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考古學》考古學何以可能？有什么意義？考古學研究如何開展？中國考古學何去何從？這一系列由來已久的問題也許短時間里不會有答案，但需要進行深入的思考�！端伎伎脊艑W》以這些核心問題為中心展開，通過簡單的事例來透視這些問題�！端伎伎脊艑W》按照考古學研究邏輯組織，除基本的理論思考之外，還以遼西地區(qū)、舊石器考古以及農(nóng)業(yè)起源為例系統(tǒng)地闡釋作者的思考。
目錄：
自序 br 第一章 考古學的本體之思 br 考古學的形而上學 …………………………………………（ 1 ）唯物與唯心的考古學 ………………………………………（ 5 ）春天來了自序<br>第一章考古學的本體之思<br>考古學的形而上學…………………………………………（1）唯物與唯心的考古學………………………………………（5）春天來了，我的奶酪被擠癟了——思考歷史研究的邏輯（8）考古學觀念的評估…………………………………………（10）文化的迷霧…………………………………………………（13）遼中京訪古：思考考古學的觀看之道……………………（15）嘎牙子是什么魚——我們是怎么認識世界的……………（17）所見與所思…………………………………………………（18）考古材料的性質(zhì)……………………………………………（21）歷史的偶然性………………………………………………（24）考古學探索什么？…………………………………………（26）<br>第二章意義的追問<br>考古學的意義………………………………………………（28）過去的力量…………………………………………………（31）再思考古學研究的意義……………………………………（35）考古學是否是屠龍術(shù)——考古學存在的基礎(chǔ)……………（38）考古的作用…………………………………………………（40）奧運會的意義：對考古學的啟示…………………………（42）<br><br>第三章考古學的身份<br>有一門學科叫考古學嗎？…………………………………（46）考古種種……………………………………………………（49）考古學的格調(diào)………………………………………………（51）作為心理學的考古學………………………………………（54）獨具只眼的考古學…………………………………………（56）考古學科學嗎？……………………………………………（59）考古學的真實性……………………………………………（62）考古學家的社會角色………………………………………（63）<br>第四章理解當代考古學的發(fā)展<br>考古學發(fā)展的兩條道路……………………………………（66）西方考古學的精華…………………………………………（68）西方考古學的高峰…………………………………………（70）考古學概念的構(gòu)建…………………………………………（73）新考古學是否模式論………………………………………（75）《舌尖上的中國》——后過程的美食考古………………（77）作為文化的考古學…………………………………………（78）理解考古學的“人文轉(zhuǎn)向”………………………………（82）女性與考古學………………………………………………（87）身份考古……………………………………………………（91）搶鹽、理性與慣習…………………………………………（95）身體考古……………………………………………………（97）風水與考古…………………………………………………（99）大山前遺址——思考景觀…………………………………（100）<br>第五章反思中國考古學的研究<br>中國考古學的特點…………………………………………（105）理解中國考古學的鑰匙……………………………………（110）反思當前的考古學研究實踐………………………………（111）問題在哪里…………………………………………………（113）為什么說僅僅從考古材料出發(fā)是不夠的？………………（115）考古材料特征的意義………………………………………（118）馬克思主義與中國考古學…………………………………（121）<br>斷裂的中國考古學…………………………………………（124）文化歷史考古的僵局………………………………………（127）積極的研究…………………………………………………（129）癥結(jié)…………………………………………………………（132）中國考古學的體系…………………………………………（135）思考中西考古學的差距……………………………………（137）歷史考古的范式……………………………………………（140）<br>第六章理論的視角<br>為什么需要考古學理論……………………………………（144）考古學的理論研究…………………………………………（147）研究的視角——考古學的觀看之道………………………（149）考古解釋的基礎(chǔ)……………………………………………（152）考古學理論是什么…………………………………………（156）考古學何以可能……………………………………………（165）考古學文化與考古學中的文化……………………………（168）思考風格……………………………………………………（172）研究策略……………………………………………………（176）考古學研究的評估…………………………………………（177）考古學思想史的方法………………………………………（180）<br>第七章考古學的方法<br>科學方法……………………………………………………（183）考古學與科學………………………………………………（185）多學科的方法………………………………………………（191）實驗考古……………………………………………………（194）為什么考古學需要統(tǒng)計學…………………………………（197）田野考古方法………………………………………………（198）考古推理——考古研究的本質(zhì)……………………………（200）拼合過去……………………………………………………（201）<br>第八章思考一個地區(qū)：重返白音長汗——考古學“透物見人”的構(gòu)想<br>引子：往事如煙……………………………………………（205）<br>ix<br><br>考古分類學的意義…………………………………………（210）廢棄過程……………………………………………………（215）一把石刀的故事……………………………………………（219）遼西史前農(nóng)業(yè)技術(shù)…………………………………………（224）景觀考古……………………………………………………（234）認知考古學：從技術(shù)過程到思維世界……………………（239）遼西史前農(nóng)業(yè)社會的文化體系……………………………（246）<br>第九章思考一個考古學的分支：舊石器考古學<br>中國舊石器考古之現(xiàn)狀……………………………………（252）當前中國舊石器考古的研究課題…………………………（256）四條腿的中國舊石器考古…………………………………（258）國內(nèi)石器微痕分析的問題…………………………………（259）舊石器考古調(diào)查……………………………………………（262）反思中國舊石器考古………………………………………（264）回到史前一萬年……………………………………………（266）<br>第十章思考一個考古學問題：農(nóng)業(yè)起源<br>農(nóng)業(yè)起源與農(nóng)業(yè)的不起源…………………………………（272）流動采食、食物生產(chǎn)與市場經(jīng)濟…………………………（277）讀《石器時代的經(jīng)濟學》…………………………………（280）結(jié)構(gòu)的更替——再思農(nóng)業(yè)起源……………………………（284）農(nóng)業(yè)起源的社會結(jié)構(gòu)制約…………………………………（287）人口壓力的作用機制………………………………………（290）<br>第十一章考古學的未來：中國與世界<br>考古學的未來………………………………………………（294）后現(xiàn)代戰(zhàn)爭與后現(xiàn)代的考古學……………………………（298）后現(xiàn)代之中國考古學………………………………………（300）中國考古學的范式革命……………………………………（303）美國人害怕的中國考古學…………………………………（307）中國考古學的未來…………………………………………（308）中國考古學與世界考古學…………………………………（310）我們這一代是著迷于《黑客帝國》《源代碼》《盜夢空間》等電影的一代，我們這一代也是著迷于真實之維度的一代。我們何以知道真實？我們何以知道真實不是虛幻的？作為考古學研究者，我不能不關(guān)注這個問題。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我作為一個個體，一個研究考古學的個體，將會在不久的將來重新回歸成為無機物或是其他的有機物。我當然不希望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之中所研究的、所從事的，或是說用來打發(fā)我人生時光的工作只是一種幻覺�？脊艑W何以能夠存在呢？生活在當代的考古學家何以能夠了解早已消失的過去呢？追問本體——存在的可能，也就是欲罷不能的企圖。當然，我知道自古以來，本體論的追問都沒有固定的答案；但我也知道，本體論的追問是一切思考的基礎(chǔ)。
考古學的形而上學
這似乎是一個看似重要其實不怎么重要的考古學問題�！靶味蠈W”是哲學中最基礎(chǔ)的方面——哲學又是所有知識的基礎(chǔ)，它所探討的是有關(guān)實在本質(zhì)的基本問題。比如說，什么使得兩個不同時間里的某個東西成為同一事物呢？什么使得某人縱其一生成為同一人呢？哲學中就這些問題并沒有唯一的答案，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回答就不
一樣。這個問題跟考古學有關(guān)系，嚴重地說，它關(guān)系到考古學存在的基本理由�？脊艑W是通過實物遺存去研究過去的學科，實物遺存是當下的存在，而不是過去的存在，過去已經(jīng)遠去了，當代研究者并沒有時間機器可以回到過去觀察事情發(fā)生的過程。簡言之，考古學是通過研究現(xiàn)在去研究過去的！通過研究現(xiàn)在能夠了解過去嗎？古今差異無疑非常顯著，就像當代社會不同代際之間尚且有代溝一樣，古今的代溝是當代代溝的n倍，一萬年前至少是500倍！一百萬年前就可能是50000倍了！古今之間還能夠溝通嗎？于是，考古學家借助動物行為學，尤其是現(xiàn)生高等靈長類的研究，還有民族考古學、實驗考古學等方法來架設(shè)從古到今的橋梁。這些橋梁同樣是現(xiàn)在的，雖然它模擬的是過去。這些橋梁靠得住嗎？
考古學形而上學的問題究其根本就是“古今同一性”的問題，如果古今完全不能貫通，那么考古學的存在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如果有可能貫通，那么考古學還能夠“茍延殘喘”。自然科學中似乎沒有這樣的麻煩問題，宇宙大爆炸至今時間不可謂不長，物理學家不用考慮古今同一性。古今同一的問題首先是從地質(zhì)學中興起的，英國地質(zhì)學家赫頓最早提出來，賴爾將之系統(tǒng)化，成為其名著《地質(zhì)學原理》的基石。他認為作用于過去的地質(zhì)營力同樣作用于現(xiàn)在，這是一條普遍的自然規(guī)律，地質(zhì)變化漸進、緩慢、穩(wěn)定……古今一致是地質(zhì)學研究的前提。在此基礎(chǔ)上，達爾文建立了進化論，回答了物種起源的千古難題，震動了整個人類的思想。
考古學還沒有解決形而上學的問題。涉及人類社會的問題自然是最復雜的，不僅僅要考慮時間因素，還要考慮系統(tǒng)復雜性的增長，更要命的是還要考慮人本身的能動性——人就是一個喜歡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物種。所以，問題變得非常復雜，這么復雜的問題顯然不可能通過“大而化之”（就形而上學說形而上學）的方法來解決，一個簡捷的途徑就是分層次地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當然，您如果認為世界是不可分的，那么當代科學就完全不成立了。然而，在科學的力量面前，擅長“大而化之”的中國人不得不低頭。世界可不可分不是一個問題，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因為現(xiàn)在我們還需要學習“分之析之”。
我曾經(jīng)將考古學理論分為五個層面，這里再引述一下：①是在考古材料存在特征層面上，主要是考古地層學與類型學；②是關(guān)于考古材料形成過程的，即考古材料是怎么來的，如何形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特征；③是關(guān)于透物見人的，從靜態(tài)的考古特征如何去了解動態(tài)的古代人類行為、社會與文化；④是關(guān)于人類行為、社會與文化的，這個層面已經(jīng)超越了考古學，是把古代歷史與當代現(xiàn)實貫通起來看了；
�、葑詈笫强脊艑W對自身的反思，考古學如何才能有效地研究過去？歷史與當前的考古研究實踐有著怎樣的問題？五個層面的劃分一方面是基于考古學的研究過程，另一方面是基于考古學的研究深度。當代考古學研究實踐都是在這五個層面上進行的，在每個層面上都可以獨立進行研究，但是高層的研究必須以低層的研究為基礎(chǔ)（這里所說的高層只是就深度而言，并不是說低層的研究不重要或是水平低，就像蓋房子需要基礎(chǔ)一樣）。
下面回過頭來看形而上學的問題在這不同層面上的反應。最容易理解的可能是考古地層學，因為它脫胎于地質(zhì)地層學，古今一致的原理是一致的。地質(zhì)學中沒有問題，考古學中自然也沒有問題�？脊蓬愋蛯W主要是通過器物的分類排列來確定相對年代與文化階段，后來延伸到探討考古學文化的相互關(guān)系，其潛在的假設(shè)是通過文化風格因素的分析可以了解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程度。前面的工作問題不大，分類排列分期斷代，問題的關(guān)鍵是準確與否，它不涉及形而上學的層面。后面的工作問題比較大，今天對文化風格的判斷能否反映過去人群的關(guān)系呢？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中國考古學在考古類型學上的發(fā)展其實已經(jīng)進入了透物見人的層面，至少它試圖通過研究物質(zhì)遺存去探討古代社會關(guān)系，所以可以把它擱在透物見人的層面上一起談。
第二個層面是有關(guān)考古材料形成過程的，這方面的研究國內(nèi)開展得非常少，仿佛古人把所有的東西都留在那里了，等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實際上，考古學材料的形成受制于諸多因素，謝弗（Schiffer）將之分為文化過程與自然過程，自然過程主要涉及埋藏學，這回到了地質(zhì)學層面上。難以解決的是文化形成過程，就拿廢棄過程來說，哪些東西會被廢棄？哪些東西暫時不會被廢棄？謝弗的廢棄理論主要是建筑在近現(xiàn)代社會的觀察基礎(chǔ)之上的。盡管他一直呼吁建立文化廢棄過程的理論，從1987年他出版FormationProcessesoftheArchaeologicalRecord到現(xiàn)在，理論的構(gòu)建遇到了困難，最大的障礙也就是古今是否一致的形而上學問題。
OK！我們現(xiàn)在知道考古學存在“嚴重的”形而上學問題。也許這里可以先把第三個層面，也即是考古學研究最核心的工作暫且擱置一會兒，先說說第四個層面。這個層面研究通常是由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與哲學來做的，它們討論的問題比考古學更宏觀，理論發(fā)展的歷史也要更長。對于歷史學來說，存在古今一致的形而上學難題嗎？我們常說要探索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過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唯一知道的歷史規(guī)律就是歷史上還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西。人類學存在多種人類社會發(fā)展階段的劃分，如摩爾根的從蒙昧到文明、斯圖爾德（JulianSteward）的從游群到國家，都有點規(guī)律探索的味道。反復揣摩這些學科的研究，我有個體會：對這些學科而言，古今是否一致不是一個形而上學的預設(shè)，即假定古今必定一致或不一致，而是一個正在研究的問題。這樣的說法很重要，我們不能把所研究的問題與預設(shè)混淆起來�？脊艑W不是假定古今一致或是不一致，而是要發(fā)展諸多的研究方法來確定它們。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回到第三個層面上來了，考古學研究的核心就是要透物見人，我們希望了解古人吃了什么，怎么謀生的，如何繁衍的，社會如何組織，群體之間如何相互影響，社會與個人的關(guān)系如何……。如此等等的問題形成考古學中眾多的分支學科，如我們最經(jīng)常應用到的陶器分析、石器分析、聚落形態(tài)分析等。最近三年我研究磨制石器的功能，主要通過石器分類特征分析、使用痕跡觀察、工藝設(shè)計分析、實驗考古、民族考古學，再輔之以比較研究與背景關(guān)聯(lián)分析等去斷定某一器物的功能，進而探討它在當時社會生產(chǎn)中的意義。我的研究無疑都是依托于當前的存在，為了提高論斷的準確性，我盡可能地發(fā)展多線條與關(guān)聯(lián)的推理，避免孤立的證據(jù)。當然，即便我自信自己是對的，但這并不保證我不會犯錯。我完全可能犯錯。我犯錯的原因跟我的方法、研究態(tài)度、研究條件等相關(guān)，跟古今是否一致無關(guān)。我需要做的是把當下的事實嚴密地組織起來，得出一個邏輯合理的結(jié)論。古今是否一致對我的研究影響微乎其微，我根本不需要考慮它。
說到這里，我禁不住想起人生觀的問題，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觀都不相同，每個人喜歡的東西差異顯著，一個人的美食可能是另一個人毒藥。但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需要尋求共同的生活原則，因為沒有它們，我們所有人就沒法生活于世。古今或許真的完全不同，但是尋求共通之處仍然是我們研究的著力點�？脊艑W的天命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不僅僅尋求古今的共通點，還尋求自然與人的共通點�？脊艑W發(fā)展的諸多方法中往往只在某一點上能夠通透古今，而非在所有的方面，考古學的整體使命也只是尋求某些關(guān)鍵點上的共通。某個點上，人與恐龍、人與糞土都能聯(lián)系上，古今之間的差異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個年輕人總是思考人生意義這樣的大問題，其實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幫助，真正有意義的往往就是把握好今天，把握當下。一個切實做事的人往往會“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已經(jīng)忘記去追問人生意義了，雖然人生的意義無疑是非常重要的�？脊艑W作為一門學科大抵也是如此，解決眼前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把手頭上的工作認認真真地做好，切切實實地豐富考古學透物見人的途徑，考古學的形而上學問題就不會真正困擾我們。
唯物與唯心的考古學
按照教科書的說法，中國考古學是以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為指導的，總之都是唯物主義，物質(zhì)是第一性的，意識是第二性的。我在這里并不是要說這種說法是錯的，因為就本體論而言，本來就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講得通才是王道。我這里要說的是一點小小的發(fā)現(xiàn)，考古學研究中唯物與唯心的區(qū)分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截然。就像當代科學發(fā)現(xiàn)男性與女性也不是截然的區(qū)分一樣，即性別不是黑白之分，而是灰度區(qū)分的。唯物與唯心的區(qū)分類似之，它們還交叉存在，也就是說，唯物的學說中可能有唯心的東西，唯心的學說中也有唯物的成分。這是否有點和稀泥呢？
中國考古學研究中有一個核心概念“考古學文化”，新石器時代與夏商周考古中應用非常普遍，邊疆地區(qū)的歷史考古中也還用這個概念。按照定義，它就是具有時空特征的遺存特征組合，主要是指陶器群的特征。從字面含義來說，它相當?shù)匚ㄎ�，一丁點唯心的成分都沒有。但是你如果再深入地想一想，就會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這么簡單�？脊艑W文化概念的提出是為了區(qū)分考古遺存，潛在的假設(shè)是區(qū)分人群（不論群體是在什么意義上存在的）。馬修·約翰遜在《考古學理論導論》中有一段很精彩的分析。他說其中有兩個預設(shè)：一是器物（推廣一點也就是遺存特征）是文化的標準；二是這些標準確定什么是文化。遺存特征能不能等同于文化呢？這些共同存在的東西是否就能夠定義一個群體呢？它不能等同于民族、語言、親屬關(guān)系、政治關(guān)系，甚至是地域意義上的群體，那么它是什么呢？它假定共同遺存的特征等同于共同的理念，具有相同遺存特征的人群分享共同的“文化標準”。日本人跟中國人長得一樣，也用筷子吃飯、以前過春節(jié)，傳統(tǒng)上也用木頭蓋房子，但是中國人對巴鐵（巴基斯坦）的認同程度遠高于日本人。也就是說，考古學文化的本質(zhì)是假定的存在于一定時空范圍內(nèi)的共同理念。這并不是唯物的，而是典型唯心的概念。
過程考古學同樣以唯物的立場著稱，它強調(diào)科學的方法，強調(diào)以考古材料為中心，認為考古材料是客觀的實在，是檢驗理論假說的基礎(chǔ)。從這些基本觀點來說，過程考古學相當?shù)匚ㄎ铩５沁^程考古學也不是鐵板一塊，其基本研究方法就帶有明顯的唯心色彩。過程考古學強調(diào)“演繹—假說”的解釋模式，從基本原理出發(fā)演繹出假說，然后加以檢驗。其潛在的假設(shè)是了解先于觀察，沒有對古人行為、古代文化或社會的基本理解，就不可能進行有效的觀察。更進一步追溯，即在人類觀察發(fā)生之前必定存在先驗的知識，這似乎與康德的先驗唯心哲學更加一致，而不是唯物的。據(jù)說先驗哲學是近代科學有力的推動力，為什么會這么說呢？按我的理解，近代科學始于歸納，也就是培根所謂的“新工具”，突破了基督教的神創(chuàng)論，讓人類的認識立足于事實之上；但是，歸納主義的方法無疑是很有局限的，它可能很嚴謹，不過它也嚴重地限制了科學家的創(chuàng)造性。從先驗知識出發(fā)的推理則極大地釋放了科學家的想象力，使得他們能夠把表面上看似完全不相關(guān)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在考古學研究中，這種方法給考古學研究帶來了一種特殊的優(yōu)勢，即考古學家無需依賴考古材料也能進行研究。如果把從考古材料出發(fā)，進而形成考古學理論的方法叫做從下到上（bottom-to-top）的方法，那么從理論研究再回到考古材料的方法就叫做從下到上的方法。這兩種方法其實都是考古學研究需要的，互相能夠補充。
有強烈唯心色彩的后過程考古學壓根就不相信所謂“客觀的材料”，它認為所有的材料都是帶有理論的，都是賦予了意義的（meaningfullyconstituted），都是文本。沒有唯一正確的解釋，只有不同的解釋，就像我們對孔夫子學說的闡釋一樣，正是在豐富的闡釋中，孔夫子的學說獲得了意義。但是，再進一步思考后過程考古學的觀點，不難發(fā)現(xiàn)它所有的闡釋都是立足于考古材料之上的。闡釋是多元的，不過并不隨意，胡說八道是不行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后過程考古學其實是唯物的。它所質(zhì)疑的主要是考古學的認識論，考古學家能否認識到一個“客觀存在的”過去，是否有必要認識到它，就像我們要確知孔夫子的原初觀念一樣，而且即便我們知道了，又有什么意義？我們把孔夫子的學說加以利用，在現(xiàn)代社會倫理秩序的構(gòu)建中繼續(xù)發(fā)揮作用，顯然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孔夫子可能不同于原初的觀念。我們是否可以把孔夫子的學說隨意發(fā)揮呢？就像沒有人否定孔夫子存在原初觀念一樣，后過程考古學并不否定考古材料原初的意義，只是這個意義與我們現(xiàn)在所闡釋的有所出入，而且并不關(guān)鍵。
唯物與唯心，看起來毫不兼容的兩種觀念居然可以很好地融合于同一種學說中。號稱唯物的學說從不乏唯心的成分，唯心的學說亦然，只是各有所偏重。甚至我要說，唯物與唯心都是我們需要的，都是不可或缺的。單純地強調(diào)某一類觀念，反而限制了考古學研究的發(fā)展。考古學并不是一門純潔的學科，克拉克說考古學喪失了“純潔性”（innocence），其實這個詞翻譯成“幼稚”更好，把考古學弄得黑白分明的，其實是幼稚的表現(xiàn)。
春天來了，我的奶酪被擠癟了——思考歷史研究的邏輯
兒子四年級。春天到來之際，老師布置了作文，寫春天。孩子都怕寫作文，于是乎，我決定啟發(fā)他，“瞧！春天來了，小草發(fā)芽了，桃樹開花了……”；當然，這有點老套，我打算提高一點境界，就說“廣場上有了孩子們的嬉鬧聲，連小狗也活躍起來……”。兒子一下子受到的啟發(fā)，似乎覺得我的說法有點搞笑，他說：“春天來了，我的帽子飛了；春天來了，我的奶酪被擠癟了……”有點不像話！我們擔心他上午會餓，在他的書包里放了塊奶酪，他沒有吃，由于上下班車有點擠，奶酪于是就擠癟了。兒子的話觸動了我，奶酪擠癟了與春天有沒有關(guān)系呢？當然有，這件事發(fā)生在春天；而且從邏輯上來看，春天來了，孩子們更活躍，所以沖擠行為更多，奶酪就被擠癟了。但是，沒有人會這么寫春天，因為什么呢？一方面因為這樣的聯(lián)系并不強烈，冬天奶酪也是可以擠癟的；另一方面，這不是春天最關(guān)鍵的聯(lián)系。事物是普遍聯(lián)系的，但不是任何聯(lián)系在當前的狀態(tài)下都具有研究的價值，都具有關(guān)鍵的意義。如果一項研究不能抓住關(guān)鍵的聯(lián)系，也許我們就可以說“春天來了，我的奶酪被擠癟了”。
考古學研究過去發(fā)生的過程，我們常常面臨著這樣的難題：過去發(fā)生了許多事，自然的、社會的，它們之間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呢？哪些關(guān)系最為關(guān)鍵呢？哲學家休謨就事物的因果聯(lián)系提出過質(zhì)疑，發(fā)生在前面的一定就是原因嗎？當然不一定是。這個問題可以進一步追問，我們何以知道一事物是另一事物的原因呢？一條途徑是通過歸納，因為我們反復見到過，每次都會出現(xiàn)，就像每個春天小草都會發(fā)芽一樣；另一條是要通過演繹，即去探索事物之間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如春天植物萌芽的機制，草是植物，它一定也會遵從這一機制。歸納的邏輯缺陷是明顯了，前面出現(xiàn)一萬次，不等于一萬零一次還會如此。再者，在歷史研究中，我們很容易把先發(fā)生的其他事情理解成原因，就像我們用環(huán)境變遷來解釋文化的興衰一般，有時候我們說氣候惡化促進了文化的進步，如農(nóng)業(yè)起源、文明起源，有時我們又說氣候?qū)е铝宋幕乃ヂ�。這樣的說法無疑是難以服人的，氣候變遷與文化興衰之間究
竟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呢？我們需要去探討文化變化機制，探討文化的生態(tài)機制。從這個角度來說，科學研究的關(guān)鍵特點是演繹的。要回答為什么的問題，必然會涉及事物發(fā)展的內(nèi)在機制，也必然會涉及理論的構(gòu)建，所以說不是過程考古學倡導科學的考古學，而是問題的性質(zhì)決定了過程考古學需要科學。這么說，并不是否定歸納法的重要性，這個世界的運作少不了歸納。有關(guān)世界存在的本體，即世界是存在的是一種歸納，還是一種演繹（任何演繹的第一前提：世界是存在著的）？相當難回答，不同回答區(qū)分了無數(shù)的哲學流派。
既然事物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中存在著為什么的問題，存在著內(nèi)在機制這么一回事，那么在研究事物的過程中，就不可能將所有的聯(lián)系都等同待之，就必須抓住最關(guān)鍵的聯(lián)系。古往今來，讀書治學都強調(diào)培養(yǎng)一種洞察力，即洞察事物本質(zhì)的能力�，F(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或曰現(xiàn)象高度復雜，我們必須抓住那最關(guān)鍵的聯(lián)系，才可能應對所需要解決的問題。就像一種疾病，毫無疑問，它的產(chǎn)生會跟許多因素相關(guān)，跟每個人的生理特征、生活經(jīng)歷也相關(guān)，但是醫(yī)生仍然需要弄清人的生理與病理，以及藥理機制，然后對癥下藥；若不考慮機制，或是機制不明晰（如中醫(yī)，其機制的討論仍然是經(jīng)驗主義的），就無法去解決更普遍的問題。遺憾的是，經(jīng)�？吹揭恍┛脊艑W研究，下了很大的工夫，找了很多文獻，研究了許多考古材料，但是他沒有去探討事物關(guān)鍵的聯(lián)系，說的都是一些細枝末葉。你不能說他錯了，但是這樣的研究確實幫助不大，他們自己在學術(shù)研究中也沒有收獲一種洞察力。我們常常形容學者具有深邃的眼神，深到哪里去呢？要深入到事物的本質(zhì)、事物發(fā)展的機制中去才行。
是不是說因為有了科學研究，從此就不需要歷史研究了呢？歷史研究仍然是不可缺少的，它至少會回答兩個方面的問題：來龍去脈與背景關(guān)聯(lián)。來龍去脈是對事物發(fā)展次序的清理，至于其中是否具有因果關(guān)系還需要更深入的研究，但是沒有搞清來龍去脈，要深入了解因果關(guān)系、事物發(fā)展的機制是不可能的。來龍去脈還體現(xiàn)事物發(fā)展的過程，如同一個人的成長，我無須說昨天是我今天的原因，我的每一天代表我的一生，也就是我之所在。背景聯(lián)系的澄清，我們可以將之稱為“審時度勢”，任何機制的作用都需要時勢（背景），離開了時勢，機制是空洞的。不審時度勢，孫子兵法也不能保證你打勝仗。所以歷史研究與科學研究是不能互相取代的，它們探討事物發(fā)展的不同方面。當代中國考古學研究還在強調(diào)自己屬于歷史研究，這無疑是片面的；中國考古學研究若要回答為什么的問題，就不可能不討論機制（社會、文化或是人本身的），就不可能離開科學研究。
考古學觀念的評估
是日買了波茲曼的《娛樂至死》，瀏覽之后有點感觸：思想的敵人至少有兩個，一個是禁錮思想，所謂奧威爾式的；另一個是放縱思想，任何思想都有道理，思想的價值就在不了了之的相對主義中消失了。這是一個自由的時代，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表達自己的觀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念。問題不在于天賦的權(quán)利，也不在于是否具有表達觀念的能力，而是站在觀念的汪洋大海面前怎么辦？聽任風把我們吹向未知的方向？考古學是一個狹小的學科，即便如此，也不乏具有普遍性的觀念，從考古學理論到一般性的歸納總結(jié)，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所說的有道理，謙虛的人認為自己的看法只是一己之見，自信的人可能認為自己把握了圭臬，貌似公允的人認為不同的人是在不同的角度論述，都有道理。最后的論斷只能在背后進行了：“丫，呸！什么爛玩意。”（記住關(guān)麥克風），不知不覺強化了自己既有的觀念。
又把《叔本華論說文集》拿出來，重讀“論教育”，多年前讀過，很是佩服。而今再讀，卻不敢茍同。他跟洛克一樣，似乎認為一個人在接受教育之前頭腦中是一塊白板，所以早期教育應該避免一般觀念的教育，要從具體到抽象，從特殊到一般，反對先入為主，讓偏見充斥頭腦。我部分贊同這種觀點，但是這是純粹的理想主義，怎么可能呢？西方人一出生，幾乎都要洗禮，人馬上被植入了第一個普遍的觀念：上帝存在；只要一開口說話，就會形成一種認識：語言應該是這樣的（比如說這是一棵樹，樹就是一般觀念）；吃到第一口食物，就會認為食物只有這樣才可口……。喬姆斯基語言研究的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就是人類本身具有接受語言的能力，仿佛我們大腦中存在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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