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歷史評論》是由東方歷史學會發(fā)起的一份面向高端受眾的系列歷史讀物,倡導豐富、細膩、從容、生動再現(xiàn)歷史情境、給讀者以深刻歷史感的歷史書寫方式,力圖改變當前歷史寫作要么功利、僵硬,要么流俗、淺薄的現(xiàn)狀。 《東方歷史評論》倡導的閱讀觀念是:“歷史的,批評的,審美的”。《東方歷史評論02》以華人移民海外的歷史為專題,展示從明末清初以來中國人向異域遷徙的苦樂心酸,這是一條充滿荊棘、充滿夢想的漫漫征途,從最初的單純謀生、到追求財富、再到追求安全、追求榮耀,這不斷變化的移民目的也折射出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陣痛、曲折、輝煌與病癥。同樣,異域文明也在伴隨著自身文化的自信與危機,交替貶低或抬高它們眼中的“中國形象”。 《東方歷史評論02》“影像”主題為“流水線上的青春”,選了一組車間女孩的照片,看看那些姑娘,即使工裝也掩不住青春和美麗,伴隨著她們美好的夢想,正在流水線上慢慢消逝。這1.5億年輕人中最絕望的,已經(jīng)從富士康工廠的樓頂一躍而下,作為對這個殘酷時代的無聲抗議。 《東方歷史評論02》“隨筆”欄目,收入埃及作家福阿德?阿賈米談論“埃及知識分子的悲劇”、陳徒手考查“‘文革’期間北京清理政治環(huán)境瑣記”、張冠生挖掘“羅隆基‘反右’時期的史料”、芮虎描述“東德‘斯塔西’檔案解密過程”等一系列精彩文章。 作者簡介: 許知遠,現(xiàn)為《商業(yè)周刊/中文版》執(zhí)行主編。他是單向街圖書館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曾任《經(jīng)濟觀察報》主筆。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wǎng)專欄作家,曾出版《那些憂傷的年輕人》、《中國紀事》、《一個游蕩者的世界》、《時代的稻草人》等。 綠茶:本名方緒曉,曾任人民網(wǎng)讀書頻道主編、《新京報書評周刊》統(tǒng)籌編輯、《文史參考》雜志主編。 目錄: 【專題】:金山、南洋與離散中國 金山、南洋與離散中國/許知遠方曌 華人的外遷及回歸/孔飛力 中國的后備移民/項飚 蒙特利爾的鄉(xiāng)愁/困困Arwingo “中國形象”的誕生與轉(zhuǎn)移/何書彬周寧 緬甸華人:浮油般的命運/阿潑 不可或缺的敵人與替罪羊/胡其瑜 流水線上的青春/錢東升 當宜蘭遇上田中央/黃聲遠朱濤 革命:一扇被擠破的窄門/龔克 埃及知識分子的悲劇/福阿德?阿賈米 “文革”期間北京清理政治環(huán)境瑣記/陳徒手 羅隆基“反右”時期的一些史料(1)/張冠生 史上最大的“拼圖游戲”/芮虎【專題】:金山、南洋與離散中國 金山、南洋與離散中國/許知遠方曌 華人的外遷及回歸/孔飛力 中國的后備移民/項飚 蒙特利爾的鄉(xiāng)愁/困困 Arwingo “中國形象”的誕生與轉(zhuǎn)移/何書彬 周寧 緬甸華人:浮油般的命運/阿潑 不可或缺的敵人與替罪羊/胡其瑜【影像】 流水線上的青春/錢東升【訪談】 當宜蘭遇上田中央/黃聲遠朱濤【隨筆】 革命:一扇被擠破的窄門/龔克 埃及知識分子的悲劇/福阿德?阿賈米 “文革”期間北京清理政治環(huán)境瑣記/陳徒手 羅隆基“反右”時期的一些史料(1)/張冠生 史上最大的“拼圖游戲”/芮虎 甘地精神的足印/張翠容 發(fā)揮最底層社區(qū)的智慧/張翠容 東京執(zhí)念/伊安?布魯瑪【書評】 獻吻領袖/理查德?J.埃文斯 獨裁統(tǒng)治的深度污點/諾曼?戴維斯 “中間地帶”的革命/陳永發(fā) 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實錄與思考/徐賁 政見書情/吳瑤海外華人應看作是以“中國”為核心的彗星的長長尾巴,還是應該把散布四方的他們看成是廣袤銀河里獨立的點點星光?這仍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詳見本期專題策劃《共和為什么失。褐胤1913》金山、南洋與離散中國 許知遠、方曌 一 “梁啟超來過這里嗎?”我問他。 “梁先生是保皇黨,是中華總會接待他,孫先生倒是每次都來的! 他身材不高,健壯有力,光頭锃亮,穿一件白襯衫,紐扣松開的胸前,隱隱見到刺青——兩條穿過腰間的青龍,那是一位墨西哥人的杰作。五十二歲的周國祥是洪門致公堂的“龍頭大哥”。 舊金山的唐人街,仍有某種魔幻色彩。到處是那些僵化的中國符號——金龍、紅燈籠、木雕,櫥窗里燒臘隨處可見,還有數(shù)不盡的“堂”與“同鄉(xiāng)會”,仿佛一部分舊中國就這樣冰封在此。你總看到“天下為公”的匾額,旁邊也總有人在散發(fā)“法**功”的傳單。在唐人街的邊緣更有“城市之光”書店,杰克·凱魯亞克常在此廝混。這真是奇妙的相遇,“垮掉的一代”那些作家該怎樣看待唐人街? “洪門致公堂”的招牌掩藏在唐人街逼仄的街道中,淹沒在各式“堂”與餐館的招牌中,倘若不是本地朋友帶路,定然難覓蹤跡。在呂宋街一幢四層小樓上,它的總部設在最高一層,踏上一條狹窄、陡峭的木樓梯,路過麻將館,就看到了豎排的紅底黑字的“五洲洪門致公總堂”的字樣。周國祥就在門口迎接我們。 乍進這總部,仿佛進了一個戲臺,你看到五顏六色的旗幟,舞獅子頭、八仙椅還有少林五祖的彩色畫像,仔細端詳墻壁上的題字、照片與畫像,則是另一個更激越的世界——你看到“建立民主”的橫幅,并列在一起的陳天華、鄒容、徐錫麟的畫像,還有黃興、陳炯明、吳佩孚等一系列民國要人的照片,最重要的是孫中山,刊登他在美國海關被扣留的新聞的《舊金山紀事報》、“二次革命”時發(fā)來的一封封催款電報,被鑲嵌在鏡框里,懸掛在墻上。 “沒有我們洪門,中國近代史就不完整!彼钠胀ㄔ捴v起來吃力,大致可以聽懂,口氣既自得又不滿,憤憤不平于這輝煌的歷史被新時代遺忘。 是啊,在周國祥的敘述里,黃花崗的七十二烈士,六十八位是洪門兄弟,孫中山不僅是中華民國之父,更是洪門中的“紅棍”——這個龐大組織中專司武力的頭領。 “革命成功前,孫先生來這里,只有我們接待他,別人都把他當成瘟神,要躲開的!彼f。歷史突然變得具體起來。我們總覺得出生于廣東、在夏威夷長大的孫中山,在海外華人中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卻常忘記,他只不過是那個時代的流亡者,一個難以理解的異端。相較而言,另一位政治改良者梁啟超可能更容易被接受。中國國內(nèi)的政治爭端,也令海外華人社區(qū)的立場涇渭分明。 二 沒人說得清“洪門”的確切緣起,它又與“三合會”、“天地會”、“青幫”的名稱混淆在一起,在模糊的歷史記載與繪聲繪色的民間傳說的相互作用下,它不可考卻也更富神秘的吸引力。 它與火燒南少林,也可能與鄭成功相關,總之,它是民間為對抗新到來的統(tǒng)治者而建,隨著清王朝統(tǒng)治的穩(wěn)定,散入南方的民間社會,成為傳統(tǒng)中國錯綜復雜的民間組織的一員。它的儀式與組織形態(tài)仍有力地保存下來。當周國祥在2006年接掌“五洲洪門致公總堂”時,他要接過龍頭棍、信印,上香,拜土地、少林五祖列宗,還有與眾人一起高唱:“雙手把住一條龍,洪家分明八字通,無論此杖何處用,反清復明第一功! “洪門”的起源難考,舊金山的“洪門致公總堂”卻清晰地源起于1848年。這一年,正是美國西岸發(fā)現(xiàn)金礦的新聞傳遍世界之時,它也同樣激動著廣東福建的沿海居民,一場尋找“金山”的浪潮開始了。 “洪門”就像是燒味飯、舞獅、關帝廟、宗族祠堂,進入了舊金山不斷擴張的華人社區(qū)。但接下來的一個世紀,卻正好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與社會秩序崩潰之時,沉寂依舊的“洪門”突然煥發(fā)了生機,尤其是在舊金山的這些海外分支。與中國歷次的朝代更替不同,現(xiàn)代中國深深受制于一個日益全球化的新世界,來自外部的思想、力量在中國內(nèi)部的變化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這些原本只是做著“金山夢”的普通人,突然被卷入了一場政治化的過程,而這個半互助、半黑社會性質(zhì)的“洪門”則突然肩負起民族復興的重任。常年的流亡者孫中山,在中國國內(nèi)找不到革命基地,卻在異鄉(xiāng)客中尋覓到熱情的支持。這種情緒在中日戰(zhàn)爭中則繼續(xù)延續(xù),海外社區(qū)一直源源不斷地提供資金支持。 談到這段歷史時,周國祥興奮難耐,仿佛一種被長期壓抑的身份認同得到了舒張,似乎倘若欠缺了“洪門”的視角,中國歷史必定難以理解。 不過,他真是一個好的解釋者嗎?還是他不過是再度印證了“洪門”不可避免的衰落? 三 “我八歲入道,九歲捅人,十二歲嫖妓,只讀到小學三年級。”談起在香港的早年經(jīng)歷,他似乎毫不遮掩,他的綽號“蝦仔”不過就是水邊底層家庭對孩子的簡單期待——不引人矚目,卑微地活下去。 這樣的孩子也容易被黑社會所吸收。他最早加入的幫派14K,也是一位洪門兄弟創(chuàng)辦的——戴笠的下屬、曾為國民黨中將的葛肇煌曾組織“洪門忠義堂”,以為反共儲備力量,在政權更替后,他前往香港,也把組織更名為“14K”,并誓言反攻大陸。 這些冠冕堂皇的政治理想很快就衰落了,它不過變成了另一個幫派組織,忙于獲得地盤與保護費,用非法生意來維持生存。1977年,十六歲的周國祥被派往舊金山,這也可以看做是香港黑社會全球擴張的一個例證。自從19世紀的“淘金熱”以來,香港與舊金山就有著特別聯(lián)系,它們相互造就。而到了1960年代末,又一次華人移民潮到來,主要來自香港與臺灣。這次移民給封閉了多年的唐人街帶來了新的人口、活力與資金,也吸引了幫派來分享這新繁榮帶來的利潤。 年輕的周國祥,很快就成了這股犯罪浪潮中的中堅力量。自1977年從香港來到舊金山以來,他有二十二年是在獄中度過的,幾乎唐人街的每條街道上,都有他與人交戰(zhàn)的痕跡,最戲劇的一次,他一個人獨戰(zhàn)二十八位,他“蝦仔”的綽號在華人幫派圈中無人不知。 他腳上仍帶著跟蹤器,他仍是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犯罪嫌疑人,不能從事任何商業(yè)活動,更不能前往他鄉(xiāng)。過去十年里,他也一直試圖呈現(xiàn)出一個改過自新的形象,他要用自己的不幸往事,來教育可能卷入犯罪的青少年,他積極參與公益活動,以建立新的社區(qū)領導人的形象。但誰也不能肯定,他的那個秘密世界的活動是否仍在繼續(xù)。 當他被推舉為“龍頭大哥”時,看起來是個可疑的繼任者,這也象征著“洪門”力量是多么衰微,這個影響現(xiàn)代中國的組織,變得幾乎無人問津。1949年之后,國共分野、兩岸隔離,民族救亡的動力也消失了,洪門的身份被撕扯,也再度變得模糊,這個組織陷入了沉寂與自我封閉,會中的長老希望這位“蝦仔”能夠重振它。況且,離奇與兇險也從未離開這個組織,2005年,上一位“龍頭大哥”被亂槍打死,接棒人也需要足夠的膽量(但是,很多人也懷疑,周國祥與此難逃干系)。 四 “我來的時候,總堂欠了銀行十多萬,我們這個總部里,全是爛木頭,我叫了小兄弟給清理的!蔽彝闹埽辉傧袷且粋龐大民間組織的總堂,倒更像是一個民間博物館。這也是這個新“龍頭大哥”的期待,它要把洪門的門再度打開,讓人們了解這塵封的歷史。倘若,它在現(xiàn)實的世界失去了影響力,那么它就要依賴歷史記憶來獲取認可。 從一個黑道大哥到一個業(yè)余歷史學家,對他來說,這個轉(zhuǎn)化不是個容易的事,他的講述常有著明顯的錯誤,不過是同門中人口耳相傳的知識。不過,一些細節(jié)卻時有一種特別動人的效果,他說起翻閱總堂積壓的文件時,看到了當年一名女工給同盟會的欠單,她愿意捐5元,但她手上沒這么多,先欠著你,以后再還上。 走在今日的舊金山,“龍頭大哥”像是來自歷史的回聲,它與此刻的世界有什么關聯(lián)嗎?唐人街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像是一個維修不善的博物館,在一些角落里,你仍可以想象孫中山、梁啟超到來時的模樣。你可以想象,那些留著長辮子、幾乎都是男人的社會。他們以苦力、洗衣為業(yè)。梁啟超說他們“愛鄉(xiāng)心甚盛,不肯同化于外人,義俠頗重,冒險耐苦,勤、儉、信”,但也“無政治能力,保守心太重,無高尚之目的”。 新一批中國移民正向這里涌來,這與之前的歷次移民截然不同。這一次移民者既不是廣東、福建的村民,也不是留學生,而是中國社會的知識精英與新富階層,是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的中上產(chǎn)階級。他們離去的中國不僅不再孱弱、不再深受屈辱,反而處于一個空前富強的時刻,被認定是未來世界的領導者,而他們既是其締造者,也是受益者。他們的離去,也正表明中國崛起的另一面。在整個國家日益強大的同時,個體仍備感脆弱。它能發(fā)射宇宙飛船、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奇跡,但這群成功者卻仍然感到某種不安全,他們無能為力去做某種改變,唯一能做的是離開。但這是這個古老國家完成自我更新的重要步驟嗎?離去可能為中國帶來新的思想與動力,當然,它也可能帶來了另一種停滯。 “龍頭大哥”不準備對中國的政治制度發(fā)表什么看法。他1977年到來時,臺北在這里擁有支配性的影響力,每年的“雙十節(jié)”,到處是青天白日滿地紅旗,設計這旗的陸?zhàn)〇|,也是周國祥口中的“陸?zhàn)〇|大哥”。 那時的唐人街也像是美國的法外之地,美國警察對其內(nèi)部的爭奪與暴力不以為意;蛟S正因此,來自臺灣的陳啟禮才有可能在此謀殺作家江南。這起轟動一時的案件,看起來再符合不過洪門出身的國民黨與江湖的緊密聯(lián)系。不過,也正是這一案件,終結了蔣家王朝。 而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北京與臺北的力量傾斜是如此顯著。在唐人街上,我只看到一面飄揚的青天白日旗,那是在國民黨的北美總部。我上到二樓,正遇到一位書記,他勉強邀請我坐下來,很不情愿地閑聊幾句,似乎那股黨文化仍強有力地控制著他,他不愿意對一個陌生人講述任何看法。 周國祥不滿意此刻的國民黨,他多少覺得,馬英九前往舊金山不拜洪門,是對于歷史的藐視。至于北京呢,他也多次提及與中國致公黨的關聯(lián),電視臺與博物館對于洪門的興趣!耙磺卸际菫榱酥腥A民族”,他說,似乎仍想在兩岸都試圖采取的統(tǒng)戰(zhàn)政策中,占據(jù)一個特殊的位置。 在告別戲臺與革命博物館結合的“五洲洪門致公黨”總部時,我問“龍頭大哥”是否這組織依賴于中國內(nèi)部失序而昌盛,但如今中國再度崛起,它就要不可避免地繼續(xù)衰落。 “天下不可能永遠太平,到時候,洪門一定會再起!蔽也恢,這僅是一句玩笑話,還是這個昔日的街頭戰(zhàn)士,本能地把握住了歷史的神秘本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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