:“大可異的,凡近于滑稽的是我的命運,我想獻出我自己,切望地,整個地,為了某種事業(yè),而我不能獻出我自己。我將為了什么,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傻事,或別的,把自己犧牲作為了結(jié)?蓱z,我所能反省的,也是如此!币晃慌笥言(jīng)對我說:“你總是脫不了羅亭的影子!”我承認他的說法,不過我們眼前這一群人,又有誰能脫開羅亭的影子呢?那位日本社會主義大師河上肇,他坐滿了刑期,從獄中出來了。他對新聞記者們說:“力量微弱
  的我,在暮年已迫的今日,早已不堪再走荊棘的路,我想我是完成了作為學(xué)者的任務(wù)的人,今后將完全過隱居的生活,F(xiàn)在成為一退出戰(zhàn)斗場的老廢兵的我,所希望的,是如何地不妨礙人類進步的前提下,躲在社會的某一隅作極安靜之呼吸,了事!弊鳛樗枷霊(zhàn)士的他,對于政治斗爭的厭倦,不也正和我一樣嗎?我們這一群,又有誰不受著社會環(huán)境的窒塞,愿意躲在某一角落上,作極安靜之呼吸呢?
  詩人亞諾德,曾有過一首詩,說到一只被捕了的鸛鳥,到了秋天,看見它的伙伴,從它的頭上飛過,它的心就是那么地不安,那詩句是:
  正如一頭被頑童們所捕獲的鸛鳥,系在空庭中;
  在秋天,看見若干群,它的同類者飛過它的頭上,
  到那保有日光的溫暖的陸地和海岸上去,
  他掙扎著要脫離它的被系處,和它們一同飛行,跟著它們長鳴訴怨!
  生物學(xué)家解釋這種不安定的心緒,說:這是動物的本能,肉體上的桎梏,迫使那只鸛鳥那么煩亂不安定;政治的鎖鏈桎梏了我們的心靈,誰又不激起靈魂上的擾亂呢?《詩?柏舟》:“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心靈大受了桎梏,直率的繁感的人們,大概是憤怒著活不下去,于是便成為殉教者而被殺害了。不直率的人,就玩弄人生,自己麻醉著自己,活活地挨著過活,阮嗣宗一醉數(shù)十日,對窮途則痛哭,走這樣迂曲的路以達到茍全的目的,他實在是可憐的。
  我且抄一段三十多年前,我寫給一位知心人的信:
  我在這兒反省,我的靈魂為什么這樣怯弱呢?假使說人生只是一種累積的夢,我不妨先談?wù)勎易嫦鹊墓适掳桑寒斕杰姀恼銝|退去,我們那個小村莊,人和房子都燒光了殺完了,只留下了一個寡了的曾祖母,孤了的祖父,她們母子倆是在對這個乞憐對那個下跪,含忍著活下來的。這歷程把先父鍛煉成一副銅鐵般堅強的意志。他一生對惡勢力絕對反抗,永遠保持著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但他把那堅強意志帶回墳?zāi)怪腥ィ粼谖业能|殼里,只有怯弱影子;出了氣的燒酒似的,一點也沒有性子了!
  依舊回到二十年前去,那時,南來之初,恰成為眾矢之的。一家報社的資料室中,G小姐替我剪存了八百多篇批評我的文字。那時我卻說:“我這個中年人,雖不算十分天真,卻也不是世故老人,說到寫文章,實在是爬格子,像是貧血的奶媽拼命地擠一點奶汁出來,卻也并非有什么‘不能已于言’的苦衷。許多年前,我曾以但丁自比,并非我會那么狂妄,會以但丁的天才及其偉大成就自比,而是以但丁的立身處境自況。但丁的心中,對于社會革命與國家統(tǒng)一這兩種工作的先后輕重,常是彷徨苦悶,不知應(yīng)當把哪一方面看得重要些;后來,他終于為謀國家統(tǒng)一而努力了。這是我走的路子,抗戰(zhàn)給我一個新的信念,那時,我相信中華民族有了新的希望。我還相信抗戰(zhàn)的血多流一點,或許社會革命的血就可以少流一點了。因此,當時我對中國的前途一變而頗為樂觀了?赡卧谀酀糸L途走了一陣子,那份樂觀了的念頭,又漸漸地褪了色,到了后來,在抗戰(zhàn)勝利后那幾年中,依舊回到但丁當年徘徊歧途的心境,何去何從?簡直無法去肯定。在二十年后的今日,我是樂觀,這是毛澤東主席所推動的舵向,我也記起了魯迅于惶惑以后所說的那句話:‘失望之為虛妄,有如希望!
  究竟余姚朋友請我吃飯,我該不該吃?我的想法并不和那位年輕人想法相同。假如年輕人在今日,他自己又該怎么說呢?我這個人有一點肯定了的態(tài)度,即是從來不想領(lǐng)導(dǎo)別人,卻也不受別人的領(lǐng)導(dǎo);語云:“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蔽崞錇榻^物乎!
  五十年來,和我同一輩的朋友,升沉窮達,變化很多,由于政治斗爭的尖銳化,各人翻各人的筋斗,拆穿來看,也就是這么一回事。一個社會革命的領(lǐng)袖,他是我同窠的小鳥,他殉難時,在遺書中說:
  我們知識分子,在政治上經(jīng)歷風(fēng)波,造成這樣濃厚的虛無色彩,多么可以傷心呀!知識分子比一般人多些知識,時常要多想一點;世間百凡事業(yè),為什么不可以合作并進?各黨各派,為什么不可以并行不悖?一投入政治的旋渦,為什么非你刀我槍,拼個死活不可?拼個死活,抹殺了理性,只憑獸性的沖動?這都是我們知識分子所不能理解的。
  正如蕭伯納所寫的,肚子餓了的愷撒,也就是一個常人,一個革命戰(zhàn)士的心境,和今日我們的心境,我們的看法,又有什么不同呢?德國有一位社會民主黨的黨員,對他的外國朋友說:
  我是這樣的一個人,覺得事事可以用情感講得通,人人都是可愛的,而且無時不想幫助別人。但是,事實呢,沒有一個人得到我的幫忙,如今連自己也覺得不可能了。所謂情感是看不出來的,威力反倒受崇拜。我們在爐邊縱談了一晚人類的愛,趕不上說謊的人在群眾中大聲一呼的萬分之一。我這一生是命運注定的了,但,想不到社會民主黨也淪落到我這般地步。回想她十年前是如何煊耀一時,竟像是我回想我兒時所看到的父母的努力一般。
  這些話,在今日,不也同樣響在我們的心頭嗎?四初試云雨情
  我是早慧的,因此,我的性知識,也是早熟的;但,究竟早到什么程度,這又是一本糊涂賬。先父很早在那兒教導(dǎo)我們:天理人欲,明天理,遏人欲,所謂圣賢,都是有這種遏欲功夫。他對我講解《近思錄》,就是這么說的。天理究竟是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至于人欲呢,那也是摸不著頭腦的;我只知《朱子小學(xué)》第一卷,就引用了《禮記》上的話,說是七歲男女不同席;大概古人以為男女性知識,到了七八歲,就開竅了。(性心理學(xué)家以為性的啟蒙,比古人所說的,還要早一點。)
  大概七八歲以后,我就知道要娶老婆了;為什么要娶?我也不明白。不過年輕同學(xué)中,娶了童養(yǎng)媳的頗有其人;童養(yǎng)媳的年紀總比他們大了幾歲。年長的逗著我們說要娶親了,我心中明白,這回事是免不了的,圣人也說婚嫁是人生的大事。究竟誰將嫁給我呢?蔣畈這一三家村,并無幾個女孩子,所以說來說去總是育才小學(xué)的女同學(xué)。其中有兩位女生,她們的父親,都是先父的至友,而她們又和我同年。我和W相處得很好,卻冷厭那姓N的;但G的父親,卻把我看作是未來的女婿。(后來G父遺囑托孤,要先父把G看作自己的媳婦。)W的父親也心中作了準,連W也把我當作預(yù)定的丈夫。十歲那年,我和W一直同衾共枕,床的那一頭,便是我的母親;媽媽當時想不到我們這兩個小鬼已經(jīng)懂得作怪了。有一天將近黎明,媽媽先起床下廚去了,我倆偎依著談笑甚歡。她忽然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爸爸要把我嫁給你的,我倆是夫妻呀!”我問她:“夫妻又怎么樣呢?”于是,她就把她所偷看來的“行周公之禮”的事告訴了我。那是她看見了她哥哥跟鄰家少女所作所為,記在心頭,依她所了解,總是一件頂有趣的事。她忽然建議:“我倆既然是夫妻了,又何不試試看?”我那時就告訴她以書本上的知識;因為我剛偷開一位親戚的書櫥,看到了幾種描寫色情的小說(后來才知道是最有名的色情小說),把書上的動作形容給她聽。她聽得很入神,叫我依樣畫葫蘆,嘗試著做一回。哪知兩小雖有一肚子性知識,畢竟行不了周公之禮,貼身親熱了老半天,還是廢然而止。她說她下回看清了再告訴我。其后不久,放年假了,她回家鄉(xiāng)去了。其明年,我進了中學(xué),到金華去了。又明年,她便夭亡了。我從金華回家鄉(xiāng),繞道經(jīng)過她的家中,我特地到她墓前去憑吊,對著一堆土丘,不禁潸然淚下。我知道她是一心要做我的妻子,把靈魂肉體都獻給我的。
  十三歲那年,我進了金華中學(xué)(那時,還是四年制的中學(xué)),離開了先父那條理學(xué)的索子,就可以胡天胡地,無所不為了。我從十一歲起專找色情的小說來看,除了《紅樓夢》、《金瓶梅》,幾乎都找來看過了。當時,我也不知道那也是一種色情狂,但對于好奇的我,已夠滿足了。在理學(xué)空氣中,我們是用意淫來滿足自己的。我只知道男女相偎依,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夏娃和亞當,為什么要吞下禁果?食色性也,究竟應(yīng)當禁欲或是導(dǎo)欲?這都是圣人的事,跟我們小孩子是不相干的。(圣人主張導(dǎo)欲,遏欲乃是宋明理學(xué)家的事。)有一回,我和鄰家女一同在山谷間放牛,彼此偎依著,戀戀不忍舍。要不是第二天我出門讀書,她一定可以啟發(fā)我,一同吃下禁果了。我和她也是同年,她似乎比W小姐成熟得多。我們鄉(xiāng)間,流行一個謎語。謎面的字句很色情,說是:“肚皮對肚皮,肚臍對肚臍,當中流出來的白雪雪。”謎底,乃是“磨豆腐”,并不色情。這謎語對于我,富有暗示性,讓我明白男女私情,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的。那時,有一位以老實著名的C表兄,他有一天偷偷告訴我以男女三部曲,正和這謎語所說的差不多。我年輕不懂事,老老實實對大家這么說了。大家都在笑我,我就老實指出是C表兄說的,他卻賴著不肯承認,倒變成了我的笑話。我過后想想,此中大有文章,男女私情,一定如此如此的。
  我一進了金華中學(xué),那些無法無天的小伙子,正當二十來歲的壯年,什么話不敢說?什么樣事不敢做?就把我這個不夠成年的“排尾”,教得什么都懂了。他們是時常半公開地實行那種“自慰”的。我也好奇心重學(xué)著樣子做。這一來,卻嚇昏了我,我勉強完成一場“自慰”,立刻暈過去了。那份痛楚的反應(yīng),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實在太年輕了,不過,我愛慕異性的心理,就在那幾年活躍得很,有時近于燃燒,幾乎胸口都要爆炸了。年長的同鄉(xiāng)同學(xué),他們每逢假期,總是到醋坊巷一家人家去打牌;那家只有女主人,原是張弓的外室;張弓,他是參加光復(fù)會的革命黨,辛亥革命成功,他在金華攪獨立,后來給槍斃了,和王金發(fā)一樣的收場。這位小寡婦,三十來歲,她豐韻很好,就靠幫會中人來幫閑過活。進入她的閨中去的,都跟她打得火熱。她總是滿面春風(fēng),跟誰都是笑嘻嘻的。我看他們都對她動手動腳,向她去進襲;她只是嬌罵一聲,不以為忤。我依靠在她的胸前,也向她襲擊一下,她也只是在我頭上打了一下,罵我一聲“小鬼頭”。這聲小鬼頭,一直在我的耳邊響著;那晚,我回到宿舍去,仿佛阿Q回到了土谷祠,有些飄飄乎也。不過,也頗有些悲哀,因為在她心頭,我只是一個“小鬼頭”。先父當年曾譏刺官場中人,在茭白船吃花酒,給姑娘們打了一下,還是哈哈大笑,得意萬分。我雖不敢批評先父的說法,但給女人打一下,罵一聲,確乎有說不盡的妙處。至于那位在風(fēng)塵中慣了的少婦人,她一定想不到我這個小鬼頭,暗中在癡戀她的。我在金華中學(xué)那一年半中的不長進生活,倒把我陶化得成熟了。十四歲那年夏天,給金華中學(xué)除了名,垂頭喪氣回家中去,“天才”的地位,一落千丈,先父傷心透了,我倒?jié)M不在乎。至親好友,都在暗中笑我,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彼麄円灿X得我這位“神童”,到金華去翻了這一筋斗,簡直不成器了。那幾位準備做我妻子的女同學(xué),也都不再提起了。只有那G姓的小姐,她的父親還是期望著我,要結(jié)這一門親事;可是我對G,還是冷淡得很!
  那一時期,我的數(shù)學(xué)頗有進步,文章卻并不怎么開朗。腦子里,覺得世間什么都是空虛的,只有女人才是實際的。我當然不敢向先父要求娶媳婦;我已經(jīng)被中學(xué)開除,憑什么再向人家去求親。而且,我急于要找一個睡在一起的女人。退而求其次,就向一位比我小幾個月的鄰女求歡。那時,我不懂得什么是愛情;男女之間要發(fā)生關(guān)系,就是這么一回事。這一鄰女,她還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女;她的母親,也頗贊成我和她女兒結(jié)私情;但我們不能完成好事,她也是愛莫能助的。哪知這位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只過了一年半,她十五歲了,就成熟過頭了。她自己來遷就我的時候,她是什么都懂得。顯得我這個男孩子太沒有熱力了。她是一團火,夠得把我整個兒融化掉。其明年,她就上市墟去了,做了酒家女,成為我們鄉(xiāng)間有名的風(fēng)塵女孩子;而我又裝成道學(xué)家模樣,敬鬼神而遠之了。
  這樣飛絮亂飄的情懷,直到我十五歲那年,才有了一個偶然的著落。那年春天,我隨大嫂到城中S家去主辦一家家塾小學(xué)。S家是城中大糧戶,他家只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還有一義女是長姊,已經(jīng)出嫁了),她叫如瑤,已經(jīng)十六歲了,可是沒讀書,并不識字。為了要入學(xué)開蒙,要我做她的義務(wù)教師,她是我的唯一學(xué)生。她每天要我替她把著手來寫字,兩人就偎依在一起。有時,她故意寫錯幾個字,換過幾張紙,拉長這互相偎依的時間。她那雙腳,裹得很小,我忽然覺得小腳太美麗了,連先父從杭州帶回來的主張女人放腳的口號都拋開了。有一天下午,她正在裹腳,就讓我緊緊握著。她一臉通紅,對我只是微笑。她雖說比我長了一歲,但男女之間的事,總得男的積極一點才行。我呢,忽然想到了先父的教訓(xùn),就只偎依了一回,便一笑而出了。我倆這樣癡迷了一個多月,晴天霹靂似的,先父要我回家準備功課,下杭州去應(yīng)試了。我就是那么喪魂失魄地過了幾個月,直到離開家鄉(xiāng),才清醒過來。那年秋間,我在杭州投考清華大學(xué)幼年班,雖是考不取,卻在杭州住了一個月;抽點閑錢買小說看,才看到了《紅樓夢》。賈寶玉是在夢中和秦可卿初試云雨情的:“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薄皩氂衩悦曰蠡笕粲兴В炱鹕斫鈶颜。襲人過來給他系褲帶時,剛伸手去大腿處,只覺冰冷黏濕的一片,嚇得忙退回手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了臉,把她的手一捻。襲人本是聰明女子,年紀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省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的飛紅。”我是和他一樣年紀,做了幾場高唐之夢,卻半點也沒有著落,想起來竟是十分可笑!
  在這兒,我并非談什么風(fēng)流韻事,而是一個理學(xué)家的兒子,對于男女私情這件事,究竟該怎么說,一直沒個結(jié)論,F(xiàn)在倫理學(xué)家說:“性,既不是道德的,也不是不道德的,乃是非道德的!
  二六五四運動來了
  一九一八年秋,我從家鄉(xiāng)到蘭溪,乘公司船下杭州,一上船,便看到施存統(tǒng)兄(施復(fù)亮)在對艙。施兄也是一師同學(xué),比我低一年,也是單不庵師的入室弟子,篤信程朱理學(xué)的。(有人以為存統(tǒng)兄是中國社會革命的老前輩,而我呢,說是和存統(tǒng)相識,不免有點高攀云云;我也不知怎么說才是。)他家鄉(xiāng)在金華東鄉(xiāng),施宅和我家相距只有二十五華里,還帶點遠親呢。船行三日,我們接席傾談,當然無所不談。我看見他的枕下,擺著幾本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隨手拿來看了幾篇,不覺有些異樣的感覺。那些文字,雖是用文言體寫的,內(nèi)容卻是嶄新的。如吳虞所主張的只手打孔家店,在舊士大夫眼前,真是大膽妄為,大逆不道。我問他:“存統(tǒng),我們的單老師看了,他會有怎么樣的想法?”他說:“單老師,也未必會反對的!《新青年》中的寫稿人,都是北京大學(xué)的教授!陳先生,他還是北大的教務(wù)長呢!”這便是五四運動的風(fēng)信旗,《新青年》正是五四運動的紀程碑。施存統(tǒng)呢,五十年前,乃是國人皆得誅之的叛徒,一個赫赫有名的新聞人物。
  一九一九年五月,那便是“五四運動”的主潮日子,為了反對北洋政府賣國喪權(quán),北京各大學(xué)學(xué)生在天安門前游行示威,這是一場愛國運動。但,五四運動乃是新文化運動,也是新文學(xué)運動,又是新社會運動,這是民族覺醒的大運動。(于今,日本及歐美各國發(fā)生了學(xué)生運動,人皆稱之為×記五四運動。)我只記得杜威博士來華講學(xué),上一天剛到了杭州,預(yù)定五月五日作連續(xù)性學(xué)術(shù)講演,還決定請蔣夢麟博士擔(dān)任翻譯。五四學(xué)生游行示威電訊傳來,蔣氏立即北歸,翻譯工作改請鄭曉滄先生擔(dān)任,其后一個月,罷課罷工罷市狂潮遍及全國,北京政府派往巴黎和會的代表團,也就拒絕在和約上簽字。愛國運動,仿佛告一段落了。
  新文化運動,就此星星之火燃燒起來,成為反封建的主潮。這一狂潮,沖開了貢院前的大門;一師學(xué)生便投入社會運動中去,和革命主流結(jié)合起來。我回到了一師,校中一切如常,單師果然對《新青年》的急進主張并不反對。可是校外年輕人,正在響應(yīng)《新青年》的思想革命傾向,主張“廢孔”、“廢除舊家庭”,迎接“現(xiàn)代化的民主自由”,在阮家組織了浙江新潮社,發(fā)行周刊。(清末,浙江革命黨人孫翼中、蔣智由、蔣百里曾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辦《浙江潮》,他們乃以“浙江新潮”命名。)阮氏兄弟而外,工專則有沈端先,一師則有黃宗范,一中則有查猛濟諸氏。他們只是一群年輕人,只是向往著光明,至于革命航向如何,如何組織群眾,喚起群眾,都沒有什么定見。大體說來,也只是《新青年》的應(yīng)聲者,唯一在積極試行的,便是拋棄文言文,改寫白話文;我們所向往的,乃是胡適之的八不主義和他的《嘗試集》一體的新詩。就在五四運動這一年,《新青年》才開始用白話文來刊載,魯迅也開始他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暗摹⒘、嗎、呢”的文字,才把舊社會士大夫嚇住了!
  早從《非孝》識經(jīng)公,眾議紛紛撼學(xué)宮;
  論定蓋棺離亂日,寒松終不負初衷。
  ——郁達夫:《題經(jīng)子淵畫松圖》
  往者,從朋友處看到一幅經(jīng)子淵師的《畫松》,上有郁達夫兄的題詩,其一首如上引。郁兄在詩尾自注中,說及經(jīng)校長以《非孝》為當局所撤職,語焉不詳。
  《非孝》問題,乃是五四時代在杭州爆出來的一件大事。這篇文章刊在《浙江新潮》第二期,施存統(tǒng)兄所寫,跟經(jīng)校長毫不相干?墒牵娼y(tǒng)系一師學(xué)生,浙江省當局便據(jù)此撤了經(jīng)校長的職,鬧成了留經(jīng)大運動。浙江省議會據(jù)此對一師作全面攻擊,把經(jīng)校長當作洪水猛獸看待。當時,攻擊經(jīng)校長的,列舉了四大罪狀:1.廢孔、2.非孝、3.公妻、4.共產(chǎn)。其實,一師于五四運動之后,“廢孔”則有之。廢孔者,即是廢除月初祭拜孔圣的儀式,至于把孔圣的神位從禮堂神座中搬開,送到后面校園中去,乃是我任主席時所做的,讓孔圣和狐仙同廟,正是物以類聚之意!斗切ⅰ纺瞧恼拢皇且粋嚇人的題目,內(nèi)容很平凡,只是說倫理要相對地推行,“父慈則子孝”,不可片面地苛求兒子來盡孝的。并不如孔融所說的,“兒子從母親腹中養(yǎng)出,仿佛一件東西從瓶子里拿出來,并無什么恩情可言。”更不可目為邪說,而且也不應(yīng)讓經(jīng)校長來負責(zé)的。
  浙江省議會的議員們,居然把這四大罪狀列入彈劾經(jīng)校長的正式文件中。我們的學(xué)生自治會,也發(fā)表宣言書來辯駁,他們推我起草;其中最重要的兩點,即指明“公妻”乃是希臘哲人柏拉圖理想國中的主張;柏氏所說的“公妻”,乃是男女婚姻由國家來決定,有著淑種的作用。我揭露了省議員常識不夠,用自己的骯臟想法來誣蔑經(jīng)校長,不僅無恥,而且可憐。說到了“共產(chǎn)”,我便舉了《禮運?大同篇》為證,“天下為公……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這是人類的理想社會境界,圣人所提出的最高標尺,我們能實現(xiàn)共產(chǎn)社會,不正是合乎孔夫子的教訓(xùn)嗎?這篇宣言,刊在滬杭各報上,倒把頑固派的嘴塞住了。(這一來,也就注定了我在學(xué)生自治會的地位。)
  在這兒,我且補說當時的學(xué)生自治會的進程。一九一九年春天,開學(xué)后,我便開始組織學(xué)生自治會,由各級各班推出代表,共同議訂“學(xué)生自治會章程”,即等于我們的學(xué)生憲法,學(xué)生自治會便是我們的國會。說起來,正是對學(xué)校當局的革命;我們要撤銷夏丏尊師的一切職權(quán),把宿舍中的管理事宜,由自治會派人主管,我們還組織了學(xué)生法庭,我還做法官。我們還從校中把膳費領(lǐng)來,膳廳的事,也由自治會主理。我們所議定的章程,刊在上海各報,也成為全國學(xué)生自治會所取法。自治會組成后,由各級各班推舉了代表,組成常務(wù)理事會。我還以“一師”代表地位,參加了杭州學(xué)生會;范堯生兄以浙江學(xué)生會代表地位,到上海參加了全國學(xué)生會,還主編全國學(xué)生會日報。
  我之回憶五四運動,已在五十年后,用今日的角度,來看那座紀程碑,觀感自有不同,當時,出現(xiàn)了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便是寫在易卜生筆底的《傀儡家庭》中女主角挪拉;她昂然站在社會面前,要看看究竟她錯,還是社會錯?這是易卜生主義的基本精神。當時,個人的覺醒,代表著時代的氣息,我還記得上!渡陥?副刊》,刊過一篇有關(guān)易卜生創(chuàng)造娜拉的故事,說真的娜拉畢竟回到家中去的。這番話,犯了眾怒,我們都怪責(zé)他侮辱了娜拉。不過,魯迅先生在女高師講演《娜拉走后怎樣》。他說:“娜拉畢竟是個女子,走向社會,只是一只鴿子,空中的老鷹在張嘴等著她,一口吃掉她,那是常事。所以,娜拉依舊回到家中,也不足為奇!彼终f:“一個娜拉走出了家庭,會有人同情她的;要是十個百個娜拉,走出了家庭,那就沒人理會了!”這更是有分量的話。他勸女高師女生,要爭取平等地位,必得首先爭取經(jīng)濟權(quán)。可是,新中國建立后第八年,北京戲劇界,為了紀念易卜生百年生辰,在工人俱樂部上演“娜拉”。觀眾們又有一種看法,他們說:“娜拉為什么不走向社會去,社會上有著多少機會在等待她呢!”時隔四十年,對易卜生主義的評價便不相同了。
  我們那些年輕人,走出了校門,都有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氣概。(一般人一定不會記得清朝一代在圣廟中那座臥碑上的話,秀才是不許過問天下事的。雍正帝便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話,那還用得著帝王卿相嗎?清末維新運動以及五四時代學(xué)生運動,這才開始了書生干政的新趨向。)不過,我們所感興趣,乃是白話文運動。新青年提出了反桐城派古文,反文選派駢文的口號;舊文人疾首痛心,說寫“的、了、嗎、呢”的,都是引車賣漿者的俚俗文字,簡直丟盡了讀書人的臉。一位用文言文翻譯英國小說家狄更斯《雙城記》、小仲馬《茶花女遺事》的林琴南,他寫信給北京大學(xué)蔡校長,公開反對白話文,認為比孟夫子所說的洪水猛獸,還要可怕!我們追隨新青年派的號召,把以往被夏丏尊所沒收的《水滸傳》、《紅樓夢》、《三國演義》搬到教室中,讓它們代替了《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的地位。一部最時行的小說:劉鐵云的《老殘游記》,其中如白妮說書,黃河上看打冰、大明湖諸篇,我們念得滾瓜爛熟。我們最贊成吳虞只手打孔家店的主張,所謂《四書》《五經(jīng)》,真的一腳踢掉,讓它們到茅坑里去睡覺了。那時,我還愛寫白話詩,一種無韻的抒情詩,大體上走的是胡適《嘗試集》式的解放體詩詞。如康白情所寫的“送客黃浦,風(fēng)吹著我的衣裳”。真的家喻戶曉了。
  至于社會革命思想,還是朦朧得很;大家把克魯泡特金、巴枯寧和馬克思、恩格斯混為一談;真正成為中國社會革命導(dǎo)師的大杉榮,他實在是無政府主義的主將。我們這群年輕人,辦了《錢江評論》,著重的主題,有女子剪發(fā),男女同學(xué)。北京大學(xué)是第一個把大門開放給女生的大學(xué),那時有一位新聞人物——李超,她的聲名跟娜拉那么大。而毛彥文女士,也以脫離家庭為世所稱。最切實的改革,乃是受了西風(fēng)吹拂的學(xué)校制度,“一師”就有施行“道爾頓”制的嘗試,因此,有人想到先前的書院舊制來了。 四一國學(xué)與國學(xué)概論
  我在老陜吳家做家庭教師,教的是他的一兒一女,還有一個伴讀小女,都是幼童,十歲上下,功課是很輕的。吳氏抽大煙,煙癮很大,往往雞鳴而睡,黃昏才起床,和我這個“黎明即起”的老師,習(xí)慣恰好相反,賓主之間,難得有相見的機會。他的孩子吳福寶,因為他的母親出走了,雖說天縱驕子,少了一個庇護的人,由得我嚴格管教,他只好乖乖地聽話。他天資不錯,十歲那年,能寫頗為通順的短篇文章,吳氏大為高興,我便一直教下去。那是我自修研究進步最快的時期,幾乎讀遍了當時從歐西譯介過來的文學(xué)名著,旁及社會科學(xué)、哲學(xué)、史學(xué)專著,仿佛是一個通人了。我開始用現(xiàn)代的燭光來照明中國的古籍,我讀了無數(shù)種前人的筆記,也就是前人的雜學(xué);正因為他們的議論,互有出入,大開了我的眼界。邵力子先生把《覺悟》園地給我一個發(fā)表的機會,雖說沒有稿費,在當時,正滿足了我的發(fā)表欲。一年之中,寫了幾十萬字,居然成為“作家”了。(有人以為我在上海寫稿,得魯迅先生之助,那是說錯了的,我寫稿之時,和魯迅不相先后;邵先生才是提攜我的人。)可是,出乎我的意外,忽然來了這么一頂紙糊帽子,乃變成了國學(xué)家,連陳仲甫先生的筆下也這么稱呼我呢!其實,仲甫先生精于語言文字之學(xué),才是真不二價的國學(xué)家。
  “國學(xué)”,這一名詞,并不是古已有之的。乃是十九世紀西學(xué)東漸以后,有些士大夫(精神上的遺老,有如今日海外所謂忠貞之士),只怕“國粹”給歐風(fēng)美雨吹掉了,乃要緊緊地保存起來,稱之為“國學(xué)”。(日本人稱之為支那學(xué),歐美人稱之為漢學(xué)。)到了二十世紀初期,他們就在那兒提倡“國學(xué)”了。啟蒙期的士大夫,激進的如吳稚暉輩,說是要把古書丟到茅坑里去,于是國粹派更是如喪考妣了。我幼年時,雖說讀過《四書》《五經(jīng)》,先父卻是新學(xué)的前驅(qū)戰(zhàn)士,一開頭就叫我們念國文教科書。他要我們留意的,乃是《朱子小學(xué)》和《近思錄》;念了《四書》以后,只叫我念《詩》《書》二經(jīng),《易》、《禮》、《春秋》(三傳)都不曾好好地念過。我回想起來,《孟子》和《詩經(jīng)》,我念得最熟;假使古代經(jīng)典,對我有什么好處,也只說到這兩種書了。先父是不讓我們看諸子百家之書(家中也沒有什么子書),所以,我到杭州以前,還不曾看過老莊之書。
  我在杭州讀書時期,單不庵師教我的是正統(tǒng)派的考證學(xué)。我的心目中,最偉大的清代樸學(xué)大師,乃是戴東原以及他的弟子段玉裁、王念孫引之父子和后來的焦循;還有一位,便是浙東史學(xué)家章實齋。單師在?庇(xùn)詁上下了一番功夫,他對段氏《說文解字注》,費了一番心力。所以我到了上海,進修這一方面,也在考證學(xué)上用功夫,并不管什么國粹國渣一類的閑賬的。單師教弟子治學(xué),并不如先父那么狹窄;我們開始讀先秦諸子之書,一開頭就愛上了《莊子》、《老子》和《韓非子》,旁及魏晉清談之學(xué)。史籍之中,我初讀《左傳》《史記》和《三國志》,便從桐城派的老師歸有光開頭,跳過了唐宋八大家和班、馬有了交往了。
  在吳家教學(xué)時期,我又重新把王船山《讀通鑒論》細細研讀了一回,這是我第三回和王船山思想相接觸,我想起了啟蒙師朱芷春先生對我啟迪之功。直到十年前,我還替一位牛津大學(xué)的英國學(xué)生,完成了以《王船山哲學(xué)》為博士論文的研究。王氏認為我們在真知真見面前,不要阿附別人的論斷,《讀通鑒論》處處閃出王氏的卓見,而且古為今用;和黃黎洲一樣,有著時代的意義。
  五四運動帶來的新文化氣息,那正是胡博士光芒萬丈的日子;別人的感受如何,我無從知道。我所以引為同調(diào)的,就因為他提倡了新的考證學(xué),條列了清代樸學(xué)大師戴東原、段玉裁、二王父子及焦循的考證學(xué)方法。他說,他們的考證方法,是科學(xué)方法。他也提倡“國學(xué)”,但不是遺老式的國粹保存,而是要運用科學(xué)方法來整理“國故”。他說:“國學(xué),在我們的心眼里,只是國故學(xué)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過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xué)問,就是國故學(xué)。認清了國故學(xué)的使命,是整理中國一切文化歷史,便可以把一切狹陋的門戶之見都掃空了!彼终f:“學(xué)問的進步不單積聚材料,還須有系統(tǒng)的整理;索引式的整理,結(jié)賬式的整理,專史式的整理!彼种赋觯骸跋騺淼膶W(xué)者,誤認‘國學(xué)’的‘國’字是國界的表示,所以承認比較的研究的功用。最淺陋的是用‘附會’來代替‘比較’。附會是我們應(yīng)該排斥的;但比較的研究,我們應(yīng)該提倡的。有許多現(xiàn)象,孤立地說來說去,總是說不通,總是說不明白;一有了比較,就不須解釋,自然明白了。我們現(xiàn)在治國學(xué),必須要撥開關(guān)閉、孤立的態(tài)度,要存比較的虛心。第一,方法上,西方學(xué)藝研究古學(xué)的方法早已影響日本的學(xué)術(shù)界了,而我們還在冥行索途的時期。我們此時應(yīng)該虛心采用他們的科學(xué)的方法補救我們沒有條理系統(tǒng)的習(xí)慣。第二,材料上,歐美、日本學(xué)術(shù)界有無數(shù)的成績,可以供我們的參考比較,可以給我們開無數(shù)新生力,可以給我們添無數(shù)倍借鑒的鏡!边@一來,我便覺得我們所研究,才是真的“國學(xué)”,整理國故,成為當時南北學(xué)人努力的共同目標。(北京大學(xué)刊行《國學(xué)季刊》,也正是新考證學(xué)的園地。)
  胡氏把我?guī)Щ氐秸銝|學(xué)派的天地中去(先父原是浙東學(xué)派的后學(xué)),他讓我們知道章實齋的《文史通義》,有著會通之道。戴東原治學(xué),功夫很湛深,卻不免于支離破碎;章實齋視野很廣,正足以糾正支離的缺陷。那時,我心目中的胡博士乃是戴東原加上了章實齋,正是一個時代的前驅(qū)。(梁啟超《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也把胡氏定為皖學(xué)的后起之秀。)當年,我曾在杭州第一中學(xué)講演《國學(xué)研究法》,也就說明了這一點道理。后來,在《東方雜志》發(fā)表了一篇《國故學(xué)引論》,也是發(fā)揮了這一點意見。那時的我,以顧亭林自期,我夸下了大口,說是要寫一部有來歷而又有創(chuàng)見的《日知新錄》。
  說來也頗有趣,這些年來,我在海外賣文為活,因為引書過多,曾被一些通人嘲笑得不亦樂乎。可是我們的老師單不庵師是要我們無一字無來歷的。章實齋也說:文人是要文必己出,史家卻要文不己出。文章千古兩司馬:司馬遷、司馬光,都是“文不己出”的文抄公!拔牟患撼觥北取拔谋丶撼觥备〞r間費腦子,那是有點常識的人都會明白的。吳家三年的進修生涯恰好把我培養(yǎng)成為一個熟讀古今中外之書的人,我那時竟想做一個真不二價如顧亭林那樣的“文抄公”,一個“新考證”的史人;直到后來,才慢慢從這個圈子里跳出來。(從那時起,我才開始對梁啟超先生有了敬意。)
  事有湊巧,上海江蘇省教育會派由沈信卿輩所主持的國學(xué)講演會,請章太炎師主講,要替保存國粹加點功夫。我替邵先生主編的《覺悟》,筆錄講稿,我們還陸續(xù)加以批注,恰好替復(fù)古運動消了毒。章氏的講演,并不和沈信卿輩的預(yù)定目標相符合;章師是一個求會通的學(xué)人,他的說法,恰好和新考證學(xué)家合上了節(jié)奏,他的《國學(xué)概論》,則變成治中國文史的入門書了。
  章師講演地點,在上海西門職業(yè)教育社的大禮堂,第一天,與會聽講的有一千二百多人;可是,這盛況是維持不下去的,除了結(jié)末那一回,仍有二百多人與會。章師先后講了十二次(每逢周末下午講二小時),平時只有四五十人聽講。聽講的人所以這么少,一半由于章師的余杭話,太不容易懂;他所講的國學(xué),對一般人實在太專門了。在場聽懂的,并沒有幾個人。沈信卿自己就不懂,省教育會所請的兩位記錄,雖是老年人,他們也不懂,所以記不下去。《申報》、《新聞報》派在會場的記者更不懂;他們所筆錄的大錯特錯,錯得太可笑了。結(jié)果,幾乎只能讓我這個對考證學(xué)有興趣的人,一直寫下去。這便是我的《國學(xué)概論》記錄本的來由。這部講演,先后刊行了三十二版,銷行得很廣,還有兩種日文譯本。章師所講的,并沒有多少新的內(nèi)容,只要看過章師的《國故論衡》、《檢論》和《菿漢微言》,就可以原原本本找出一貫的思想體系來。可是一般人能讀聽懂《國故論衡》的,又有幾人呢?我是一面研究他的《國故論衡》、《檢論》,一面去聽講的;這一來,可以說是作了一回有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所以章師對于我記錄的高度正確表示驚異(見日譯本題詞)。他想不到我這個私淑弟子,只有二十一歲呢!后來他從錢玄同先生那兒,知道我是單師的弟子,才叫我去拜門的。
  對我個人來說,國學(xué)研究對我也是一個牛角尖,我?guī)缀蹉@了進去,沒法鉆出來呢!這一方面,我又受胡氏另一篇文章的影響,他指出清代考證學(xué)家的時代和西洋科學(xué)家的時代正相先后,“他們的方法是相同的,不過他們所用的材料完全不同。顧氏、閻氏的材料全是文字,格利賴一班人的材料全是自然界的實物,實物的材料是無窮的!边@樣我便從整理國故的圈中跳出來了。
  四八孤山文瀾閣
  在“暨南”前期、中期之間,我應(yīng)該插說我重回杭州,在西湖孤山文瀾閣工作的事;那是一九二七年秋天。我說過:同學(xué)們總以為我是單師的義子;真正的義子,乃是我的同學(xué)邵仁,并不是我。但,單師繼任浙江省立圖書館西湖分館主任時,他找我去做館員,并不找邵仁,可見他的偏愛,我和他實在情深父子,中心永銘的。
  西湖分館,便是四庫全書南四館之一的文瀾閣。分館在中山公園西北角建了新館,文瀾閣便是館員們的宿舍。不過,北伐軍初定東南,某軍仍住在文瀾閣中。因此,我們回杭之初,首先住在岳王墳前的泉學(xué)園,便是“曲院風(fēng)荷”所在。那兒,荷花是我們的插架,湖魚是我們的伙伴,人在畫圖中。可是,園中住客,大多是肺癆病友,除了我們和吳茀芝夫婦(他是西湖美術(shù)院教授)。其后,我們移住廣化寺,那是南宋以來的名剎;可是,算盤打得很精的住持,把僧舍變作公寓,幾乎住滿了客人;我們和曹禮吾夫婦隔舍相鄰,跟湖邊旅店生涯,完全相同。有一天,住在文瀾閣的部隊突然撤走了,我們便趕著住了進去。閣的東北角上,有一別院,自成小天地,那是單不庵師的住宅。第四進、第三進,住了幾家同事,我只記得陸仲襄先生住在第三進的右?guī)5谌M前面,有一方池,四圍梧桐匝立,池水黝黑,仿佛很深似的。第二進,便是我們和曹禮吾夫婦分住之所,東西兩廂,各有兩大間,很寬敞舒適的。第一進是大廳,前面是假山庭院。小亭豎著石碑,上書“文瀾閣”三大字,碑陰刻乾隆御詩。這位皇帝,乃是我生平最討厭的古人之一,他的詩都是酸腐不堪。大門緊閉,我們都從側(cè)門進出。出了大門,便到了羅苑后門了。(羅苑,乃是羅迦陵的湖上別墅,她是猶太商人哈同的妻子;而今哈同花園化為塵土,羅苑仍在,一直是美術(shù)學(xué)院的校舍。)在一般朋友想象中,我們住的是帝王家院落,一定是神仙侶了;其實,并不怎么理想,只是很有趣。那時,我和禮吾都很年輕,跟著單、陸諸老,過著發(fā)霉的生活。因此,我們的精神每每老過我們的年紀;有時,也如蛀蟲似的鉆在古書堆中,要做“飽學(xué)之士”了。那梧桐庭院的假山中,也就變成雞群的巢穴;母雞在我們所尋找不到的山洞中,生下了它們的蛋,累積在那兒,直到它們孵育了一群小雞出來,才引起了我們的驚異。池中,據(jù)說在藻萍底下,伏著很大的鯽魚,我卻沒有看到過。那年夏天,禮吾就在桐蔭下藤椅上睡過了整個暑天。他曾看到兩頭蛇在池畔爬行;可惜,我就無此眼福。后院籬邊那樹綠梅,照禮吾的說法,乃是西湖上最珍貴的梅花;可是我們那位單師母,她是把“風(fēng)雅”當柴燒的,她把孩子們的衫褲襪子都曬在梅枝上趁夕陽;單師也只搖了一下頭就走開了?傊,在乾隆皇帝的“右文”招牌上,涂上這些泥灰,也是有趣的。文瀾閣巷角中擺著一大堆空書柜,連看柜架子,仿佛告訴我們,《四庫全書》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那兒已經(jīng)辟為西湖博物館,一進門便是那條長達四丈的大鯨魚,又是對乾隆皇帝的諷刺;文瀾閣也只留下那方石碑,后院的綠梅,也真的當柴燒掉了!
  四十多年前的文瀾閣,雖說地處孤山,湖上水陸交通之會,游客很多;可是,到西湖分館來看書的讀者卻很少很少,少到那年冬天,每個月,只有一個看書的人。分館那位老管理員,管了三十年書,連中式或西式的
  目錄:
  學(xué)都不懂。一切憑他個人的記憶,有時,一本書,要找上半點鐘才找到呢。這都是文瀾閣上的“古董”。
  不過,我們在館中的內(nèi)部工作是很忙的。海外報刊上,也不時看到談《文瀾閣及四庫全書》的文字,其人并沒到過文瀾閣,也沒見過《四庫全書》,因此,他們所說,都是豁了邊的。文瀾藏書,在太平軍戰(zhàn)役中一部分被毀了,戰(zhàn)后杭州丁氏兄弟也曾雇工抄補了大部分。一九二七年,單師來主館務(wù),派人在北京依文淵閣本補鈔起來,可說全部抄齊全了。(我們還在各處找到了幾種揚州方面散失了的舊書。)我們得把補鈔的書,按著原書配搭起來,有時還得做點校對的工作。那一時期,我才系統(tǒng)地看了《四庫全書題要》。
  另外一件大工作,便是整理王氏(克敏)藏書。王氏因為在北洋軍閥時期主持財政,有財神之稱。北伐軍到了杭州,他的財產(chǎn),全部沒收充公,那一大樓上的藏書,也都搬運到西湖分館來。王家的珍本書,早已到天津租界中,在某銀行寄存著,可是,留存著一般性的書,比杭州藏書樓所有的還要豐富些。我且說一件小事來作襯托:單就《二十四史》(包括《十七史》、《二十一史》在內(nèi))就有七部那么多,有明刻本、殿版、局刻本、大字同文本,可以說是應(yīng)有盡有。從版本說,明刻本當然算得十分貴重的了。那位替我們搬送藏書來的某軍長(安徽人),他要留下一部《二十四史》,單師聽他自己選擇,他卻留下了那部大字同文本。這在我們眼中,當然覺得十分可笑的。軍人畢竟是軍人,有眼不識貨的。
  王氏藏書的編目和配搭的指揮工作,那時便落在我們肩上了;我呢,真是如入寶山,不知怎么說才是。不過,西湖分館的藏書,有幾件趣事可以說一說:辛亥革命后的杭州藏書館,乃是章太炎師的“私家企業(yè)”。他的女婿龔未生,一直主持館務(wù)。因此,木刻印板的《章氏叢書》,成為浙江圖書館的主要任務(wù)?墒,在政治觀點上,康有為、梁啟超乃是章師的政敵,因此偌大的圖書館,竟沒有一部康梁二氏和維新志士的書。恰好王氏藏書,正足以補救這一大缺點,我們便有系統(tǒng)地替它補充起來,補充得十分齊全。
  在那兒,五四運動以后書刊,收藏得很貧乏,除非作者送了去,館中決不花一文錢去買新的書刊。我們除了把王家所藏的抽了過去,又大量收購了一批新書刊,讓這家老藏書樓有點新的氣息,我們本來建議要設(shè)立西文藏書室,苦于經(jīng)費不足,只好作罷。因此,浙江圖書館,只是個中文的藏書樓;不知后來陳館長主政時,是否把西文書也收藏起來?
  王氏藏書樓,還有一部分所藏的近五十年間的滬杭報刊,我曾建議:來一回總編目索引的工作,結(jié)果,也無法動手,也就作罷,其后不久,我也就離開杭州了。
  當年,我在杭州一師讀書,雖說身處湖山勝地,卻和湖山極少緣分;一則土老兒心目中,還看不起西湖十景;二則出家人的勢利眼比凡俗市儈更勢利些;三則,我們高談社會革命,把“風(fēng)雅”看得很輕。直到在上海塵囂中混了五年,重回杭州,才領(lǐng)會得湖光山色,自有佳趣。我對西湖十景并無多大好感,尤其討厭乾隆皇帝的石碑和題詩;可是,“平湖秋月”、“三潭印月”、“雷峰夕照”,都有著情景交融的美夢,不時闖入記憶中來的。
  孤山文瀾閣,該是湖上最佳勝處,真是“大好湖山歸管領(lǐng)”了。傍晚時分,總是沿著湖邊向西泠印社轉(zhuǎn)向西泠橋,橋北便是蘇小小墳,有一小亭,掛著“湖山此地曾埋玉”的聯(lián)句,有人在那兒閑坐。蘇小小乃南齊時人,生在嘉興;另一傳說,她是錢塘名妓,生在江干,即鳳山門外南星橋附近。這一處的蘇小小墳,乃是杭人迎合乾隆皇帝的圣意才造起來的。不過,我很喜歡蘇小小的唯美主義的風(fēng)致,有如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和蘇小小墳相對,橋東便是蘇曼殊墓,他是清末民初的浪漫詩人,有著拜倫的風(fēng)致,南社詩人,跟他都相熟;他又是半僧半俗、超凡逸俗的人。從他的墓前走孤山后背,慢慢踱了二三十分鐘,到了馮小青墓,便已到了林和靖墓的山腳了。走上山岡,穿過放鶴亭、鶴冢,再走下來,便是平湖秋月。湖上景物,我最愛“平湖秋月”,樓前小小場地,幾株大柳樹俯垂湖面,我們就把小艇綰系在柳蔭中,那才是人物兩忘。那時,我們閑步向西行,到了羅苑,便又回到文瀾閣了。我們散步的圈子可大可小,可遠可近,興之所至,可水可陸;有時就在西泠印社的四照閣,也可以消永日的。
  不過,住在湖山勝處,并不一定很舒適的。在那兒,夏天很熱,熱得仿佛在蒸籠里;冬天很冷,冷得徹骨凍;春秋兩季,游客太多,過往的朋友,會到我們那兒來歇腳。有一回,一位朋友帶著妻兒來看我,表示他對我們的羨慕,說:“老曹,在你們這兒養(yǎng)養(yǎng)老,可真不錯!蹦峭恚覍︾R自照,不禁嘆息:“我難道該在湖上養(yǎng)老了嗎?”說來也有趣。館中同人,曾在中山公園亭邊拍了一張照片,看起來,真如一幅三代同堂的合家歡。單師、陸老屬于父一輩的人,我和禮吾兄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事業(yè)正在開始,決不會終老于斯。我便翩然有去意,第二年春天,又回到暨大教書去了。
  杭居那半年多時日中,我開始研究文物掌故,和田汝成(明嘉靖五年進士,杭州人)碰上了頭,熟讀他的《西湖游覽志》和《志余》,《志余》對我更多助益之處。連類看了宋元文士所寫的《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粱錄》、《武林舊事》、《古杭雜記》等書,對于杭州鄉(xiāng)土風(fēng)物,有著很清楚的輪廓。我并不敢自居“杭州通”,可是看看陳定山先生的《西湖》,也不見得比我更見多識廣。而且,新的西湖勝景,海外人士并未見過,也只好讓我來報道了。
  四九《四庫全書》
  一些讀者,要我談?wù)劇端膸烊珪,恰好,我談了文瀾閣往事,就來補上一節(jié)吧!
  從孤山拐過了角,向西走三兩丈路,便到了文瀾閣了。湖上總有幾千株梅樹,孤山以梅花與林和靖為世人所稱誦。而虬蟠蒼老,一枝獨秀的,卻推文瀾閣的綠梅。文瀾閣前后凡五進,這枝綠梅就在最后的一進;小院深幽,佳人獨處,非真賞者不會去領(lǐng)會的。
  文瀾閣,原是清乾隆年間,諭令建造,用以庋藏《四庫全書》之所!端膸烊珪罚烧f是中國文化史上幾種規(guī)模最大的叢書之一。(經(jīng)、史、子、集,古稱四部,清稱四庫。)乾隆自稱“右文”,為了嘉惠士林,才編修了這部叢書。先后分繕了七部;首先完成的四部,分貯文淵(北京宮內(nèi))、文源(圓明園內(nèi))、文津(熱河行宮)、文溯(沈陽)。后來完成的三部,分貯江南各地,文匯(揚州)、文宗(鎮(zhèn)江)、文瀾(杭州),亦稱三閣。太平軍戰(zhàn)役,文匯、文宗毀于戰(zhàn)火,文瀾也散失了五分之三;戰(zhàn)后丁氏兄弟補鈔了五分之二。到了單師主館政,才全部補成。我和禮吾兄,都是料理過《四庫全書》的工作者,也和文瀾閣有過這么一段因緣。
  《四庫全書》,這部手抄的大叢書,共三萬六千三百冊。(據(jù)文津本,經(jīng)部五千四百八十二冊,史部九千四百七十六冊,子部九千〇五十五冊,集部一萬二千三百六十二冊。共收書三千四百七十種,七萬九千〇十八卷。)每冊長清官尺七寸八分,闊五寸九分。一面八行,每行二十一字;注文雙行小字。書面用顏色絹連書腦包起,絹色,經(jīng)部用葵綠色,史部用紅色,子部用白色,集部用灰黑色。卷首飾有“古稀天子之寶”和“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這部大書,依據(jù)通行本、私人進獻本、各省采進本、永樂大典本、內(nèi)府本、敕撰本抄繕,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坊間均有刻本可得,并非孤本。各書雖經(jīng)當時學(xué)者名家編纂?,錯字還是很多。(參加鈔繕的,先后二千八百二十六人。)前四部比較精審,后三部便差了一格了。這部大書,帶著皇帝的帽子在嚇人,從前士子,視之如神明;我們眼見其書,覺得普通得很,并沒有什么了不得呢!假使把全書拍成一份影片,也不過四五萬尺膠片便夠了。
  從另外一面看,《四庫全書》雖著錄了三千四百五十七種書,但編修四庫,由各方進書,經(jīng)磨勘結(jié)果,查出“抵觸清朝”、“違礙清朝”及“謬于是非”者,先后銷毀了二千三百四十三種,即是說十種之中,就被銷毀了四種。至于已注釋的書本,也有十分之一被刪掉了,F(xiàn)代大藏書家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云:“當時編檢諸臣,急于成功,各處散見之古書,既采之未盡,而其與見行刻本有異者,全不知取以?保跤幸娦姓叻亲惚,大典中有定本,亦遂忽略檢過,不得補其佚文,可知古今官修之書,潦草大都相類!薄傲什荨倍,可作《四庫全書》定評,用不著把這部書看得了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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