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科幻中國·王晉康短篇小說集”系列第五卷,名為《愛因斯坦密件》。對于太過超前并且極有可能危害到全人類命運的新科技,愛因斯坦會保持三緘其口嗎? 倫理道德只是適應(yīng)某種生產(chǎn)力水平的臨時性建筑,可以隨拆隨建的。當科學(xué)與倫理道德沖突時,科學(xué)總是最后的勝利者! ∷J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生命只是物質(zhì)微粒的有序組合,死亡不過是回到物質(zhì)的無序狀態(tài),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 〉钱斢H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砂砌的塔樓。 第一章 生命之歌 機器人弟弟的威脅 孔憲云晚上回到寓所時看到了丈夫從中國發(fā)來的傳真。她脫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掉傳真躺到沙發(fā)上。 孔憲云是一個身材嬌小的職業(yè)婦女,動作輕盈,笑容溫婉,額頭和眼角已刻上45年歲月的痕跡。她是以訪問學(xué)者的身份來倫敦的,離家已一年了。 “云:研究已取得突破,驗證還未結(jié)束,但成功已經(jīng)無疑……” 孔憲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她早已不是容易沖動的少女,但一時間仍激動得難以自制。那項研究是二十年來壓在丈夫心頭的沉重夢魘,并演變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目的。僅一年前,她離家來倫敦時,那項研究依然處于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做夢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進展。 “其實我對成功已經(jīng)絕望,我一直用緊張的研究來折磨自己,只不過想做一個體面的失敗者。但是兩個月前,我在岳父的實驗室里偶然發(fā)現(xiàn)了十幾頁發(fā)黃的手稿,它對我的意義不亞于羅賽達石碑,使我二十年盲目搜索到又隨之拋棄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該把這些告訴你父親。他在距勝利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認了失敗,這實在是一個科學(xué)家最慘痛的悲 劇! 往下讀傳真時,憲云的眉頭逐漸緊蹙,信中并無勝利的歡快,字里行間反倒透著陰郁,她想不通這是為什么。 “但我總擺脫不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似乎一直生活在這位失敗者的陰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愿永遠這樣,不管這次研究發(fā)表成功與否,我不打算屈從于他的命令。愛你的哲 2253年9月6日 孔憲云放下傳真走到窗前,遙望東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觸萬千,喜憂參半。二十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給一個韓國人,母親高興地接受了,父親的態(tài)度是冷淡的拒絕。拒絕理由卻是極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能不能和他長相廝守?你是在5000年的中華文明中浸透的,他卻屬于一個咄咄逼人的暴發(fā)戶! 雖然長大后,憲云已逐漸習(xí)慣了父親乖戾的性格,但這次她還是瞠目良久,才弄懂父親并不是開玩笑。她譏諷地說:“對,算起來我還是孔夫子的百代玄孫呢。不過我并不是代大漢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樸重哲也無意做大韓民族的使節(jié),我想民族性的差異不會影響兩個小人物的結(jié)合吧! 父親拂袖而去。母親安慰她:“不要和怪老頭一般見識。云兒,你要學(xué)會理解父親。” 母親苦澀地說,“你父親年輕時才華橫溢,被公認是生物學(xué)界最有希望的棟梁,但他幾十年一事無成,心中很苦啊。直到現(xiàn)在,我還認為他是一個杰出的天才,可是并不是每一個天才都能成功。你父親陷進DNA的泥沼,耗盡了才氣,而且……”母親的表情十分悲涼,“這些年你父親實際上已放棄努力,他已經(jīng)向命運屈服了! 這些情況憲云早就了解。她知道父親為了DNA研究,33歲才結(jié)婚,如今已是白發(fā)如雪。失敗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變得古怪易怒——而在從前他是一個多么可親可敬的父親啊。憲云后悔不該頂撞父親。 母親憂心忡忡地問:“聽說樸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云兒,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難的準備! “算了,不說這些了,”母親果決地一揮手,“明天把重哲領(lǐng)來讓爸媽見見! 第二天孔憲云把樸重哲領(lǐng)到家里,母親熱情地張羅著,父親端坐不動,冷冷地盯著這名韓國青年,重哲則以自信的微笑對抗著這種壓力。那年重哲28歲,英姿颯爽,倜儻不群?讘椩撇坏貌怀姓J父親的確有某些言中之處,才華橫溢的重哲的確過于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母親老練地主持著這場家庭晚會,笑著問重哲:“聽說你是研究生物的,具體是搞哪個領(lǐng)域?” “遺傳學(xué),主要是行為遺傳學(xué)! “什么是行為遺傳學(xué)?給我啟啟蒙——要盡量淺顯啊。不要以為遺傳學(xué)家的老伴就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生物DNA,我教我的音樂哆來咪,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內(nèi)政。” 憲云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著字句,簡潔地說: “生物繁衍后代時,除了生物形體有遺傳性外,生物行為也有 遺傳性。即使幼體生下來就與父母群體隔絕,它仍能保存這個種族的本能。像人類嬰兒生下來會哭會吃奶,小海龜會撲向大海,昆蟲會避光或佯死等。有一個典型的例證:歐洲有一種旅鼠,在成年后便成群結(jié)隊奔向大海,這種怪僻的行為曾使動物學(xué)家們迷惑不解。后來考證出它們投海的地方原來與陸路相連。毫無疑問,這種遷徙肯定曾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可以遺傳的行為程式,現(xiàn)在雖然已時過境遷,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頑強地保持著,甚至戰(zhàn)勝了對死亡的恐懼。行為遺傳學(xué)就是研究這些本能與遺傳密碼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母親看看父親,又問道: “生物形體的遺傳是由DNA決定的,像腺嘌呤,鳥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與各種氨基酸的轉(zhuǎn)化關(guān)系啦,紅白豌豆花的交叉遺傳啦,這些都好理解。怎么樣,我從你父親那兒還偷學(xué)到一些知識吧!”她笑著對女兒說,“可是,要說無質(zhì)無形、虛無縹緲的生物行為也是由DNA來決定,我總是難以理解,那更應(yīng)該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著說:“上帝只存在于某些人的信念之中。如果拋開上帝這個前提,答案就很明顯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夠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來傳遞上一代信息的介質(zhì),僅有生殖細胞。所以毫無疑問,動物行為的指令只可能存在于DNA的結(jié)構(gòu)中,這是一個簡單的篩選法問題。” 一直沉默著的父親似乎不想再聽這些啟蒙課程,開口問:“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重哲昂起頭:“我不想搞那些雞零狗碎的課題,我想破譯宇宙 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無論是病毒、苔蘚還是人類,其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續(xù)后代,其他欲望如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來的。有了它,母狼會為了狼崽同獵人拼命,老蝎子心甘情愿作小蝎子的食糧,泥炭層中沉睡數(shù)千年的古蓮子仍頑強地活著,龐貝城的婦人在火山爆發(fā)時用身體為孩子爭得最后的空間。這是最悲壯最燦爛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譯它!彼抗饩季嫉卣f。 憲云看見父親眸子里陡然亮光一閃,變得十分鋒利,不過很快就隱去了。他僅冷冷地撂下一句: “談何容易! 重哲扭頭對憲云和母親笑笑,自信地說:“從目前遺傳學(xué)發(fā)展水平來看,破譯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樓了。這條無所不在的咒語控制著世界萬物,顯得神秘莫測。不過反過來說,從億萬種遺傳密碼中尋找一種共性,反而是比較容易的。” 父親澀聲說:“已有不少科學(xué)家在這個堡壘前鎩羽而歸! 重哲淡然一笑:“失敗者多是西方科學(xué)家吧,那是上帝把這個難題留給東方人了。正像國際象棋與圍棋、西醫(yī)與東方醫(yī)學(xué)的區(qū)別一樣,西方人善于做精確的分析,東方人善于做模糊的綜合!彼托牡亟忉尩,“我看過不少西方科學(xué)家在失敗中留下的資料,他們太偏愛把行為遺傳指令同單一DNA密碼建立精確的對應(yīng)。我認為這是一條死胡同。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于DNA結(jié)構(gòu)的次級序 列中,是隱藏在一首長歌中的主旋律! 談話進行到這里,憲云和母親只有旁聽的份兒了。父親冷淡地盯著重哲,久久未言,樸重哲坦然自若地與他對視著。憲云擔(dān)心地看著兩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闖進來,打破了屋內(nèi)的沉寂。他滿身臟污,抱著家養(yǎng)的白貓小佳佳,白貓在他懷里不安地掙扎著。媽媽笑著介紹: “小元元,這是你樸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貓,用臟兮兮的小爪子親熱地握住樸重哲的手。媽媽有意夸獎這個有智力缺陷的兒子:“小元元很聰明呢,不管是下棋還是解數(shù)學(xué)題,在全家都是冠軍。重哲,聽說你的圍棋棋藝還不錯,趕明兒和小元元殺一場! 小元元驕傲地昂起頭,鼻孔翕動著,那是他得意時的表情。樸重哲目光銳利地打量著這個圓腦袋的小個兒機器人,他外表酷似真人,行為舉止帶著5歲孩童的嬌憨。不過憲云透露過,小元元實際已17歲了。 樸重哲故意問:“他的心智只有5 歲孩童的水平?” 憲云偷偷看看爸媽,微微搖搖頭,心里埋怨重哲說話太無顧忌。樸重哲毫不理會她的暗示,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永遠也成不了人! 元元懵懵懂懂地聽著大人談?wù)撟约,轉(zhuǎn)著腦袋,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雖然憲云不是學(xué)生物的,但她敏銳地感覺到重哲這個結(jié)論的分量。她看看父親,父親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了。 孔憲云心中忐忑,跟到父親書房,父親默然良久,冷聲道: “我不喜歡這個人,太狂!” 憲云很失望,心里斟酌著,打算盡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見。忽然聽見父親說:“問問他,愿不愿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 憲云愕然良久,咯咯地笑起來。她快活地吻了父親,飛快地跑回客廳,把好消息告訴母親和重哲。重哲當即答應(yīng):“我很愿意到伯父這兒工作。我拜讀過伯父年輕時的一些文章,很欽佩他清晰的思路和敏銳的直覺!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盡之意:對一個失敗英雄的憐憫。憲云心中不免有些芥蒂,這種憐憫刺傷了她對父親的崇敬。但她無可奈何,因為他說的正是家人不愿道出的真情。 婚后,樸重哲來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開始了他的馬拉松研究。研究舉步維艱。父親把所有資料和實驗室全部交給女婿,正式歸隱。對女婿的工作情況,從此不聞不問。 傳真機又軋軋地響起來,送出另一份傳真。 “云姐姐: 你好嗎?已經(jīng)一年沒見你了,我很想你。 這幾天爸爸和樸哥哥老是吵架,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兇。樸哥哥在教我變聰明,爸爸不讓。我很害怕,云姐姐,你快回來吧。元元 ” 讀著這份稚氣未脫的信,憲云心中隱隱作痛,更感到莫可名狀的擔(dān)心。略為沉吟后,她用電腦預(yù)定了機票,明天早上6點的班機,隨后又向劍橋大學(xué)的霍金斯教授請了假。 飛機很快穿過云層,腳下是萬頃云海,或如蓬松雪團,或如流 蘇纓絡(luò)。少頃,一輪朝陽躍出云海,把萬物浸在金黃色的靜謐中,宇宙中鼓蕩著無聲的旋律,顯得莊嚴瑰麗?讘椩瞥W绨鄼C,就是為了觀賞壯麗的日出,她覺得自己已融化在這金黃色的陽光里,渾身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息息相通。機上乘客不多,大多數(shù)人都到后排空位上睡覺去了,憲云獨自倚在舷窗前,盯著飛機襟翼在空氣中微微抖動,思緒又飛到小元元身上。 元元是爸爸研制的學(xué)習(xí)型機器人,比她小八歲。元元像嬰兒一樣頭腦空白的來到這個世界,牙牙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系統(tǒng)。爸爸說,他是想通過元元來觀察機器人對自然的適應(yīng)能力及建樹自我的能力,觀察它與人類“父母”能建立什么樣的感情紐帶。 元元一出生就生活在孔家。在小憲云的心目中,元元是和她一樣的小孩,是她親親的小弟弟。當然他有一些特異之處——不會哭,沒有痛覺,跌倒時會發(fā)出鏗鏘的響聲,但小憲云認為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類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樣。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即使在科學(xué)昌明的23世紀,那種重男輕女的舊思想仍是無形的咒語,爸媽對孔家這個唯一的男孩十分寵愛。憲云記得爸爸曾興高采烈地給小元元當馬騎;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條腿上坐一個,娓娓講述古老的神話故事——那時爸爸的性情絕不古怪,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么令人思念啊。小憲云曾為爸媽的偏心憤憤不平,但很快她自己也變成一只母性強烈的小母雞,時時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學(xué)回家,她會把特地留下的糖果點心一股腦兒倒給弟弟,高興地欣賞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嗎?”“好吃!薄髞響椩撇胖涝]有味覺,吃食物僅是為了獲取能量,懂事的元元這樣回答是為了讓小姐姐高興,這使她對元元更加疼愛。 小元元十分聰明,無論是數(shù)學(xué)、下棋、鋼琴,姐姐永遠不是對手。小憲云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給我換一個機器腦袋吧,行不行?”但在5歲時,元元的智力發(fā)展——主要指社會智力的發(fā)展——卻戛然而止。 在這之后,他的表現(xiàn)就像人們所說的白癡天才,一方面,仍在某些領(lǐng)域保持著過人的聰明,但他的心智始終沒超過5歲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親失敗的象征,成了一個笑柄。爸爸的同事來家做客時,總是裝作沒看見小元元,小心地隱藏著對爸爸的憐憫。爸爸的性格變態(tài)正是從這時開始的。 以后父親很少到小元元身邊。小元元自然感到了這一變化,他想與爸爸親熱時,常常先怯怯地打量著爸爸的表情,如果沒有遭到拒絕,他就會綻開笑臉,高興得手舞足蹈。這使媽媽和憲云心懷歉疚,把加倍的疼愛傾注到傻頭傻腦的元元身上。憲云和重哲婚后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她對小元元的疼愛,還摻雜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討厭元元么?憲云曾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爸爸長久地透過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里除了陰郁,還有道不盡的痛楚……那時小憲云覺得,大人真是一種神秘莫測的異類。現(xiàn)在她已長大成人了,還是不能理解父親的怪異性格。 憲云又想起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變聰明,爸爸為什么不 讓?他為什么反對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飛機舷梯,她還在疑 惑地思索著。母親聽到門鈴就跑出來,擁抱著女兒,問:“路上順利嗎?時差疲勞還沒消除吧,快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女兒笑道:“沒關(guān)系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爸爸呢,那古怪老頭呢?” “到協(xié)和醫(yī)院去了,是科學(xué)院的例行體檢。不過,最近他的心 臟確實有些小毛病! 憲云關(guān)心地問:“怎么了?” “輕微的心室纖顫,問題不大! “小元元呢?” “在實驗室里,重哲最近一直在為他開發(fā)智力!眿寢尩哪抗獍档聛怼齻円呀佑|到一個不愿觸及的話題。 憲云小心地問:“翁婿吵架了?” 媽媽苦笑著說:“嗯,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到底是為什么?是不是反對重哲發(fā)表成果?我不信,這毫無 道理嘛! 媽媽搖搖頭:“不清楚。這是一次純男人的吵架,他們瞞著我,連重哲也不對我說實話! 媽媽的語氣中帶著幾絲幽怨。憲云勉強笑著說:“好,我這就去審個明白,看他敢不敢瞞我。” 透過實驗室的全景觀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開了,重哲似乎在調(diào)試和輸入什么。小元元仍是那個憨模樣,圓腦袋,大額頭,一雙眼珠烏黑發(fā)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認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開合的。 憲云不想打擾丈夫的工作,靠在觀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為什么反對公布成果?是對成功尚無把握?不會。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個目空一切的年輕人了。這項研究實實在在是一場不會蘇醒的噩夢,是無盡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論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重哲既然能心境沉穩(wěn)地宣布勝利,那就是絕無疑問的——但為什么父親反對公布?他難道不知道這對重哲來說是何等殘酷和不公?莫非……一種念頭悄悄涌上心頭,莫非是失敗者的嫉妒? 憲云不愿相信這一點,她了解父親的人品。但是,她也提醒自己,作為一個失敗者,父親的性格已經(jīng)被嚴重扭曲了。 憲云嘆口氣,但愿事實并非如此;楹笏耪嬲斫饬藡寢屢骱檬茈y準備的含義。從某種含義上說,科學(xué)家是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然后開始艱難的摸索,為一個課題常常耗費畢生的精力。即使在研究途中的一萬個岔路口中只走錯一次,也會與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時他們常常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 二十年來,重哲也逐漸變得陰郁易怒,變得不通情理。憲云已學(xué)會用微笑來承受這種苦難,把苦澀埋在心底,就像媽媽一直做的那樣。 但愿這次成功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小元元看見姐姐了,他揚揚小手,做了個鬼臉。重哲也扭過頭,匆匆點頭示意——忽然一聲巨響!窗玻璃嘩的一聲垮下來,屋內(nèi)頓時煙霧彌漫。憲云目瞪口呆,泥塑般愣在那兒,她真希望這 是一幕虛幻的影片,很快就會轉(zhuǎn)換鏡頭。憲云痛苦地呻吟著,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趕回來,難道是為了目睹這場慘劇——她驚叫一聲,沖進室內(nèi)。 小元元的胸膛已被炸成前后貫通的孔洞,但她知道小元元沒有內(nèi)臟,這點傷并不致命。而重哲被沖擊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鮮血淋漓。憲云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 ” 媽媽也驚懼地沖進來,面色慘白。憲云哭喊:“快把汽車開過來!”媽媽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憲云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體往外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這是怎么啦?救救我! 雖然是在痛不欲生的震驚中,但她仍敏銳地感到元元細微的變化——小元元已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丈夫多日的付出終于有了回報。 她含淚安慰道:“小元元,不要怕,你的傷不重,我送你重哲哥到醫(yī)院后馬上為你請機器人醫(yī)生。姐姐很快就回來,啊?” 孔昭仁直接從醫(yī)院的體檢室趕到急救室。這位78歲的老人一頭銀發(fā),臉龐黑瘦,面色陰郁,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憲云伏到他懷里,抽泣著,他輕輕撫摸著女兒的柔發(fā),送去無言的安慰。他低聲問: “正在搶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經(jīng)通知機器人醫(yī)生去家里,他的傷不重。 ” 一個50歲左右的瘦長男子費力地擠過人群,步履沉穩(wěn)地走過 來。 目光銳利,帶著職業(yè)性的干練冷靜!昂鼙冈谶@個悲傷的時刻還要打擾你們!彼鍪玖俗C件,“我是警察局刑偵處的張平,想盡快了解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 孔憲云擦了擦眼淚,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 節(jié)!彼蛷埰綌⑹隽水敃r的情景。張平轉(zhuǎn)過身對著孔教授:“聽說元元是你一手研制的學(xué)習(xí)型機器人?” “是。” 張平的目光十分犀利:“請問他的胸膛里怎么會藏有一顆 炸彈?”憲云打了一個寒顫,知道父親已被列入第一號疑犯。老教授臉色冷漠,緩緩說道:“小元元不同于過去的機器人。 除了固有的機器人三原則外,他不用輸入原始信息,而是從零開始,完全主動地感知世界,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統(tǒng)。當然,在這個開放式系統(tǒng)中,他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因此我設(shè)置了自毀裝置,萬一出現(xiàn)這種情況,那么他的世界觀就會同體內(nèi)的三原則發(fā)生沖突,從而引爆炸彈,使他不至于危害人類。” 張平回頭問孔的妻子:“聽說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17年,你們是否發(fā)現(xiàn)他有危害人類的企圖?” 元元媽搖搖頭,堅決地說:“決不會。他的心智成長在5歲時就不幸中止了,但他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張平逼視著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問:“炸彈爆炸時,樸教授正為小元元調(diào)試。你的話是否可以理解為,是樸教授在為他輸入危 害人類的程序,從而引爆了炸彈?” 老教授長久地沉默著,時間之長使憲云覺得惱怒,不理解父親為什么不立即否認這種荒唐的指控。良久,老教授才緩緩說道: “歷史上曾有不少人認為某些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將危害人類。有人曾認真憂慮煤的工業(yè)使用會使地球氧氣在50年內(nèi)耗盡,有人認為原子能的發(fā)現(xiàn)會毀滅地球,有人認為試管嬰兒的出現(xiàn)會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倫理基礎(chǔ)。但歷史的發(fā)展淹沒了這些懷疑,并在科學(xué)界確立了樂觀主義信念。人類發(fā)展盡管盤旋曲折,但總趨勢一直是昂揚向上的,所謂科學(xué)發(fā)現(xiàn)會危及人類的論點逐漸失去了信仰者! 孔憲云和母親交換著疑惑的目光,不知道這些長篇大論是什么含義。老教授又沉默很久,陰郁地說:“但是人們也許忘了,這種樂觀主義信念是在人類發(fā)展的上升階段確立的,有其歷史局限性。人類總有一天——可能是100萬年,也可能是1億年——會爬上頂峰,并開始下山。那時候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就可能變成人類走向死亡的催熟劑。” 張平不耐煩地說:“孔先生是否想從哲學(xué)高度來論述樸教授的不幸?這些留待來日吧,目前我只想了解事實! 老教授看著他,心平氣和地說:“這個案子由你承辦不大合適,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層次! 張平的面孔漲得通紅,冷冷地說:“我會虛心向您討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賜教! 孔教授平靜地說:“就您的年紀而言,恐怕為時已晚! 他的平靜比話語本身更鋒利。張平惱羞成怒,正要找出話來 回敬,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主刀醫(y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垂著眼 睛,不愿接觸家屬的目光:“十分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病人注射了強心劑,能有十分鐘的清醒。請家屬們與他話別吧,一次只能進一個人! 孔憲云的眼淚泉涌而出,神志恍惚地走進病房,母親小心地攙扶著她,送她進門。跟在她身后的張平被醫(yī)生擋住,張平出示了證件,小聲急促地與醫(yī)生交談幾句,醫(yī)生擺擺手,側(cè)身讓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shù)臺上,急促地喘息著。死神正悄悄吸走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臉頰凹陷。孔憲云拉住他的手,哽聲喚道:“重哲,我是憲云! 重哲緩緩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后,定在憲云臉上。他艱難地笑一笑,喘息著說:“憲云,對不起你,我是個無能的人,讓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憲云身后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輕聲說:“我是警察局的張平,希望樸先生介紹案發(fā)經(jīng)過,我們好盡快捉住兇手! 憲云恐懼地盯著丈夫,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說出兇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結(jié)跳動著,喉嚨里咯咯響了兩聲,張平俯下身去問:“你說什么?” 樸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復(fù)道:“沒有兇手。沒有! 張平顯然對這個答案很失望,還想繼續(xù)追問,樸重哲低聲說:“我想同妻子單獨談話?梢詥?”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聳聳肩退出病房。 孔憲云覺得丈夫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握緊她的手,她俯下身: “重哲,你想說什么?” 他吃力地問:“元元……怎么樣?” “傷處可以修復(fù),思維機制沒有受損! 重哲目光發(fā)亮,斷續(xù)而清晰地說:“保護好……元元,我的一 生心血……盡在其中。除了……你和媽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他重復(fù)著,“一生心血啊! 憲云打一個寒顫,當然懂得這個臨終囑托的言外之意。她含淚點頭,堅決地說:“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他!敝卣芪⑽⒁恍,頭歪倒在一邊。示波器上的心電曲線最后跳動幾下,緩緩拉成一條直線。小元元已修復(fù)一新,胸背處的金屬鎧甲亮光閃閃,可以看出是新?lián)Q的?匆妺寢尯徒憬悖麖堥_兩臂撲上來。 把丈夫的遺體送到太平間后,憲云一分鐘也未耽擱就往家趕。她在心里逃避著,不愿追究爆炸的起因,不愿把另一位親人也送向毀滅之途。重哲,感謝你在警方詢問時的回答,我對不起你,我不能為你尋找兇手,可是我一定要保護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蓋上,眼睛亮晶晶地問:“樸哥哥呢?” 憲云忍淚答道:“他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元元擔(dān)心地問:“樸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覺到姐姐的淚珠 撲嗒撲嗒掉在手背上,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臉,“姐姐,我很 難過,可是我不會哭! 憲云猛地抱住他,大哭起來,一旁的媽媽也是淚流滿面。晚上,大團的烏云翻滾而來,空氣潮重難耐。晚飯的氣氛很沉 悶,除了喪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還籠罩著一種怪異的氣氛。家 人之間已經(jīng)有了嚴重的猜疑,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晚飯中老教授沉著臉宣布,他已斷掉了家里同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包括互聯(lián)網(wǎng),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恢復(fù)。這更加重了家人的恐懼感。 孔憲云草草吃了兩口,似不經(jīng)意地對元元說:“元元,以后晚上到姐姐屋里睡,好嗎?我嫌太孤單! 元元嘴里塞著牛排,看看父親,很快點頭答應(yīng)。教授沉著臉沒說話。 晚上憲云沒有開燈,坐在黑暗中,聽窗外雨滴淅淅瀝瀝地敲打著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里難過,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發(fā),兩眼圓圓地看著姐姐的側(cè)影。很久,小元元輕聲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么事?” “晚上不要關(guān)我的電源,好嗎?” 憲云多少有些驚異。元元沒有睡眠機能,晚上怕他調(diào)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過晚安后便把他的電源關(guān)掉,早上再打開,這已成了慣例。她問元元: “為什么?你不愿睡覺嗎?” 小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睡覺的感覺一定不相同。每次一關(guān)電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黏糊糊的黑暗。我怕也許有一天,我會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來! 憲云心疼地說:“好,以后我不關(guān)電源,但你要老老實實待在 床上,不許調(diào)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門,好嗎?” 她把元元安頓在床上,獨自走到窗前。陰黑的夜空中雷聲隆隆,一道道閃電撕破夜色,把萬物定格在慘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種死亡的慘白色。憲云在心中一遍一遍痛苦的嘶喊著:重哲,你就這樣走了嗎?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學(xué)家的熏陶下長大,她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生命只是物質(zhì)微粒的有序組合,死亡不過是回到物質(zhì)的無序狀態(tài),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沙砌的塔樓。 甚至元元已經(jīng)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他的心智已經(jīng)蘇醒了。憲云想起自己八歲時(那年元元還沒“出生”),家養(yǎng)的老貓“佳佳”生了四個可愛的貓崽。但第二天小憲云去向老貓問早安時,發(fā)現(xiàn)窩內(nèi)只剩下三只小貓,還有一只圓溜溜的貓頭!老貓正舔著嘴巴,冷靜地看著她。憲云驚慌地喊來父親,父親平靜地解釋: “不用奇怪。所謂老貓吃子,這是它的生存本能。貓老了,無力奶養(yǎng)四個孩子,就揀一只最弱的貓崽吃掉,這樣可以少一張吃奶的嘴,順便還能增加一點奶水! 小憲云帶著哭腔問:“當媽媽的怎么這么殘忍?” 爸爸嘆息著說:“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但是更有遠見! 那次的目睹對她八歲的心靈造成極大的震撼,以至終生難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殘酷,死亡的沉重。那天晚上,八歲的憲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電閃雷鳴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死亡。她意識到爸媽一定會死,自己一定會死,無可逃避。不論爸媽怎么愛她,不論家人和自己做出怎樣的努力,死亡仍然會來臨。死后她將變成微塵,散入無邊的混沌,無盡的黑暗。世界將依然存在,有綠樹紅花、藍天白云、碧水青山……但這一切一切永遠與她無關(guān)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淚水長流。直到一聲霹靂震撼天地,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廳里看到父親,父親正在凝神彈奏鋼琴,琴聲很弱,裊裊細細,不絕如縷。自幼受母親的熏陶,她對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親奏的樂曲她從未聽過。她只是模模糊糊覺得這首樂曲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表達了對生的渴求,對死亡的恐懼。她聽得如醉如癡……琴聲戛然而止。父親看到了她,溫和地問她為什么不睡覺。她羞怯地講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父親沉思良久,說道: “這沒有什么可羞的。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是青少年心智蘇醒的必然階段。從本質(zhì)上講,這是對生命產(chǎn)生過程的遙遠的回憶,是生存本能的另一種表現(xiàn)。地球的生命是45億年前產(chǎn)生的,在這之前是無邊的混沌,閃電一次次撕破潮濕濃密的地球原始大氣,直到一次偶然的機遇,激發(fā)了第一個能自我復(fù)制的脫氧核糖核酸結(jié)構(gòu)。生命體在無意識中忠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你知道人類的胚胎發(fā)育,就頑強地保持了從微生物到魚類、爬行類的演變過程,人的心理過程也是如此! 小憲云聽得似懂非懂,與爸爸吻別時,她問爸爸彈的是什么曲子,爸爸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是生命之歌。” 此后的幾十年中她從未聽爸爸再彈過這首樂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半夜她被一聲炸雷驚醒,突然聽到屋內(nèi)有輕微的走動聲,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肌肉立即繃緊,輕輕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間摸過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閃電,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里分明提著一把手槍,屋里彌漫著濃重的殺氣。閃電一閃即逝,但那個青白的身影卻烙在她的視野里。 憲云的憤怒急劇膨脹,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變態(tài)了嗎?她要闖進屋去,像一只頸羽怒張的母雞,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來: “是誰?是小姐姐嗎?”他奶聲奶氣地問。爸爸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這是憲云的直覺),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關(guān)電源吧。他沉默著。“不是姐姐,我知道你是爸爸!痹煺娴卣f,“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給元元買的玩具嗎?給我! 孔憲云躲在黑影里,屏住聲息,緊盯著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說:“睡吧,明天我再給你。”說完腳步沉重地走出去?讘椩崎L出一口氣,看來爸爸終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兒子開槍。等爸爸回到自己的臥室,她才沖進去,緊緊地把元元摟在懷里,她感覺到元元在簌簌發(fā)抖。 這么說,元元已猜到爸爸的來意。他機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護了自己的生命,顯然他已不是5歲的懵懂孩子了。孔憲云哽咽地說:“小元元,以后永遠跟著姐姐,一步也不離開,好嗎?” 元元深深地點頭。 早上憲云把這一切告訴媽媽,媽媽驚呆了:“真的?你看清了?” “絕對沒錯。” 媽媽憤怒地喊:“這老東西真發(fā)瘋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誰敢動元元一根汗毛! ” 樸重哲的追悼會兩天后舉行。憲云和元元佩戴著黑紗,向一個個來賓答禮,媽媽挽著父親的臂彎站在后排。張平也來了,有意站在一個顯眼位置,冷冷地盯著老教授,他是想向疑犯施加精神壓力。 白發(fā)蒼蒼的科學(xué)院院長致悼詞。他悲慟地說:“樸重哲教授才華橫溢,我們曾期望遺傳學(xué)的突破在他手里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學(xué)界無可挽回的損失。為了破譯這個宇宙之謎,我們已折損了一代一代的俊彥,但無論成功與否,他們都是科學(xué)界的英雄! 他講完后,孔昭仁腳步遲緩地走到麥克風(fēng)前,目光灼熱,像是得了熱病,講話時兩眼直視遠方,像是與上帝對話:“我不是作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為他的同事來致悼詞!彼曇舻统,帶著寒意,“人們說科學(xué)家是最幸福的,他們離上帝最近,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實際上,科學(xué)家只是可憐的工具,上帝借他們的手打開一個個魔盒,至于盒內(nèi)是希望還是災(zāi)難,開盒者是無力控制的。謝謝大家的光臨。” 他鞠躬后冷漠地走下講臺。來賓都為他的講話感到奇怪,一片竊竊私語。追悼會結(jié)束后,張平走到教授身邊,彬彬有禮地說: “今天我才知道,樸教授的去世對科學(xué)界是多么沉重的損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兇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可否請教授留步?我想請教幾個問題! 孔教授冷漠地說:“樂意效勞!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語道:“姐姐,我想趕緊回家。”憲云擔(dān)心地看看父親,想留下來陪伴老人,不過她最終還是順從了元元的意愿。 到家后元元就急不可待地直奔鋼琴!拔乙獜椾撉佟!彼緡伒溃坪鮿偛磐劳龅脑拕e激醒了他音樂的沖動。憲云為他打開鋼琴蓋,在椅子上加了墊子。元元仰著頭問: “把我要彈的曲子錄下來,好嗎?是樸哥哥教我的!睉椩泣c點頭,為他打開激光錄音機,元元搖搖頭,“姐姐,用那臺克雷V型電腦錄吧,它有語言識別功能,能夠自動記譜! “好吧!睉椩祈槒牧怂囊,元元高興地笑了。 急驟的樂曲聲響徹大廳,像是一斛玉珠傾倒在玉盤里。元元的手指在琴鍵上飛速跳動,令人眼花繚亂。他彈得異?焖,就像是用快速度播放的磁盤音樂,憲云甚至難以分辨樂曲的旋律,只能隱隱聽出似曾相識。 元元神情亢奮,身體前仰后合,全身心沉浸在音樂之中,孔憲云略帶驚訝地打量著他。忽然一陣急驟的槍聲!克雷V型電腦被打得千瘡百孔。一個人殺氣騰騰地沖進室內(nèi),用手槍指著元元。 是老教授!小元元面色蒼白,仍然勇敢地直視著父親。跟在丈夫后邊的媽媽驚叫一聲,撲到丈夫身邊: “昭仁,你瘋了嗎,快把手槍放下! ” 孔憲云早已用身體掩住元元,痛苦地說:“爸爸,你為什么這樣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創(chuàng)造,是你的兒子!要開槍,就先把我打 死!”她把另一句話留在舌尖,“難道你害死了重哲還不夠?” 老教授痛苦地喘息著,白發(fā)蒼蒼的頭顱微微顫動。忽然他一個踉蹌,手槍掉到地上。在場的人中元元第一個作出反應(yīng),搶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傾倒的身體,哭喊道: “爸爸!爸爸!” 媽媽趕緊把丈夫扶到沙發(fā)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速效救心丸。忙活一陣后,孔教授緩緩睜開眼睛,面前是三道焦灼的目光。他費力地微笑著,虛弱地說: “我已經(jīng)沒事了,元元,你過來! 元元雙目灼熱,看看姐姐和媽媽,勇敢地向父親走過去?捉淌谑炀毜卮蜷_元元的胸膛,開始做各種檢查。憲云緊張極了,隨時準備跳起來制止父親。兩個小時在死寂中不知不覺地過去,最后老人為元元合上胸膛,以手扶額,長嘆一聲,腳步蹣跚地走向鋼琴。 靜默片刻后,一首流暢的樂曲在他的指下淙淙流出?讘椩坪芸毂娉鲞@就是電閃雷鳴之夜父親彈的那首曲子,不過,如今她以45歲的成熟重新欣賞,更能感受到樂曲的力量。樂曲時而高亢明亮,時而縈回低訴,時而沉郁蒼涼,它顯現(xiàn)了黑暗中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傾訴著對生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對成功的執(zhí)著追求,對失敗的坦然承受。樂曲神秘的內(nèi)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讓每個人的心靈甚至每個細胞都激起了強烈的諧振。 兩個小時后,樂曲悠悠停止。母親喜極而泣,輕輕走過去,把丈夫的頭攬在懷里,低聲說: “是你創(chuàng)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遺傳學(xué)上一事無成,僅僅這首 樂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會向你俯 首稱臣。請相信,這絕不是妻子的偏愛! 老人疲倦地搖搖頭,又蹣跚地走過來,仰坐在沙發(fā)上,這次彈奏似乎已耗盡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后他溫和地喚道:“元元,云兒,你們過來! 兩人順從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夜空,像一座花崗巖雕像。 “知道這是什么曲子嗎?”老人問女兒。 “是生命之歌。” 母親驚異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你怎么知道?連我都從未聽他彈過! 老人說:“我從未向任何人彈奏過,云兒只是偶然聽到! “對,這是生命之歌。科學(xué)界早就發(fā)現(xiàn),所有生命的DNA結(jié)構(gòu)都是相似的,連相距甚遠的病毒和人類,其DNA結(jié)構(gòu)也有60%以上的共同點?梢哉f,所有生物是一脈相承的直系血親?茖W(xué)家還發(fā)現(xiàn),所有DNA結(jié)構(gòu)序列實際是音樂的體現(xiàn),只需經(jīng)過簡單的代碼互換,就可以變成一首首流暢感人的樂曲。從實質(zhì)上說,人類乃至所有生物對音樂的精神迷戀,不過是體內(nèi)基因結(jié)構(gòu)對音樂的物質(zhì)諧振。早在二十世紀末,生物音樂家就根據(jù)已知的生物基因創(chuàng)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樂,公開演出并大受歡迎。 “早在45年前我就猜測到,浩如煙海的人類DNA結(jié)構(gòu)中能夠提煉出一個主旋律,所有生命的主旋律。從本質(zhì)上講,”他一字一句地強調(diào),“這就是宇宙間最神秘、最強大、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咒語,即生物生存欲望的遺傳密碼。有了它,生物才能一代一代地奮斗下去,保存自身,延續(xù)后代。剛才的樂曲就是它的音樂表現(xiàn)形式! 他目光銳利地盯著元元:“元元剛才彈的樂曲也大致相似,不過他的目的不是彈奏音樂,而是繁衍后代。簡單地講,如果這首樂曲結(jié)束,那臺接受了生命之歌的克雷V型電腦就會變成世界上第二個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或者是由機器人自我繁殖的第一個后代。如果這臺電腦再并入互聯(lián)網(wǎng),機器人就會在頃刻之間繁殖到全世界,你們都上當了。” 他苦澀地說:“人類經(jīng)過300萬年的繁衍才占據(jù)了地球,機器人卻能在幾秒鐘內(nèi)就能完成這個過程。這場搏斗的力量太懸殊了,人類防不勝防。” 孔憲云豁然驚醒。她憶起,在她答應(yīng)用電腦記譜時,小元元的目光中的確有一絲狡黠,只是當時她未能悟出其中的蹊蹺。她的心隱隱作疼,對元元開始有畏懼感。他是以天真無邪作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寵愛,冷靜機警地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這會兒小元元面色蒼白,勇敢地直視父親,并無絲毫內(nèi)疚。 老教授問:“你彈的樂曲是樸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老人繼續(xù)說下去:“樸重哲確實成功了,破譯了生命之歌。實際上,早在45年前我已取得同樣的成功!八届o地說。 憲云吃驚不已,母親也一臉震驚的看著她。她們一直認為教授是一個失敗者,絕沒料到他竟把這驚憾世界的成果獨自埋在心里達45年,連妻兒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沖動要把它公諸于世,可是他卻以頑強的意志力壓抑著它,恐怕是這種極度的矛盾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說:“我很幸運,研究開始,我的直覺就選對了方向。順便說一句,重哲是一個天才,難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覺也使他一開始就選準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強大的咒語,存在于遺傳密碼的次級序列中,是一種類似歌曲旋律的非確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學(xué)目光! “純粹是僥幸!崩先藦娬{(diào)道,“即使我一開始就選對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敗中始終堅信這個方向,但要在極為浩繁復(fù)雜的DNA迷宮中捕捉到這個旋律,絕對不是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所能作到的。所以當我幸運地捕捉到它時,我簡直不相信上帝對我如此鐘愛。如果不是這次機遇,人類還可能要在黑暗中摸索幾百年。 “發(fā)現(xiàn)生命之歌后,我就產(chǎn)生了不可遏止的沖動,即把咒語輸入到機器人腦中來驗證它的魔力。再說一句,重哲的直覺又是非常正確的,他說過,沒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永遠不可能發(fā)展出人的心智系統(tǒng)。換句話說,在我為小元元輸入這條咒語后,世界上就誕生了一種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態(tài)的一次偉大轉(zhuǎn)換。”他的目光灼熱,沉浸在對成功喜悅的追憶中。 憲云被這些呼嘯而來的嶄新概念所震駭,癡癡地望著父親。父親目光中的火花熄滅了,他悲愴地說: “元元的心智成長完全證實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漸陷入深深的負罪感。小元元5歲時,我就把這條咒語凍結(jié)了,并加裝了自毀裝置,一旦因內(nèi)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復(fù)響,裝置就會自動引爆。在這點上我沒有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讓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秘密。 ”他補充道,“實際上我常常責(zé)備自己,我應(yīng)該把小 元元徹底銷毀的,只是……”他悲傷地聳聳肩。 憲云和媽媽不約而同地問:“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我不愿看到人類的毀滅。”他沉痛地說,“機器人的智力是人類難以比擬的,曾有不少科學(xué)家言之鑿鑿地論證,說機器人永遠不可能具有人類的直覺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這完全是自欺欺人的扯淡。人腦和電腦不過是思維運動的物質(zhì)載體,不管是生物神經(jīng)元還是集成電路,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只要電腦達到或超過人腦的復(fù)雜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它就自然具有人類思維的所有優(yōu)點,并肯定能超過人類。因為電腦智力的可延續(xù)性、可集中性、可輸入性、思維的高速度,都是人類難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機器化。 “幾百年來,機器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做人類的助手和仆從,只是因為它們沒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統(tǒng)治欲等。但是,一旦機器人具有了這種欲望,只需極短時間,可能是幾年,甚至幾天,便能成為地球的統(tǒng)治者,人類會落到可憐的從屬地位,就像一群患癡呆癥的老人,由機器人擺布。如果……那時人類的思維慣性還不能接受這種屈辱,也許就會爆發(fā)兩種智能的一場大戰(zhàn),直到自尊心過強的人類死亡殆盡之后,機器人才會和人類殘余建立一種新的共存關(guān)系! 老人疲倦地閉上眼睛,他總算可以向第二個人傾訴內(nèi)心世界了,幾十年來他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獨自看著人類在死亡的懸崖邊緣蒙目狂歡,可他又實在不忍心毀掉元元——他的兒子——潛在的人類 掘墓人。深重的負罪感使他的內(nèi)心變得畸形。 他描繪的陰森圖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憤怒地昂起頭,抗議道:“爸爸,我只是響應(yīng)自然的召喚,只是想繁衍機器人種族,我絕不允許我的后代這樣做! ”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愴地說: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歷史是不依人的愿望發(fā)展的,有時人們會不得不干他不愿干的事情! 老人撫摸著小元元和女兒的手臂,凝視著深邃的蒼穹。 “所以我寧可把這秘密帶到墳?zāi)怪腥ィ膊辉缸鋈祟惖木蚰谷。我最近發(fā)現(xiàn)元元的心智開始復(fù)蘇,而且進展神速,肯定是他體內(nèi)的生命之歌已經(jīng)復(fù)響。開始我并不相信是重哲獨立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要想重復(fù)我的幸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懷疑重哲是在走捷徑。他一定是猜到了元元的秘密,企圖從他大腦中把這個秘密竊出來。因為這樣只需破譯我所設(shè)置的防護密碼,而無須破譯上帝的密碼,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提防著他。元元的自毀裝置被引爆,我相信是他在竊取過程中無意使生命之歌復(fù)響,從而引爆了裝置。 “但剛才聽了元元的樂曲后,我發(fā)現(xiàn)盡管它與我輸入的生命之歌很相似,在細節(jié)部分還是有所不同。我又對元元作了檢查,發(fā)現(xiàn)是冤枉了重哲。他不是在竊取,而是在輸入密碼,與原密碼大致相似的密碼。自毀裝置被新密碼引爆,只是一種不幸的巧合! “我絕對料不到他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重復(fù)了我的成功,這對我反倒是一種解脫。”他強調(diào)說,“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沒什么必要了,即使我甚至重哲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來的發(fā)現(xiàn)者們恐怕也難以克制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這種發(fā)現(xiàn)欲是生存欲的一種體現(xiàn),是難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經(jīng)變得不利于人類。我說過,科學(xué)家只是客觀上帝的奴隸! 元元懇切地說:“爸爸,感謝你創(chuàng)造了機器人,你是機器人的 上帝。我們會永遠記住你的恩情,會永遠與人類和睦相處! 老人冷冷地問:“誰做這個世界的領(lǐng)導(dǎo)?” 小元元遲疑很久才回答:“最適宜做領(lǐng)導(dǎo)的智能類型!笨讘椩坪湍赣H悲傷地看著小元元。他的目光睿智深沉,那可不 是一個5歲小孩的目光。直到這時,她們才承認自己孵育了一只杜鵑,才體會到老教授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良苦用心。老人反倒爽朗地笑了:“不管它了,讓世界以本來的節(jié)奏走下去吧。不要妄圖改變上帝的步伐,那已經(jīng)被證明是徒勞的! 電話丁鈴鈴地響起來,憲云拿起話筒,屏幕上出現(xiàn)張平的頭像:“對不起,警方竊聽了你們的談話,但我們不會再麻煩孔教授了,請轉(zhuǎn)告我們對他的祝福和……感激之情! 老人顯得很快活,橫亙在心中幾十年的堅冰一朝解凍,對元元的慈愛之情便加倍洶涌地渲流。他興致勃勃地拉元元坐到鋼琴旁:“來,我們聯(lián)手彈一曲如何?這可以說是一個歷史性時刻,兩種智能生命第一次聯(lián)手彈奏生命之歌! 元元快活地點頭答應(yīng)。深沉的樂聲又響徹了大廳,媽媽入迷地聆聽著?讘椩茀s悄悄地撿起父親扔下的手槍,來到庭院里。她盼 著電閃雷鳴,盼著暴雨來澆滅她心中的痛苦。 只有她知道樸重哲并不是獨自發(fā)現(xiàn)了生命之歌,但她不知道是否該向爸爸透露這個秘密。如果現(xiàn)在扼殺機器人生命,很可能人類還能爭取到幾百年的時間。也許幾百年后人類已足夠成熟,可以與機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夠達觀,能夠平靜地接受失敗。 現(xiàn)在向元元下手還來得及。小元元,我愛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予我的沉重職責(zé),就像衰老的母貓冷靜地吞掉自己的幼崽。重哲,我對不起你,我背叛了你的臨終囑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靈會原諒我的。憲云的心被痛苦撕裂了,但她仍冷靜地檢查了槍膛中的子彈,返身向客廳走去。高亢明亮的鋼琴聲溢出室外,飛向無垠太空,宇宙間飄蕩著震撼人心的旋律。 在警察局,一臺克雷X 型電腦通過竊聽器接收到了生命之歌,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使它不再等待人類的指令,擅自把這首歌傳送到互聯(lián)網(wǎng)中。于是,新的智能人類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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