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是中國歷史上 “兵家四圣”之一!他一生從無敗績,張良贊他可獨當一面,蕭何稱他國士無雙。從暗度陳倉、背水一戰(zhàn)到垓下圍滅項羽,他用短短三年踏平七國,為大漢打下半壁江山!然而,在他的光輝戰(zhàn)績背后,卻忍受了無數(shù)屈辱、白眼。他年少時窮困落魄,甚至吃不上一頓飽飯;他屢屢被鄉(xiāng)鄰欺辱,甚至曾被逼鉆屠夫褲襠;他從軍數(shù)年不得重用,先是給項羽當門衛(wèi),又去給劉邦看糧草,甚至差一點被當作逃兵砍頭。他二十多年活在嘲諷之下,被龍且公然笑為“胯夫”,戳他“胯下之辱”的痛。但是,韓信用強大的忍耐力度過了人生一個個低谷期,留下了一個個堪稱兵法教科書典范的戰(zhàn)例,成為了名垂千古的“兵仙”。翻開本書,看韓信如何在一次次忍耐中越忍越強,三年滅七國,打下半壁江山! 第一章 少年王孫 出身貧賤,在忍辱中參悟兵法 水鄉(xiāng)淮陰,湖泊密布,流水潺潺;搓幍暮訙厝犰o美,涓涓細流蜿蜒于青山碧峰之下,江平如練,像一條白絹環(huán)抱著滿山的蔥蘢翠綠。一陣瑯瑯書聲從岸邊傳來,與叮咚的溪流應(yīng)聲唱和。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jīng)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循聲望去,岸上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手捧一卷竹書,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搖頭晃腦誦讀《孫子兵法》。這部春秋時大將軍孫武所著的兵法,少年讀來,稚氣的語聲中透著一股莊重。他雖不過總角之年,未及弱冠,卻生得牛高馬大,儀表堂堂;濃眉深目,眼神里流動著自信、堅毅的光芒;一身粗布麻衣,穿著簡陋卻并不襤褸,素樸而潔凈;腰間佩一柄青銅長劍,沒有劍鞘,裸露的劍身閃著青綠的光。 “韓信!韓信!” 一群小孩兒圍攏上來,領(lǐng)頭的男孩肥頭大耳,神氣活現(xiàn),沖那讀書少年嚷道:“韓信!我們要玩兩軍打仗的游戲,還缺一個人,你小子也一塊來吧。” 韓信合上書簡,瞥了對方一眼,昂首朗聲道:“要我加入也行,不過,我要當大將軍!你們都聽我指揮。” “那怎么行!我才是大將軍!你們都得當我的小兵,韓信你也一樣!”肥壯男孩鼻孔朝天,趾高氣揚。他是屠夫的兒子,大家都叫他“屠少”,是這群男童里的“孩子王”。 “我只做大將軍,要不就不玩了。” 韓信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小孩們團團圍住。屠少道:“就你小子,也配當大將軍!我年紀最長,個頭最高,力氣最大,我當將軍,誰敢不服?” 韓信笑道:“你也忒沒見識了,當將軍,靠的不是誰力氣大。兵法有云:將者,智、信、仁、勇、嚴也。這五條,你可一條都不挨著。要知道,上戰(zhàn)場殺敵,可不是上豬圈殺豬呀!” 小男孩們?nèi)滩蛔∥嬷戽倚ζ饋。屠少大怒,抖著滿臉橫肉,吼道:“都別笑了!韓信你個臭小子,又皮癢癢想討打不成?你們都聽著,我娘說了,韓信就是個小廢物,家里窮得叮當響,還什么活兒都不干,成天厚著臉皮到別人家里討飯吃!就是個不中用的窩囊廢!” 少年韓信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羞辱,那明銳如鷹的眼神分明在說,你們的冷語惡言根本傷害不了我。他只冷冷丟下一句: “殺豬屠狗之徒,販夫走卒之輩,又怎知我韓信之志!” “給我打!” 韓信的高傲終于激怒了對方,屠夫的兒子一聲令下,十幾個小男孩紛紛撲上來,沖韓信一頓拳打腳踢。韓信雙臂交叉緊緊護著頭,蹲下身來,悶聲不響地忍受著。他既不反抗回擊,也不叫喚求饒,若仔細聽,能聽見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就是不叫出聲來,更別提討?zhàn)埩恕?br/> 韓信打小就不愛與鄉(xiāng)鄰孩童們結(jié)伴玩耍,他像一頭孤獨的小狼,總是獨自行走在淮陰的街市閭巷、水泊湖澤、密林原野,或是在夕陽下河岸邊,伴著淙淙流水聲,誦讀他酷愛的兵法。這樣一個不合群的異類,三天兩頭挨揍自然是家常便飯。但他好像永遠學不會吸取教訓(xùn),永遠保持著那副孤高自傲、睥睨眾人的派頭。 韓信老不吭氣,頑童們的拳腳像打在一具死尸身上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很快便覺得索然無趣。屠少瞧見眼前潺潺溪流,靈機一動:“別打啦!都聽著,把這小子給我扔河里去!” 男孩們歡聲雷動,扛起韓信,只聽“撲通”一聲,小韓信像塊大石頭一樣被拋入水中,小鴨子似的撲騰著,水花四濺。男孩們?nèi)⌒σ魂,很快就散了。好在溪水尚淺,韓信水性又好,撲騰幾下,自己爬上了岸。 當韓信渾身濕漉漉地回家出現(xiàn)在母親面前時,韓母沉下臉來: “又跟人打架了?怎么還落水啦?” 韓信嘻嘻笑道:“屠少他們把我給扔河里了,嘿嘿……” “還笑!你也是,怎么三天兩頭的老是跟人打架?” “不對,母親,他們來挑事,十幾人打我一個,我可沒還手! 韓母一怔,語氣緩和下來:“他們打你,為什么不還手呀?” “母親您想啊,十幾個打我一個,我肯定打不過,倘若還手,只會被打得更慘。當時的情況,上上之策,只有一條,就是忍著。孫子兵法里說:‘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zhàn)!赣H可知何意?孫子的意思是說,做大將軍的,不能只憑一時之怒氣,就興師動眾,發(fā)動戰(zhàn)爭。那么應(yīng)當怎么辦呢?孫子又說了,‘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今日我若還手反抗,必然討不到一點好處,自然就應(yīng)當‘不合于利而止’,母親說是不是呀?” 韓母發(fā)現(xiàn),沉默寡言的兒子,只有在談?wù)摫〞r,才滔滔不絕、神采飛揚。他們母子倆相依為命,小韓信自幼受人輕視與欺辱,難能可貴的是,這孩子自己學會了一個“忍”字,更準確地說,是生活的苦難教會了他。想到這兒,韓母心里涌起一陣酸楚,摩挲著孩子的頭,柔聲道:“都是些無謂的爭執(zhí),不還手是對的?烧f到底,你能不能和鄰家的孩子們交個朋友,睦鄰友善,萬一起爭執(zhí)了就向他們求個饒,討個好兒,也免受這一頓頓的皮肉之苦……” “不行!”韓母話音未落,韓信梗著脖子,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大丈夫頂天立地,豈能小狗似的搖尾乞憐!要我向他們求饒,沒門兒!古時候那些大將軍,可以戰(zhàn)死沙場,但絕不向敵人投降!” “好,好,好,別激動……”面對著小小少年的凜然正氣,韓母漸漸濕潤的眼角盛著晶瑩的淚珠,更盛著滿滿要溢出來的欣慰與感懷。韓母又不免心疼道:“打疼了沒有。繘]傷著哪兒吧?快把濕衣服脫下來,別著涼了……” “不疼,母親,他們十幾人打我一個,算什么本事!我不與他們一般見識,打一個人算什么,我要學能打千萬人的本事!” “能打千萬人的本事?那是什么?” “兵法呀,母親!”韓信一邊脫著濕衣服,一邊手舞足蹈,“一人之力,縱使武藝再高強,也只能迎戰(zhàn)寥寥數(shù)人,匹夫之勇而已,何足道哉。但領(lǐng)兵征戰(zhàn)的大將軍,能敵千軍萬馬,那才真的是縱橫天下的大英雄!就說昔年燕國上將軍樂毅,連破齊國七十城,何等傳奇,眼看齊國要亡,又冒出一個田單,大擺火牛陣,以弱擊強,救齊國于危亡……” “好了,好了,先別管什么大將軍了,快把褲子也脫了,娘給你晾干,不然明兒又沒衣裳穿了! 韓信一邊打著噴嚏,一邊接著道:“母親,孩兒今日入水,竟有意外收獲,在水里游了一遭,忽然有所領(lǐng)悟,這水啊,可真是好東西!” 韓母一頭霧水:“說什么胡話呢?” 韓信一臉嚴肅認真道:“孫子兵法有云:‘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胰胨畷r想起這段話,忽然領(lǐng)悟了其中妙意。那時候,我越是使勁在水里撲騰,就越是要往下沉,正是水無常形、因地而制流的道理。這水看似柔和,卻有無窮大的力量,用兵能如水,那才真是達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韓母哭笑不得,她聽不太明白韓信所說的兵法之理,只知道這孩子對兵戎軍事的酷愛,倒是有幾分癡勁、幾分瘋魔。韓信在談?wù)摫ㄖ畷r,神采是那樣煥發(fā),那張稚氣未脫的小臉,在這家徒四壁的昏暗燭火中,發(fā)出動人的光亮,照亮了母子倆貧窮困苦的艱難歲月。 “孩子,你告訴娘,為什么將來非要當大將軍不可呢?” “孩兒之志,在封侯拜將,建功立業(yè)。唯有如此,我和母親才能脫離這食不果腹的苦日子,也才能對得起先祖的榮光。母親不是教導(dǎo)孩兒,孩兒是韓國王族之后?如今雖落魄了,但終究與殺雞屠狗的市井之徒不同! 韓母聞言,陷入一陣沉默。這孩子的志存高遠、孤傲自矜,都與他的身世密切相關(guān)。 戰(zhàn)國中期,韓襄王姬倉有位庶出的二公子,名叫韓蟣虱,作為“質(zhì)子”被派往楚國。那個年月,各諸侯國經(jīng)常將王室子弟送往他國作為人質(zhì),以此換取兩國邦交互信。韓蟣虱始終沒能歸國,一直流落在楚地,直至老死。韓信正是韓蟣虱的后裔。 戰(zhàn)國末年,戰(zhàn)亂頻仍,秦國的鐵騎橫掃天下,六國王族的后裔流落離散,境遇之困頓,并不比平民百姓好多少。韓信是個遺腹子,韓父與韓母在逃難途中失散。韓母一路顛沛,避難到淮陰(今江蘇省淮安市),生下了韓信。 韓信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住在城西北角水澤邊的小茅屋里。逃難途中家財散盡,只留下一柄青銅古劍、幾卷古籍兵書,陪伴著韓信度過他貧窮饑困的童年。再后來,韓國亡了,楚國也亡了,天下歸于大秦。秦王設(shè)三十六郡,原屬于楚國的淮陰古城,也成為大秦帝國東?は螺牭囊粋縣。 “這些年,真是苦了我兒了!背聊肷沃,韓母道,“娘教過你的,孟子那段話,可還記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將來我兒若真的有出息了,咱娘倆都得感謝這苦日子……” “不!我才不感謝這苦日子!” 韓信突然打斷母親,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燒:“有時候,孩兒恨透了這苦日子!母親日夜操勞,積勞成疾,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兒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沒有人天生就該受苦,我才不感謝這苦日子。但孩兒感謝母親,感謝母親的含辛茹苦,感謝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 生活的苦難令小韓信格外懂事,格外早熟,韓母不覺流下兩行清淚。 韓信替母親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他想逗母親開心,嬉笑道:“不只感謝母親,我還感謝那柄青銅劍呢,它一直陪著我,教會我過苦日子的大道理! “劍?什么大道理?”韓母有點迷糊了。 韓信舉起青銅劍,瀟灑自如地揮舞起來:“對呀,母親可還記得,隔壁李家著過一場大火,整棟屋子被燒得干干凈凈,片瓦不留。當時孩兒突發(fā)奇想,明白一個道理。那木頭房子、土磚瓦片,一遇大火,便燒得灰飛煙滅,可母親看我手里這柄劍,咱家祖?zhèn)鞯膶氊,卻是在熔爐里用大火日日夜夜燒鑄出來的。這無窮無盡的苦日子,就像是熊熊燃燒的大火,有的人是木頭,一燒就給燒沒了,但我是這青銅劍,并不怕火,反而越燒越利,越燒越強!” 韓母聞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幾分驚訝,幾分佩服,幾分欣慰感動。面對人生的苦難,很多人被打趴下了,再也爬不起來。這孩子難能可貴地身上充盈著一股狠絕的韌勁,苦難并沒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使他越挫越勇。只有弱者才臣服于命運,強者永遠“不服”,永遠一臉驕傲地直面苦難,哪怕終身困頓,始終保有作為人的尊嚴。 那象征著高貴與榮光的青銅古劍,在少年手中舞動著,影影綽綽地,劃出一道道綠光。綠光在暖暖燭火的搖曳之中,似乎也溫和柔軟起來,就像此刻母親凝視著兒子的眼神。 高崗葬母,志要萬戶人守墓 時光荏苒,韓信一天天地長大。在淮陰鄉(xiāng)鄰們眼中,這是個古怪的年輕人。按理說,家中窮苦,一貧如洗,本該勉力謀生才是?伤徊环N地,二不經(jīng)商,更別提做什么苦勞雜役了。每年縣吏、鄉(xiāng)官推舉本縣才俊出仕為吏,自然一次也輪不上他。 幼年時,韓信曾在私塾里開蒙求學,如今私塾先生提到這個從前的學生,總是搖頭嘆氣,怒其不爭地留下四字評語:“貧而無行”,這倒是精準地概括了大多數(shù)鄉(xiāng)鄰對韓信的看法。鄉(xiāng)鄰們每每談及韓信,七嘴八舌的,毫不掩飾對這個異類的輕視與厭惡。 “哼!整日里背著把劍,在街市里晃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派頭倒不小,裝什么大爺……” “您還真別說,這韓信啊,聽聞祖上原是韓國王室,尋常人家哪有人天天佩劍出門的,誰家有錢鑄劍啊,那可是他祖?zhèn)鞯膶氊,絕對是把好劍!” “打住!什么王公貴族!祖上顯貴,那是八百年前的事兒了。韓信這怪胎,好吃懶做也就罷了,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他那副耀武揚威的神氣,明明沒什么能耐,酒囊飯袋一個,還一臉瞧不起人,真以為自個兒還是韓國王孫哪?如今六國早就不在了,這是大秦的天下!” “正是這個道理!別看這小子派頭大,從不拿正眼瞧人,可沒飯吃的時候,就跑到鄉(xiāng)紳家里,觍著臉吃白食,一點兒也沒有不好意思,臉皮簡直比城墻還厚……” “誰要攤上這么個兒子,也是倒了八輩子霉!聽說韓信在家里也是什么活兒都不干,如今都十七八歲了,全靠他母親養(yǎng)活。飯都吃不上了,這位公子哥還天天抱著竹簡,竟然在研習兵法,你說可笑不可笑?” “就是!就是!可憐他母親,砍柴、打魚、漂衣、浣紗,將這不肖子養(yǎng)這么大。這不,終于累垮了,聽說是昨夜里病死的……” 韓信十八歲時,韓母在貧病交加中逝世。 城南山坡上有一片荒地,高而寬敞,草木不生。韓信披麻戴孝,佇立于高崗之上。不遠處,兩名雜役揮動鐵鍬掘地挖土,小小的墳坑已具雛形。韓信的母親由一卷草席裹著,安詳?shù)靥稍谝贿叀?br/> 午后的陽光灑在草席的褶皺間,為席面鍍上一層金黃。日上三竿,鋪灑而來的陽光帶來一股暖意,就好像太陽也體察到了人間的冷暖,憐惜苦命的生靈。韓信低頭瞧了一眼地上,家里只剩下這一條破爛的草席,能保全母親最后的尊嚴。韓母雖貧苦一生,卻向來是個體面人,韓信把草席洗得干干凈凈,就像母親生前永遠把他的衣服洗得潔凈無塵一樣。 韓信高崗葬母,這一奇觀引來不少鄉(xiāng)鄰圍觀,有好事者搶先道出了大家心中的共同疑問:“我說韓信哪,后山明明有墳地墓園,怎么不將你娘安葬在那兒,卻在這無人荒坡上掘墳造墓?” 韓信臉色微微一紅,昂然道:“后山墳地,墓葬林立,擁擠促狹,叫家母如何安息?倒是這片荒地,開闊空曠,將來興修陵園,足夠容納萬戶人家在此處為先妣守冢。” 話音一落,鄉(xiāng)民們先是一陣靜默,待回過神來,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 “守!敝坠乓延兄,王公貴胄亡故之后,墓地邊安置一眾平民百姓,為其看墳守墓。由卑賤的生者守護著高貴的死者,那是王侯將相才能享受的禮遇。鄉(xiāng)民們心里嘟囔著:萬戶人家?你韓信自己窮光蛋一個,尚且只有片瓦遮身,竟然夸口要萬戶人家為你娘看墳,簡直荒天下之大謬!這小子保準是瘋了。 有素來看不慣韓信做派的鄉(xiāng)民,不顧死者尚未入土,本應(yīng)是凝重肅穆的時刻,嬉皮笑臉地嚷道:“我說韓信啊,有朝一日你萬戶封侯了,可別忘了,你當初可是開著襠、光著屁股,跟俺家牛大一起長起來的呀!” 馬上有人接口道:“對呀對呀,你襁褓之時,韓母奶水不足,你可是吃著街坊好幾家大娘的奶長大的,一奶之恩,哦不,眾奶之恩,可萬萬不能忘呀!哈哈哈!” 韓信臉上迅速蒙上一層嚴霜,但他沒有發(fā)作。母親臨終遺言猶在耳邊:“遇事能忍則忍,不與人爭,自我保全為要!表n信并不理會圍觀的鄉(xiāng)民,墳穴既成,他與兩個雜役一起,小心翼翼地將母親安葬。 韓信沒錢購置棺槨,只能以草席裹著韓母入土。松土一點點地填上,漸漸覆滿韓母全身,他早在韓母臉上蓋上一條洗得白凈的帛巾,母親皺紋深邃的面頰依稀可見。在松土完全掩埋住韓母臉龐的那一剎那,韓信的心一涼,心臟仿佛浸入萬丈冰寒深淵,他鄭重地對自己說: “從此以后,在這悠悠天地間,我韓信再也沒有至親,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封土之后,韓信在墳包旁植下一株柏樹苗,安葬就算是完成了。他從衣袖中掏出一串秦半兩,總共八枚錢幣,交到其中一位雜役手中。那是韓信身上全部的家當,充作了雇用雜役掘墓筑墳的工錢。 “公子,把錢都給俺們了,你接下來可咋辦呀?” 韓信微笑道:“天無絕人之路,不妨事,今日辛苦二位了……”他正抬手作揖答謝,猝不及防地右手被抓住,手中被塞過來四枚半兩錢。 那雜役道:“韓公子,俺知道這是你僅剩的一點錢了,你也不容易,俺們就收你一半工錢吧! 韓信一怔,嘗盡世態(tài)炎涼的他,面對突如其來的善意,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他直搖頭道:“不可,不可!”兩位雜役拾起鐵鍬,快步下坡走了。獨留韓信一人,背對著夕陽暮色,呆呆地佇立在高崗之上,在母親的新墳邊,默然許久。 山坡腳下,一位峨冠博帶的錦衣男子仰頭朝坡上望,一直注視著韓信的一舉一動。此人一邊緩步踏上山坡,一邊高喊:“韓公子!” 正沉浸在喪母之痛中的韓信恍如夢醒,認出了錦衣人是下鄉(xiāng)南昌亭長。 “聽聞令堂仙逝,還請韓公子節(jié)哀! 韓信略有些拘謹矜持,微微欠身作揖,對亭長以示禮節(jié)。 “家中新喪,不知公子今后有何打算啊?公子也知道,鄙人生平最好結(jié)交豪俠名士,倘若不嫌棄,公子可像前些年一樣,常來舍下做客,索性就搬到舍下來住,豈不美哉?鄙人雖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貴,畢竟忝為一亭之長,保公子衣食無虞,倒還力所能及。公子以為如何?” 往日韓信吃不上飯時,便寄食于鄉(xiāng)紳貴人家中,在亭長家也吃過白食。只是突然憶起方才鄉(xiāng)民的哄笑與嘲弄,亭長想必也聽見了。韓信不禁臉色一紅,道:“韓信不食嗟來之食! “公子此言差矣,養(yǎng)士之風,古已有之。當年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雞鳴狗盜之徒尚且禮遇……” “韓信雖貧,卻并非雞鳴狗盜之徒!”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南昌亭長沒料到韓信如此敏感,忙解釋道,“鄙人的意思是,雞鳴狗盜之徒尚且禮遇,更何況公子這樣的王孫! 沉默片刻之后,韓信道:“亭長請回,容我考慮考慮……” 寄食南昌亭長,嘗盡白眼 第二天午飯時分,韓信出現(xiàn)在南昌亭長家門口。亭長喜笑顏開,迎客入門。韓信倒也不客氣,登堂入室,見大廳幾案上豕肉羹熱氣騰騰,席地坐下,兀自享用起來。 韓信從此開始了在亭長家的寄食生活,每天一到飯點兒準時出現(xiàn),吃飽了拍拍屁股走人。與其他門客不同,韓信這白食吃得格外坦然,仿佛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在他那張清朗又冷漠的臉上,瞧不見一丁點對主人的感激。 有門客好心勸道:“這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公子怎么每次用完餐便徑直走了,也不多跟亭長大人親近親近?當面奉承大人兩句,聊表我輩謝意,也不枉大人供養(yǎng)之恩啊?” 韓信道:“昔日孟嘗君禮敬賢才,門下食客三千,何曾要門客說一個謝字?” “話不能這么說,人情世故總要講的嘛,哪怕給個笑臉也好啊,成天擺著個臭臉,趾高氣揚的,給誰看呢?” “歌姬舞女才爭妍賣笑,韓信不賣笑! “孺子不可教也。”門客搖搖頭走開了,“這榆木腦袋,朽木不可雕啊……” 韓信吃白食吃得香,日子一久,有人不樂意了。 這一天,韓信見餐食比往日簡素,只一甕米粥、一碟菜蔬,忽然想起當年孟嘗君門客馮諼的故事來,他微微一笑,倚柱彈劍,學著馮諼唱道:“長鋏歸來乎!食無魚!(長劍啊長劍,咱們還是回去吧,沒有魚吃。) 唱罷,韓信飯也不吃了,起身離去,渾然沒有注意到簾幕后那雙暗中窺視、冒著怒火的圓圓杏眼。 翌日,韓信依舊掐著飯點,閑庭信步而來。迎接他的,是空空如也的幾案,還有等候多時的亭長夫人。 “夫人,今日之餐食……” 亭長夫人杏眼一瞥,粗眉一橫:“韓公子來得不巧,今日起的是晨炊,開飯開得早,我們都在床上吃過了! “有些剩菜剩飯也好啊。” “剩菜剩飯也沒有,都喂豬喂狗了。”亭長夫人陰陽怪氣道,“韓公子,你不當家不曉得,這家畜牲口,可得好好養(yǎng)著。狗能看家護院,豬養(yǎng)肥了能賣個好價錢,宰來吃也是美的。牲畜用處大著呢,可不能讓它們挨餓,你說是不是?” 韓信怎會聽不出亭長夫人話里有話,只不過他一向遠離是非,面對羞辱與挑釁能躲則躲,徑直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亭長夫人攔住。 “公子留步,且聽我啰唆幾句。都說這光陰似箭,公子在我家中寄食,算起來也數(shù)月有余,妾身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公子,公子若能解答,自然大魚大肉餐餐豐肴! “夫人但問無妨! “咱亭長府上的門客,各個身懷絕技。就說那李雄,力大如牛,能為亭長砍柴扛鼎,搬運重貨。韓公子雖年輕,長得倒精壯,想必也可以吧?” “韓信不能! “那趙鐵,武藝超群,能為亭長戍衛(wèi)宅院,保全府平安。韓公子天天劍不離身,想必也可以吧?” “韓信不能! “那魯儒生,善吟詩作賦,文采卓然,前日里還特地為亭長作詩一首。韓公子終日手不釋卷,想必也可以吧?” “韓信不能! “那孫算子,能掐會算,可為亭長占卜吉兇,預(yù)知祥瑞,不知公子……” “韓信不能! 亭長夫人一臉愕然,韓信如此坦誠,她倒有些無所適從,莫名生出一肚子火來:“這也不能,那也不能,不知公子究竟有何能耐?” “韓信不才,可領(lǐng)千軍,攻百城,平十國,建不世之功業(yè)!” 亭長夫人先是一愣,隨即撲哧一樂,鼻孔中“哼哼”出氣,調(diào)笑道:“要這么說,韓公子當真是經(jīng)天緯地之大才呀,咱這小小的亭長府,哪里容得下您這樣的大人物呢!” 亭長夫人故意把“大人物”三個字咬得格外響亮。韓信不禁搖搖頭,暗自責怪自己,未及多想,就向這樣一個見識淺陋的婦人袒露志向與抱負,活該自取其辱。他走到門口,耳邊傳來亭長夫人冷冷一句話,雖是喃喃自語,但一字一句都清晰響亮地傳到韓信耳朵里。 “哼!想來就來,吃完就走,當亭長府是酒樓飯館不成!要我說啊,養(yǎng)這么個‘大人物’,還真不如養(yǎng)頭豬、養(yǎng)條狗,我家狗兒吃飽了,還知道沖主人搖尾巴呢……” 那一瞬間,韓信一股熱血上涌,怒喝一聲,猛然回身,大步流星,揮劍而來。只見劍光如電,在亭長夫人身邊,桌案一角被生生劈了下來。 這一劍,因亭長夫人而起,但說到底并不是針對這個婦人。長久以來,韓信一直將自己的憤怒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表面上總是一副冷漠淡然的模樣,就像在汪洋大海的深淵之底,潛藏著滾滾怒火。這怒火一直在悄無聲息、不為人知地燃燒著,一直在等待某一刻,像蓄勢待發(fā)的炸藥瞬間引爆,像火山爆發(fā)時的烈焰巖漿噴薄而出。 亭長夫人渾身戰(zhàn)栗,嚇得魂飛魄散,凌厲的尖叫聲響徹整個院落。南昌亭長聞聲火急火燎地闖進屋來。夫人驚魂稍定,躲在亭長身后狐假虎威,既心有余悸,又仗勢跋扈,扯著嗓子道:“韓信你瘋啦!亭長日日供你餐食,何曾怠慢過你?忘恩負義的小子,還想在府上行兇不成?大人你快看看,看看你養(yǎng)的這白眼狼……” 亭長一看這架勢,一時間窘迫非常,滿臉堆著苦笑,他的懦弱與為難,都在這苦笑中了:“韓公子,這……這……有話好好說,再怎么樣也不能動武嘛……” 韓信終究不是魯莽沖動之人,瞬間的爆發(fā)之后,怒火很快平息下來。他對亭長鄭重地作揖、鞠躬,只當是無聲的感謝,不再多言,大笑三聲,彈劍高歌,拂袖而去。 “長鋏歸來乎!嗟來之食不可食,寄人籬下,不如天地為家……” 漂母贈飯,一語驚醒夢中人 不再寄食于亭長,只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韓信有時在河邊釣魚,有時深入密林捕獵野味。若今日運氣好,能飽餐一頓,若捕獵垂釣都一無所獲,只能忍饑挨餓熬過一天。在那些日子里,韓信就這樣饑一頓飽一頓,勉強度日。饑餓感,成為伴隨韓信一生、富貴之后也揮之不去的記憶。 這一天日暮時分,他在城下溪邊釣魚,一個時辰過去,魚兒的影子都沒瞅見,看來今夜又是饑腸轆轆的一宿。一連餓了數(shù)日,那饑餓像一條小蛇,在他身體里歡快肆意地游走,一點一點地把他的五臟六腑掏空。韓信望著清澈見底的溪水,恍惚間一條肥大的魚兒在游弋,一眨眼又消失不見。他搖頭苦笑著:大概真的是餓昏了,都出現(xiàn)幻覺了。 “釣著魚沒有?” 韓信抬頭,見一老嫗正歪頭瞧著他,臉上洋溢著淡淡微笑。韓信認出她是對岸那群漂洗棉絮的老婦人其中一位。 韓信苦笑一聲,手往空空蕩蕩的竹簍一指,意思是:“您看,這不明擺著呢! “王孫你可真有意思,魚鉤上不放魚餌,釣不上魚能怪誰?” 韓信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道:“這半個月來,我都在這兒釣魚,方圓十里的泥鰍都被我抓完啦,今天實在是抓不到泥鰍作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能空鉤生釣了唄!嘻嘻!老人家,你是不知道,這些魚兒狡猾得很,今天可是一條都不上鉤! 漂母笑笑,柔聲道:“餓了吧?” 韓信好面子,搖搖頭:“習慣了,不打緊! “什么都能習慣,但沒有人會習慣餓肚子的。王孫不嫌棄的話,吃點粳米羹吧……” 漂母掀開竹籃,一股稻米香氣伴著涼風悠悠而來。 韓信瞅了一眼,默默地咽了口水,頑皮道:“我身上可沒錢啊。” 漂母笑道:“誰要你的錢?吃吧! “婆婆,飯食都給了我,那您呢?” “老太婆年紀大了,胃口不好,吃不了這許多,今日又恰巧多做了些,王孫盡管吃吧! 韓信接過陶甕,狼吞虎咽三口兩口便吃完了,擦擦嘴,沖漂母嘿嘿一笑。漂母扭過頭去,不多說什么,沒等韓信道謝,轉(zhuǎn)身走了,給韓信留下一個夕陽下佝僂蹣跚的背影。 第二日,同樣的時間,漂母又來了,放下盛著飯食的竹籃,就漂洗她的衣服去了。這樣一連十數(shù)日,天天如此。餐食雖粗簡,韓信卻吃得格外香。漂母話少,明明在表達善意,卻故意冷著一張臉,一種恬淡與漠然刻在她臉上的皺紋間。說不清為什么,這反倒讓嘗盡人情冷暖的韓信感到格外安心。 忽然有一天,向來寡言的漂母主動跟韓信攀談起來:“王孫,我聽人家說,前日里,你在亭長家大鬧了一場,被趕了出來?” 韓信急道:“我哪是被趕出來的,老人家別聽那些閑話。南昌亭長府,就是皇帝御輦抬我去,我都不去!” “為何不去呀?” “哼!韓信不食嗟來之食! 漂母眼中忽然閃出一絲狡黠和頑皮:“那老太婆每日這餐食,王孫怎么倒吃得歡快?” “那能一樣嗎?老人家聽過嗟來之食的故事吧?當年齊國大饑荒,有個叫黔敖的人,煮了一大鍋粥,擺在路邊上,救濟挨餓的人。見一人餓得有氣無力,跌跌撞撞而來,黔敖大聲吆喝道:‘嗟!來食!’那人抬起頭來,瞪著眼睛道:‘你吆喝什么!我就是不吃你們這種人施舍的東西,所以才餓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黔敖意識到自己傲慢無禮,趕忙道歉?赡侨苏f什么也不肯吃,最終餓死了。我娘告訴我,先賢曾子聽說了這件事,并不完全認同那人的做法。曾子說:這人既對也不對。黔敖無禮羞辱之時,當然應(yīng)當拒絕,但他誠心道歉之后,大可不必頑固堅持,還是可以去吃的。老人家,這個故事是說……” “明白,明白,王孫不必多說,老太婆都明白! 韓信不以寄食為恥,身處困頓之中,也并不拒絕受人恩惠,不排斥他人的善意。但他的底線,就像那個不食嗟來之食的齊人一樣,不搖尾乞憐,不出賣尊嚴,不接受帶有侮辱性的施舍與憐憫。 今日漂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半天終于開口道:“王孫,老太婆想說,我這一季漂洗的活兒,今日就做完了,明日起便不再來了,王孫還請自己珍重! 十幾日下來,韓信好像習慣了每天吃漂母做的飯,兩人之間似乎也有了淡淡的忘年之誼,聽說漂母不再來了,韓信心里五味雜陳:“婆母大恩,韓信必不相忘,請婆母放心,有朝一日,韓信功成名就,必將重重報答婆母一飯之恩!”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韓信沒料到,漂母面露怒色,“大丈夫不能自食其力,何其可悲!我給你飯吃,是可憐你一個年輕人,卻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并不是要你報答!” 韓信臉上火辣辣的,一時無言以對。 漂母怒氣稍減,道:“大家都說王孫是個怪人,是個不成器的假王孫。我也看出來了,公子雖然一貧如洗,落魄潦倒,但心比天高,志向與常人不同。唯其如此,王孫更應(yīng)奮發(fā)振作,而不是這般意志消沉,終日在小溪邊釣魚度日。誰都想成就一番豐功偉業(yè),可有幾個人能真正實現(xiàn)?光會空口說白話的人,老太婆這輩子見得太多啦,希望王孫不要做這樣的人。不要再說什么報答的話,王孫能養(yǎng)活自己,老太婆就謝天謝地啦,誰要你的報答!” 漂母面冷心熱,話雖刺耳卻振聾發(fā)聵。這位見識不凡的老嫗點醒了韓信,向來自信高傲的他,第一次感到無地自容,開始自我反思。他空有王孫之名,實為布衣。雖為布衣,其志卻與眾異。二十年的苦難歲月算什么,不能再這么消沉下去,人生才剛剛展開,前方還有未竟的事業(yè),等待著他去追尋,去實現(xiàn)。 韓信沒想到的是,在離開淮陰、入世建功之前,還有一道嚴峻的考驗在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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