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達聲、炮聲、槍聲、哭喊聲、吶喊聲……1|9世紀的中國近代注定在嘈雜的聲音中斗轉乾坤。只可惜,有了金箍棒的七十二變,卻少了神仙的輕松把玩。生活在近代的人們只能在痛苦中蛻變、,留給后人的一切都是變化不定的歷史想象:喘息不定的哀嘆,驚魂未定的神態(tài),魚龍混雜的游蕩;良莠不齊的思想,甚至焦灼憂心的等待……誰都沒有想到,世紀的交替帶給中國的竟然是乾坤方圓的交替:中法戰(zhàn)爭,中目戰(zhàn)爭開戰(zhàn)多年,百姓浸淫在恐怖中,馬關條約簽訂,東三省割讓,臺灣大片土地失守,俄國企圖聯合法德兩個歐洲同盟獨霸中國,各地區(qū)反抗清政府的斗爭此起彼伏……天下之大,豈止放不下一張書桌,甚至一顆安靜的心都無處藏匿。 周瘦鵑的出生就是在世紀交替的時刻,1895年6月30日辰時。上海市舊城西門,一宅舊式的五幢屋,他家租住著樓下三小間。非常平凡的一個小職員家庭,祖籍安徽。祖母系江蘇蘇州人,祖父是漁民,祖父去世時周家購得蘇州附近吳縣境內七子山墳地,作為祖墳,因此周瘦鵑后來自稱是蘇州人或者半個蘇州人。父親祥伯(1864-1900),在上海招商局江寬號輪船上任賬房先生,母親汪月珍(1868-1944),嫁后隨夫姓周汪氏,在家操持家務。周家的祖祖輩輩并沒有發(fā)達的跡象,也與書香無緣,卻如何孕育出20世紀20年代文壇、報界,紅得發(fā)紫的周瘦鵑?實在是與父親、家庭有莫大的關系。 周瘦鵑父親工作的上海招商局,創(chuàng)辦于1872年,絕對是近百年史上的一件大事。在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奏設下,由負責浙江海運的朱其昂負責督辦,是最早的官商合辦的輪船局。當時招商1000股,每股先收白銀500兩,可惜當年風氣未開,認股者寥寥。局里先購得輪船四輪,以承運漕米為主,最早航線,北到天津、塘沽,南抵香港、廣州,東至長崎、神戶,而以上海為中心。當時周瘦鵑的父親常年奔波在上海和漢口之間。到1900年,周父去世的那年,招商局已經從洋商競爭的擠壓中扭虧為營,各地到處購置房產。應該可以推測,當時周父的薪水不會很低,并不是勞苦大眾的階級,因此可以想象周瘦鵑的儒雅來自于父親的闊綽。 周瘦鵑父親任職的江寬輪船,便是他日常的家,每月不過回來4次,每次盤桓兩天,每月8天,一年96天,6歲喪父,合算起來不過576天。周瘦鵑對父親的想象只能靠父親的照片回憶,那是他母親守節(jié)二十多年中唯一的系心之物,時常指點著給孩子們瞧的。那照片已經泛黃,照片中一共四人,是他父親和他三個好友合拍的,一人在右面的石幾上操古琴,一個斜靠在那里聽,他父親卻在左面的石幾上和一個人下棋,黑白棋子顆顆分明。周瘦鵑的父親穿著玄色花緞的方袖大褂,摹本緞袍子,戴一頂平頂帽子,態(tài)度甚是安詳,一張圓圓的白臉上,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樣子。 周瘦鵑的記憶中最觸目動心的,便是年年陰歷新年中天天張掛的一幀畫像了。這畫像是由當時一個畫師照著那照片臨下來的,面目很為相象,每年能夠看見父親就是陰歷新年的半個月,從大年除夕傍晚掛起直掛到元宵節(jié)。到18日就收下來,重又藏人那長方形的畫箱中。“爹爹,你回來了嗎,我做了好多年的無父之兒,從此,依舊有父了。”對父愛的渴望,。便是周瘦鵑敏感氣質的源泉,父愛的缺失性體驗,帶給他無窮的自卑與哀傷,這種性情成為他作為一位哀情作家的底色,這樣的心里想象是發(fā)自心底的渴望、呼喚。 常年吃船飯的周父很有舊式文人的氣質,喜歡結交朋友,生活很是揮霍,在江寬輪船上充了幾年賬房,不曾積蓄什么錢,所以身后蕭條,反遺下了幾百塊錢的債。1900年7月下旬,他父親在輪船上感染傷寒,被人送回家調治。8月中病重的時候,兩腳兩腿發(fā)腫,直腫到心口,當時周瘦鵑才只有6歲,一個6歲的小孩子懂得什么事,他見父親氣絕后直僵僵躺在床上,還以為是睡熟呢,趴在床沿上一聲聲喚著爹爹,見母親和外祖母哭時,才哇的哭了。當時周家的孩子最小的是周瘦鵑的弟弟國良,才只有9個月大,最大的孩子國祥也才10歲。靠向親友借貸、生前好友幫忙,草草將父親安葬。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斷絕,從此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 周父去世那年的新年,一家人浸沉在淚河之中,年菜和糕餅、粉餌什么都沒有了,但覺那三間黑的室中充滿著一派陰慘氣,那小客堂的一角,擺著周瘦鵑父親的靈臺,燭臺上插著殘剩的白蠟燭,堆滿蠟淚,他父親死后新畫的那幅像就掛在那幾幅祖宗遺像的旁邊了。那一年的新年,全家關著門,兀對著那些遺像呆坐。每天早上,總聽著母親的哭聲和房東嚴姓家的恭喜發(fā)財聲互相應和,一苦一樂,天地之別。窮苦人家的孤兒什么都落在人后,新年中沒衣服穿,只躲在門縫中張望,那鄰家的孩子們穿綢著緞,何等的美麗,他們卻只有一雙新鞋穿在腳上,剃一個頭,浴一回身,便算是過新年了。 周家兄弟們既生在寒素之家,又沒了父親。外祖母常?蓱z孩子們新年的落魄,常去買一盞狀元燈掛在家中,但是只有一個紅紙殼子和四個金字,比不上周瘦鵑父親在世時漂亮的荷花燈和好玩的人馬兜圈子燈。 有一年新年,外祖母便給周瘦鵑哥哥買了一盞燈,給他買了一個木碗作新年的禮物。每天早上,母親總要對著父親的遺像痛哭一回。有一天,他母親不知受了什么感觸,哭得分外悲痛,一句句送到孩子們的耳中,好似刀戳針刺一般,孩子們也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那時周瘦鵑的小手正捧著那只木碗,眼淚便撲簌簌掉在碗中,倒做了個盛淚之盤。等到他母親哭罷,那木碗中也盛了一汪眼淚了。如今淚也干了,但這喪父的終天之恨卻一輩子也忘不了。P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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