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倫貝爾之殤》是部散文集,收錄了作家艾平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額嬤格、呼倫貝爾之殤、肉聯(lián)廠、鄂倫春隨想、父親的老獵槍、會說漢話的森德瑪、長調等14部作品,其中大部分作品獲獎。 作者簡介: 艾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內蒙古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呼倫貝爾市文聯(lián)主席。在國內外發(fā)表散文等一百余萬字。出版散文集《長調》《在五星級飯店流浪》。《父親的老獵槍》獲得冰心散文獎、《長調》獲得1996年內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呼倫貝爾往事》獲得內蒙古“五個一工程獎”、《會說漢話的森德瑪》獲中國西部散文獎。 目錄: 這里,望天邊(李敬澤) 我是馬鞍巴特 鋸羊角的額吉 馬拉沁的兒馬子- 八月,別走 額嬤格 呼倫貝爾之殤 肉聯(lián)廠 鄂倫春隨想 父親的老獵槍 長調 驏騎馬的恩和森 會說漢話的森德瑪 舞魂 赫爾洪德這里,望天邊(李敬澤) 我是馬鞍巴特 鋸羊角的額吉 馬拉沁的兒馬子- 八月,別走 額嬤格 呼倫貝爾之殤 肉聯(lián)廠 鄂倫春隨想 父親的老獵槍 長調 驏騎馬的恩和森 會說漢話的森德瑪 舞魂 赫爾洪德 席慕蓉(著名畫家、詩人、散文家):草原的存在就是游牧文明對世界的最大貢獻。草原是活生生的,艾平的筆道出了這一切。 高洪波(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詩人、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艾平似乎不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快手,相反她出手慎重,一篇一篇很精心地營建著自己的散文天地。她寫得少而精,不以創(chuàng)作豐富自娛,僅以表達真情為樂。從這個意義上說,創(chuàng)作的真誠使艾平贏得了讀者。 李敬澤(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有天地的文章不多。天地之間的一個人,能見出、寫出他的至大與至小,這樣的文章更不多!逗魝愗悹栔畾憽肪褪侨绱宋恼。 鮑爾吉?原野(著名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艾平散文深厚悲憫,她熟悉并熱愛內蒙古和呼倫貝爾大草原,她的細節(jié)、詩意、節(jié)奏都代表著好作家的情懷和本領。 席慕蓉(著名畫家、詩人、散文家):草原的存在就是游牧文明對世界的最大貢獻。草原是活生生的,艾平的筆道出了這一切。 高洪波(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詩人、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艾平似乎不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快手,相反她出手慎重,一篇一篇很精心地營建著自己的散文天地。她寫得少而精,不以創(chuàng)作豐富自娛,僅以表達真情為樂。從這個意義上說,創(chuàng)作的真誠使艾平贏得了讀者。 李敬澤(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有天地的文章不多。天地之間的一個人,能見出、寫出他的至大與至小,這樣的文章更不多!逗魝愗悹栔畾憽肪褪侨绱宋恼。 鮑爾吉?原野(著名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艾平散文深厚悲憫,她熟悉并熱愛內蒙古和呼倫貝爾大草原,她的細節(jié)、詩意、節(jié)奏都代表著好作家的情懷和本領。 喬 葉(著名作家,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散文選刊》副主編):艾平散文深度書寫了草原的胸襟和氣度,草原的疼痛和溫暖,草原的哲學和智慧,草原的悲涼和無奈,可以說,艾平筆下的草原人物,有別于我們以往所有閱讀經(jīng)驗,可謂是當之無愧的“新經(jīng)驗”。 穆 濤(《美文》雜志常務副主編,西北大學兼職教授,西安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艾平的散文難能可貴。她的眼睛能夠發(fā)現(xiàn)草原的雋永,她的語言足以傳達草原的神性,她的每一篇文章里都潛伏著可謂“詩眼”的細節(jié)。 這里,望天邊(代序) 李敬澤 一 這些文章里有天和地。天是長生天,地是大草原。“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站在茫茫無際的呼倫貝爾草原上,你方知天是這么近,天注視你,天傾聽你的訴說;你躺在地上,“天”就是蒙古包的帳頂,大地供你安眠。 在天和地之間,有一人、一馬。 這時,人是小的,小到如草芥,如微塵,因為比量、對照著人的是天和地。 但這時,人也是大的,大如巨人,如神,因為這個人在天地之間行走,他或她,是頂天立地的一個人。 此情此景是前現(xiàn)代的,獨屬于草原大漠。 二 有天地的文章不多。天地之間的一個人,能見出寫出他的至大與至小,這樣的文章更不多。 艾平這本《呼倫貝爾之殤》就是如此的文章。 三 至大與至小,那些人、那些生靈,他們的生命中都有奔騰熱血、凜冽長風,皆如冰冷的刀和怒放的花。 但是,當他們卑屈的時候、軟弱的時候,在天地間俯伏下去時,他們亦是令人肅然在嚴酷的命運和時間的碾壓下,他們那種隱忍、那種順受、那種安詳。 這就是走在天地之間的真義:天高地闊,人歡喜著,放浪形骸,于人間萬物皆有真情;但天地無情,人也本知道天地無情,如年老的狼尋僻靜處自去了斷,他們不糾纏,不抱怨,沒有絲毫自憐。 他們的強和他們的弱,都是高貴的。 四 這樣的人還有嗎?這些高大的人,這些神一樣的人。 他們身上有神性的光 那些猛獸般的獵手和騎手;那個把一個又一個孩子留在草原上的小額吉,她的母性廣大慈悲,近乎于神;那個制造雕花馬鞍的人,他是神的工匠;那個血腥的肉聯(lián)廠的主人,他如同自然意志坦蕩而威嚴的執(zhí)行者…… 在此時,在二○一三年,他們是如此陌生。在這個市民的時代,在高樓的森林中,每個人都在蝸居中、蝸角上,在一毫一厘間掂量著家常日用的真理,我們久已不見星空、久已不踐泥土,我們靠天氣預報過著日子,久不知天地的消息。 他們離我們那么那么遠。 遠得如史詩、神話一般。 五 遠得不能把他們寫成小說。 因為在小說中,我們會計較他們,會用我們的人性水平和生命尺度去想象他們,會不由自主地馴服他們,會輕率地、自以為是地判斷他們,會迫使他們失去他們本有的單純一種未經(jīng)損傷的人性。 他們,這些人,只宜于歌唱和詠嘆用我們身體內部的聲音,不,還不能是我們的,我們的“好聲音”都太急、太尖、太華麗、太自憐自戀,已經(jīng)失去了來自身體,來自心靈的本能力量,只能用那種在草原上、天地間養(yǎng)出來的干凈的聲音,慢慢地、悠長地唱他們,仰望著、目送著他們。 歌聲和詩意。他們走在歌里,走在詩里,走在長調里。 六 然而,這個叫艾平的人,這個書寫者,她寫的是散文。 她真的寧可寫詩吧? 誰知道呢?也許在這個時代寫詩本身就是做作的,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再生產(chǎn)那種獻給神的詩,她寫的是散文,最古老、最基本的話語方式,好好說話,就用這說話的文字,講述那草原、山林、人和生靈。 就像從容珍重地殺一頭羊。 就像愛惜歡喜地展開一匹閃閃發(fā)光的藍色緞子。 七 很多文章是無聲的,文字落在紙面上,只是文字,只訴諸眼睛。 但艾平的文章是有聲音的,你會在內心念出來,漸漸地,你會找到節(jié)奏、語調甚至曲調。 你似乎不是在用眼睛和大腦,用的是耳朵和心。 你騎在馬上,聽遠方傳來的長調。 八 艾平在草原上奔走,她四面八方找啊找,就像找她的前世,找她的親人,她找到那些巨大的、神一樣的人,她找到他們,就像領回失散的孩子。 然后,她讓他們再活一遍。 讓他們再死一次。 在文字中,把他們莊嚴地安葬。 九 有時,艾平與她的人物和文章的關系令人困惑,《肉聯(lián)廠》里的那位父親,大概就是艾平的父親,《呼倫貝爾之殤》里的姥爺呢,似乎是艾平的姥爺,但是,如果和其他文章對勘,你就不能那么肯定了。《我是馬鞍巴特爾》《額嬤格》,那完全是另一個人的聲音:現(xiàn)在,“我”在這里,“我”開始吟唱而艾平和我們屏息靜聽。 可以想象,這樣的文章放在另一個人手里會怎么寫,這個人是散文家,這個人無比珍惜他的文字,這個人是主觀唯心主義者,他真的認為自己的出場無比重要,世界因為自己的書寫才獲得意義。所以他要對得起這次出場,他要在他碰到的一切上面堆積成噸的意義。 世界很累,世界被那些字壓得面目全非。 但艾平不是這個人,她真的認為自己不重要,她是一個謙卑的書寫者,她真的認為,天空和大地更重要,那些人和神才更重要,比自己重要得多。 她就如同一柄馬頭琴,似乎是,她將這把琴交到她所熱愛、她所崇敬和傾慕的那些巨人手里。 現(xiàn)在,琴聲響起…… 或者,她是一個薩滿一個巫。她是一個世間凡人,被命運選定,傳達天地消息,傳達來自過去的祖先的聲音。 所以,她的文字是聲音,輕而長的聲音,具有情感力量,卻拒絕深度拒絕解釋、拒絕隱喻,她的文字是她的世界的自然呈現(xiàn),世界止于它自身,世界止于文字。 十 艾平深知,那一切已經(jīng)過去,正被遺忘。 是的,她要保存記憶。 不僅是個人的記憶。她隱秘的心愿,或許是,留下一本“神譜”,為草原、為呼倫貝爾,哪怕這本神譜也會遺失,也會被忘記。記錄本身就如同一次儀式,一次靈魂附體,一次向著呼倫貝爾的呼喚。 十一 呼倫貝爾,它在哪里? 呼倫貝爾是偏遠的地方,是待開發(fā)、正開發(fā)的地方,是乘坐飛機和火車前往旅游的地方,是乘坐飛機和火車離開的地方。 是被現(xiàn)代化的標準從外部衡量、規(guī)劃和改變的地方。高樓、汽車、公路、煤田和工廠。 是一個“去魅”的、不再有神的地方。 十二 但沒有神,沒有那些高大的人和通靈的獸,沒有祖先的氣息在我們的呼吸中流動,呼倫貝爾還是呼倫貝爾嗎? 這是艾平向著呼倫貝爾提出的問題。 十三 呼倫貝爾就是“這里”,它不是被從遠方界定的地方,不是被一支外面的手指指著的地方,不是“他者”。呼倫貝爾就是它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這是高貴的黃金草原,在天和地之間無限伸展。 這是艾平的看法,她的心里有一個“這里”,“這里”是呼倫貝爾。她并非生活在別處。 十四 這個時代的人大多生活在別處。生活在別處被認為是美德和進步。 現(xiàn)代生活和科學技術處心積慮地讓我們生活在別處。通過電視、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我們幾乎每時每刻都活在別處,活在別人的地方和別人的生活里。 而此處、此心,任它荒蕪、沉默。 十五 對艾平來說,寫作的意義在于“尋根”。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尋根”不同,她只是要確認自己擁有一個此處,一個可以安頓祖先、安頓自己的地方。 在這個地方,人看著天、地和自己,他知道,此地的一切確切地屬于自己來處、所在、去處,都是自己的,不是別人的。 這里的人衡量生命有“上下”,天看著、地載著,生于天、歸于地。 而我們,沒有“上下”,只有平面,只有左鄰右舍、只有地圖上的這一點和那一點、只有朋友圈和粉絲群,我們的生命意義就在于東張西望、左顧右盼。 十六 我們過得很熱鬧。 而艾平的呼倫貝爾是寂寞的,那些人是孤獨的,那些牛、馬是孤獨的,他們生息在草原上山林里,像風一樣過去了,像草木一樣榮枯。他們確知自己將被忘記,但是,他們對此并不介懷。 說到底,天和地終將忘記一切。 然后,這個名叫艾平的人,就寫了這樣一本書:《呼倫貝爾之殤》。這是安魂與招魂之書,那些茫茫蒼蒼的人和生靈,他們在天邊隱現(xiàn),殘陽如血。 八月,別走 八月的草原,在天的懷抱里。 我走進草原,發(fā)現(xiàn)小斯日古楞家的前后左右都是天。天從他家蒙古包的門進入,又從套瑙走出,變成濕漉漉的彩虹,搭在紅沙馬的鞍韉上,越過我的汽車,隔著牛圈欄桿向遠處飄去,給風力發(fā)電機上的喜鵲窩披掛上一條淡淡的白紗巾。太陽來得安靜,悄悄在小斯日古楞的靴子尖上發(fā)亮,移到他胯下變成跳動的金子……城市里的人們錯了,錯就錯在他們沒有到過小斯日古楞家。他們不知道,其實將天和地分開是極愚蠢的事情。天的呼吸是在草根下面的土壤里生成的,地的花蕾是在云霞中睜開眼睛的。水泥和鋼架不能,隱形的網(wǎng)絡信號不能,蒙古包上空褐色的蒼鷹和潔白的銀鷗不能,甚至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地平線也不能把天和地分開。 八月,別走。小斯日古楞說。六只肥壯的喜鵲像一把張開的傘在他頭上盤旋。 其實他想說的是,八月,走吧,和我一起上學去吧。在小草吐綠的時候,小斯日古楞和阿爸騎馬到旗里的學校報名,那橘紅色的教學樓里傳出的歌聲他一聽就記住了“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跟著手機把這首歌學得稔熟。他日夜向往著學校里鮮艷的紅領巾、不銹鋼的自助餐托盤、一腳踢飛足球的感覺,還有手風琴和馬頭琴伴奏下的合唱。學校給男孩子們提供潔白的蒙古袍、銀扣子、銀腰帶,和電視上的小烏達木穿得一模一樣……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說出來的竟然是八月,別走。 八月,別走。小斯日古楞的額吉索龍嘎嫂子說。 其實,她想說的是,八月,走吧,和我們家的那窩喜鵲一起飛走吧。那四只春天出殼的小喜鵲已經(jīng)學會了飛翔和覓食。到了八月底,它們就要另找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過冬。到下一個春天,長大的喜鵲會重新建巢,成親生蛋,輪回繁衍。到時候索龍嘎嫂子便不會有什么顧忌了,一拉皮帶,風力發(fā)電機就可以使用了,只要那金屬的螺旋葉片一轉動,家里的夜晚就會迎來一片光明,當然,那喜鵲的空巢也會在瞬間化作粉末。夏天深了,索龍嘎嫂子的夜開始變長,她用春天剪下來的羊毛搟氈子,準備給即將上小學的兒子帶到學校。她不知道學校的暖氣是什么,她就相信氈子,相信自己在蒙古包里過冬的經(jīng)驗。她盼望九月好久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說出來的竟是八月,別走。 我遠遠就看到了天里面的那個喜鵲窩。兩只纏纏綿綿的喜鵲插柳銜泥,不幾天的工夫,就在小斯日古楞家門前的風力發(fā)電機的主機上建成了雙宿雙飛的安樂窩。沐浴著暖洋洋的陽光,一對喜鵲淋漓盡致地做愛,一心一意地產(chǎn)卵。它們與小斯日古楞一家朝夕相處,日益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好像索龍嘎嫂子搟氈子的羊毛是為它們預備的,什么時候需要就什么時候飛下來取,要是烏云驟來,它們便鉆進窩里厚厚的細羊毛中,只露出一對閃爍著黑眼睛的黑腦袋;要是餓了,它們就落在索龍嘎嫂子的蒙古袍裙裾下襟唧唧叫,吃的就有了瑙嗨啃過的骨頭,饅頭、面包的碎渣,有時候還有一只流產(chǎn)羊羔的肉身;它們從不知憂為何物、懼為何物,它們住在高處,狼和狐貍侵犯不了它們,那可惡的蒼鷹和雕隼也不曾出現(xiàn);它們攢下四個大卵,油潤飽滿,一天天成熟靈動。終于,可愛的喜鵲寶寶開始用淺黃色的喙啄殼,呼之欲出!當然,這對飽食終日的喜鵲夫妻并不知道,為了它們的安全,索龍嘎嫂子的耳朵夜夜掛在蒙古包的套瑙上,她總是把手電筒放在身邊,一有動靜就打開,往空中晃一晃,蠢蠢欲動的侵犯者便望而卻步了。 我如果不寫這篇短文,大概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天的懷抱里有這么一家人,為了喜鵲一家的幸福生活,放棄了用電,摸著黑度過了一春一夏。 年輕的索龍嘎嫂子走出蒙古包,她沒穿蒙古袍,也沒戴傳統(tǒng)的包頭巾,穿著一件金粉色的T恤,牛仔褲裹進靴子筒里,身上像城里的主婦一樣系著一條塑料圍裙,玫瑰金的項鏈閃動在胸前,照亮了她湖泊一般的眼睛。她向我輕輕地笑了,我看見她臉上的神情,那是萬年的祖爺爺從額爾古納昆的山林走出,第一次看見大草原時的神情;那是千年的祖奶奶第一次看見滿天的銀鷗舒展翅膀,給羊群遮擋雨水時的神情;那是百年的老阿爸在奄奄一息中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馬馱回了蒙古包時的神情。蒙古人的父親和母親就這樣通過形影相隨的生活,漸漸成為草原生靈的親人。 索龍嘎嫂子看見兒子的皮靴正登在牛圈的欄桿上,目光便由兒子的靴子往上移,直至和兒子的目光一起凝聚在那高高的喜鵲窩上,而我的目光則在此刻被她們母子的傾情吸引。 八月真的將要遠去。白天陽光的金針紛紛揚揚,夜里微霜如汗水慢慢凝結,原本碩大的喜鵲窩,就像索龍嘎嫂子娘家當年兒女成群的蒙古包那樣,已經(jīng)沒有辦法收攏一個個風華正茂的兒女了?矗前察o的喜鵲媽媽,只好抓著風力發(fā)電機的支架在外面佇立著。 索龍嘎嫂子的出現(xiàn),讓所有的喜鵲“撲啦啦”沖出窩,跟著她的腳步繚繞狂舞。 小斯日古楞說,看吧看吧,額吉一出來它們就聞到媽媽味了…… 索龍嘎嫂子說,哎呀……啊……知道你們長著翅膀呢…… 喜鵲跟著索龍嘎嫂子,一直到她松開手,把圍裙里的豆粕灑在瑙嗨吃食的槽子里。六只喜鵲的腦袋扎成內圈,六個覆羽翹起組成外圈,中心的豆粕瞬間就被喜鵲一掃而光。喜鵲顯然意猶未盡,發(fā)現(xiàn)我的汽車散熱隔柵上布滿了黏稠的死蜜蜂,于是開始攀在車體上吸吮那微少的甜味。 索龍嘎嫂子說,馬上賽場之前不能吃歪了肚子,狼逃命的時候總是先把肚子里的存貨吐出來,要遠行的喜鵲也不能喂得過飽。隨即用圍裙兜著幾坨干牛糞,回包里給我煮奶茶去了。 小斯日古楞的口袋里有牛肉干,是額吉用新鮮的里脊肉晾的,又軟又香,是準備給他帶到學校去吃的。他把牛肉干掰碎攤在手心里,喜鵲開始追著他搶食。他奔跑起來,像牽引著一面漫卷的黑旗。他跑得開心,一個趔趄摔倒在草地上,喜鵲的尖喙紛紛搶光他手上的牛肉干,便開始啄他帶牛肉味道的手。瑙嗨怎能容忍它們如此不敬,“汪汪”叫著沖過來救主人,用腦袋為主人撥開喜鵲的圍剿。這時,不知哪一只喜鵲把屎拉在了瑙嗨的眼睛里,瑙嗨一驚,跳起來急劇地搖著腦袋,用前爪撓眼睛,誰知眼前越發(fā)混沌得厲害,小斯日古楞見狀一個翻身站起,抱住瑙嗨的頭,用手指給它往外挑眼睛里的喜鵲屎,挑也挑不干凈,便俯身用舌頭一點點往外舔,直到瑙嗨不再躁動,小斯日古楞才吐了兩口唾沫清清嘴。 誰知那邊瑙嗨已和喜鵲瘋成一團。瑙嗨出其不意地抓住一只喜鵲,叼著那喜鵲的一只翅膀晃來晃去,喜鵲發(fā)出尖厲的嚷叫,小斯日古楞趕緊撲過去,掰開瑙嗨的嘴……六只喜鵲分明有了智慧,瞬間在小斯日古楞的腳下扎成一個堆,尋求庇護。瑙嗨把兩只前腿搭在小斯日古楞的肩上,貼緊小主人的臉蹭來蹭去…… 我竟然忘記了拍照,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活生生的自然喜劇。 貪吃的喜鵲,肚子里撐出來一個拳頭,墜得它們站也站不穩(wěn),更別說飛了,只好歪在蒙古包的影子里打盹。 在燭光里吃完晚飯,我躺在潔白的氈子上,聽索龍嘎嫂子說話。她說,要是喜鵲不走,我就重新買一個風力發(fā)電機,我得給它們留著這個家。要是我把風力發(fā)電機也帶走,到了明年開春,老喜鵲就再也找不到了它們的家了,就像一百年前游牧人家嫁出的女兒,因為婆家遷徙,娘家也遷徙,沒有人知道自己明天會在什么地方找到水草豐美的牧場。走著走著,就找不到額吉和阿爸的蒙古包了…… 秋風在我背后的蒙古包外喘息,黑暗中我聽見喜鵲的翅膀“撲簌簌”地響動,它們消化了腹中的美食,終于起飛入巢,一只,兩只…… 小斯日古楞在甜夢里呢喃,仿佛在說八月,別走…… 呼倫貝爾之殤 引子 瘸姥爺說:“你姥爺那人,站在風里頭發(fā)絲‘嗡嗡’響,黑瞎子見了都給他打立正,鏗鏗的!” 那是頭一回上馬場去玩,姥爺打發(fā)瘸姥爺套車到鎮(zhèn)上的火車站來接我。他可能是嫌馬車太慢,就嘮嘮叨叨地說,這三十來里地,一拍馬屁股的事兒。你咋能不會騎馬呢?你是李大個子的大外孫子啊!接著他就說了前頭那句話。我當時不懂他的話是啥意思,到了馬場才知道,在大興安嶺森林和呼倫貝爾草原相連的廣闊地域,夸獎一個人有頭腦,有本事,做人靠得住,往往就用這句話。 姥姥家住在草原小城海拉爾,離姥爺工作的馬場有一百多公里。姥爺一般兩三個月回一趟家。他進了家門,總是用一只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打我的屁股,說一句“這小子,嘿嘿”。這時候我便會聞到來自他粗布襯衫領口和狐貍皮帽子里的氣味,那是一種神秘而遙遠的氣味。 姥爺坐在姥姥早擺好的小炕桌旁,自斟自飲。喝著喝著就會朝姥姥要一只酒盅,斟上一扁指(大約一厘米)的酒,跟我說:“大孫子,你來點兒!崩牙颜f:“別慣孩子喝酒!彼阌脽o名指蘸上一滴酒,敬了天地,再蘸一滴酒涂在我的額頭上,復又回歸到自斟自飲之中。這是蒙古人的習慣,祝福小孩子的意思。姥爺是個漢人,但是他似乎更喜歡蒙古人和鄂溫克人的規(guī)矩。姥姥說:你姥爺在草原和山里久了,在草原和山里久了的漢人都像你姥爺這樣。 天底下只有兩種人話少,一種是知道自己沒有底氣的人,一種是知道自己沒有說話對手的人,姥爺屬于后者。在姥爺眼里我少不更事,姥姥是個婦道人家,而面對整天抱著書本,守著畫架的兒子,也就是我那在全城里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舅舅,他往往用沉默保持著自己的父道尊嚴。其實他是很以舅舅為榮的,到了他們馬場,他一喝酒就會跟老伙計們說:“我那個小子啊……真是沒隨我,要不然也是斗大的字不認識半口袋,都是我老的功勞!薄袄稀边@個詞兒,聽起來不美,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那時候山林里的人都這么稱呼自己的妻子,哪怕是剛剛娶親的年輕人,在馬場里也是這樣說話的。 姥爺總是坐下午到的火車回家,有的時候也會騎著他的愛馬大青子回來,要是騎馬回來就能在家里多住幾天。當年海拉爾大多數(shù)人家都有一個大院子,養(yǎng)著馬和奶牛。我們家全靠姥爺?shù)墓べY過日子,沒養(yǎng)牲畜,院子也小,但是常年為大青子備著飼草、豆餅和燕麥。每逢姥爺回家的日子,吃過中飯,我就會用舌頭把窗戶上的霜花舔掉,透過玻璃往外看,一直看到姥爺穿著白茬皮襖的大高個兒從樺樹桿障子縫里一閃一閃地走進家門。我從小在姥姥家長大,最親的是慈眉善目的姥姥,最崇拜的是滿腹文章的舅舅。童年的我,盼望常年在外的姥爺回家,更多的是垂涎他肩上褡褳里的 肉、狍子肉和奶皮子,冬天的時候還有飛龍鳥和沙半雞、通紅透明的山丁子果和酸甜的篤斯(野生漿果)醬。在全國都挨餓的六十年代初期,姥爺?shù)鸟籽,是我成長的源泉。 姥爺深深地愛我,這是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懂得的。他夸我的話是:“這小子,好駒子一個!”我的生命基因主要來自姥爺?shù)母},個頭高,骨架結實,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我在學校玩俯臥撐,體育老師都不是我的對手;要說浮水(老呼倫貝爾人把游泳叫浮水,據(jù)我后來考證,這與當年呼倫貝爾的五百個湖泊里,覆蓋著一片一片的野鴨子和白天鵝有關),我一口氣在伊敏河里逆流而上二里地沒問題。姥姥不讓我下河玩兒,每天放學回家,她便檢查我的胳膊,因為經(jīng)水泡過的皮膚一撓就會出現(xiàn)白印子。見到姥姥用笤帚疙瘩教訓我,姥爺就會說:“淘點兒就淘點兒吧,不淘點兒將來不抗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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