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臺(tái)灣女作家琦君的中、短篇小說作品的精選集。
目錄：
琴心
菁姐
百合羹
繕校室八小時(shí)
七月的哀傷
錢塘江畔
橘子紅了
梅花的蹤跡
紫羅蘭的芬芳
鐘
死因
長(zhǎng)溝流月去無聲
阿玉
繡香袋
探病記琴心
一
自從父親去世以后，母親的憂郁使我窒息得喘不過氣，我不敢與她多提起父親，不敢在家里彈琴，更不敢彈父親作的曲子。每天都是捧了琴譜到學(xué)校去練習(xí)。因?yàn)樵谀莾�，有慈祥愷悌的梁老師能解救我的寂寞，舒暢我的胸懷�?br> 從家到學(xué)校須經(jīng)過父親安葬的公墓，每天去練琴時(shí)，我總是帶一束鮮花放在父親的墓前，然后踽踽走向?qū)W校。
父親去世周年紀(jì)念日，天空飄著濛濛的雨絲，我懷著比低氣壓更沉重的心，從公墓門口走出來，迎面看見了梁老師。
“大清早上哪兒去，小婉？”梁老師總是這么親切地喊我。
“去學(xué)校練琴�！蔽一卮�，“您呢？梁老師。”
“到公墓上去�！�
“您也到公墓上去？！”我詫異地看著他手中拿著的一束鮮花。
“哦！看看我的小咪�！�
“小咪！她是您的……”
“我的女兒。她才十四歲就死了。她彈得一手好鋼琴�！彼统恋匾幻嬲f，一面走向公墓。我也不自主地跟在他后面，心愈加像壓著鉛塊似地不好受。
“梁老師，我一直不知道您有一個(gè)女兒，您怎么從沒有向我提起過她呢？”我關(guān)心地問。
“一個(gè)太可愛的女孩子，我實(shí)在不忍心提到她，可是我總要常來看看她�！彼呀�(jīng)到墓前，把花小心地放下來，沉默了一會(huì)，又走到茅亭里的石凳邊，把雨衣脫下來鋪在上面說：“小婉，來，我們談?wù)劇！?br> “梁老師，您一個(gè)人住在宿舍里，師母呢？”我在他身邊坐下，無限同情地問。
“在小咪三歲的時(shí)候，她就去世了�！�
“哦！”我很后悔不該引起他的傷感。
“一個(gè)多聰明伶俐的孩子，一雙像森林里的月色那樣清澈蔚藍(lán)的眼珠，就跟她母親的一模一樣�！彼涯抗馔Ｔ谖夷樕习肷握f，“小婉，最奇怪的是她的輪廓也有點(diǎn)像你�！�
“像我！”我這才明白為什么梁老師在第一天看見我時(shí)，就泛起滿臉慈祥的笑。
“她秉承了她母親的音樂天才，小心靈里洋溢著無窮盡的美麗詩篇。十歲的時(shí)候，她就能演奏名曲，在一次音樂會(huì)里，她演奏了一首《月光曲》，博得滿堂的掌聲，鮮花朵朵飛落在她腳跟前，一位夫人流著眼淚抱起她親吻了又親吻�？墒撬⒉灰虼硕械津湴翝M足，回家以后，她那蘋果般的臉兒反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憂郁，我不知道她是為什么。有一次，她夜深起來，小精靈似的摸到鋼琴邊，叮叮咚咚地彈起來，好似在向誰低訴心曲，直到我把她抱入懷中，她才捧著我的臉，眼淚汪汪地問：‘爸，您說媽會(huì)聽到我彈琴嗎？’你想，我能拿什么話回答她呢？她就是那么一個(gè)逗人感傷的小精靈，到了十四歲，仁慈的上帝就把她帶走了�！彼麩o限唏噓地嘆了口氣。
我不知拿什么話安慰他，只是默默地諦聽著。
“她一去，我就不能再作曲子了，奇怪，總沒一個(gè)音符能夠傳遞我的心聲，每次我都嗒然若喪地放下了筆。那一把常為她伴奏的小提琴，亦已經(jīng)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了�！�
我瞥見他額上隱約的皺紋，仿佛他凄愴的往事同樣縈繞在我的心頭。因?yàn)槲蚁肫鹆俗詮母赣H去世以后，母親也從不碰一下鋼琴了，憂傷真能催人的心情老去�。�
梁老師深湛的眼神注視著我，一手把我的肩抱得緊緊地。
“小婉！”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你知道我非常愛你嗎？你的愁容，你的笑靨都使我重新看見小咪，你幫助我尋回了舊時(shí)的靈感�？匆娔�，我覺得小咪逐漸在長(zhǎng)大了。她的天才將會(huì)有更大的發(fā)展。小婉，你必須加倍努力，我將以全心靈來灌溉你。”
我被感動(dòng)得說不出一個(gè)字來，只是依在他身邊，讓眼淚沾濕了他的襟袖。我似又仰望到父親的慈容，充分享受著他的愛撫。
“梁老師，我也是非常愛您的，只是以前不怎么覺得罷了，從今以后，我也傾全心靈愛您，梁老師，讓我來做您的小咪，答應(yīng)我，快樂起來吧！”
我們緊緊相依著，微風(fēng)細(xì)雨飄拂到我們的身上和臉上，一陣寒意，卻愈使我們體會(huì)到心頭的溫暖。
二
我像小雀兒似的蹦蹦跳跳回到家中，可是母親慘淡的容顏立刻又把我籠罩在陰暗的氣氛中，她一個(gè)人站在院子里，手里拿著一枝開殘了的月季花，落英片片飄到地面。
“媽，您怎么站在雨地里，小心著涼��！”我扶著她慢慢走進(jìn)屋子，她單薄的身體真是使我擔(dān)心呢！
“你又到哪兒去了，小婉�！�
“去看一位老師，媽。”我隨口回答。因?yàn)槲也辉敢飧嬖V她去練琴，更不愿讓她知道去過公墓。
“今天是你爸爸的周年，你記得嗎？”她眼里已滿是淚水。
“記得，媽。”
“把你爸爸作的曲子都拿來。”她走到鋼琴前，開啟了琴蓋。
“媽，您還是不要彈吧！”我凄婉地懇求。
“拿來！”她像石膏像似的坐在凳子上。
我不得不把父親的曲子全拿了給她。琴音像幽谷里嗚咽的泉流，從母親的手指尖上涌出，一聲聲敲碎了我們的心，淚水落在琴鍵上，她終于悄然而止了。
“媽，去休息吧！”我伏在她身邊說。
“一年來我好像天天聽見他柔情的呼喚，怎么今天的琴聲反而這么模糊！”她站起來，夢(mèng)幻似地望著父親的照片，我從她迷茫的眼神里，感到人世間難于填補(bǔ)的缺憾和空虛。
三
月明如水的夜晚，悲涼的情緒使我再不能與母親愀然相對(duì)。我又悄悄地跑到學(xué)校去，坐在琴室里，只是反復(fù)地背誦著父親的曲譜，可是當(dāng)我彈到他一支未完成的曲子時(shí)，我伏在琴上哭了。
“孩子，不要哭，再彈下去�！绷豪蠋煵恢螘r(shí)已輕輕地站在我后面，溫和地?fù)崦业念^發(fā)。
“不能啊！梁老師，因?yàn)榘职譀]有作完它�！�
“再彈一遍！”他靠在琴邊，抽出了鉛筆。我重新彈著，眼睛看著他疾書的筆尖。
“多美妙的樂章，小婉，這是你父親的杰作�！�
“這是他為我母親生日作的，可惜沒寫完他就去世了�！�
梁老師銜著鉛筆沉思了一會(huì)，又坐下來伸手輕輕敲著琴鍵，鏗鏘清脆的琴音縈繞在靜靜的琴室里。他凝神思索著，側(cè)身傾聽著，我忽然看見他的眼珠像藍(lán)天的星星一樣，閃動(dòng)著一線安詳而深遠(yuǎn)的喜悅。他將我一把拉起說：“小婉，陪我到外面散散步�！�
我們趁著皎潔的月色，穿過樹蔭，漫步在校園里軟綿綿的草坪上。早春料峭的夜風(fēng)從樹梢飄來，我把圍巾包著臉，梁老師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披在我身上。
“您自己不冷嗎？梁老師。”
“不冷，我此刻心里感到十分暖和呢！”他一手繞著我的肩，舉首望著遙遠(yuǎn)的天空，眼里閃著光，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的光芒。
“小婉，我不是告訴過你嗎？自從小咪離我而去后，我就不能再作曲子了。因?yàn)槲沂サ牟恢凰�，還有她的媽媽。她們母女的愛就是我生命里的水源和陽光。沒有她們，我的生命枯竭了。我還能贊美什么，歌頌什么呢？可是今天你父親美妙的樂譜好像招回了我失落的靈魂，我聽來是那么熟悉、親切，仿佛它是從我自己心里奔瀉出來的。小婉，我的靈感回來了，我能夠再寫了。小婉，你看天空是那么遼闊寧靜，宇宙是那么奧妙新奇，可是它的原動(dòng)力卻只有一樣?xùn)|西，那就是愛。孩子，只要有愛、能愛，你就有了一切，懂得一切了。小婉，明天，明天你再來，或者我來看你好嗎？”
“不，梁老師，我母親不喜歡陌生人到家里來�！�
“陌生人！”他笑了一下，“好，那么還是你來吧！”
四
第二天晚上，我從梁老師那兒回來的時(shí)候，母親已經(jīng)睡了。起坐室里靜悄悄的，我捻亮了燈，看見鋼琴還開著，“母親又彈過琴了！”我想。不由得也坐下來展開了梁老師為父親續(xù)完的曲譜，顧不得母親是否已睡著，就緩緩地彈奏起來。啊！那樂調(diào)，那柔和的、甜蜜的、充滿了情愛的樂調(diào)，我?guī)缀趼牭搅烁赣H的心跳和呼吸。像被擁在天鵝絨那樣溫存的懷抱里，我在樂聲中沉醉了。
母親的腳步聲驚醒了我，她已從樓梯上下來，面色在藍(lán)燈光下愈加顯得蒼白，淚珠凝在長(zhǎng)睫毛上。
“是誰作的曲子？”她的嗓音在發(fā)抖。
“媽！您醒了！”我站起來。
“是誰把它續(xù)完了？”
“是梁老師，我的一位音樂老師！”
她沒有做聲，嘴唇閉得緊緊地，好像在吞咽著無限的悲痛。
“媽，梁老師也是一位天才的作曲家，我真是非常愛他的。”
母親默默地步到陽臺(tái)，在婆娑的月影里，她像是一具幽靈，她忽然掉轉(zhuǎn)臉來說：“孩子，再為我彈一遍。”
當(dāng)我再彈起曲子的時(shí)候，抬頭望母親，覺察到籠罩在她眉宇之間的陰云愈加低壓下來，一雙深潭樣的眸子只是向著空空的前面探索，她在想起什么來了。
漸漸地，我也沉入了幻境：父親銜著煙斗，靠在沙發(fā)里聽他自己的杰作，母親在爐邊拈針微笑。我一面彈琴，一面歌唱……誰說父親已離去，他不是明明在我們身邊嗎？不然的話，這琴音、這境界究竟何由而來呢？
頃刻間，我奔向母親的懷里，我啜泣起來了。
“媽，我恍惚覺得爸爸回來了！”我嗚咽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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