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燕居道古


作者:黃惲     整理日期:2014-03-02 11:49:07

本書乃是作者歷年來閱讀民國報刊資料時,挖掘的鮮為人知的民國人物掌故軼聞的結(jié)集。
  作者將民國時期一些重要人物的經(jīng)歷,借助舊時報紙的報道,還原成一個個有趣的故事。民國離我們不遠,但我們對這個時代缺乏了解。通過作者的敘述,我們發(fā)現(xiàn),那時的報紙真是有趣,娛樂八卦有之,文人之間的辯論斗嘴亦有之。作者并未對書中擷取的人物作過多的情感渲染,只是將這些人一生中的幾個關(guān)鍵點白描出來,其他都留給讀者去細細體會。
  
  作者簡介:
  黃惲,蘇州人1966年生,供職于蘇州雜志社,藏書家、文史學(xué)者,尤以研究民國文史最為擅長。著有隨筆集《蠹痕散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8年),文史集《古香異色》(海豚出版社,2012年)、《秋水馬蹄》(金城出版社,2013)。
  
  目錄:
  第一輯天地生人
胡適·周氏兄弟·錢鍾書
魯迅抄襲疑案本末
蔡元培推遲參加殿試的真實原因
吳藕汀大罵蔡元培
民國人為何不喜胡適
李超瓊?cè)沼浿械暮m之父
柳亞子南明史料的奇遇
林損辭職的真正原因
張資平在南京的生活
“抄襲家”徐枕亞
吳湖帆因畫失和
“癡子”朱梁任之死
不吃飯的蕭退闇第一輯天地生人
  胡適·周氏兄弟·錢鍾書 
  魯迅抄襲疑案本末 
  蔡元培推遲參加殿試的真實原因 
  吳藕汀大罵蔡元培 
  民國人為何不喜胡適 
  李超瓊?cè)沼浿械暮m之父 
  柳亞子南明史料的奇遇 
  林損辭職的真正原因 
  張資平在南京的生活 
  “抄襲家”徐枕亞 
  吳湖帆因畫失和 
  “癡子”朱梁任之死 
  不吃飯的蕭退闇 
  王韜的無奈與自解 
  崔顥的“黃鶴”與“白云” 
  蘇州狀元繆彤 
  沈德潛如何得罪了皇帝 
  經(jīng)學(xué)大師俞樾在蘇州 
  第二輯野有遺聞
  馮玉祥擬訪“張一鹿” 
  曹汝霖筆下的“沈崇案” 
  褚民誼與采芝齋爭產(chǎn)案 
  于右任與虎丘致爽閣 
  曾國藩遣散湘勇 
  林則徐三游焦山 
  黃金榮與木瀆靈巖寺 
  誰喊出了第一聲“毛主席萬歲” 
  《圍城》中范懿的原型 
  聽楊絳談蘇州往事 
  楊絳的小妹 
  魯迅談藏書與著述 
  高冠吾修復(fù)寒山寺 
  五面間諜袁殊與《中國內(nèi)幕》 
  中央大學(xué)校長樊仲云 
  顧頡剛的“房事糾紛” 
  顏文梁教訓(xùn)理發(fā)師 
  “最早的”科學(xué)小說《夢游天》 
  虎丘捏相 
  讀《侯岐曾日記》二則 
  第三輯只關(guān)風(fēng)月
  吳三桂的“女婿” 
  天閹尚書潘祖蔭的豁達 
  “皇二子”袁克文的隱秘情緣 
  胡蘭成為何夸贊佘愛珍 
  郭沫若與高語罕的三角戀 
  關(guān)露的鼻子 
  上官云珠:樂益女中的韋亞 
  紀(jì)果庵與路培華 
  端木新漢的愛情 
  周瘦鵑的風(fēng)花雪月 
  “皇后”虞漱芳 
  蘇州的月亮和蘇州的女子 
  
  序
  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日常坐在葉圣陶故居的廊下看天,飯后到古典園林網(wǎng)師園里散步,平素讀讀書,寫寫文,基本就是我三十五歲后的生活。一晃已經(jīng)十年多過去了。
  燕居,閑居之所也,《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九回所言“南一間算個燕居,北一間作為臥室”正是這樣的所在。道古,說掌故也。劉大櫆《焚書辨》:“李斯恐天下學(xué)者道古以非今,于是禁天下私藏《詩》、《書》、百家之語。”看來,道古對于專制統(tǒng)治階級頗有點不便,其實不然,道古未必一定就非今,非此即彼的思想未免幼稚。道古固然可以譽古,以間接地非今;道古也可以非古,以間接地譽今。李斯輩大可不必緊張,進而一禁了之。更多時候,我的道古,猶如白頭宮女,絮叨天寶故事,這就相當(dāng)于野史,為現(xiàn)代生活添加一點談助而已。對于我來說,燕居可以奮筆,道古無非遣情,當(dāng)然現(xiàn)在筆是不需要了,改作敲擊鍵盤,形式上頗似彈琴鼓瑟,也算得風(fēng)雅。
  這幾年,出版了《蠹痕散輯》、《古香異色》,也編了幾種書,成績寥寥,無可稱說,日前檢電腦中文,差不多又可以成集,于是“老三”就在燕居道古間誕生了。
  是為序。
  黃惲 
  2013年10月10日
  
  胡適?周氏兄弟?錢鍾書
  謝泳先生有一篇文章講錢鍾書為什么不談?wù)擊斞,文章寫得很長,引用了很多資料,卻忘了一個很重要的材料,即錢基博發(fā)表在《光華半月刊》(第四期)上的寫給錢鍾書的兩封信《諭兒鍾書札兩通》。其中一封信,錢基博明確警告兒子:“我望汝為諸葛公陶淵明,不喜汝為胡適之徐志摩!如以犀利之筆,發(fā)激宕之論,而迎合社會浮動淺薄之心理,傾動一世;今之名流碩彥,皆自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實大!”他明告兒子不要向胡適、徐志摩學(xué)習(xí),胡適、徐志摩都是迎合時流之人,不是真才實學(xué)之人。
  錢基博筆下的胡適、徐志摩,其實正好代表著新派人物中的學(xué)者和文學(xué)家,他們在錢基博眼中,不是值得兒子效法的對象。周氏兄弟雖然是章太炎的弟子,卻并不是傳承章太炎學(xué)問的人,在當(dāng)時,也屬于新派人物,因此,在錢基博意中,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效仿他們。
  說起來,錢氏父子都是老派的學(xué)者,錢鍾書在出國留學(xué)前就一直寫作舊體詩,交往的人物很多都是東南高師、無錫國專的人物,他受的影響也都來自老派學(xué)者方面的,如柳詒徵、唐文治、陳石遺、冒鶴亭、陳柱等。錢鍾書作為一位學(xué)者,主要著作也用文言完成,他的留學(xué),目前看起來,只是為他的學(xué)術(shù)尋找可以比較印證闡發(fā)的材料和工具。在這個意義上,錢鍾書的學(xué)術(shù)(詩論《談藝錄》和經(jīng)史子集研究《管錐編》)是中國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的擴展和深入,是打破地域打通世界的學(xué)術(shù),不過,他的出發(fā)點還是中國的傳統(tǒng)。他留學(xué)英法與其說是為了學(xué)問,不如說是打開了眼界,掌握了更多的工具(語言)。
  胡適卻不是這樣。胡適留學(xué),其實是學(xué)會了研究學(xué)術(shù)的新方法,運用到后來的“整理國故”中,就讓國人耳目一新了。胡適是懂得一點西方民主精神的,這是因為他的虛心好學(xué)、接觸廣泛,而錢鍾書感興趣的就只是學(xué)術(shù)和文學(xué),在西方民主政治方面并無多少研究。
  再來看看周氏兄弟,這兩位其實是封建士大夫的延續(xù),如李慈銘的后身。他們也去留學(xué),卻并不關(guān)心什么政治體制,他們留學(xué)日本的時間較早,時代思潮是反滿,張民族大義。雖然周二娶了日本妻子,他們在日本接觸的人卻絕大多數(shù)是中國人,在中國人的圈子里。這點也與黃遵憲、郁達夫等詩人不同。兄弟兩人的性格,雖然周二表面顯得稍微平和點,兩人的內(nèi)心卻都是刻而不寬容的。周二的關(guān)注多在文化,所以他主要是個文化學(xué)者;周大呢,識人,有思想,卻不是現(xiàn)代的思想。他們與陳西瀅的爭論,更多是一逞刀筆之快,與楊蔭榆之爭,更多是不喜歡這個老處女的行政。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其實就是沒有什么是非,口舌之爭、派系之爭而已。卻因此得罪了無錫人,錢鍾書就是無錫人,且是楊蔭榆的侄女婿,又是舊派文學(xué)家的嫡派子弟,對周氏兄弟怎么會有好感?
  錢鍾書也是個尖刻的人,在私下議論中一定可以和魯迅的尖刻媲美,只是當(dāng)時魯迅被抬得很高,他不想站出來成為大家矚目的反周人物罷了。不過,錢鍾書也從不放過可以表明自己看法的機會,一言半語,點到而已。在錢鍾書眼中,知堂的文學(xué)論是淺陋的(見《新月》的書評)、粗放的,甚至可笑的,不過,他對魯迅卻尚不敢這么說,因為魯迅還是高明的,只是內(nèi)心不服膺。不服膺的原因有家庭影響,有自身傲慢,有無錫與紹興的恩怨,有舊學(xué)傳統(tǒng),有更廣博的文化視野,也有相同的性格!
  與魯迅和錢鍾書相比,胡適在學(xué)術(shù)上的成就相對要低一個層次,因為他不能深入。在學(xué)術(shù)方面,錢基博看不起胡適,錢鍾書則更看不起胡適,胡適性格開明寬厚,有自己明確的政治理想,這些均為魯、錢不及,卻也為魯、錢所不屑。
  因此,錢鍾書不評論魯迅是很正常的,他們不屬于一個學(xué)術(shù)體系,錢對魯迅不怎么感興趣,且有先入為主的惡感,后來,魯迅這種尊崇的地位,也使得錢鍾書繞道而行。即使錢鍾書要評論魯迅,也最多是一言半語的譏嘲,就像魯迅也不會對錢基博生出好感,即使要評論錢基博,也最多是一言半語的譏嘲。記得魯迅在《準(zhǔn)風(fēng)月談后記》中就曾對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表示過一點不屑。(魯迅這樣說:這篇大文,除用戚施先生的話,贊為“獨具只眼”之外,是不能有第二句的。真“評”得連我自己也不想再說什么話,“頹廢”了。)
  魯迅在談到陳獨秀和胡適的不同時,有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武器庫的比喻,覺得胡適不怎么坦蕩,有機心。魯迅看人穩(wěn)準(zhǔn)狠,胡適此人懂得待價而沽,所以在20世紀(jì)40年代末會成為蔣介石眼中可以競選總統(tǒng)的一員。試想,胡適如果是個單純的學(xué)者的話,他會成為蔣介石眼中一只棋子么?當(dāng)胡適的一只眼在關(guān)心學(xué)術(shù)的時候,另一只眼卻在關(guān)心政壇,可惜的是,中國當(dāng)時的局面,非胡適可以大展宏圖,因此他也算不得志。
  
  柳亞子南明史料的奇遇
  這里談的南明史料,是指南社愛國詩人柳亞子先生在抗戰(zhàn)中潛心寫作《南明史綱》的手稿和相關(guān)史籍資料。
  1939年夏,柳亞子憤于日寇全面侵華,決心以死相抗。他有感于國家已到生死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與南明歷史有著諸多相似之處,為砥礪全民誓死抗戰(zhàn)的決心,他把自己在上海的居所命名為“活埋庵”,蟄居其中,杜門謝客,準(zhǔn)備以余生寫成《南明史綱》,以昭誡世人。
  柳亞子埋頭于明末各種正史、野史間,鉤稽索賾,伏案不輟,同時又時刻關(guān)心著時局的進程?吹饺諠u嚴(yán)峻的戰(zhàn)爭形勢,他作好了以一死殉家國的打算,才五十多歲的他毅然立下了遺囑:“余以病廢之身,靜觀時變,不擬離滬。敵人倘以橫逆相加,當(dāng)誓死抵抗,成仁取義,古訓(xùn)昭垂。束發(fā)讀書,初衷俱在,斷不使我江鄉(xiāng)先哲吳長興、孫君昌輩笑人于地下也!11月,上海已成孤島,柳亞子不為敵偽的囂張氣焰所動,仍然固守家中,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這時,何香凝領(lǐng)導(dǎo)的國難救護隊和上海的中共地下組織紛紛前來做柳亞子的工作,規(guī)勸他迅速離開上海,不要做無謂的犧牲。一死雖然可以警醒世人,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活著可以做出更大的貢獻。當(dāng)時阿英先生(錢杏邨)仍留居上海,化名魏如晦,寫作劇本《碧血花》(一名《明末遺恨》),借此喚起民眾的抗戰(zhàn)熱情。他受地下黨的委托,也來到活埋庵中,懇摯地勸說柳亞子,要他離開上海這個隨時可能變作戰(zhàn)場的地方。
  柳亞子潛心研究南明史,有很多史籍來自阿英的提供,其中一部分還是阿英收藏的海內(nèi)孤本。兩人素有同嗜,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談就是半夜,當(dāng)時的上海夜色如磐,而兩人卻沉浸在近三百年前南明小朝廷的血雨腥風(fēng)之中。江海關(guān)的大鐘敲響了午夜的鐘聲,兩人回到了現(xiàn)實,不禁相對黯然;钕氯,并要記。×鴣喿用腿欢昧税⒂⒌膩硪,告別時,阿英擔(dān)心柳亞子是因為要繼續(xù)借用他的書籍才滯留上海,就慷慨地說:“亞子先生,除了關(guān)于延平王(鄭成功)的一部分,我要寫《延平春秋》,還須留用外,其余的你一概帶走好了!绷鴣喿泳o緊地握住阿英的手,久久才道出一句話:保重!
  12月12日半夜時分,柳亞子帶了全部南明史籍和手稿,攜全家乘亞洲皇后號客輪離滬赴港。抵達香港后,他僦居九龍德成街,后又移居九龍柯士甸道117號二樓,與許世英、杜月笙為左右鄰。他把自己的寓所取名“羿樓”,以后羿射日自居,表示與日本侵略者不共戴天。在此期間,他把大部分精力都傾注在《南明史綱》的寫作上,他的《南明史綱初稿》開始在香港《大風(fēng)》半月刊連載,茅盾主編的《筆談》第七期刊出了他的《一年來對于南明史料的工作報告》一文,對自己一年來的南明史研究進行了客觀而詳盡的回顧和總結(jié)。
  正當(dāng)工作順利進展之時,1941年12月8日,日軍突襲香港,炮聲隆隆,硝煙四起,處在九龍的羿樓首當(dāng)其沖。翌日凌晨,一夜無眠的柳亞子不得已化裝成老年傭婦,在炮火紛飛中,與家人逃離了羿樓。因為事起倉促,他的南明史籍和《南明史綱》手稿,沒有來得及帶出。柳亞子在《懷念阿英先生》一文中滿懷悲痛地說道:“在我,這真是生命以外最大的損失,而對于阿英先生也真是一萬分對不住他的。”因為有些阿英借給他的南明史籍都是罕見的孤本,再得的可能幾乎沒有。
  1942年初,柳亞子漂洋過海,冒著危險乘坐帆船經(jīng)過八天八夜,輾轉(zhuǎn)來到廣東海豐的馬貢,終于重新回到了祖國大陸,又或步行或乘船,跋山涉水來到戰(zhàn)時的文化名城桂林,已是那年的6月7日了。他在《羿樓舊藏南明史料書目提要》一文中說:“除了生命和眷屬都僥幸無恙外,羿樓藏書的損失,對于我是一個不可磨滅、不可回復(fù)的創(chuàng)傷。”在桂林,他時刻關(guān)心著羿樓中南明史料的下落,每有從香港來的人,他總忘不了向他們打聽。有人誤傳羿樓已毀于炮火,他的一切書籍和文稿可能都已化為飛灰,柳亞子悲痛萬分,接連寫了《劫灰中的南明史料》、《還憶劫灰中的南明史料》和《續(xù)憶劫灰中的南明史料》三文,表達了他“淚枯才盡”、“不勝其凄然”的心情。是啊,這些南明史料,其物質(zhì)的代價即慢論(其中有幾種還是孤本),精力與心血的所耗已至為可觀矣。無怪乎柳亞子會這么痛徹心肺,甚至為之意志消沉。
  所幸的是,羿樓安然無恙,南明史料也安然無恙。
  原來日寇占領(lǐng)香港后,柯士甸道117號二樓成了日本民政部情報班班長黑木清行的官邸。真是射日之志未遂,反成敵寇巢穴。柳亞子留下的手稿和史籍卻在一個近乎傳奇的情況下經(jīng)歷了又一次易手。
  黑木清行抗戰(zhàn)前在天津從事情報工作,七七事變后任華北冀察政務(wù)委員會參議,是一個老牌特務(wù)。他是中國通,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在北方交游甚廣,無孔不入。這次黑木清行被派駐香港,一直忙于情報工作,雖然占據(jù)了羿樓,卻并不知道這里曾是柳亞子的居所。
  王瑞豐,原名王念忱,字瑞豐,山東周村人,是著名記者范長江夫人沈譜的姻戚,抗戰(zhàn)前與天津商界、軍界和新聞界都曾有過接觸。七七事變后,王瑞豐一路南下來到香港,恰值港九戰(zhàn)爭爆發(fā),他身陷戰(zhàn)火,一時難以脫身。
  王瑞豐在同鄉(xiāng)家中結(jié)識了正到處打聽《大公報》張季鸞先生下落的黑木清行,由于戰(zhàn)前兩人同在天津待過,一見就頗投機。危急之中不妨從權(quán),王瑞豐就想走走黑木的路子,看能否在他身上想辦法離開香港。于是,王瑞豐登門拜訪,黑木倒也很重交情,熱情招待故友。席間,王瑞豐無意中發(fā)現(xiàn)書房的玻璃書櫥中有雙清館主(何香凝)的一幅梅花,下有柳亞子的題詩。
  這里莫非是柳亞子的羿樓?
  書櫥中這重重疊疊的書籍,莫非就是柳亞子的南明史籍和手稿?
  想到這里,他簡直心跳欲狂。
  王瑞豐愛好文藝,早就仰慕柳亞子的為人,早些日子,他知道柳亞子也在香港,還曾托人請柳亞子在紀(jì)念冊上題詩。1937年前后,他作為新聞記者和張耀辰在孫殿英部工作過,后來出版過一部《蒙荒萬里》(1945年中央書報社發(fā)行),論者把這本書與范長江的《塞上行》評價為當(dāng)時描寫內(nèi)蒙的“雙璧”。王瑞豐在閑暇時間常常閱讀在香港出版的《大風(fēng)》和《筆談》,因此非常清楚南明史籍和柳亞子手稿的價值。但是,在侵略者的鼻子底下哪能輕舉妄動?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操之過急,必須從長計議,他在心底暗暗告誡自己。
  不久,王瑞豐發(fā)現(xiàn)黑木對他相好的女人辛子言聽計從。他就趁黑木不在,試探著請辛子允許他拿些藏書回家翻翻,聊解寂寞。辛子哪懂什么史籍,毫不遲疑地打開櫥門,隨便取了一冊《柳亞子自撰年譜》手稿給了他。
  看到黑木和辛子對這些書籍并不當(dāng)回事兒,王瑞豐心中有了底,勇氣倍增。過了一天,他又專程再訪羿樓,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蚝谀厩逍薪钑谀尽翱端酥,不過借花獻佛,一口允諾。由于書籍手稿太多,王瑞豐先挑柳亞子的手稿,如《吳日生傳》《江左少年夏完淳傳》《周之藩傳》等,捧了一大摞回了自己的家。本欲趁熱打鐵,終懼過露形跡。王瑞豐只得強耐焦急的心情。
  勉強過了三天,王瑞豐正待再赴“魔窟虎穴”,事情卻有了出乎意料的變化,黑木清行突然攜辛子去了馬尼拉,房子改由他的至親八木田和香港交際花張莉莉留守。變起倉促,王瑞豐又驚又喜,喜的是柳亞子的手稿已經(jīng)無虞,驚的是下一步該怎么做?或許一切又將從頭開始。
  為了剩下的書籍,王瑞豐開始有意結(jié)交八木田。然而,張莉莉常常邀請外人在羿樓開舞會、派對,直鬧得柯士甸道117號沸反盈天、門庭若市,還把室內(nèi)的書籍字畫隨手贈人。王瑞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故意挑起八木田對張莉莉的不滿。一天,張莉莉不在,八木田和王瑞豐說起張莉莉的行為,不勝惱怒,就對王瑞豐說:與其讓她隨便送人,任意糟蹋,不如挑你喜歡的都拿去吧。此言正中王瑞豐下懷,當(dāng)下不敢怠慢,即刻檢出所有南明史料,叫上車子,捆載而歸。君子有成人之美,八木田之謂也。至此,柳亞子的南明史料除了被張莉莉小有損毀外,絕大部分都安然無恙地轉(zhuǎn)移到了王瑞豐家里。王瑞豐滯留香港,卻無意中做了這件好事,真可謂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至于他和侵略者的一次次周旋,我們自可略跡原心,存而不論。
  為了保護好這批珍貴的南明史料,王瑞豐花了幾十元日本軍票,定制了幾套夾板,把它們珍藏好。同時四處打聽柳亞子的下落,以便完璧歸趙。1944年初,王瑞豐終于獲得離開香港的機會,這批南明史料卻無法帶走,只得隨同家具什物,存放在一位知己朋友的家中。臨走之際,他打聽到柳亞子在澳門的消息,急忙托人帶信,哪料到柳亞子此時早到了桂林,自然沒有聯(lián)系上。
  王瑞豐到了上海,把自己收藏柳亞子南明史料的經(jīng)過寫成文章,刊在1944年9月16日出版的第55期《古今》半月刊上,以期引起柳亞子或他的朋友的注意。上海和桂林兩地相隔千里,加之上海還淪陷在日寇手中,關(guān)河阻隔,沒有確切的消息證明柳亞子是否了解這事。不久,抗日戰(zhàn)爭進入全面反攻階段,王瑞豐與他的香港朋友也失去了聯(lián)系,南明史料不知下落,也許真如柳亞子所料——終付劫灰了?
  事情到這里還沒有完。王瑞豐在《古今》發(fā)表文章之后,幾十年過去了,1982年,柳亞子先生的哲嗣柳無忌為父親編《柳亞子文集》,在編《南明史綱》的時候,他特意寫成《尋書,柳亞子舊藏南明史料》的啟事,刊在當(dāng)年5月11日的香港《大公報》上。柳無忌懷著這批南明史料也許尚存留人間的希冀,寫了這份啟事,希望有人能提供相關(guān)的線索。啟事刊出后,杳無下文。
  后來,柳無忌整理父親留下的書籍手稿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柳亞子的南明史料居然并沒有多大遺失,也就是說柳亞子在香港九龍丟棄的南明史料,經(jīng)王瑞豐保管后,最后竟然全部回到了柳亞子身邊。他在編者按中就此假設(shè)說:“此文(指王瑞豐《柳亞子南明史料收藏記》——引者注)發(fā)表時,柳亞子尚在重慶,當(dāng)然沒有看到。但于1945年底自渝返滬后,會有友人把王氏的文章告訴他。經(jīng)過這條線索,柳亞子可能找到了王氏,從而取回這些遺落在香港的‘南明史料’。”
  柳無忌的假設(shè)果然不錯,隨后,他在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胡佛中文圖書館查閱南明史料中的《夏太史遺稿》時,發(fā)現(xiàn)了一條柳亞子的跋語:
  此冊與《玉樊丙戌集》兩冊,太平洋戰(zhàn)后,落日本情報部手,蓋余香島寓廬,自署羿樓者,為日人所占據(jù)也。山東王念忱仗義取歸,依余題署制夾板,仍自港攜滬,歸余趙璧。嗚呼,王君誠可謂義薄云天者矣!??余以此二冊經(jīng)歷艱辛,頗擬贈諸北平圖書館,以公同好,且志王君之高誼于無窮云。
  跋語寫于1949年7月4日,可見在此之前王瑞豐已與柳亞子取得了聯(lián)系,一方面王瑞豐完成了對南明史料的精心保管,另一方面,柳亞子的“愛寵”失而復(fù)得,兩人順利完成了交接。當(dāng)時,柳無忌早已移居美國,對此事一無所知。
  如今,柳亞子先生早已逝世,王瑞豐也已湮沒無聞,兩人再也沒有留下有關(guān)的材料。南明史料彌足珍貴,然而更珍貴的是王瑞豐與柳亞子等人為南明史料所傾注的那一份心血。
  吳三桂的“女婿”
  清初,蘇州發(fā)生了一件類似灰姑娘與王子的故事,哄傳一時,市民艷羨。不同的是,他們的角色顛了個倒,是一個落拓男子忽然之間娶了王女,飛黃騰達,享盡榮華富貴。這樣的故事,在中國古籍中也有,就是盧生的黃粱一夢,它是古人虛構(gòu)了用來警世的,卻不料在蘇州真的發(fā)生了。
  王永康,他就是蘇州的“盧生”,故事的主角。書上記載,他娶了平西王吳三桂的女兒,變成了王府的東床貴婿。
  征戰(zhàn)一生反復(fù)無常的吳三桂,因為擅自把清軍引入山海關(guān),歷來被輿論嚴(yán)譴;又因為晚年反清,成了清政府不能容忍的逆犯,因此,清朝的文人也不愿意多談他,要談,也多是陳圓圓和他的花邊新聞,關(guān)于他女兒女婿的記載十分少見。吳三桂與王永康的翁婿關(guān)系,歷來未引起疑問。我一向頗關(guān)心這件事,卻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的資料很少,只是在說到拙政園的沿革時,會提到王永康這么一位主人?滴跄觊g吳三桂再度起兵反清時,王永康和他的妻子都已去世,沒有受到株連,至于他們是否有兒女則無人提及。
  生活于乾隆、道光間的錢泳,他所著的《履園叢話》有幾處說到王永康,很可能是關(guān)于王永康的最詳細的記載了。然而,也正是錢泳的這個記載,引發(fā)了我對王永康與吳三桂之間翁婿關(guān)系真實性的懷疑。
  《履園叢話》“王永康”條這樣說:
  蘇州王永康者,逆臣吳三桂婿也。初,三桂與永康父同為將校,曾許以女妻永康。時尚在襁褓,未幾,父死,家無擔(dān)石,寄養(yǎng)鄰家。比長,漂流無依,至三十余猶未娶也。一日,有相者謂永康云:“君富貴立至矣。”永康自疑曰:“相者言我富貴立至,從何處來耶?”有親戚老年者知其事,始告永康。時三桂已封平西王,聲威赫奕。永康偶檢舊篋,果得三桂締姻帖,始發(fā)奇想。遂求乞至云南,無以自達,書子婿帖詣府門,越三宿乃得傳進。三桂沉吟良久,曰:“有之!泵鼈湟还^,授為三品官,供應(yīng)器具,立時而辦,擇日成婚,妝奩甚盛。一面移檄江蘇撫臣,為其買田三千畝,大宅一區(qū),在今郡城齊門內(nèi)拙政園,相傳為張士誠婿偽駙馬潘元紹故宅也。永康在云南不過數(shù)月,即攜新婦回吳,終未接三桂一面。永康既回,窮奢極欲,與當(dāng)?shù)劳鶃,居然列于公卿之間。后三桂敗事,永康先死,家產(chǎn)入官,真似邯鄲一夢,吳中故老尚有傳其事者。
  錢泳這個人,一生游幕四方,多識貴官顯宦,博學(xué)多聞,他的《履園叢話》以“敘事具體翔實”為后人所重。他雖然是無錫人,卻多記蘇州掌故,《履園叢話》實在是了解清初蘇州的一本重要筆記。上引“王永康”條,雖然不是他親歷親聞,卻是得諸吳中故老,可信度還是相當(dāng)高的。
  具體來看,王永康與吳三桂女是襁褓時就由吳三桂和王永康之父訂了婚,且互有締姻帖,說明王永康和吳女年齡差距不大。然而,當(dāng)時王永康年幼并不知曉,后來家庭變故,“父死”,“寄養(yǎng)鄰家”,因此到了而立之年,他也不知道有這件事。后來有知情的親戚告訴了他,于是才找到締姻帖。再看吳三桂的反應(yīng),“沉吟良久”,可以理解為在回憶往事,也可以理解為他在考慮怎么妥善辦理此事;实鄣呐畠翰怀罴蓿轿魍醯呐畠鹤匀徊粫R到老大三十。很明顯,吳三桂早已忘記了這件事,女兒也早已出嫁了。如果女兒還在等著出嫁,他就根本不必“沉吟良久”,而應(yīng)該是“欣喜若狂”,長出一口氣:女婿終于來了,女兒終于可以出閣了。所以,吳三桂的反應(yīng),說明他思考的是:婚帖是真的,女婿找上門來,我該怎么辦?
  看來,吳三桂不想負上背盟負義、嫌貧愛富的罵名,他“命備一公館,授為三品官,供應(yīng)器具,立時而辦,擇日成婚,妝奩甚盛。一面移檄江蘇撫臣,為其買田三千畝,大宅一區(qū)”,不過是在履行一個承諾。但吳三桂有兩件事做得很蹊蹺:一個是居然連女婿長什么樣也沒興趣,根本不與他見面;一個是也不多留故人之子,對自己的女兒也一無留戀,立馬為他們置產(chǎn)置地,遠遠打發(fā)回了蘇州。綜合上面所說,我們只能得出一個答案,即王永康所娶的女子根本不是吳三桂的女兒,吳三桂是找了個女子李代桃僵,作了掉包之計,遠遠打發(fā)走只是為防日后人多嘴雜,夜長夢多。
  王永康也不是傻瓜,這是一場雙方都知曉真相的假戲真做。他用締姻帖換取了名義上的吳三桂之女,因此草烏鴉變了鳳凰男。吳三桂把一個冒為己女的女子嫁給了王永康,換來了信守諾言不負故人的美名。
  王永康就這樣帶了新婦回蘇州享他的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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