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的六個夢、《紅樓夢》并非自傳、林黛玉的九個替身兒、寶釵是幾時落選的……《紅樓夢》的種種話題,已經(jīng)變成了西嶺雪信手拈來的素材,而紅樓中的人物,錯綜復(fù)雜關(guān)系中的細枝末節(jié)的糾葛,在她的解讀下變得異常有趣,這是一本與眾不同的紅樓讀物,它沒有時下紅學(xué)權(quán)威們的刻板枯燥,也沒有紅粉們別扭的矯情,更不是一本以作者的主觀意識為標(biāo)榜的書,它是真正的熱愛紅樓的女子在多年研讀作品之后用心寫出來的。西嶺雪的行文美艷凄絕,一種獨特的、古典文字的魅力蕩漾其中,以至于讓人懷疑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從古書中走出來的女子,但她又是絕頂 情里情外,木石前盟 1、前生是株絳珠草 《紅樓夢》全書中,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場在什么時候? 受電影電視影響,大多人對黛玉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初入賈府,“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去!辈⒔鑼氂裱酃鉂饽夭,形容其神情樣貌,給了一個很驚艷的亮相:“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薄偃稳萜洹叭酢,詳見于第三回。 這是全書的第一場重頭戲,不但上演了“寶黛初見”這樣的大關(guān)目,還借黛玉的眼光腳步細寫了榮國府的輝煌鼎沸。所以不但很多影視劇以此為開篇,就連一些白話縮水版紅樓書也是從這里開始,這就給很多讀者和觀眾造成誤解,以為這就是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場。 但其實黛玉名字的第一次出現(xiàn)則要往前些,在第二回,借賈雨村行蹤說他貶官來至淮揚,投入巡鹽御史林如海府上做西賓,教授其獨女讀書。因說這林如!敖裰挥械掌拶Z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yǎng)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這段話乍看上去好像是在交代賈雨村的境況時捎帶著提及林府,說到黛玉時,也只是站在雨村立場上輕描淡寫:“這女學(xué)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泵菜戚p輕帶過,不以為意。然而脂硯齋卻點破天機,謂之“總為黛玉極力一寫”,明白地告訴我們:這一段表面上是寫賈雨村,實則是為了黛玉做鋪陳。 然而這仍不是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場,她的出場,比這還要早,是早在第一回故事開篇就借著甄士隱的夢境鄭重介紹了其根基來歷的。只不過,那時候她還不叫林黛玉,而只是一株草,絳珠仙草。 古代的大戶人家,房子前一定會有照壁,不使人直見內(nèi)苑;同樣的,一位真正閨秀的出場,又怎能揭簾直見?非但要千呼萬喚,更需要層層鋪墊。 林黛玉在作者的心目中太高貴太清靈了,以至于作者不敢直呼其名,直出其人,而要借助一個夢來介紹她。 那么美麗柔弱的女子,也只能出現(xiàn)在世人的夢里吧? 這還不算,即使在甄士隱的夢里,他也不是直接見到了她,而只是聽見一僧一道講的故事,真是虛之又虛,幻之又幻。 在夢里,一僧一道且行且說: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 多么空靈虛幻卻又鄭重華麗的出場! 難怪甲戌本在此有側(cè)批:“飲食之名奇甚,出身履歷更奇甚,寫黛玉來歷自與別個不同! 前世今生輪回之說原出自佛教,這使我想起另一個佛經(jīng)故事來:傳說孔雀王有五百個妻子,卻只鐘愛青雀一個。因為青雀喜歡喝甘露,吃蜜果,孔雀王便每早采來奉養(yǎng),就像差役那樣甘為隸使,以至于為獵人所乘,設(shè)陷阱捉了它獻給國王。 這么巧,絳珠草也曾得甘露灌溉,且以蜜青果為食,但卻多飲了灌愁海的水,至于郁結(jié)纏綿,多愁善感,與青雀的命運剛剛相反——孔雀王是因為青雀而誤墮紅塵的,絳珠草卻是跟隨著神瑛入世。 “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這段話說得極為婉約動人,幾乎替天下所有的癡情女兒說出了心里話,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所以今生來還債,為你傷心,為你流淚,都是我心甘情愿,無怨無悔。 ——后來,她果然為他流了一世的淚,并且“至死不干,萬苦不怨”(蒙府本批語)。 程偉元、高鶚的120回《紅樓夢》里,讓林黛玉臨死前咬牙切齒地喊著“寶玉你好……”咽了氣,有些讀者會覺得夠慘烈,夠煽情,是續(xù)書里的精彩篇章。 但是從情感上說,把“萬苦不怨”改成“死不瞑目”,境界顯然低了很多個檔次,原本凄美空靈的“三生石畔舊精魂”的木石仙緣,演變成了一場“癡心女子負心漢”的俗世苦情戲,表面是同情黛玉,其實是褻瀆仙子,完全違背了絳珠草“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的初衷了;即使從寫作手法上來講,續(xù)書里一邊是寶玉成婚,一邊是黛玉斷魂,也實在太戲劇化了些,全不符合前八十回慣用的白描手法。 且說那一僧一道講故事的時候,原有兩個聽眾:一個是甄士隱,另一個是石頭。 石頭后來也跟著神瑛侍者下了凡,成為賈寶玉口中銜著的通靈玉,從頭至尾旁觀了整個“還淚”的因果,之后仍回到青梗峰下,變回一塊大石頭,“復(fù)還本質(zhì),以了此案”。但是與石頭有一面之緣的甄士隱呢,出家之后是否另有作為?與寶黛二人又有過什么樣的遇合?八十回后遺失,令我們不得而知,因此便有了眾多猜想,莫衷一是。 但可以肯定的是,夢里僧人在講完這個“三生石畔舊精魂”的故事后曾嘆息:“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fēng)流冤家來,陪他們?nèi)チ私Y(jié)此案! ——這里說得很清楚,正因為這段“還淚”公案,才勾出了眾多風(fēng)流冤家跟著下世陪同,所以很明顯,神瑛與絳珠的因緣,便是整部《石頭記》的根本。 可笑近年來紅學(xué)家多有為“誰是紅樓第一女主”的問題打破頭的,有的說是史湘云,有的說是王熙鳳,還有的甚至說成是曇花一現(xiàn)的秦可卿——然而在僧道歷述木石前緣的夢境中,史、王、秦蹤影何在?不過是“多少風(fēng)流冤家”中一員,又怎么可以同神瑛絳珠相提并論呢? 那么淺顯的例證,但是紅學(xué)家們看不見,無法相信他們真不懂,只能說是為了“驚人”而強作“一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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