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是個曲迷,在上海時就打聽到以前替我們拍曲子的沈傳芷也在青島替人拍曲,且抄得有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別墅里也有電話,我們馬上打了個電話找他,他果然馬上就趕來了,于是我們就談到青島曲界的情形,他告訴我們路秘書是唱冠生的,孫主任是唱老旦的,某科長唱得最不好,路小姐孫小姐是初學,但全唱得好,又說他們聽到曲友來了,自然馬上會來接你們的。說著說著他有拍期就走了。 果然,到晚上,有路秘書的汽車來接我們了,同學刁君雖然不會唱昆曲,也跟了我們去湊熱鬧。四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們坐在汽車上都好笑,一個人也不認得,糊糊涂涂地就去趕人家的曲會,假如這輛汽車不是路家派來的,我們不是都要被綁去了嗎?車子在一所小洋房前停了下來,傳芷先出來接我們,也只有他和我們熟。一間大客廳坐滿了人,全都穿得很考究。路家是主人,自然他家的人最多,而會唱曲子的人也多,路秘書自己不用說是老曲家,老太太也不反對+且喜聽曲子,少爺路仲寬夫婦也會唱,小孫女鳳兮才七八歲也會唱《小春香》,路家三,四,五,六四位小姐都會唱,此外孫家父女連我們一房也有十幾個人了。 因為全都陌生,而且女客多,使我有些窘,我只好和老秘書談話,原來老秘書是貴州人,老住在四川,知道我們祖父,祖父曾經(jīng)在前清時做過一任川東道,老秘書說他德政很好,使我感到光榮,我雖然沒有見過我的祖父,但常聽人說起,父親八歲時,祖父就逝世了。 我們覺得他們的曲會還不夠正式,因為大家都還唱清曲,也不嵌白,有的還要帶鋪蓋。因為我們在蘇州所參加的大曲會都不看本子的。但我們總留心昕別人唱。我們唱完了,他們也都拍手。他們招待得很好,大客廳也叫人非常舒適。四姐和那些小姐們不久也就熟了。夜已很深了,他們才又用車子送我們回靜寄廬。 睡覺之前,我和四姐自然在批評他們,四姐說孫小姐不錯,唱也唱得好,人雖不十分漂亮,卻很charming,我也同意她這句話。我們還談到她牙齒太稀,縫太大,年紀仿佛在許多人中也最小,不打扮,短頭發(fā),是個中學生的樣子。 此后我們在青島反是到海水浴場的時間少,而唱曲子的時候多了。同學刁君因為職業(yè)關系,叉到濟南去了,只剩我們姐弟二人。我們游過嶗山,青島又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了。湛山匯泉我們都常去,我記得下水一共不過五六次,孫小姐游得很好,她教我們,我們也都勉強會了。我的姿勢最不好,他們說我是狗劃水。孫老伯最好玩,穿了游泳衣,套了救命圈,在海水浴場兩頭走,也算是游水。沙灘上的確很好玩,可以做種種游戲,我常常把身體埋在沙里,在海邊的人,都曬得很黑,就是我一個人白,身體又肥,一點也不好看。孫小姐有一次說,她的同學問她,你那位朋友怎么那么自?在海水浴場,白是一件丟人的事。她的身體倒是不錯,黑黑的,圓圓的,豐潤而不肥壯,很玲瓏。可惜她那件游泳衣太大了點,一沾上水更松。常常背心會掉下來,露出小部分豐滿的胸部來,我常叫四姐替她掛好,但有時她游得正上勁,卻討厭人去惹她。而海水浴場就很少有這種傷風化的思想,我們太頑固了。 每次曲會總有人請客,我們吃了人家不少頓,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們也請人一頓,一切請孫老伯辦理,因為他是曲會里的總務主任,常常貼錢,而事總辦得十分令人滿意。所以我們這次請客,也請他主辦。地點就在他家客廳里。他家的客廳很大,長長的玻璃門,很透氣。那晚上的酒席也非常豐盛,我不能吃酒,孫小姐在我玻璃杯中倒上很多汽水,一小點啤灑,別人都暗笑她幫我忙。在青島短短的一個月中,我和孫小姐見面晟多不過十次,她也到我們住處來過幾次,但總是我們到她家的時候多。我們一同看過電影,吃過小館子,在海邊散過步。雖然是暑假,但她們(圣功女學里)還有什么勞動服務,日里總不很有空。四姐已和她很熟,而且很要好,她告訴我們,第一次見我們印象很不好,尤其是四,她還擦了口紅,而事先傳芷義說我們剛從上海唱了戲來,她們還以為我們足戲子,及至四姐唱完了,大家拍手,她又站起來拱拱手,這一點她們的印象最壞了。心想到底是戲子,怎么女人還拱手。其實蘇州唱曲子的老規(guī)矩,大家都拱手,也不以為怪了。她告訴我們,我們都很好笑。一個月中我對她已很注意,覺得她活潑,大方,聰明,有趣,會說話。、我還曾經(jīng)很冒昧地問她幾歲,她也答我才十七歲。真還是小孩子呢。以為我對她還好,四姐便常常開我的玩笑,她也很贊成她,但我知道她那時對我的印象,只是還不壞而已,卻一點沒想到要嫁我的話。 父親從家里發(fā)來一份電報,要我趕快回到蘇州去,在自己家里辦的學校里(樂益女中)教書。我于是不得不走了,我沒有讓這一般新曲友知道,因為怕他們又要餞行。但僅僅只有孫小姐一個人知道。我第一天就買了船票,第二天一早開船,頭一天晚上雖說好請她不必來送,但我心里卻很想她會來送我。果然,天剛亮,她一個人便來了,我們一同坐汽車到船碼頭。送我上船的還有四姐(她不回去,還要在青島住住,我真羨慕她。)和一位宋漢篪君。我們一同先上了船,是個日本船,好像叫青島丸,很干凈?扉_船的時候,他們都下去了,買了三卷紙帶,我站在船沿上,他們站在岸上,我和孫小姐拉的是一根紫色的,船開了,我眼睛老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遠了,紙帶斷了,人也看不見了,我收了三根紙帶的斷頭,懷著十分喜悅、三分惆悵的心情進了艙。P9-11 先父宗和公遺著《秋燈憶語》,于抗戰(zhàn)后的一九四五年,在安徽立煌印過一版。草粉紙,字跡模糊,裝幀簡陋,典型的“抗戰(zhàn)版”書籍。這本書是孫風竹(大姐以靖的生母)病逝后,父親對這段愛情、婚姻生活的回憶錄。父親在后記中說,原想等打完仗,條件好了,再好好印出來,但看來一時無望,只好先因陋就簡印一批,贈送親友,紀念死者。這以后,就一直沒有正式出版過。父親和孫,結合在戰(zhàn)亂中,訣別在戰(zhàn)亂中,這本書從它的內容、寫作、出版到保存,承載了太多太多的苦難。同時,它也承載著半個多世紀深厚的親情和愛情。 一九八五年春節(jié)前,在美國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四姑充和,終于回國來探親了。四姑是我父親的小姐姐,只大他一歲,小時候一起游戲讀書,長大一起到北平上清華,在眾多的兄弟姊妹中,感情最深。但四姑回國時,我父親已去世近十年了。她為了要看看她摯愛的大弟生活和離去的城市,特地到貴陽來,與我母親相聚了一個月。記得我們去飛機場接她,她一下飛機,就抱著我媽失聲痛哭,那種疼愛傷心無以言表。在筑小住期間,她每天夜不成寐,翻看我父親的日記信件。這時候,家里那本《秋燈憶語》早已被抄家抄沒了,大姐以靖好不容易從云南一位親友處訪得一個孤本,四姑看后,準備把它重新印刷出版。她帶了此書回到美國,手抄了一遍。并讓三姑兆和(沈從文夫人)轉求巴金先生為書作序,可是巴金先生當時已患帕金森癥,不能執(zhí)筆了。但他寫了兩封情深意切的信給三姑,信中說:“宗和的《秋燈憶語》寄來了,讀著它我好像又在廣州開始逃難了,我又在挖掘自己前半生的墳墓。我還想到從文想到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許多事情是忘不掉的!薄胺_稿子我便想起三八年我和宗和同船逃出廣州的情景!卑徒鹣壬腿枚梅驄D都是好朋友,曾經(jīng)一起度過艱苦的抗戰(zhàn)歲月。三姑把巴金先生的信和四姑抄件的復印件寄還以靖,我母親(劉文思)就以四姑手抄《秋燈憶語》復印件為底本,動手用毛筆抄在稿紙上,說是要抄三份,留給我們姐妹三人作紀念。 一九九八年六月,我到深圳參加全國藏書票大會,開會期間結識了《香港筆薈》的編輯胡志偉先生。他聽到有關《秋燈憶語》的故事后,非常愿意為此書出版提供幫助。我回貴陽后,把母親的抄稿復印件寄給他,經(jīng)過他的努力,《秋燈憶語》得以在《香港筆會》復刊號(1999年12月),千禧(2000年3月)、第十五(2000年6月)、十六(2000年9月)、十七(2000年12月)期上全文連載。胡先生逐期寄給我,我又寄往北京、蘇州等地,親友們收到后都非常高興。衷心感謝胡志偉先生!后來此書又在我們的家庭雜志《水》上連載過。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十幾年。四位姑母中,碩果僅存的四姑快奔百歲了。我母親也日漸衰邁。我退休后,把全部精力用來整理父親的文稿、書信、日記。在仔細辨識手跡模糊的陳年手澤時,父親的音容笑貌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無比親切。四姑給我大姐的信說:“你爸爸原意是要好好印一本,加上照片同日記以及你媽媽的親筆字跡,《秋燈憶語》寫得真情實意,你爸爸做人真率坦白,文章也是,從不天花亂墜,花言巧語。你爸爸一輩子做教書匠,抗戰(zhàn)中顛沛流離,解放后又沒有好日子過,文革中更是受盡苦難,他的著作并無一本留世,我想把這本東西好好印出,第一是他的希望,第二也給你們子孫看看爸爸這個時代的辛苦!彼墓玫倪@幾句話,說過又是多年。逝者已矣,生者還在盼望。我父親的同輩親人們,現(xiàn)在除了四姑和我母親,就只有北京的周有光(二姑爹)、蘇州的張寰和(五爺)夫婦、南京的四媽(周孝棣)、比利時的七媽(吉蘭),盡都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 而今,此書終于得到了正式出版的機會。我和母親、姐姐感到無比的欣慰,解開了一個多年的心結,也了了四姑她們老一輩的宿愿。這是所有親人對父親的最好的懷念方式。 由于年齡和時代的原因,作為父親的女兒,我雖受他特別的寵慣,卻全然沒有真正了解他。近幾年在整理他的數(shù)量浩大的遺稿過程中,才真切地、深刻地體會到四姑對父親的評價:坦誠、真率、善良。我也才知道了他走過的人生之路是多么艱辛痛苦,從他留下的這些文字里,我領悟了愛情的真諦、生命的意義、家庭的擔當,以及許多許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