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那時也是翩翩濁世一佳公子,在淥水亭里詩文唱和過,在桑榆墅前清歌流觴過,亦于關(guān)外風(fēng)雪中打馬放縱過;蛟S世事的吊詭之處,就在于冥冥宿命與人世機(jī)巧的此消彼長。摯愛早逝,故友貶謫,知己漸遠(yuǎn),壯志難酬……在容若心上,早已將養(yǎng)起一道心照不宣的傷口,年年歲歲,不愈不消,每每觸發(fā),便是穹廬壓頂,避無可避。樊籠之困,經(jīng)年之郁,終將一顆百煉的男兒心化為千曲愁腸。難言的心事只能訴諸筆端,初見與別辭皆成了*凜冽的讖語。鴛鴦小字,觸緒還傷,飲水詞歌里,那一片癡心終是葬于青墨了…… 花期勿,冷雨茫,人生未幾多惆悵;身是客,愁為鄉(xiāng),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 自序 從夏末開始,池里的朵朵蓮荷相繼敗去,直到整個小城被桂花的香氣籠罩,再到獵獵北風(fēng)攜著冬的寒氣呼嘯而來,節(jié)氣總是在人不注意的時刻,踩著精準(zhǔn)的步子,一步一步,不疾不徐,不停不滯,一路悄然而來,又悄然而逝。 室外,離我的居所不足百米就是喧囂的建筑工地,每天黎明我在工地上機(jī)器的轟鳴聲中醒來,又在讓深夜亮如白晝的巨型探照燈燈光中睡去。我看著窗外每天都在往上生長的樓房,看著半空中巨人般的塔吊操作室,在那里,忙碌的工作人員像一只只小小的螞蟻。我的大腦會常常隱入一片無端的空白,不知今夕何夕。這里曾經(jīng)可也有荒煙漫漫殘陽如血,可也曾戰(zhàn)旗獵獵戰(zhàn)馬嘶鳴?多少年后,忙忙碌碌的我們,又會活在哪些人的記憶里?還是如一粒塵埃,飄散在渺茫的太空中,杳然無跡? 的確,與包羅萬象的自然相比,與滾滾向前不停息的歷史巨輪相比,人這種生物,不過是滄海一粟,短短的一生也只是白駒過隙。生活在底層的平民也好,烜赫一時的王侯也罷,最終都是來處來,去處去,塵歸塵,土歸土,正如一首詩中寫的那樣:“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他死了。在三百多年前的那個五月。庭前青白如玉的夜合花枝繁葉盛,花開正好。他飲下最后一杯酒,扔掉手中還墨意淋漓的筆,一唱三嘆,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圣壇,靜靜地躺下,再沒有起來。 一朵夜合花收攏起所有的馨香,悄無聲息地落了…… 泱泱華夏大地上,王朝興廢,朝代更迭,一個年輕的御前侍衛(wèi),一個吟風(fēng)弄月的詞人,何以與歷史的血雨腥風(fēng)、王朝的更迭換代相比。朋友為之而哭,親人為之而痛。之后的三百多年,他便沉寂了,在那抔黃土之下,在茫茫太虛之中…… 他還活著,活在他的文字里。三百多年過去了,一縷詞魂不散,悠悠詩心不死,如歌如泣,如雨如霧。他從一闋闋深情綿邈的小令里走來,從京城玉泉山下的淥水亭中走來,一個天真少年一直向前走。我的目光就這樣被他一路牽引著,看他十歲出口成詩,看他十八歲中舉,看他春風(fēng)得意,也看著悲傷憂戚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襲上他的眉頭…… 窗外,季節(jié)遠(yuǎn)去,如沸的市聲遠(yuǎn)去。 納蘭容若,陪了我一夏一秋又一個冬,還在耐心地陪著我往回走,從他的來處到他的去處。他為我在塵世里筑起一座防風(fēng)擋沙的墻,也為我奉上一場文字的歡宴。在文字里沿著那一長串落寞又憂傷的腳印,我亦步亦趨,試圖跟隨,去努力尋找他的來處,也努力想知道,是什么樣的際遇緣由,讓憂愁一步步跟上他,如影隨形,直到花落枝頭,香消玉散…… 我不知道多少后人與我一樣,癡迷徘徊在他的世界里,走不出來。他的情深不壽,他皎潔如月的赤子情懷,他博古通今的才情,他痛至骨髓的憂傷……喜歡他的人,無一例外都愿意為那樣一個暗香縈繞的靈魂找到最恰切的寄寓之所。 如果給這世間每個靈魂都找一個歸宿,那么一朵花,一朵香氣盈盈的花,該是每個靈魂最向往的地方。冰心就曾經(jīng)笑談過:“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ㄓ猩、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 他便是那樣一朵集色、香、味、才、情、趣于一身的花。 有人說,他是一樹寒梅,骨骼清奇,飄逸出塵,與涼月冷煙為伍,也無意和光同塵,他不隨波逐流,也不孤芳自賞,在北國的寒天雪地里卓然挺立,開成大清詞壇上最特別的一枝。 有人說,他是一朵佛前的清蓮,心懷蒼生,滿懷悲憫,生于溫柔富貴之鄉(xiāng),長于王侯將相之家,卻出淤泥而不染。 有人說,他是一朵早凋的夜合花,傾盡所有的努力,也只開了那么短短的一季,卻香繞天涯。 他是一朵什么樣的花?我也曾努力地想去找到能與他的靈魂匹配的花,直到在他的詞集某一頁與那首小令傾心相遇,才曉得三百多年后的我們是何等一廂情愿。最了解他的,還是他自己。 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fēng)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春,二月至五月,身為御前侍衛(wèi)的納蘭容若隨康熙皇帝東巡奉天、吉林,經(jīng)廣寧一帶,適逢大雪,茫茫曠野如萬頃平沙。關(guān)外風(fēng)光,筆底惆悵,一首《采桑子·塞上詠雪花》就是那年他行至關(guān)外時寫下來的。一首普通的詠物詞,卻不期然地被后世諸多讀者、評論家視為他的自身寫照——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其實,他原本是一株人間富貴花。他是康熙朝名相明珠府上的富貴公子,也是皇帝寵信的御前侍衛(wèi)。如果他能像那些尋常的八旗子弟,在父親的權(quán)勢蔭庇之下,安于皇帝的種種安排,憑借他的才氣與膽識,是不是也可以像父親明珠那樣一步步走向權(quán)勢的巔峰?可他是納蘭容若,天生的情種與詞人。那些人前的風(fēng)光于他不過是過眼浮云,風(fēng)光背后是揮之不去的漂泊天涯之苦、寒月悲笳之愁。 短短三十一載,半數(shù)時間都與惆悵和清愁相伴,一顆心純真似孩童,卻是歡時少愁時多。太多的愁,一具肉胎凡身終究載不動。他飄走了,如一朵晶瑩剔透的雪花,飄向萬里天涯…… 納蘭容若,這個被后世譽(yù)為“清初第一大詞人”的男子,穿越三百多年的時空,慢慢融入我的生命。 知道有太多的人同我一樣喜歡著他,找遍市面上與他有關(guān)的文字來讀,每一首詞,每一首詩,甚至探究不同版本的同一首詞中一個不相同的字。那樣的癡迷讓人感動。更有年輕的女性讀者朋友曾向我坦言:“納蘭容若是她心目中的完美男子,是她超越時空的夢中情人! 容若,你一個來自清朝的男兒,到底有何種力量,能穿越三百多年的光陰,這樣溫柔地?fù)糁泻笕说男模?br/> 作為一個讀者,要無限地貼近并深入書中的物事情感,方能更好地理解它。而作為一個作者,總要隔開一定的距離,審視自己筆下的人與事,方能還讀者以客觀。在這里,我是讀者,一次又一次沉醉在納蘭容若的文字世界;我又是一個作者,要盡力拉住自己彌漫的思緒與情感,讓理智做主。 這場與納蘭容若超越時空的相遇情緣,似一段舒緩的序曲,徐徐拉開容若人生故事的大幕,讓我們尋根究源,從頭細(xì)細(xì)說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