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名作家、文學泰斗王蒙先生的經典散文新作,收錄了其在不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六十余篇代表作品,包含懷人、憶舊、旅行、讀書、社會、歷史、文學等諸多方面,較全面地反映了作者散文創(chuàng)作的藝術成就——流暢的語言、澎湃的詩情、樂觀的態(tài)度,對世界敏銳的觀察和對時事深刻的思考。 第一輯 我們把一切都忘卻 音樂與我 我喜歡音樂,離不開音樂。音樂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我的作品的一部分。有時候是我的作品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頭等重要的部分。 在《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里,我曾經動情地描寫林震和趙慧文一起聽《意大利隨想曲》的情形。那時候我也愛聽《意大利隨想曲》,它的曲調對我來說是透明純潔的,遙遠但不朦朧,清亮而又有反復吟詠的詩情。它常常使我想象碧藍如洗的遼闊的天空,四周沒有一點聲音,突然,從天空傳來了嘹亮的贊美詩般的樂聲。 在我的小說《布禮》里,主人公在新婚之夜是用唱歌來回憶他們的生活和道路與過往的年代的。 當年的戰(zhàn)斗的、革命的歌曲,如今唱起來還具有某種懷舊意味,一唱某個歌,某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就出現了,這真叫人感動。 我不會演奏任何樂器——真慚愧,但是我愛唱歌和聽音樂。在解放前的學生運動里,不僅《團結就是力量》《跌倒算什么》《茶館小調》《古怪歌》是鼓舞學生們反蔣反美的斗志的,就連《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太陽落山明朝依舊爬上來》《喀什噶爾的姑娘》這些歌也只屬于左翼學生。擁護國民黨和三青團的少數學生是一批沒有歌唱也不會唱歌的精神文明上的劣等人,也許他們會歪著脖子唱“我的心里兩大塊,左推右推推不開……”是的,好歌,進步的歌,健康的、淳樸的歌,永遠只屬于人民,屬于新興的階級而不屬于行將就木的反動派。 《歌神》和《如歌的行板》干脆一個以維吾爾歌曲、一個以柴可夫斯基第一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來貫穿全篇。特別是后一篇,“如歌的行板”是全篇的主線,又是這個中篇小說的基調,小說的結構也受這段弦樂四重奏的影響,從容地發(fā)展進行,呈示和變奏,爬坡式的結尾。 問題還不僅僅在于這些直接寫到歌曲或者樂曲的篇章或者片斷的作品(還有《春之聲》呢,“春之聲”雙關的語義之一,便是約翰·施特勞斯的那個著名的圓舞曲)。從整體來說,我在寫作中追求音樂,追求音樂的節(jié)奏性與旋律性,音樂的誠摯的美,音樂的結構手法。 我常常自以為60年代我寫的短篇小說《夜雨》是一個鋼琴小品。全篇是“窸窸窣窣”“滴滴答答”“嘩嘩啦啦”這樣五次互相顛倒與重復的象聲詞來做每一段的起始,這是風聲、樹聲和雨聲,這也是鋼琴聲。 那時候(現在也一樣)我喜歡聽柴可夫斯基的鋼琴曲《四季》中的《十一月》(即《雪橇》),當然,我寫的《夜雨》要稍微沉郁一些。 另一個短篇《夜的眼》我自以為是大提琴曲,而《風箏飄帶》里,佳原和素素在飯館里對話的時候我總覺得在他們的身后是有伴奏的,他們說的是“老豆腐”“四兩糧票兩毛錢”“端盤子”,然而他們的真情流露在伴奏里。后來佳原的奶奶死了,幾天沒有到素素的清真館來吃炒疙瘩,素素恍然若失,想起了在內蒙古插隊放馬時失落了小馬駒的悲哀。我又寫素素和佳原的再見面,又寫幻想中小馬駒的奔跑,如果說素素和佳原的再見面是用弦樂來表現的,小馬駒的奔跑則像是敲響木琴。把木琴插進去,也許能更好地襯托出弦樂。 《春之聲》里也寫了歌和樂,寫的是德文歌和約翰·施特勞斯的《春之聲》,但這篇小說本身,我自以為是中國的民樂小合奏,二胡、揚琴、笙、嗩吶、木魚、鑼、鼓一齊上!洞褐暋防镉昧舜罅康南舐曉~,“咣”“叮咚叮咚”“哞哞哞”“丁零丁零”“咚咚咚、噔噔噔、嘭嘭嘭”“轟轟轟、嗡嗡嗡、隆隆隆”“咣嘁咣嘁”“咔嚓咔嚓”“咣哧”“叭”……本來就是寫“聲”的嘛。 那么《海的夢》的呢?也許我希望它是一支電子琴曲吧? 《蝴蝶》大概是協(xié)奏曲,鋼琴的?提琴的?琵琶的?《布禮》呢?像不像鋼琴獨奏?《相見時難》呢? 1953年我開始寫我的處女作《青春萬歲》的時候,最感困難的是結構。那時,在我心目里,是有一批人物、有一系列生活畫面、有一些激情的,怎么把這些東西組織起來呢?這可苦惱死我了,原因是,從一動筆,我就沒有采用那種用一條完整的情節(jié)貫穿線來組織全篇的辦法。 就在為《青春萬歲》的結構而苦惱、左沖右撞、不得要領的時候,我去當時的中蘇友協(xié)文化館聽了一次唱片音樂會。我已經記不清那是誰的作品了,反正是那時一個蘇聯(lián)作曲家的交響樂新作。交響樂的結構大大啟發(fā)了我、鼓舞了我、幫助了我,我所向往的長篇小說的結構正應是這樣的呀,引子、主題、和聲,第二主題、沖突、呈示和再現。一把小提琴如訴如慕,好像是某個人物的心理抒情。小提琴齊奏開始了,好像是一個歡樂的群眾場面。鼓點和打擊樂,低沉的巴松,這是另一條干擾和破壞書中的年輕人物的生活的線索,一條反抒情線索的出現。豎琴過門,這是風景描寫。突然的休止符,這是情節(jié)的急轉直下。大提琴,這是一個老人的出場…… 我悟到了,小說的結構也應該是這樣的,既分散又統(tǒng)一,既多樣又和諧。有時候有主有次,有時候互相沖擊、互相糾纏、難解難分。有時候突然變了調、換了樂器、好像是天外飛來的另一個聲音,小說里也是這樣,寫上四萬字以后,你可以突然擺脫這四萬字的情節(jié)和人物,似乎另起爐灶一樣,寫起一個一眼看去似乎與前四萬字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來。但慢慢地,又和主題、主旋、主線扭起來了,這樣就產生了開闊感和灑脫感。狄更斯的小說如《雙城記》就很善于運用這種天馬行空百川入海的結構方法,而我,是從音樂得到了啟示。所以說,對文學作品的結構,不但要設想它、認識它、掌握它,而且要感覺它。 音樂是我的老師,當然,音樂也為我服務,它可以引起我的回憶,觸發(fā)我的感受。當我寫《相見時難》的時候,我不停地與藍佩玉和翁式含一起重溫40年代、50年代的那些歌。我是哼哼著那些歌寫作的,包括兒歌“我們要求一個人……”“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后出頭”,也包括用徐志摩的詩譜寫的《偶然》。這首歌我本來幾乎早已忘了,不知道是因為寫《相見時難》而想起了《偶然》,還是因為1980年秋在美國衣阿華大學[1]參加“中國周末”時偶然聽到了《偶然》(只是片斷地聽了一兩句),才觸發(fā)了我要寫《相見時難》,并從而憶起了這首也許并不太好的歌的曲和詞。 當然,更多的時候,音樂給我以美的享受和休息。我說過,聽音樂是給靈魂洗澡,使人凈化的方法。當我因為工作雜務而焦頭爛額的時候,當我因為過分緊張而失眠、焦躁的時候,聽上一個小時的鋼琴曲或者管弦樂就能把自己的心理機能調整過來,從而獲得心理的以至生理的好處。如果能夠有機會和條件自己唱上一陣子所喜愛的歌,我的心情就會更加舒暢?杀氖牵瑢ξ业母杪暠硎居淇斓娜舜蟾胚h遠少于聽到我唱歌就捂耳朵或關緊門的人。 除了西洋音樂,我也喜歡民族、民間音樂與群眾歌曲,劉天華的二胡曲——特別是《光明行》里的“副曲”特別使我感動,我不知道為什么現在電臺很少放劉天華的作品了。我差不多可以哼哼出《二泉映月》的全曲來,比較起提琴協(xié)奏曲,我寧愿聽《二泉映月》的二胡獨奏。在《相見時難》里我寫過《雨打芭蕉》,我也許更喜歡《彩云追月》,當然還有《紫竹調》和《三六》。戲曲音樂里我首先喜歡河北梆子,那種高亢而又蒼涼的唱腔常常使我想起“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的詩句,這大概是我作為河北人的唯一標志了,其實我已經是出生在北京而不是在河北農村。京韻大鼓和單弦牌子曲,蒙古拖腔和維吾爾民歌,云南《猜調》和東北《丟戒指》,黃虹和郭頌,李谷一和才旦卓瑪,我都喜歡。當然,我也同樣喜歡真正意大利男高音唱《我的太陽》,我有這個原聲帶。 音樂給予我的實在是太多了,而我對音樂的認知是很有限的,如果沒有手指頭幫著數,我大概認不下五線譜來。我之所以寫了這么一大篇,不是想謬托“知音(樂)”,不是想冒充音樂的行家,而且我很擔心我的上述雜感有專業(yè)性、知識性的錯誤。我只是想對讀者和同行說,更多地去愛音樂、接觸音樂、欣賞音樂吧!沒有音樂的生活是不完全的生活,不愛音樂的人也算不上完全地愛著生活的人。 1983年2月 [1]The University of lowa,現譯作艾奧瓦大學、愛荷華大學!幷咦 我的喝酒 我不是什么豪飲者。“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暢飲三百杯”的紀錄不但沒有創(chuàng)造過,連想也不敢想。只是“文化大革命”那十年,在新疆,我不但窮極無聊地學會了吸煙,吸過各種牌子的煙,置辦過“煙具”——煙斗、煙嘴、煙荷包(裝新疆的馬合煙用),也頗有興味地喝了幾年酒,喝醉過若干次。 窮極無聊。是的,那歲月的最大痛苦是窮極無聊,然而還是活著,活著也總還有活著的快樂。比如學、說、讀維吾爾語,比如自己養(yǎng)的母雞下了蛋——有一次竟孵出了十只歡蹦亂跳的雞雛。比如自制酸牛奶——質量不穩(wěn)定,但總是可以喝到肚里;實在喝不下去了,就拿去發(fā)面,仍然物盡其用。比如,飲酒。 飲酒,當知道某次聚會要飲酒的時候便已有了三分興奮了。未飲三分醉,將飲已動情。我說的聚會是維吾爾農民的聚會。誰家做東,便把大家請到他家去,大家靠墻圍坐在花氈子上,中間鋪上一塊布單,稱為dastirhan。維吾爾人大多不喜用家具,一切飲食、待客、休息、睡眠,全部在鋪矮炕的氈子(講究的則是地毯)上進行。氈子上鋪上了干凈的dastirhan,就成了大飯桌了。然后大家吃馕(一種烤餅),喝奶茶。吃飽了再喝酒,這種喝法有利于保養(yǎng)腸胃。 維吾爾人的圍坐喝酒總是與說笑話、唱歌與彈奏二弦琴(都塔爾)結合起來。他們特別喜歡你一言我一語地詞帶雙關地笑謔。他們常常有各自的諢名,拿對方的諢名取笑便是最最自然的話題。每句笑謔都會引起一種爆發(fā)式的大笑,笑到一定時候,任何一句話都會引起起哄作亂式的大笑大鬧。為大笑大鬧開路,是飲酒的一大功能。這些談話有時候帶有相互挑戰(zhàn)和比賽的性質,特別是遇到兩三個善于辭令的人坐在一起,立刻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話帶機鋒地較量起來,常常是大戰(zhàn)八十回合不分勝負。旁邊的人隨著說幾句幫腔捧哏的話,就像在斗毆中“拉便宜手”一樣,不冒風險,卻也分享了戰(zhàn)斗的豪情與勝利的榮耀。 玩笑之中也常常有“葷”話上場,最上乘的是似素實葷的話。如果講得太露太黃,便會遭遇大家的皺眉、搖頭、嘆氣與干脆制止,講這種話的人是犯規(guī)和丟分的。另一種犯規(guī)和丟分的表現是因為招架不住旁人的笑謔而真的動起火來,表現出粗魯不遜,這會被指責為qidamas——受不了,即心胸狹窄、女人氣。對了,忘了說了,這種聚會都是清一色的男性。 參加這樣的交談能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因為自己無聊。因為交談的內容很好笑,氣氛很熱烈,思路及方式頗具民俗學、文化學的價值。更因為這是我學習維吾爾語的好機會,我堅信參加一次這樣的交談比在大學維語系里上教授的三節(jié)課收獲要大得多。 此后,當有人問我學習維吾爾語的經驗的時候,我便開玩笑說:“要學習維吾爾語,就要和維吾爾人坐到一起,喝上它一頓兩頓白酒才成!” 是的,在一個百無聊賴的時期,在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時期,酒幾乎成了唯一的能使人獲得一點興奮和輕松的源泉。食滿足的是腸胃的需要;酒滿足的是精神的需要,是放松一下興奮一下鬧騰一下的需要,是哪怕一刻間忘記那些人皆有之、于我尤烈的麻煩、壓力的需要。在飲下兩三杯酒以后,似乎人和人的關系變得輕松乃至靠攏了。人變得想說話,話變得多了。這是多么好。 一些作家朋友最喜歡談論的是飲酒的四個階段:第一階段飲者像猴子,變得活潑、殷勤、好動。第二階段像孔雀,飲者得意揚揚,開始炫耀吹噓。第三階段像老虎,飲者怒吼長嘯、氣勢磅礴。第四階段是豬。據說這個說法來自非洲,真是惟妙惟肖! 我也有過幾次喝酒至醉的經驗,雖然許多人在我喝酒與不喝酒的時候都頻頻夸獎我的自制能力與分寸感,不僅僅是對于喝酒。 真正喝醉了的境界是超階段的,是不接受分期的。醉就是醉,不是猴子,不是孔雀,不是老虎,也不是豬;蛘呒仁呛镒樱彩强兹,還是老虎與豬,更是喝醉了的自己,是一個瞬間麻痹了的生命。 有一次喝醉了以后,我仍然騎上自行車穿過鬧市區(qū)回到家里。我當時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醉了(據說這就和一個精神病人能反省和審視自己的精神異常一樣,說明沒有大醉或大病),意識到酒后冬夜在鬧市騎單車的危險。今天可一定不要出車禍呀!出了車禍一切就都完了!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平衡!一定要躲避來往的車輛!看,對面的一輛汽車來了……一面騎車一面不斷地提醒著自己,忘記了其他的一切。等回到家,我把車一扔,又是哭又是叫…… 有一次小醉之后我騎著單車見到一株大樹,便棄車扶樹而俯身笑個不住。這個醉態(tài)該是美的吧? 還有一次我小醉之后異想天開去打乒乓球。每球必輸。終于意識到,喝醉了去打球,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喝醉了便全不在乎輸贏,這倒是醉的妙處了。 最妙的一次醉酒是70年代初期在烏魯木齊郊區(qū)上“五七干!钡臅r候。那時候我的家還丟在伊犁,我常常和幾個伊犁出生的少數民族朋友一起談論伊犁,表達一種思鄉(xiāng)的情緒。一次和這幾個朋友在除夕之夜一起痛飲。喝到已醉,朋友們安慰我說:“老王,咱們一起回伊犁吧!”據說我當時立即斷然否定,并且用右手敲著桌子大喊:“不,我想的并不是回伊犁!”我的醉話使朋友們愕然,他們面面相覷,并且事后告訴我說,他們從我的話中體味到了一些別的含義。而我大睡一覺醒來,完全、徹底、干凈地忘掉了這件事。當朋友們告訴我醉后說了什么的時候,我自己不但不能記憶,也不能理解,甚至不能相信。但是我看到了受傷的右手,又看到了被我敲壞了桌面的桌子。顯然,頭一個晚上是醉了,真的醉了。 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花錢買醉,一醉方休,追求一種不清醒不正常不自覺渾渾噩噩莫知所以的精神狀態(tài)呢?這在本質上是不是與吸毒有共通之處呢?當然,吸毒犯法,理應受到嚴厲的打擊。酗酒非禮,至多遭受一些物議。我不是從法學或者倫理學的觀點來思考這個問題,而是從人類的自我與人類的處境的觀點上提出這個問題的。 面對一個喝得醉、醉得癲狂的人,我常常感覺到自我的痛苦、生命的痛苦。對于自我的意識為人類帶來多少痛苦!這是生命的靈性,也是生命的負擔。這是人優(yōu)于一塊石頭的地方,也是人苦于一塊石頭之處。人生與社會為人類帶來多少痛苦!追求宗教也罷,追求(某些情況下)藝術也罷,追求學問也罷,追求美酒的一醉也罷,不都含有緩解一下自我的緊張與壓迫的動機嗎?不都表現了人們在一瞬間寧愿認同一只猴子、一只孔雀、一只虎或者一頭豬的動機嗎?當然,宗教藝術學問,還包含著更高更闊更繁復的動機,而且不是每一個人都做得到的。而飲酒則比較簡單易行、大眾化、立竿見影,雖有它的害處卻不至于像吸毒一樣可怖、像賭博一樣令人傾家蕩產,甚至于也不像吸煙一樣有害無益。酒是與人的某種情緒的失調或待調有關的。酒是人類自慰的產物。動物是不喜歡喝酒的。酒是存在的痛苦的象征。酒又是生活的滋味、活著的滋味的體現。撒完酒瘋以后,人會變得衰弱和踏實——“幾日寂寥傷酒后,一番蕭索禁煙中”。酒醉到極點就無知無覺,進入比豬更上一層樓的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的石頭境界了。是的,在猴、孔雀、虎、豬之后,我們應該加上飲酒的最高階段——石頭。 好了,不再做這種無病呻吟了(其實,無病的呻吟更加徹骨,更加來自生命自身),讓我們回到維吾爾人的歡樂的飲酒聚會中來。 在維吾爾人的飲酒聚會中,彈唱乃至起舞十分精彩。伊犁地區(qū)有一位盲歌手名叫司馬義,他的聲音渾厚中略有嘶啞。他唱的歌既壓抑又舒緩,既憂愁又開闊,既有調又自然流露。他最初的兩句歌總是使我愴然淚下。“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我猜想詩人是只有在微醺的狀態(tài)下才能聽一聲《何滿子》就落淚的。我最愛聽的伊犁民歌是《羊羔一樣的黑眼睛》,我是“一聲黑眼睛,雙淚落君前”。我現在在香港客居,寫到這里,眼睛也濕潤了。 和漢族同志一起飲酒沒有這么熱鬧。那時酒的作用似乎在于誘發(fā)語言。把酒談心,飲酒交心,以酒暖心,以心暖心,這就是最珍貴的了。 還有劃拳,借機伸拳捋袖,亂喊亂叫一番。劃拳的游戲中含有灌別人酒、看別人醉態(tài)洋相的取笑動機,不足為訓。但在那個時候也情有可原,否則您看什么呢?除了政治野心家的“秀”,什么“秀”也沒有了。可惜我劃拳的姿勢和我跳交際舞的姿勢處于同一水準,丑煞人也。講究的劃拳要收攏食指,我卻常常把食指伸到對手的鼻子尖上。說也怪,我其實是很注重勿以食指指人的交際禮貌的,只是劃拳時控制不住食指。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光陰須得酒消磨”,“明朝酒醒知何處”(后二句出自蘇軾)……我們的酒神很少淋漓酣暢地亢奮與浪漫,倒多是“舉杯消愁愁更愁”的煩悶,不得意即徒然地浪費生命的痛苦。我們的酒是常常與某種頹廢的情緒聯(lián)系在一起的。然而頹廢也罷,有酒可澆,有詩可寫,有情可抒,這仍然是一種文人的趣味、文人的方式。多獲得一種趣味和方式,總是使日子好過一些,也使我們的詩詞里多一點既壓抑又豁達自解的風流。酒的貢獻仍然不能說是消極的。至于電影《紅高粱》里的所謂對于“酒神”的贊歌,雖然不失為很好看的故事與畫面,卻是不可以當真的。制作一種有效果——特別是視覺效果——的風俗畫,是該片導演常用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而與中國人的酒文化未必相干。 近年來在國外旅行有過多次喝洋酒的機會,也不妨對中外的酒類做一些比較。許多洋酒在色澤與芳香上優(yōu)于國酒,而國酒的醇厚別有一種深度。在我第一次喝干雪梨(Cherry·dry)酒的時候我頗興奮于它與我們的紹興花雕的接近。后來與內行們討論過紹興黃的出口前景(雖然我不做出口貿易),我不能不嘆息于紹興黃的略顯混濁的外觀,既然黃河都可以治理得清爽一些,紹興黃又有什么難清的呢?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中國的葡萄酒要搞得那么甜。通化葡萄酒的質量是很上乘的,就是含糖量太高了。能不能也生產一種干紅(黑)葡萄酒呢? 我對南中國一帶就著菜喝“人頭馬”“XO”的習慣覺得別扭?磥砦移鋵嵤且粋很保守的人。我總認為洋酒有洋的喝法。飯前、飯間、飯后應該有區(qū)分。怎么拿杯子,怎么旋轉杯子,也都是“茶道”一般的“酒道”。喝酒而無道,未知其可也。 而我的喝酒,正在向著有道而少酒無酒的方向發(fā)展。醫(yī)生已經明確建議我減少飲酒,我又一貫是最聽醫(yī)生的話、最聽少年兒童報紙上刊載的衛(wèi)生規(guī)則一類的話的人。就在我著文談酒的時候,我絲毫沒有感到“飲之”的愿望。我不那么愛喝酒了。窮極無聊的日子畢竟是一去不復返了。 這又是一種什么境界呢?飲亦可,不沾唇亦可。飲亦一醉,不飲亦一醉。醉亦醒,不醉亦醒。醒亦可猴,可孔雀,可虎,可豬,可石頭。醉亦可。可飲而不嗜?墒榷伙嫛?煽照勶嬀疲咸先绽@梁不絕而不見一滴。也可以從此戒酒,就像我自1978年4月起再也沒有吸過一支煙一樣。 1993年4月時居香港嶺南學院 吸 煙 在某些社交場合,當朋友拿出一支“萬寶路”或者“紅塔山”向我讓煙,我說我不會吸的時候,他們往往會表示驚愕:搞寫作還不吸煙? 其實我也吸過煙,不搞寫作的時候,不能搞寫作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的時候。 我吸過的最差的煙是“航行”牌的,吸時不斷滅火,不斷爆響,吸完一支整個房間——連整個樓道又辣又臭又嗆,沒吸煙的人聞到這個味比吸入這樣的煙還要覺得可怕。丙級煙里“綠葉”就很不錯了。乙級煙吸過的就多了:“青鳥”、“海河”、“煙斗”(“文革”中改為“戰(zhàn)斗”)、“解放”、“古車”、“飛馬”……介于甲乙級之間的有“前門”和“光榮”,特別是“光榮”,物美價廉,是搶手貨。好煙嘛,“牡丹”“鳳凰”“紅山茶”“彩蝶”,直到“中華”“熊貓”,咱們也都享用過。我的一位朋友主張換著各種牌子吸,這樣才能突出那些質地最好的香煙,才能在吸好煙時產生有所不同的感覺。如果天天吸你最喜愛的一種好煙,好與不好的界線也就沒了。我的實踐完全證實了他的經驗哲學。 我在一部蘇聯(lián)小說里讀到過這樣的描寫:約瑟夫·維薩里奧諾維奇·斯大林點煙時從不用打火機,他認為打火機的汽油味會破壞最香的第一口煙的享受。我本人的實踐也證明了這位偉人的經驗是正確的——如果小說的描寫屬實的話。所以,即使在我吸煙的全盛時期,我預備過煙斗、煙嘴、煙缸、莫合(俄語譯為“馬合”)煙荷包、莫合煙的金屬與塑料煙盒……卻從未預備過打火機。 我還常考驗自己的控制力,例如吸著吸著突然停吸一天,或一天只準吸一支,或兩天吸一支。我給自己提的口號是:不做煙癮的奴隸,也不做戒煙教條的奴隸! 確實一直沒怎么讓煙成癮。為什么還要吸呢?給自己找點事干,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既不打攪別人也不需要別人的機會,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漫思遐想的氣氛,給自己的感官與精神尋找一個對象——注意煙的色、香、味,分散一下種種的壓抑、煩惱的虛空。 至于“促進文思”,從來沒有的事。我吸煙的效益是促進消除文思而不是促進文思。一吸煙就恍惚,一吸煙就犯困,一吸煙就用夾煙替換了執(zhí)筆,用吞云吐霧替換了推敲詞句,用一口一口吸煙的動作代替了一筆一畫地寫字,用自生自滅的思忖代替了文學構思。于是不再沖動,不再技癢,不再對文學戀戀依依,乃至不再對社會生活、對友情戀戀依依,也不再有什么疑難,有什么不平了。吸煙可真好。 所以,到1978年6月又收到中國青年出版社約我去北戴河改稿子的信函以后,我說戒就把煙戒了。剛戒時也略有失落感,吃完飯手指頭老想揉搓點什么,嘴唇也想叼住點什么。那時就找出一篇論述吸煙害處的科普文章看看,一看那些危言聳聽的告誡,也就不想吸煙了。 我戒得很徹底,十余年了,再沒吸過一支。有一次別人硬是遞給我一支“555”,吸了一口,覺得不是味,扔了。不但自己不吸,而且很討厭別人吸,嗆人。(請吸煙的師友原諒。 那次我說,我可能要恢復吸煙了,但畢竟沒有恢復,也再不想恢復了。吸煙的歷史,結束了。 1992年 本命年 我生于1934甲戌年,今年又是甲戌年了,就是說,六十歲了,古人叫作年已花甲。下一個花甲,則是等我一百二十歲的時候。如果那個時候我與《新民晚報》都還平安的話,屆時我將給晚報再寫一篇文字。 王蒙老矣,尚能飯也,能酒也,能吟詠也,能哭能笑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或已至),乃是我的寫照。至于發(fā)憤忘食,沒有我的事。第一,不憤,改革開放,歌舞升平,能寫能走,不懼跳梁,何憤之有哉?“忘食”更是沒有的事,民以食為天,吃都沒有興趣了,這人的世界觀還有救嗎? 至于本命年云云,從來都是麻木不仁處之。第一個本命年1946年,十二歲,升至初中二年級,無異常,開始與地下黨同志聯(lián)系,矢志革命,很好也。第二個本命年1958年,錯定成“右派”,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這是本命年的干系,那一年屬狗的人當中也有好多人沒有錯劃成“右派”而是官運亨通。第三個本命年1970年,在伊犁蔫著,好在腦袋屁股完整,沒觸及皮肉,沒抄家,乃不幸中之大幸。古人云“小亂避城,大亂避鄉(xiāng)”,避北京而趨伊犁農村,非吉人天相乎?1982年,則是第四個本命年,是年召開了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本人忝列候補中委,非兇也,慚愧而已。 那么今年呢?今年還是照舊。好好寫作,好好做事,好好保養(yǎng)。老了就是老了,用不著不服和勉強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老了,一切量力而已。只是要警惕自己,不要僵化,不要老看著年輕人不順眼,更不要嫉妒年輕人的成就。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本與命都是好詞兒。本是根本,也是本分。不浮不躁,不亡不貪,不癡不迷,不嗔不怨,知道自己知道什么,更要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知道自己能夠做到什么,更要知道自己不能夠做到什么——方以固本,方以知命。 命是生命,也是命運——規(guī)律。生氣勃勃,知白守黑,風物放眼,世事可賞,清水微波,夢中你我,身心地天,是曰知命。乃能養(yǎng)生,乃能快樂,年年固本,年年知命,何紅褲帶之需歟? 1994年2月 搬 家 我有許多次搬家的經歷。 記得幼年時期曾經住在北京后海附近的大翔鳳胡同,那是一個兩進的院落,我們是租住的。我至今記得夏日去什剎海的搭在水面上的店鋪里吃肉末燒餅,喝荷葉粥,傍晚看著店工費勁地點燃煤氣燈的情景。 后來家境每況愈下。住不起兩進的院落了,搬到北京西四北南魏兒胡同14號去,住里院,外院是另一家。里院有一架藤蘿,初夏開起紅紫白相間的花朵;ǘ浜芎每、很香,如脂如玉,藤蘿架也很美。藤蘿花還可以吃,把花洗凈了,用白糖腌起來,然后做蒸餅的甜餡兒,好吃。 藤蘿角長得很大。小時候我愛想的一個問題是:藤蘿角有什么用?沒有人能告訴我藤蘿角的用途。我幼年時曾經有志于研究藤蘿角的用途,我認定,像柄柄匕首一樣垂在藤蘿架下的藤蘿角,一定是有用的,關鍵是還沒有人把它們的用場研究出來,而我,應該完成這個使命。 后來把這個使命感就丟了,忘了。如果寫檢討,說不定這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選擇失誤。好好地研究一下藤蘿角的用途,正像電影《決裂》上的那位農學教授研究“馬尾巴的功能”一樣,應該還是有用的。我也會因而多做出點實事來。 后來在西城報子胡同住過一個地方,當年似乎是甲3號。那是人家房東的大院子后院的幾間廂房。房無奇處,但后院似有幾分“后花園”的意思:有假山、有幾簇竹子,假山與竹子都破敗了,年久失修,無人照管。但我似乎看到過小貓在山石上爬上爬下。我和幾位小學同學也利用這地形玩過亙古長青的打仗的游戲。晚上,我欣賞過窗戶紙上映出的竹葉的陰影。我那個時候又有志于畫國畫了,還買過芥子園畫譜。后來又忘了學畫了,這又是一件該嘆息的錯處了。 還住過受壁胡同18號、小絨線胡同27號等等的。 1963年年底來了一次大搬家,搬到新疆去。一到烏魯木齊就被接到了文聯(lián)家屬院的家。天寒地凍,冰封雪掩,房子從外面看一片土黃,黃土墻黃泥頂子,更像鄉(xiāng)下的房子。進屋以后還不錯,刷得白凈,燒(火墻)得暖和,只有窗玻璃上結滿了比玻璃本身不知厚幾倍的冰凌,使窗戶呈現出一種不規(guī)則的水晶體的半透明。隔著這樣的窗戶望出去,一切都看得見,一切又是變形與錯位的,好一個富有現代感的窗子!為什么房里生著溫暖的火灶火墻,窗冰凌都不融化呢?主要是因為窗外太冷了,零下二十多攝氏度。我這才明白因紐特人用冰造房子,而房內溫暖如春的道理。這是我第一遭住機關單位的“家屬院”。 不久我搬到妻子所在的烏魯木齊一所中學里去,為了她上班更方便,也因為那邊是三間房。一家占三間房,這簡直闊綽得難以思議,搬進去才發(fā)覺了缺點,原來那房是土地,沒有地板,沒有洋灰地,也沒有磚。土地起土,臥室里的地還發(fā)出一股強烈的尿臊味,此前住這房子的人家一定有小孩子就地小便。我始終覺得值得一憶一笑一嘆的是我們決定搬家的時候竟還不懂得需要看一看新居的地面是什么樣的,竟不懂得地面狀況是挑選房子的標準之一。我們曾經多么天真過呀!人總是能夠自慰的,想到幼稚天真就想到了純潔可愛,為自己曾經傻瓜過而眷眷依依。那時候我們已是而立之年了呢。 1965年去了伊犁。先住在一間辦公室里,頂棚和地都鑲著木板,只是木板已經破舊,漆面已經剝離脫落,走這種破地板地比土地還容易崴腳。三個月后搬入新落成的教工宿舍。由于房子入冬才建好,潮氣大,一點火,屋里氤氳彌漫,谷草味很濃。又由于麥子打得不干凈,麥草里混著麥粒,和成泥抹在墻上,一升溫,便紛紛發(fā)芽,墻上居然長出了一根根的綠麥苗。當然,它們長不成小麥,雖然我玩笑地向農民朋友稱之為“我的試驗田”。這點經驗寫在一篇小說里了,也算是文學效應吧。 在伊犁—伊寧市搬過多次家。每次搬家都是用俄式的四輪馬車,大體上兩車搬完,一車拉家具行李,一車拉煤柴、破爛兒。那時的家當確實很少,符合“輕裝前進”的原則。 再以后從伊犁再搬到烏魯木齊。為修房子又臨時搬到充滿藥品氣味的化學實驗室。“化學屋”的好處是夏天不進蚊蠅。 1979年搬回北京,先住一個小招待所,再住“前三門”、虎坊橋,直到現今又住起了平房。平房的特點與優(yōu)點是更接近自然,聽得清雨聲風聲,室溫隨著氣溫變得快,下過雪后可以堆雪人,便于養(yǎng)花養(yǎng)草養(yǎng)貓養(yǎng)狗。我養(yǎng)花多失敗,不會侍候花過冬。植樹倒小有成績,除原有的棗和香椿以外,我們自己移栽了石榴、柿子和杏。石榴移栽當年就結了八個,杏樹開花一朵(僅僅孤單的一朵,一花獨放,絕了),柿子只長樹葉。平房更利于夏季乘涼,完全可以在院內開“派對”。這個小院接待過日本作家井上靖、作曲家團伊玖磨,我國的旅美詩人鄭愁予、臺灣作家瓊瑤等。夏夜放置躺椅數個,飲茶與可口可樂及綠豆湯,閑話天南海北,怨而不怒,樂而不淫,亦福事也。 缺點當然也有,蚊子多,蟲子多,有潮氣,有會飛的與不會飛的土鱉,有攻棗的臭大姐(學名犁椿象),有好杏的蚜蟲。雖幾經征戰(zhàn),蟲子還是落而復起。這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吧,有蟲子,是天意。 回憶半個世紀,重要的搬家已十余次,不知是反映了變動、不穩(wěn)定,還是反映了改革和發(fā)展。我的生活還是豐富多彩的。搬家是個體力活,即使有了全套服務的搬家公司,也還得花力氣。尤其是書,常用的書沒幾本,不常用的書也死沉死沉的,打點起來活活要人的命。還有就是舊物,扔又舍不得,不扔又白白地占地方,白白地自我霉爛、自我死亡。其實理論上我完全懂得,家庭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是否充斥著多余的什物。家里東西擺設的道理與寫文章是一樣的,精少為佳。應該在增購新物品的同時搞精簡,這件事上也需要點魄(破)力的。 常搬家太累,太不穩(wěn)定。見到一些數十年如一日住在一處的老友又替他們憋悶得慌。我們有一家親戚,最近搬了一次家,條件似還不如原來。但他們說,他們已老了,這次不搬,恐怕底下就“沒戲”了。我完全理解和同情這種心情。為搬家而搬家,就像為吃苦而吃苦,為上大學而上大學,為藝術而藝術,為鍛煉而鍛煉一樣,未必堪為訓,實亦不足奇。 剛搬到一處總有幾天的新鮮勁,臨搬前告別舊居又有點依依不舍。行李打成包,亂紙扔一地,東西一堆堆的搬家前的情景甚至使人想起電影上敵軍司令部潰散前的場面。嗚呼,哀哉!上車!而且往往在搬家的時候,人會想起:“又是好幾年,就這樣無影無蹤地過去了。過去的年代、過去的家,都一去不復返了!比纭短m亭集序》所言,“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其實不搬家,時光也在不停地遷移著。 1991年7月 貓 話 作家養(yǎng)貓、寫貓,“古”已有之,于今猶盛。 60年代,豐子愷先生寫過一篇談貓的文字,說是養(yǎng)貓有一個好處,遇有客至而又一時不知道與客人說什么好,便說貓。 說貓,也是投石問路,試試彼此的心扉能夠敞開到什么程度。 那么,我也給讀者們說說貓吧。 貓的命運與它們的主人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關系呢? 夏衍與冰心都是以愛貓著稱的。據說夏公之前養(yǎng)過一只貓,后來夏公落難,被囚多年,此貓漸老,昏睡度日,乃至奄奄一息。終于,夏公恢復了自由,回到家,見到了老貓。老貓仍然識主,興奮親熱,起死回生,非貓語“喵喵”所能盡表。此后數日,老貓不飲不食,溘然歸去。 或謂,貓是一直等著夏公的。只是在等到了以后,它才撒爪長逝。 聞之愴然,又生人不如貓之思。 冰心家里養(yǎng)著兩只貓,都是白貓。一為土種,一為波斯種,長毛碧眼。按當今神州時尚,自是后者為尊為寵。偏偏冰心老人每次都要強調,她不喜歡碧眼波斯貓——像個外國人似的。她強調碧眼波斯貓是她的女兒吳青的,土貓才屬于她自己。她稱她的褐眼土貓為“我們家的一等公民”。她把她與貓的合影送給我與妻,照片上一只大貓占了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的位置,老人叨陪末座。 劉心武也養(yǎng)貓,是一只碩大無朋的波斯貓,毛洗得雪白純凈,儼然貴族,望之令人驚喜,繼而心曠神怡。唯該貓對待客人十分淡漠,它能引起你的興趣,你卻引不起它的興趣。面對這樣的優(yōu)良品種貴族氣質的大白貓,你似乎也略感失落。 劉家還另有一只土貓。劉心武曾經撰文維護萬有的生存權利與貓貓生而平等的觀念,說是他鐘愛波斯貓而絕不輕慢土貓。不薄土貓寵波斯。這種輕重親疏的擺法,又與冰心老人不同了。 我也喜歡養(yǎng)貓!拔母铩逼陂g我在新疆伊犁,養(yǎng)了一只黑斑白貍貓,取名“花兒”,是我所在的巴彥岱紅旗公社二大隊的看瓜老漢送給我的。這只貓十分善解人意,我們常常與它一起玩乒乓球。我與妻各在一端,貓在中間。我們把球拋給貓,貓便用爪子打給另一方,十分伶俐;▋禾貏e潔身自好,絕不偷嘴。我們買了羊肉、魚等它愛吃的東西,它竟能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行,遠遠知道我們買了東西,它避嫌,走路都繞道。這樣謙謙君子式的貓我至今只遇到過這么一回。 這只貓時時跟隨著我。我在農村勞動時,它跟著我下鄉(xiāng)。遇到我去伊犁河畔的小莊子整日未歸時,它就從農家的房頂一直跑到通往莊子的路口,遠遠地迎接我。有時我騎自行車,它遠遠聽到了我的破舊的自行車的響聲,便會跑出去相迎。遇到我回伊寧市家中,我也把它帶到城市。最初,這種環(huán)境的變異使它驚恐迷惑,后來,它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習慣于雙棲生活,不以為“異”了。 花兒的結局是很悲慘的?赡芩^于“內外有別”了:它在家里表現得克己復禮,但據說常在外面偷食。畢竟是貓;▋和凳沉巳思业男‰u,被人下了毒餌——真可怕,人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動物,雞的主人在一塊牛肉里放了許多針,我們親愛的花兒在生育一個月、哺乳期剛滿之后中毒針死去。它的死是多么痛苦呀! 我現在也養(yǎng)著貓。與夏公、冰心、心武的貓相比,我的貓不修邊幅,不僅邋遢,簡直是骯臟。一些養(yǎng)貓的行家對我是嗤之以鼻,認為我根本不配加入寵貓者的行列。這里的關鍵問題是,他們這些寵貓者養(yǎng)的貓都是閹割過的無“性”貓,是一些大太監(jiān)二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之流(請二位前輩及心武老弟原諒我)。對于人來說,它們是太可愛太漂亮太尊貴了,但對于它們自身來說,它們能算是得寵了嗎?能算是幸運的嗎?以閹割作為取寵的代價,是不是失去得太多了呢? 我養(yǎng)的貓完全是率“性”而為。我們家有一個小院,四株樹,貓爬樹上房,房頂上是它的自由天地。叫春的時候,它引來一群“男友”,有大黃狼貓、黃白花貓、黑白花貓、純白貓,在房上你唱我和,你應我答,你哭我叫,煞是熱鬧。人不堪其吵鬧,蒙也不改其樂。人需要love,貓沒有l(wèi)ove行嗎?蒙甚至縱容貓兒的“自由化”到這種程度:大黃狼貓竟敢大白天從樹上躥到我們的院子,捉我們養(yǎng)的小白貓當眾做愛。世風日下,貓心不古,嗚呼善哉! 王蒙是以貓本位的觀點而不是以人本位的觀點來養(yǎng)貓的。我養(yǎng)的貓又野又臟,參加選美是沒有戲的。但我仍然為王蒙養(yǎng)的貓而慶幸。 當然,這又與計劃生育的原則相違背。我的貍貓兩年五窩,每次生崽兒三至五個,至今一批小崽兒推銷不出去,早晚有貓滿為患的那一天。這樣養(yǎng)貓,賢明乎?大謬乎?您說呢? 1993年 磨豆?jié){ 在家里,有幾件事是我“壟斷”的——喂貓、調理煤氣灶的風眼和磨豆?jié){。 現在,先談一談磨豆?jié){。 我喜歡喝豆?jié){,首先是基于營養(yǎng)學的有關理論,什么蛋白質啦礦物質啦膽固醇比牛奶低得多啦之類。其次是由于傳統(tǒng),我這個年齡的人,長期生活在北京,能想得出什么更好的早餐來嗎?后來又加上新潮流。我在澳大利亞就知道,那里的豆?jié){比等量的牛奶貴多了。在新加坡,我也發(fā)現,那里到處都有袋裝的豆?jié){賣。您瞧,東方的神秘主義與西方的實證主義,炎黃傳統(tǒng)與現代科技,以及帶有東方禁欲主義色彩的素食路線與講求營養(yǎng)的樂生態(tài)度,不就在豆?jié){上匯合了嗎?大哉豆?jié){!粥我所欲也,豆?jié){亦我所欲也,誰說二者不可得兼?一樣一樣地喝可也。 但是常?嘤谡也坏胶枚?jié){,豆?jié){的本源黃豆可比稀粥堅硬多啦!把堅硬的黃豆變成溫柔馴順純潔無私的豆?jié){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早點鋪里賣的豆?jié){清可鑒人,透明度未免令人傷感;有時還有沉渣起伏,有時還有酸味辣味“哈喇”之味。自從我國經濟發(fā)展生活水平提高以來,鳥槍換炮,就連最不像樣子的早點鋪也變成二等餐館了,大家都向五、四、三星級酒店看齊,雞鴨魚肉都不在話下,一心追求烏龜王八蝎子上席,這樣,最最不像樣子的豆?jié){就很難找到了。無豆?jié){便想豆?jié){,這也是人之常情吧。五年前我便開始用買自意大利羅馬的粉碎機自制豆?jié){。粉碎效果很好,就是過濾麻煩。為了過濾豆?jié){,我特意買了籮。后來一位朋友又送了我一面更精致的金屬絲編織的籮,上題:“碾壓成正果,漏滲有精華”,令人忍俊不禁,心想虧他想得出。題字是經過刀刻煙熏涂綠的,不像是這位朋友“別有用心”自撰的。后來我把這面籮送給張潔了。但據說她也沒怎么堅持從事豆?jié){制造事業(yè),她也嫌麻煩。 有了籮仍然磨不干凈,濾不干凈,每次出漿不多,出渣不少,物未盡其用,精華與糟粕不分,一起扔掉或者漚肥,有點對不起種豆打豆的貧下中農。我也試著把豆渣吃過幾次,嗆得孩子直咳嗽。 恰在此時,有一位朋友得知了我偏愛豆?jié){的事。她慷慨地把一臺上海出產的矽鋼萬能食品粉碎機送給了我,其中特別包含了磨豆?jié){和篩豆渣的設施:粉碎的刀具外面包著一層紗罩,把粉碎與過濾變?yōu)橐坏拦ば,抓一把浸泡軟化過了的黃豆可以加水三次碾磨出漿三次。這樣,眼看著泡得飽滿鼓漲的黃豆一次又一次地變成充溢著營養(yǎng)的白色乳汁,心中的幾乎是類似創(chuàng)世的快樂便油然升起。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馬克思主義的那么多道理似乎是從這里來的——不像是從“造翻有理”那里來的。 當然,洗豆泡豆加水開動停機……這樣做很費時間。磨豆?jié){的噪音也很大。有時為供應全家喝豆?jié){,我要早起一個小時,磨完了煮開也要費不少時間。豆?jié){很容易出現沸騰的假象,詐詐;R淮蠖雅菽鋵嵢匀皇菦龅模欢?jié){喝了是會中毒的,所以需要十分小心地慢慢加熱,自始至終密切注視著豆?jié){的動態(tài),不敢掉以輕心,絕對不能使之失控。整整六十分鐘一心沉浸在豆?jié){制作的興奮與不無的緊張里,把一切不如磨豆?jié){有趣有意義、不如磨豆?jié){清楚明白的狗事——那些一心不想讓人喝好豆?jié){的破事——全部丟到九霄云外,我覺得很愉快。邊喝豆?jié){邊長精神,邊喝豆?jié){邊得休息,邊喝豆?jié){邊認定如果一旦自己江郎才盡寫不成小說了,能磨豆?jié){也還算有點用,磨不了豆?jié){光喝也行,就是千萬別干專門害寫作的同行整寫作的同行的事。 那樣的人畢竟是極少數。我邊喝豆?jié){邊感到了同行之間的友誼的溫暖。中國當代文人的特點畢竟是常常相濡以沫,不是一口咬住就不撒嘴。而那些狼視眈眈,時刻打算著把同行吞到肚里去的朋友,如果多磨幾次豆?jié){喝幾次豆?jié){,說不定也會增加一點人情味,表情變得松弛一些。 1993年 我愛喝稀粥 在我的祖籍河北省南皮縣,和河北的其他許多地區(qū)一樣,人們差不多頓頓飯都要喝稀粥。甚至在米飯炒菜之后,按道理是應該喝點湯的,我們河北人也常常是喝粥。 家鄉(xiāng)人最常喝的是“黏粥”,即玉米面或玉米 子熬的糊糊。鄉(xiāng)親們稱這種粥為“馇”,他們說“馇鍋黏粥”,而不說什么“熬一鍋粥”。新下來的玉米,有時候加上紅薯,飯后喝上兩碗,一可以補足尚未完全充實飽滿的胃,二可以提供進餐時需要攝入的水分(那時候我們進餐的時候可沒有什么飲料啊——沒有啤酒可樂,也沒有冰水礦泉水),三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凌,為一頓飯收收尾,做做總結,把嘴里的咸、腥、油膩、酸、辣味(如果有的話)去一去,為一頓飯打上個句號。 喝稀粥的時候一般總要就一點老腌蘿卜之類的咸菜。咸菜與稀粥是互相提味、互相促進、相得益彰的,這一點無須多說。吃慣了這種搭配,即使吃白米粥、糯米粥、牛奶麥片粥、燕窩粥、海鮮粥,如我后來有幸吃過的那樣,也常常不能忘情于老腌蘿卜、云南大頭菜或者四川榨菜;還有天源醬園、六必居、保定“春不老”的名牌特制醬菜,咸菜也是不斷發(fā)展豐富提高的,常吃稀粥咸菜也罷,食者是完全用不著氣餒的。 也有屬于甜點性質的粥:赤豆湯、八寶蓮子粥,板栗、杏仁、花生做的羹食等。就不就咸菜,則無一定之規(guī)了。 粥喝得多、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別是大米粥。新鮮的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著一種療養(yǎng),一種悠閑,一種軟弱中的平靜,一種心平氣和的對于恢復健康的期待和信心。新鮮的米粥的香味似乎意味著對于病弱的腸胃的撫慰和溫存。干脆說,大米粥本身就傳遞著一種傷感的溫馨,一種童年的回憶,一種對于人類幼小和軟弱的理解和同情,一種和平及與世無爭的善良退讓。大米粥還是一種藥,能去瘟毒、補元氣、舒肝養(yǎng)脾、安神止驚、防風敗火、寡欲清心。大魚大肉大蝦大蛋糕大曲老窖都有令人起膩、令人吃不消的時候,然而大米粥經得住考驗而永存。 另一種最常喝的粥就是“黏粥”了。捧起大粗碗,“吸溜吸溜”吸吮著玉米面馇的稠稠糊糊、熱熱燙燙的黏粥,真有一種與大地同在、與莊稼漢同呼吸、與顆顆糧食相交融的踏實清明。玉米粥使人變得純樸,變得實在,玉米粥甚至給人一種艱苦奮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鄉(xiāng)土意識、憂患意識、安貧樂道隨遇而安人不堪其憂我也不改其樂的意識。玉米粥會叫人想到貧窮困難,此話不假,筆者在三年困難時期就有過一天只喝兩頓粥的經驗,玉米粥拼命喝,喝得肚子里咣里咣當,喝得兩眼發(fā)直。正因為如此,筆者才由衷歡呼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改革開放、繁榮經濟、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有目共睹的偉大成績。同時,玉米食品又是和營養(yǎng)學、現代化、生活選擇的多樣化聯(lián)系在一起的。例如在那個一些小子認為月亮都要比中國的圓的美國,炸玉米片、崩玉米花都是深受歡迎的大眾食品,少量的玉米糊糊也可以作為配菜與主菜一道上臺盤,為西式大菜增色添香。近年來,國內的玉米方便改良食品也方興未艾起來。嗚呼,吾鄉(xiāng)之玉米粥也,且莫以其廉價簡陋而棄之,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的生命力還遠大著呢! 至于每年農歷臘月初八北方農村普遍熬制的臘八粥,竊以為那是粥中之王,是粥之集大成者。諺曰:“誰家的煙囪先冒煙,誰家的糧食堆成尖。”是故,到了臘八這一天,家家起五更熬臘八粥。臘八粥兼收并蓄,來者不拒,凡大米小米糯米黑米紫米黍米(又稱黃米,似小米而粒略大、性黏者也)雞頭米薏仁米高粱米赤豆蕓豆綠豆豇豆花生豆板栗核桃仁小棗大棗葡萄干瓜果脯杏仁蓮子以及其他等,均融匯于一鍋之中,熬制時已是滿室的溫暖芬芳,入口時則生天下糧食干果盡入吾粥,萬物皆備于我之樂,喝下去舒舒服服、順順當當、飽飽滿滿,真能啟發(fā)一點重農愛農思農之心。說下大天來,我們十多億人口中的八九億是在農村呀,忘了這一點可就是忘了本、忘了自己是老幾嘍。 閩粵膳食中有一批很高級的粥,內置肉糜、海鮮、變蛋乃至燕窩魚翅,食之生富貴感營養(yǎng)感多味感南國感,食之如接觸一位戴滿首飾的貴婦,心向往之贊之嘆之而終不覺親近。這大概反映了我土包子的那一面吧。 當然,不是說稀粥至上,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眼界的開闊,我們的餐桌上理應增添許多新鮮的、富有營養(yǎng)的飲食,飲食習慣上的保守是不足取的。其實講到吃東西我是很能接受新鮮事物包括各種東洋西洋土著乃至特異食品的。諸如日本之生魚片、美國之生牛肉、法國之各色(包括發(fā)綠發(fā)黑發(fā)臭者)起司(乳酪)、俄羅斯之生魚子、伊斯蘭國家之各種羊肉羊脂、我國白族喜吃之生豬肝生豬皮以及生蠔生貝、桂皮味之冰激凌蘋果排、各種冷飲熱飲天然人工含酒精含咖啡因或不含這些玩意兒之液體食品,均在在下小小胃口的受用之列。這一點使我深覺自豪,這一點使我時而自吹自擂:鄙人口味,就是富有開放性兼容性嘛。我喜歡嘗試新經驗,包括吃喝,這樣,活得不是更有滋味嗎?對于身體健康不是更有利嗎? 但是,我對稀粥咸菜似乎仍然有特殊的感情。當連續(xù)的宴請使腸胃不勝負擔的時候,當過多的海鮮使我這個北方人嘴上長泡、身上起蕁麻疹的時候,當一種特異的飲食失去了最初的刺激和吸引力、終于使我覺得吃不消的時候,當國外的訪問生活使我的腸胃不得安寧的時候,我會向往稀粥咸菜,我會提出“喝碗粥吧”的申請,我會因看到榨菜絲、雪里蕻、醬苤藍,聞到米粥香味而歡呼雀躍,因吃到了稀粥咸菜而熨帖平安。不論是什么山珍海味,不論是什么美酒佳肴,不論走到哪個地方,在不斷嘗試新經驗、補充新營養(yǎng)的同時,我都不會忘記稀粥咸菜,我都不會忘記我的先人、我的過去、我的生活方式,以及那哺育我的山川大地和純樸的人民。我相信我們都會吃得更美好、更豐富、更營養(yǎng)、更文明、更快樂。 1991年10月 忘卻的魅力 散文就是渴望自由。自由的表達,自由的形式,自由的來來去去。 記憶是美麗的。我相信我有出色的記憶力。我記得三歲的時候夜宿鄉(xiāng)村客店聽到的馬匹嚼草的聲音。我記得我的小學老師的面容,她后來到臺灣去了,四十六年以后,我們又在北京重逢。我特別喜歡記詩,寂寞時便默誦少年時候便已背下來的李白、李商隱、白居易、元稹、孟浩然、蘇東坡、辛棄疾、溫庭筠……還有劉大白的新詩: 歸巢的鳥兒, 盡管是倦了, 還馱著斜陽回去。 雙翅一翻, 把斜陽掉在江上; 頭白的蘆葦, 也妝成一瞬的紅顏了。 記憶就是人。記憶就是自己。愛情就是一連串共同的、只有兩個人能共享分享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只有死亡,才是一系列記憶的消失。記憶是活著的同義語;钪鼌s等于沒活。忘卻了的朋友等于沒有這個朋友。忘卻了的敵意等于沒有這個敵意。忘卻了的財產等于失去了這個財產。忘卻了自己也就等于沒有自己。 我已不再年輕,我仍然得意于自己的記憶力。我仍然敢與你打賭,拿一首舊體詩來,讀上兩遍我就可以背誦。我仍然不拒絕學習與背誦新的外文單詞。 然而我同樣也驚異于自己的忘卻。我的“忘性”正在與“記性”平分秋色。 1978年春,在新疆工作的我出差去伊寧市,中間還去了一趟以天然牧場而聞名中外的鞏乃斯河畔的新源縣。1982年,當我再去新疆伊犁的時候,我斷然回答朋友的詢問說:“不,我沒有去過新源! “你去過!迸笥颜f。 “我沒去過。”我搖頭。 “你是1978年去的。”朋友堅持。 “不,我的記憶力很好……”我斬釘截鐵。 “請不要過分相信自己的記憶,那一年你剛到伊犁,住在農四師的招待所即第三招待所,從新源回來,你住在第二招待所——就是早先的蘇聯(lián)領事館!迸笥烟嵝颜f。 我一下子懵了。果真有這么一回事?當然。先住在第三招待所,后住在第二招待所,絕對沒錯!連帶想起的還有凌晨趕乘長途公共汽車,微明的天色與眾多的旅客眾多的行李。那種熙熙攘攘的情狀是不可能忘記的。但那是到哪里去呢?到哪里去了又回來了呢?似乎看到了幾間簡陋的鋪面式的房子。那又是什么房子呢?那是新源?我去了新源?我去做什么了呢?為什么竟一點也不記得? 一片空白,全忘卻了。 不可思議。然而,這是真的。新源就是這樣一個我去過又忘了等于沒有去過的地方。這比沒有去過,或者去了牢牢記住然而沒有機會再去的地方還要神秘。 我忘卻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一篇稿子寫完,寄到編輯部,還沒有發(fā)表出來,已經連題目都忘了(年輕時候我甚至能背誦得下自己剛剛完成的長篇小說)。當別人敘述一年前或者半年前在某個場合與我打交道的經過的時候,我會眨一眨眼睛,拉長聲音說:“噢……”而當我看到一張有我的形象的照片的時候,我感到的常常只是茫然。 感謝忘卻:人們來了,又走了。記住了,又忘卻了,有的壓根兒就沒有記。誰,什么事能夠永遠被記住呢?世界和內心已經都夠擁擠的了,而我們,已經記得夠多的啦。幸虧有忘卻,還帶來一點好奇,一點天真,一點莫名的釋然和寬慰。待到那一天,我們把一切都忘卻,一切也都把我們忘卻的時候,那就是天國啦。 1989年5月 我的另一個舌頭 1987年晚秋,那一天午餐招待來北京演出的西藏歌舞團。民委主任司馬義·艾買提同志講話的時候,我鼓勵他用維吾爾語講,由我擔任翻譯。他推辭了一下,我倆就這樣操作起來了,大家笑成一團。 我愛聽維吾爾語,我愛講維吾爾語。我常常陶醉于各民族的同胞分別用自己的語言,淋漓酣暢地抒情達意,而同時又能很好地交流的吉祥情景。還有,沒辦法隱瞞的是,我不愿意放過任何可以使用維吾爾語言、可以練習提高維吾爾語言乃至可以“顯擺”自己的維吾爾語言的機會。一講維吾爾語,我就神采飛揚,春風得意,生動活潑,詼諧機敏。一種語言并不僅僅是一種工具,而是一種文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群,是一種生活的韻味,是一種奇妙的自然風光,也是人文景觀;還是世界真奇妙的一個組成部分,是我的一段永遠難忘的經歷,是我的一大批朋友的悲歡離合,他們的友誼、他們的心。 60年代后期,當命運賜給我與維吾爾農民共同生活的機會,政治風暴把我拋到我國西部邊陲伊犁河谷的邊緣以后,我靠學習維語在當地立住了足,贏得了友誼與相互了解,學習到了那么多終身受用不盡的新的知識,克服了人生地不熟的寂寞與艱難,充實了自己的精神生活。 維語是很難學的,無窮的詞匯。小舌音、卷舌音與氣聲音,這是漢語里所沒有的,更困難的是那些大致與漢語的音素相近的音,你要聽出說出它與漢語不同的特色來。語法就更麻煩了,什么名詞的六個格,動詞的時、態(tài),人稱的附加成分,有時候一個動詞要加十幾種附加成分……真是怎么復雜怎么來呀!而它們又是那樣使我傾心,使我迷戀。它們和所有的能歌善舞的維吾爾人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和吐魯番的瓜與葡萄、伊犁與焉耆的駿馬、英吉沙的腰刀、喀什的清真大寺與香妃墓、和田的玉石與地毯聯(lián)系在一起……我欣賞維吾爾語鏗鏘有力的發(fā)音,欣賞它令人眉飛色舞的語調,欣賞它獨特的表達程序……一有空閑,我就打開收音機,收聽維吾爾語廣播。開始,我差不多一個字也聽不懂,那也聽,像欣賞音樂一樣如醉如癡地欣賞它,一聽就喜笑顏開,心花怒放。兩個農民小孩子說話,我也在旁邊“灌耳音”,邊聽邊欽佩地想:“瞧,人家多棒!人家這么小就學會了維吾爾語!且慢!原來他們本來就是維吾爾人,維吾爾語是他們的母語,他們會說維吾爾語正如我們的孩子一學話就說漢語,實在也不足為奇……”我學維吾爾語已經快要走火入魔了。 我學習著用維吾爾語來反應和思維,夜間起床解手,扶著炕就說“karawat”,開門的時候就說“ixik”,沿墻走路就說“tam”,小便了就說“suduk”,起風了就說“xamal”,再回到炕上便告誡自己:“uhlay!uhlay!”(睡覺的第一人稱祈使式)后來,看到打上了數的算盤或者阿拉伯數字,我會立即用維吾爾語讀出來,而如果當時一位漢族同志突然用漢語問我這是多少,我會瞠目結舌,一瞬間茫然不知所措。 我終于可以說我多了一個舌頭了。和維吾爾人在一起我同樣可以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也可以語言游戲,話外含音……不僅多了一個舌頭也多了一雙耳朵,你可以舒服地聽進另一種語言,領略它的全部含義、色彩、情緒,你可以聽懂那么多的話語和歌曲;還多了一雙眼睛,你能讀通曲里拐彎由右向左橫寫的維吾爾文字,能看得懂用這種文字出版的書籍;更多了一個頭腦、一顆心,你獲得了知識、經驗、理解、信任和友誼,你能更多地關心和記住他們了?偠灾,你打開了另一個世界。 不是說“理解萬歲”嗎?為了理解,讓我們學會學好更多的兄弟民族的語言文字吧,也學好更多的外國語吧。改革開放的時代應該有更多的語言知識與語言本領。而且,這個學習過程充滿了奇妙的經驗和樂趣。 1994年5月 浪漫情懷 十八九歲的時候是我閱讀蘇聯(lián)小說的一個高潮。我讀了《少年日記》,描寫一個少年人的哥哥——一個紅軍戰(zhàn)士的愛情故事。到現在,連作者的姓名也忘記了,但我仍然記得那小說中表現的人性的美,表現的蘇聯(lián)人的崇高、純潔、詩意。讀之如飲醇酒,一嘴一肚子的芬芳、甘美和陶醉。 后來讀巴甫連科的《幸福》,歌頌斯大林,歌頌一位身患重病的紅軍指揮員與一位身材高大的女軍醫(yī)之間的愛情,歌頌蘇聯(lián)紅軍在衛(wèi)國戰(zhàn)爭大反攻階段解放東歐諸國的勝利情景,描寫戰(zhàn)后蘇聯(lián)人與美國人精神上的一次較量。書里還直接描寫了斯大林的圣哲與偉岸。其語言之美麗、深邃、自信、雍容,場面之輝煌,感情之飽滿,思想境界之高屋建瓴令我傾倒再傾倒。我努力在自己的生活中尋找與《幸!废嗤ǖ囊蜃樱艺业降暮苌,但也有一點。那是在1953年的新年除夕,我以區(qū)里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干部的身份去一些學校參加學生們的迎新活動,我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在鼓樓大街上飛奔,聽到了午夜的鐘聲……在飛速行進中度過了一年,我自我感動得要命,當然,那是幸福。文學的最高使命也許就是讓人們感受自己的幸福吧? 可惜后來不太久,斯大林的神話漏了氣,巴甫連科的神話也不靈了。在個人迷信時期,在斯大林搞肅反擴大化的時候,巴甫連科似乎干過一些不齒于人類的事情。一個有弱點的人也可以寫得你神魂顛倒,不知道這說明了文學的力量還是文學的沒有力量。 我曾經激賞《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丹尼亞對書中的主人公(我已忘記了他的名字)說:“你就不注意一下我嗎?”這個蘇聯(lián)姑娘的大膽與熱烈當時也叫我納悶兒:咱們的生活里怎么沒有這樣的女孩子呢? 那時候我不懂小說與生活的區(qū)別,有些事是不能把小說的情節(jié)描寫照搬到現實中來的。搬過來以后也許反而顯得做作、過分、煩人。文學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酷似生活又不似生活,酷似真實又難以較真兒,酷似可以指導你,卻又難以認真操作。 在“反右”斗爭中我反復地讀《雙城記》,我需要體會的是歷史的嚴峻、政治的威嚴、個人的渺小、命運的無常。確實,狄更斯幫助我度過了那考驗的日子。 讀小說是一種享受。后來年紀漸漸大了,讀的小說也雜了,自己又寫了那么多。酸甜苦咸辣,澀鮮淡厚麻……舌頭的品味要求已經不限于浪漫的甜酒了。也難得那樣地感動那樣地淚流滿面了。甚至看那些名著的時候,我也常常發(fā)現那名氣大得嚇人的、讓年輕同行五體投地的外國作家是怎樣地作偽和取巧,怎樣地回避和詭辯;更不要說裝腔作勢和無病呻吟啦。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書。無書就更要尋覓好書,珍愛好書了。幸乎?悲乎?識者教之。 1997年1月 想念玩具 生日那天我一早起來量血壓,孫兒對我說:“爺爺,您要少生氣,您量血壓的時候就想一想從前玩過的玩具! 他說得暖到了我心里。這是一個永遠美麗的話題:你玩過什么玩具? 我玩過皮球、毽子、玻璃球、桃核、小刀、木槍、木刀、面具、鏡子、放大鏡…… 由于有一個只比我大一歲的姐姐,所以我小時候與女孩子在一起學會了跳房子、踢毽子、抓子兒。我至今會說拍皮球時候的童謠: 一個毽兒,踢兩半兒,(拍幾下球) 打花鼓,(用腳踩拍皮球) 繞花線兒,(用力拍一下球,轉身三百六十度繼續(xù)拍) 里踢,(用腳里側踢一下球) 外拐,(用腳外側踢球) 八仙,(雙腿劈開騎球跨過) 過海,(雙腿緊并片球而過) 九十九,一百。(再正常拍球,完成一個程序) 我也玩過相對奢侈的玩具,一種是分三部分排列組合的人像畫冊“活動變人形”,還有一種是商務印書館造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木偶,用一個木槌打木球,以最準最快地打倒全部木偶為勝。我覺得兼有保齡球與高爾夫球的契機在里邊?上,此后再沒有見過這種玩具。 父母也曾給我買過一個輪船模型,說是將模型放在水上,在某處點上火,船兒就會前進。這實在是喚醒了我的航海夢。我按說明書上的要求,先拿一個洗臉盆裝滿清水,然后放船,點火,噗噗噗噗噗,船行進了五厘米,一聲悶響,船不再行進了。找了大人來看,說是已經壞了。我的麥哲倫、哥倫布、鄭和之夢,從此告吹。 最大的遺憾是我沒有玩過風箏。所以,讀魯迅的《風箏》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比他更可憐。 當然也有玩得極滿足的時候,和同學們一起玩打仗,玩剁刀子,玩斗蛐蛐兒……帶點火藥味兒。 今年夏季,我“教育”孫兒:“你們怎么這么貪玩?我在你們這么大的時候最喜愛學習功課了,我以做功課為最大的樂趣!保ò矗哼@是真的,我樹的不是假典型。) 一個十歲一個九歲的孫子大笑:“您那時候有什么玩具?您有什么可玩?不就是和和泥嗎?” 他們并沒有見過我怎樣度過童年,但是他們堅信我的童年很枯燥匱乏。我相信這是小學里進行新舊社會對比教育的成績,他們是對的。我羨慕他們的兒童玩具和他們肯定比上一代上兩代過得強的信心。我因為他們的童年比我們的更豐富多彩而感到很大的欣慰,更因為他們對我兒時玩具的提醒而十分感激他們。我得經常想念自己的玩具。 1996年10月 我和圖書館 從小我就喜歡讀書,與圖書館的感情是通過書建立起來的。 在我十歲前后,我家住在北京西城的小絨線胡同,旁邊的太安侯胡同里有個民眾教育館,教育館里的圖書室很小,但對我是個吸引力很大的地方。一有空,我就去那兒看書,一去就坐到閉館時分。大概常去看書的人中我年齡最小、個頭兒最矮,而且又常是最后一個離館吧,管理員對我非常熟悉。到了冬天,天黑得很早,爐火快滅時,呵口氣便凝成了霧,手都凍僵了。管理員見我還在看,就總是和氣地催促我說:“小孩兒,該回家啦!” 因為那個圖書館的圖書不外借,所以有許多書我是坐在館里讀完的。最初吸引我的是一批武俠小說,《小五義》《大宋八義》《七劍十三俠》等。我還借閱過《少林十二式》《八段錦》《太極拳式圖解》等講練功的書,也照書練了一陣子,但收效甚微。漸漸地,冰心、沈從文、丁玲的書引起了我的閱讀興趣,我越來越熱愛文學了。 上初中了,我開始去北海旁的北京圖書館看書。最初,因為我個子矮,不像中學生,進門常受到阻攔。初二時戴上了眼鏡,顯得“老成”了,就不再受阻了。那段時間印象最深的,是等書時的焦急,查卡片倒是很快,交上去后,就坐在規(guī)定的位子上等。有時要等四十分鐘甚至更久,才有人將書從庫中調出送來。如果等了半天,聽見的回答卻是:“這兩本書已經外借了!”心情的沮喪是可想而知的。就靠在這宮殿式的圖書館里借書讀,我讀了魯迅的一批雜文,讀了巴金、許地山、朱自清、劉大白以及胡適的一些作品,讀完了《士敏土》《鐵流》和一批世界文學名著。在北圖借閱的這段讀書生活,對我一生的道路有著怎樣的影響,在當時連自己也未曾想到。 慚愧的是,工作以后我不再是圖書館的常客了。當然,我還常常從作協(xié)、文化部的資料室直到北京圖書館外借書籍。1987年我在文化部任職的時候,主持了北京圖書館新址的施工驗收與開館事務,這使我十分高興。 能不能在圖書館把屁股坐穩(wěn),是一個人治學作文的心態(tài)是否良好的重要標志。忙于蠅營狗茍、陷于是是非非、樂于咋咋呼呼、迷于拉拉打打的人是坐不住的,他們的屁股眼里老是像插著草。這是很值得同情和憐惜的。但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問題是他們看到別人在圖書館用功居然會生氣,他們總是要無事生非,橫生枝節(jié),不把旁人也攪得讀不成書他們就不肯罷休。對這些圖書館的克星,該怎么辦才好呢? 1992年 燦爛的笑容 提起馮驥才,首先會想到他的大個子,為中國作家爭臉的身材。記得80年代一位英籍國際筆會的副主席埃爾斯托普來華訪問,我們見面時談到了馮驥才剛剛結束的英倫之行。這位英國作家笑著說:“他的身材太引人注意了,英國的女性都非常喜歡他!泵暤搅擞,走向了世界。不過還好,據我所知,他對妻子小顧是靠得住的,不論什么時候,他都以極好的態(tài)度對待妻子,一提到小顧就笑容燦爛,與小顧在一起時不停地笑著,平常說話他也是小顧小顧的不斷地引用著顧同昭語錄,像是一個“五好”丈夫。 由于個兒高,我記得在備受爭議的第四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期間他對我說:“我建議作協(xié)主席按身高輪流擔任!闭媸翘盍,這對那些把作協(xié)視為衙門,把作協(xié)的跑腿管事人員身份視為爭來奪去的烏紗帽的文丑們,無異于一服清涼劑。不是嗎?一個作家寫不出好書來,再大的烏紗帽也徒然凸顯了帽下的空白——叫作名不副實。那么大馮這樣說是不是也從潛意識里表達了他的過把主席癮鬧鬧的兒童心理呢,我就不知道了。 由這個大個子寫一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就特別哏兒,哏兒完了又挺傷感。特別是描寫高女人死后,她的矮丈夫遇到雨天仍然高高舉著一把傘,令人感到那傘下有一個空白一節(jié),讀之難忘,讀之唏噓不已。 大馮就是這樣的人,個兒大,心細,心柔。對誰都是一臉的微笑,親切,謙虛,體貼,幽默,總是令人愉快。他不是那種總讓別人覺得欠了他兩百吊錢的作家,也不是那種見誰臭誰,繞世界抹黑散味的霉變物。在與他的交往中你會感到自己是受關心受友愛的,而不是被勒索愛心的。大馮常常和我談到我的新發(fā)表的作品,他作為同行的這種細心和友誼,使我感到十分熨帖。他也會關心旁人,每次見面噓寒問暖。在去年冬天我因割除膽囊住院期間他來了一個傳真,說是:“聞君小小有恙,我亦大大不安!庇行┝瞬黄鸬淖骷沂鞘愕睦赫,他們只要求被知道被圍繞被注意被關心。現在有“送溫暖”一說,大馮確是一個會送溫暖的人。如果作家隊伍里多幾個大馮,少幾個咝咝冒煙的手榴彈,少幾個由于難產而憎恨一切雞蛋的雞,文壇的氣氛會祥和得多。 我常常憶起1979年(1978年?)第一次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韋君宜同志那里見到他的情景。君宜個兒矮,與大馮成為很可笑的對比,但由于大馮的謙虛天真善良如兒童的笑容,你很快接受了他們的愉快相處。你個子再小,在大馮面前也不必不安,因為大馮從精神上更像是個孩子,他懂得尊重別人,這正是他的魅力。 他又那么聰明,多才多藝。他寫義和團寫神鞭寫英國寫“文革”寫船歌也寫乒乓球運動員。他的畫很有味道,也有功底,聽說還頗有效益。他的文化評論寫得有見識有趣味。他為保存天津舊文物做了大量工作。 他這個人也極有趣,每年政協(xié)開會期間聽他與張賢亮斗嘴,你覺得好玩得不得了。一物降一物,有了馮驥才,牛皮張賢亮才受到了一點約束,不至于“上房揭瓦”,張賢亮常常在與馮的舌戰(zhàn)中處于下風。 70年代末期或80年代初期,我頭一次去他天津的家。一間房子里擺著鋼琴擺著床與桌椅擺著許多有真有假的文物古玩。房子和他的聰明一樣,滿溢得快要爆炸了。后來,幾次搬家,他現在的住房可是鳥槍換了高射連發(fā)火箭炮了。他給我以功成名就生活猛往上躥的感覺,應該祝賀他和類似他的作家趕上了好時候,祝賀他們事業(yè)有成。同時勸他保重再保重,踏遍青山人不老,我們還等著讀他的新作,好事還在后頭呢。 2000年5月 鱗與爪 一 1979年夏天,我剛剛舉家從新疆遷移回北京,臨時住的地點離故宮護城河很近,晚飯后我常常沿著護城河散步。垂柳、角樓、勞動人民文化宮與公園后門,種種親切和美麗使我陶醉感嘆。 我?guī)状慰吹剿膫(也許是三個?已經到了再不敢吹“記憶力”的年齡了)青年彈著吉他靠在河堤上唱歌。我覺得驚訝、羨慕、疑惑,甚至有點緊張。怎么能這樣大模大樣地在街頭彈那個資產階級——至少不是無產階級——的樂器呢?自己玩就玩吧,何必跑到大街上呢?三四個人一起彈吉他,不是有點閑蕩、有點不務正業(yè)嗎?三四個人算不算聚眾呢?惹得許多行人、騎自行車者停下來看,多出風頭,多不好意思!許多人還吃不飽飯呢,他們卻吃飽了撐的彈上吉他了。北京,北京,畢竟是北京。∷麄兪遣皇怯悬c可疑呢?需要不需要給他們一點勸告乃至監(jiān)視呢? 我是帶著一種陌生感、一種不安、一種竊竊的喜悅來看這四個人的。覺得看多了不太方便也不太禮貌,每次看上幾眼便邁步走過去。卻也想,“四人幫”畢竟是倒臺了啊。 一晃,時已八年。彈吉他的年輕人,你們過得可好? 二 1948年的北平,已經是風雨飄搖、土崩瓦解,一片將死未死的蕭條景象。這時,在我居住的一條小胡同里,出現了一個挎著籃子賣雜貨的老頭兒(依我當時的年齡和眼光認為的老頭兒,也許他不過才四十歲)。老頭兒用洪亮而又甜美,應該說是軟軟的、嗲嗲的聲音吆喝:“油炸花生米!老腌雞子!” 除了炸花生米與煮好的咸雞蛋,幾乎沒有別的商品。他見了誰都笑容可掬,見了小孩子馬上用講故事的聲調說:“跟媽媽要點錢,買花生米吃!甭提多香了!” 果然有小孩子回家去又出來了,買了花生米。他給花生米應該說是相當“摳門兒”的,但態(tài)度實在和氣。如果小孩子抱怨花生米給得少,他就會慈祥地說:“小少爺!您看我這花生米多干凈!多油分!多個兒大!”確實,不論花生米還是雞蛋,都干凈極了。 一個月以后,老頭兒從挎籃子變成了挑挑子,花生米從油炸發(fā)展到既有油炸又有水煮,雞蛋從老腌發(fā)展到既有咸蛋又有茶蛋,還增加了瓜子、綠豆糕和炸油餅。 兩個多月以后,他改成了推車,一輛嶄新的售貨車,以熟食為主,兼營白干酒。他仍然那樣款款地、無腔無調卻又多情地吆喝著:“花生米!老腌雞子!白干酒!” 不像那些具有悠久的從業(yè)歷史的小販,那些人吆喝得出花兒來,稱得上是婉轉入云。他的吆喝只是大聲說話罷了。他有很好的音量與音色,只是沒有旋律,“無調性”。 然而他的“白干酒”三個字足以使每個酒徒淚下,傳達出了生活的艱難、酒的苦辣溫馨、小販的效勞之情。 他越是笑得甜你就越覺得他走得辛苦、賣得辛苦。如果你在這樣美麗的笑容與動情的吆喝聲中揚長而過,無動于衷,那簡直是鐵石心腸,罪過! 待到解放前夕,他已經開起了一座兩間門臉的小鋪,儼然食品雜貨店的掌柜了。 以后我就顧不上再想他再看他。50年代后期,我去這個小鋪子買過一次東西。已經公私合營了,他穿著干部服,胖得出奇,沒有吆喝,只有習慣性的微笑。 不久便聽說他已病逝。 我始終覺得他的小小的發(fā)家史是一個難以思議的奇跡。 三 50年代,我有幾次機會去山西太原。在規(guī)整美麗的海子邊公園附近,我吃過幾次刀削面。很大的一個飯館,從來都坐得滿滿的。山西的刀削面是馳名的,但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一個專賣面的館子了,不知道是由于人們的口味與“消費檔次”已經提高還是由于利潤指標的提高,反正那個時候,海子邊公園近旁的海子邊飯館里,坐著的都是吃三棱形勁道利落的刀削面的。 給人的印象比面條還深的是一位服務員。矮矮的個子,留著平頭,橢圓形的頭臉,一臉孩子氣的笑容,只是眼角皺紋透露出他已經并不年輕。他一只手端三碗、兩只手端著六大碗面,你沒準兒覺得面的體積和重量已經超過了他本人。他是奔跑著來為顧客上面的,又奔跑著去算賬。那時候都是先吃飯后交錢,不像現在的飯館,不但要先開票付款,而且要為每一個癟三樣的塑料杯子交押金。人心何其不古了啊! 同店還有幾個女服務員,但大家都喜歡招呼這位小個子?赡苁且驗樗男θ,因為他跑得快、賬也算得快,一口清,聲音洪亮。你一眼望去就可以認定他十分喜愛自己的工作。他是一個快樂的,甚至有幾分得意的服務員,于是大家都叫他。他從這桌跑到那桌,從店堂跑到后廚,再從后廚跑到店堂。他滿場飛,他滿場飛跑著端面、拾掇餐具、擦桌子、擺碗筷、算錢、收錢、找錢,像一陣風,像是在跳舞,像在舞臺上表演。所有的顧客都把目光投向他,欣賞著他的精力、熱情與效率,滿意地發(fā)出會心的微笑。 工作,本來是可以這樣的! 幾十年過去了,再沒有碰到過第二個這樣工作的服務員。海子邊飯館和全國各地的各個飯館一樣,面貌一新。而我,對碰到這樣的服務員卻似乎愈來愈沒有信心了。 四 目光,世界上沒有比目光更有力量而又更費解的了。 在歡呼雀躍的場面里我看到呆木茫然的目光。在莊重深沉的嗓音后面我看到過傲慢而又閃爍的目光。當然也有謙卑后面的堅毅的目光,玩笑后面的大有深意的目光。 目光比人還難作假。 今年4月份訪問日本的時候,參加了一次在京都舉行的招待會。招待會由著名作家、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的常務理事司馬遼太郎主持。會上有一位身材苗條的老太太來見我,她長著一頭黑發(fā)——也許是染過的。她和我握手,笑著,注視著我說:“戰(zhàn)爭時候,我在華北!彼臐h語說得很慢!叭A北”兩個字說得非常沉重。我馬上想起了我的在日本侵略軍占領下的童年經歷,想起“華北”在日本侵華史上的特有的含義。老太太繼續(xù)笑著,說不清是苦笑還是喜笑。而她的眼睛那樣深深地、深深地注視著我。慚愧,痛苦,留戀,感慨,友好,認錯……我說不清,而她的“華北”兩個字一下子復活了我的多少塵封已久的記憶!誰知道那一刻我的目光又有多少變化和流露呢? 我永遠忘不了這位纖瘦的老人的目光。我甚至覺得,大老遠地來一趟日本,我就是為了看看這百感交集、感從中來的目光。 1987年 諸神下界 十幾歲那年,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一個小院落。搬進去不久,就要過年了。 盡管在戰(zhàn)爭之中,由于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塊小天地,這個年還是過得分外有滋味。廚房里傳出了燉豬肉的醉人的香氣——那時候燉一次肉也算是重大事件了。院子里撒滿了芝麻秸,人走在上面會發(fā)出啪啪的響聲——叫作踩碎(歲)。為了包餃子而剁餡兒的聲音驚心動魄,據說這叫“剁小人”——把寡廉鮮恥的宵小之徒剁在刀下,也算過癮,更是不無幽默。而最隆重的是,外祖母把祖先的神主牌位擦拭擺好,除夕晚上,諸神(包括祖先們)會下界,會聽到我們的訴說,會感知我們的心事,會體恤我們的痛苦。 我本來是一個體弱、嗜睡的孩子,但是這一個除夕為了迎接諸神的下界,我還是硬挺到了午夜。 午夜12點的鐘聲響了,我的心情激動起來,跑到院子里。我抬起頭,冷風吹得臉生疼,但是我很興奮。我看到了小小的高高的天空,看到了瑟瑟發(fā)抖的星星,連同老槐樹的落盡樹葉的枝條,也似乎做著神秘的暗示。 看啊,諸神下界了!恰恰就在這個時辰,天上有影影綽綽的眾神飛翔。我聽到了神癨的莊嚴的聲音,那聲音恰似對于一切亡靈的超度,不過更加低沉了,我猜想是世人的罪孽引起了眾神的氣憤。我更感到了一種悲憐,一種無可奈何、一種撫慰、一種永遠的希望。面對下界的滿目瘡痍,神又能如何呢? 我知道了。我嚴肅了。我似乎已經與下界的諸神對過話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少年時候這種迎接諸神下界的經驗了。忙忙就是茫茫,眾神又在何處?在轉眼就是花甲的年紀,在客居臺北數日的間隙,面對著薄薄的日歷,我想起這一段心事來。吃餃子,放爆竹,親友相訪,恭喜發(fā)財。但最重要的,超過這一切的,還是大年三十午夜面對諸神下界的那種敬畏,那種坦然,那種對自己和對這個世界的無奈而又有望的熱愛。 1994年的除夕之夜呀,諸神還會來到我的心里嗎? 1994年2月 中餐的命運 海外的中餐也都有可吃之處。1980年6月,我首次出訪國外,在漢堡吃過一家揚州館子,頗覺精彩,當然這也與那時國內實在膳食水平欠佳有關。饑餓者容易滿足。 同年去美國衣阿華[1],那里唯一,不,唯二的中餐館,一個叫作燕京餐廳,一個叫作筷子樓。燕京的菜不像西餐,但是我又老是覺得不像中餐,例如它的許多菜都做成一種酸不酸甜不甜的味道,比如它的牛肉里加那么多番茄醬,搞得那么紅而其他調料又是那樣少,許多肉菜的塊都切得那么大,實在看不出刀功來…… 我與他們的來自韓國的華人裴老板交談,他解釋說,美國人喜歡的就是這種口味呀,不能照搬國內的菜系呀,你做得太標準了,人家就不來了呀云云。至于筷子樓的餐飲,那就離中餐更遠。后來走的地方多了,便懂得了國外的所謂中餐,一種是基本正宗的中餐,例如在洛杉磯有一個號稱“小臺北”的區(qū)域,那兒的飯館可真地道。 一種是基本上已經歐化了的,從飯館設備到服務方式到菜肴口味,在中餐的基礎上全盤西化,全盤西化以后已經數典忘祖,而變成一種西式中餐。當然也還有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與中餐又像又不像。例如中餐炒菜佐料之復雜與千變萬化是其一個顯著的特點。但是在這一類中餐館中,只具有屈指可數的幾種“潲子”(sauce?),點菜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撞了車——幾樣菜雖然名目不同,但色澤與口味非常一致,就因為它們的潲子完全相同。 我本來是很喜歡吃西餐的,它的熱菜的干凈、爛熟、甜香、齊整、營養(yǎng),都很可愛。在國外住久了仍然想吃中餐解饞——因為對于我們來說,中餐更刺激一些,有味道一些,也因為相對來說中餐要經濟些。不知道這種中餐基因是遺傳下來的還是從小童子功培育出來的。反正在胃口上全盤西化是一個假想的命題。乃至吃到這種西式中餐或半西式中餐就覺得很不過癮,以致嘖有煩言。但是外國人——更正確地說是人家本國的人——吃得很有興味。 有什么辦法呢,西式中餐或半西式中餐也是餐食的一種,也確實是脫胎于地道的中餐,是對中餐的修正歪曲也是對餐食的豐富。非驢非馬的結果是世上增加了一種叫作騾子的牲畜,你承認不承認它,它還會存在、發(fā)展下去。 有一次與一個洋朋友談起這個話題來。他說,我也正要問你,怎么北京、上海的西餐是那種味道?那實在不是地道的西餐呀!包括那些請了法國廚子的飯店——我們在那兒吃飯的時候法國大廚還戴著雪白的高頂帽子前來與我們見面,但是他們做出來的餐食可絕對與他們在巴黎做出來的不一樣呀! 我聽了,覺得釋然,也覺得有趣。這也算是世界真奇妙吧。 [1]即艾奧瓦市(lowa city)。——編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