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教育家葉圣陶的后代，葉兆言頗有舊學根底。許多年來，祖父的大名壓得他喘不過氣，如果說他從中受益匪淺，那就是他堅定了迎接挑戰(zhàn)的野心。現(xiàn)在，葉兆言可以非常自豪地說，他就是他自已，他以自己的作品在中國文壇占下一席之地。他是當代作家中非常成熟的一位。本書是他的一部長篇小說。
這是一部成長小說。
小說中的“成長歷程”除了血腥、背叛、驚栗、愛情及性的培育之外，還有青春，還有鮮艷，還有秘語靈文的滋潤。從這里，你可以看到人的靈魂由正常到不正常，由健康到不健康，由光明到黑暗的可能。
作者簡介：
葉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1986年獲得碩士學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總字數(shù)約四百萬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葉兆言文集》、《葉兆言作品自選集》以及各種選本。另有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影》、《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太頑固》，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等。
目錄：
第一章綠色與背叛
第二章流浪之夜
第三章張小燕的春天
第四章認罪書
第五章文攻武衛(wèi)
第六章玻璃樽（上）
第七章父親
第八章玻璃樽（下）
第九章呂文的最后歲月
第十章顧代表，鞠師傅
第十一章《曼娜的回憶》
第十二章黑傘
后記這場批斗會如何收場已記不清，惟一能清晰記住的是后果嚴重。張小燕不知從哪弄來了半臉盆染衣服剩下來的顏料，走過去，對著唐老太的腦袋，從頭澆到腳。唐老太像龍蝦一樣蜷著身體，在地上打著滾，終于濕漉漉從地上帶著恥辱爬起來，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媳婦似的抽泣著，一路嚶嚶地哭回家。孩子們極力追究唐老太的罪名，是當年她竟然和日本鬼子睡過覺。盡管木木當時的年齡，對“睡覺”的確切含義還不是很清楚，但是在張小燕的提示下，認定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是一件很反革命的反動行為。對于我們這幫孩子來說，和日本鬼子睡覺就是漢奸，就是壞女人，就是女特務，就是賣國賊。唐老太在抗日戰(zhàn)爭開始的時候，曾被兩名日本兵強暴過。一老一少兩名目本兵端著刺刀，笑嘻嘻地跑到難民營里找花姑娘，唐老太當時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因為行動不便成了受害者。她被按倒在一棵雪松樹下，被兩名目本兵輪番糟蹋，結(jié)果身上沾滿了剛落下來的松針。
“小眼睛”的父親阿炳是早產(chǎn)兒，據(jù)說早產(chǎn)的重要原因便是因為這次污辱，他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雖然在戰(zhàn)后的軍事法庭上，唐老太很英勇地站出來作證，然而這畢竟是一段不愿意被人提起的痛心往事，更何況又是這么不分青紅皂白地被揭開傷疤。在后來的日子里，很多人都知道這樁往事，但是從來沒有人敢當面對她提起。性情剛烈的唐老太回到家便失聲號啕，轟轟烈烈地尋死覓活。她幾乎立刻恢復了往日的威風，把能想到的仇人挨個罵遍，然后草草地洗了洗身上的泥，換了身新衣服，找出一截舊電線，往門框上一掛就上吊。舊電線吃不住她的重量，她剛將凳子踢翻，人已經(jīng)咚的一聲栽倒在地。巨大的聲響把躲在隔壁的兒子媳婦嚇得不輕，“小眼睛”的父親阿炳意識到出了事情，他飛奔出來，哭著喊著，手忙腳亂地解開那截還纏在唐老太脖子上的舊電線，他的媳婦金鳳卻沖出大門，歇斯底里地喊起救命來。
當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尖厲的呼救聲在空氣中回蕩，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碗筷，趕到唐老太家去看熱鬧�！靶⊙劬Α钡哪赣H金鳳平日是個沉默不語的女人，在唐老太的壓迫下，她一直是個受氣的小媳婦，現(xiàn)在，人們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唐老太分明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她為什么仍然站在黃昏中尖叫不止，誰也聽不清金鳳究竟在喊什么。她的聲音銳利而且刺耳，像半夜里貓叫春一樣，王叔平的母親有些看不下去，她跑過去試圖阻攔金鳳，但是勸慰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過分的驚嚇已讓金鳳完全失去控制，她只是自顧自地站在門外繼續(xù)尖叫，不時地發(fā)出怪異的聲音。由于“小眼睛”的爺爺死得早，唐老太很早就為兒子找了這個童養(yǎng)媳金鳳，從進門第一天起，金鳳就沒停止過受唐老太的氣。唐老太作為一個惡婆婆的形象有目共睹，多少年來，誰只要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就一定能聽見她在咒罵金鳳。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壓迫深，反抗重。唐老太永遠是在用各種刁鉆古怪的惡毒字眼罵金鳳。金鳳剛做童養(yǎng)媳的時候只有九歲，她生活在唐老太殘酷虐待的陰影下，直到十八歲才第一次發(fā)育來月經(jīng)。
雖然有許多人進行了勸慰，唐老太在批斗會的一個星期以后，又一次上吊自盡。這次用的是一根很粗的麻繩，即使她的重量再增加一倍也絕無問題，因為是在半夜里進行的，等到“小眼睛”的父親發(fā)現(xiàn)，入已經(jīng)冰涼了。與上一次失去控制的大喊大叫不一樣，這一次金鳳卻成了啞巴，她神色恐怖地看著模樣猙獰的唐老太，一聲不吭一言不發(fā)，緊咬的牙齒在嘴唇上留下深深的印痕。阿炳抱著母親掛在半空的大腿失聲痛哭。天色已經(jīng)大亮，“小眼睛”被父親的哭聲驚醒，揉著惺忪的眼睛走出來，他首先看見自己奶奶紅紅的一截舌頭，伸出來好長，掛在她的嘴邊，然后才意識到奶奶還吊在空中，像幅畫似的嵌在門框中晃蕩。
唐老太上吊前的那幾天，她無數(shù)遍地洗澡，一遍遍地擦肥皂。綠色的染料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皮膚上，怎么也洗不干凈。她無數(shù)遍地咒罵兒媳金鳳，認定她是這件事情的幕后主謀。在最后的日子里，唐老太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了兒媳身上，在洗澡的時候，她讓金鳳過來替她搓背，可是當兒媳的手剛用上勁的那一刻，唐老太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十分響亮地就是一記耳光。金鳳一個后仰跌翻在地上，然后爬起來就向外逃跑。那幾天，唐老太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她赤條條地站在浴盆里，門也不關，沖著兒子和孫子大喊大叫。唐老太記恨兒媳金鳳最惡毒的一招，就是唆使自己的孫子“小眼睛”與她為敵�！靶⊙劬Α笔翘评咸男母螌氊�，他小小的年紀，越來越忘恩負義，越來越不像話，他往她喝茶的搪瓷杯里吐唾沫。動不動就在她肥胖的后背上打冷拳。無論唐老太對寵愛的孫子說什么，這小家伙都是堅決不往心上去，有一天，為了阻攔他出去玩，“小眼睛”十分氣憤地罵唐老太是地主婆。在“小眼睛”幼小的心靈中，自己的奶奶竟然和電影《白毛女》中的黃世仁他媽完全一樣令人憎恨。
唐老太上吊的前一天晚上，把這幾目一直躲著自己的“小眼睛”喊到了面前，打開一個包著的手絹，從里面拿出十五元錢，說是給他過年買爆竹玩。“小眼睛”仍然有些扭扭捏捏，一方面，他覺得過年還很遙遠，另一方面，他對自己把奶奶騙出去被批斗，多少還是有些心有余悸。在那時候，十五元錢可是很大的一筆財富。唐老太顯得很平靜，似乎有什么話想對“小眼睛”說，可是最后什么也沒說。她臨了摸了摸孫子的頭，不耐煩地喊他離去：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趕快去睡吧。”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唐老太的自殺成為戲校大院里的大事情。畢竟人命關天，我們這幫孩子頓時成了逼人致死的罪魁禍首。唐老太身上染料留下的顏色，與被打時落下的青紫已經(jīng)有些分辨不清。派出所來人進行調(diào)查，家長被喊去問話，最后便是讓孩子們互相坦白交待，互相檢舉揭發(fā)。由于張小燕事先做了安排，在回答派出所的問話時，木木一口咬定是王叔平喊他去參加批斗會。張小燕曾把大家偷偷地召集在一起，關照我們必須互相往不同的人身上推諉，說只要這樣推來推去，大人就拿我們這幫孩子毫無辦法。法不治眾，槍打出頭鳥，張小燕一再強調(diào)絕不能讓罪名落到一個人的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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