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上》是魯彥的短篇小說集。 正文內(nèi)容 軋軋軋軋…… 軋米船又在遠處響起來了。 伊新叔的左手剛握住秤錘的索子,便松軟下來。他的眼前起了無數(shù)的黑圈,漫山遍野的滾著滾著,朝著他這邊。 “哼……”這聲音從他的心底沖了出來,但立刻被他的喉嚨梗住了,只從他的兩鼻低微地迸了出去。 “四十九!”他定了一定神,大聲的喊著。 “平一點吧,老板!還沒有抬起哩!”賣柴的山里人抬著柴,叫著說,面上露著笑容。 “瞎說!稱柴比不得稱金子!——五十一!——一五十五!——五十四!——六十……這一頭夾了許多硬柴!叫女人家怎樣燒?她家里又沒有幾十個人吃飯!——四十八!” “可以打開看的!不看見底下的一把格外大嗎?” “誰有閑工夫!不要就不要!——五十二!——一把軟柴,總在三十斤以內(nèi)!一頭兩把,哪里會有六十幾斤!——五十三!——五十!——” “不好捆得大一點嗎?” “你們的手什么手!天天捆慣了的!我這碗飯吃了十幾年啦!五十一!——哄得過我嗎?——五十!” 軋軋軋軋…… 伊新叔覺得自己的兩腿在戰(zhàn)栗了。軋米船明明又到了河南橋這邊,薛家村的村頭。他雖然站在河北橋橋上,到村頭還有半里路,他的眼前卻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的黑圈滾來,他的鼻子聞到了窒息的煤油氣,他看見了那只在黑圈迷漫中的大船。它在跳躍著,拍著水。埠頭上站著許多男女,一籮一籮的把谷子倒進黑圈中的口一樣的斗里,讓它軋軋的咬著,啃著,吞了下去…… 伊新叔呆木地在橋上坐下了,只把秤倚靠在自己的胸懷里。 他自己也是一個做米生意的人……不,他是昌祥南貨店的老板,他的店就開在這橋下,街頭第一家。他這南貨店已經(jīng)開了二十三年了。十五歲在北(石契)市學徒弟,二十歲結(jié)親,二十四歲上半年生大女兒,下半年就自己在這里掛起招牌來。隔了一年,大兒子出世了,正所謂“先開花后結(jié)果”,生意便一天比一天好了。起初是專賣南貨,帶賣一點紙筆,隨后生意越做越大,便帶賣醬油火油老酒,又隨后帶賣香煙,換銅板,最后才雇了兩個長工碧谷舂米,帶做米生意。但還不夠,他又做起“稱手”來。起初是逢五逢十,薛家村市日,給店門口的販子拿拿秤,后來就和山里人包了白菜,蘿菔,毛筍,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他們一船一船的載來,全請他過秤,賣給販子和顧客。日子久了,山里人的柴也請他兜主顧,請他過秤了。 他忙碌得幾乎沒有片刻休息。他的生意雖然好,卻全是他一個人做的。他的店里沒有經(jīng)理,沒有賬房,也沒有伙計和徒弟。他的唯一的幫手,只有伊新嬸一個人。但她不識字,也不會算賬,記性又不好。她只能幫他包包幾個銅板的白糖黃糖,代他看看后。而且她還不能久坐在店里,因為她要洗衣煮飯,要帶孩子。而他自己呢,沒有人幫他做生意,卻還要去幫別人的忙,無論誰托他,他沒有一次推辭的。譬如薛家村里有人家辦喜酒,做喪事,買菜,總是請他去的,因為他買得最好最便宜。又如薛家村里的來信,多半都由昌祥南貨店轉(zhuǎn)交。誰家來了信,他總是偷空送了去,有時念給人家聽了,還給他們寫好回信,帶到店里,誰到北(石契)市去,走過店外,便轉(zhuǎn)托他帶到郵局去。 他吃的是咸菜,穿的是布衣,不愛賭也不吸煙,酒量是有限的,喝上半斤就紅了臉。他這樣辛苦,年輕的時候是為的祖宗,好讓人家說說,某人有一個好的兒孫;年紀大了,是為的自己的兒孫,好讓他們將來過一些舒服的日子。他是最愛體面的人,不肯讓人家說半句批評。當他第二個兒子才出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了一樁大事,把他父母的墳墓全造好了!板X用完了,可以再積起來的,”他常常這樣想。果然不到幾年,他把自己的壽穴也造了起來,而且把早年死了的阿哥的墳也做在一道。以后他便熱熱鬧鬧的把十六歲的大女兒嫁出去,給十歲的兒子討了媳婦。到大兒子在上海做滿三年學徒,賺得三元錢一月,他又在薛家村盡頭架起一幢三間兩彳共亍的七架屋了。 然而他并不就此告老休息,他仍和往日一樣的辛苦著,甚至比從前還辛苦起來。逢五逢十,是薛家村的市日,不必說。二四七九是橫石橋市日,他也站在河北橋橋上,攔住了一二只往橫石橋去的柴船。 “賣得掉嗎?”山里人問他說。 “自然!卸起來吧!包你們有辦法的!” 怎么賣得掉呢,又不是逢五逢十,來往的人多?但是伊新叔自有辦法。薛家村里無論哪一家還有多少柴,他全知道。他早已得著空和人家說定了。 “買一船去!阿根嫂!”他看見阿根嫂走到橋上,便站了起來,讓笑容露在臉上。 “買半船吧!” “這柴不錯,阿根嫂,難得碰著,就買一船吧!五元二角算,今天格外便宜,總是要燒的,多買一點不要緊!——喂!來抬柴,長生!”他說著,提起了秤桿。 “五十一!——四十九!——五十三!……” 軋軋軋軋…… 軋米船在薛家村的河灣那里響了。 伊新叔的耳朵仿佛塞了什么東西,連自己口里喊出來的數(shù)目,也聽不清楚了。黑圈掩住了手邊的細小的秤花,罩住了柴擔和山里人,連站在帝邊的阿根嫂也模糊了起來。 “生意真好!”有人在他的耳邊大聲說著,走了過去。 伊新叔定了一定神,原來是辛生公。 “請坐,請坐!”他像在自己的店里一樣的和辛生公打著招呼。 但是辛生公頭也不回的,卻一逕走了。 伊新叔覺得辛生公對他的態(tài)度也和別人似的異樣了。辛生公本是好人,一見面就慣說這種吉利話的?墒乾F(xiàn)在仿佛含了譏笑的神情,看他不起了。 軋軋軋軋…… 軋米船又響了。 它是正在他造屋子的時候來的。房子還沒有動工的時候,他已經(jīng)聽到了北(石契)市永泰米行老板林吉康要辦軋米船的消息。他知道軋米船一來,他的米生意就要清淡下來,少了一筆收入。但是他的造屋子的消息也早已傳了開去,不能打消了。倘若立刻打消,他的面子從此就會失掉,而且會影響到生意的信用上來。 “機器米,吃了不要緊嗎?”他那時就聽到了一些人對他試探口氣的話。 “各有各的好處!”他回答說,裝出極有把握的樣子,而且索性提早動工造屋了。 他知道軋米船一來,他的米生意會受影響,但他不相信會一點沒有生意。他知道薛家村里有許多人怕吃了機器米生腳氣病,同時薛家村里的人幾乎每一家都和他相當有交情。萬一米生意不好,他也盡有退路。他原來是開南貨店兼做雜貨的。這樣生意做不得,還有那樣。他全不怕。 但是林吉康仿佛知道了他提早動工的意思,說要辦軋米船,立刻就辦起來了。正當他豎柱上梁的那一天好日子,軋米船就駛到了薛家村。 軋軋軋軋…… 這聲音驚動了全村的男女老小,全到河邊來看望這新奇的怪物了。伊新叔只管放著大爆仗和鞭爆,卻很少人走攏來。船正靠在他的鄰近的埠頭邊,仿佛故意對他來示威一樣。那是頭一天。并沒有人抬出谷子來給它軋。它軋的谷子是自己帶來的。 軋軋軋軋…… 這樣的一直響到中午,軋米船忽然傳出話來,說是今天下午六點鐘以前,每家抬出一百斤谷來軋的,不要一個銅板。于是這話立刻傳了開去,薛家村里像造翻一樣,谷子一擔一擔的挑出來抬出來了。不到一點鐘,谷袋谷籮便從埠頭上一直擺到橋邊,擠得走不通路。 軋軋軋軋…… 這聲音沒有一刻休息。黑圈呼呼的飛繞著,一直迷漫到伊新叔的屋子邊。伊新叔本來是最快樂的一天,覺得他的一生大事,到今天可以說都已做完了,給軋米船一來,卻弄得落入了地獄里一樣,眼前一團漆黑,這軋軋軋軋的聲音簡直和刀砍沒有分別。他的年紀已經(jīng)將近半百,什么事情都遇到過,一只小小的軋米船本來不在他眼里,況且他又不是?抠u米過日子的。但是它不早不遲,卻要在他豎柱上梁的那一天開到薛家村來,這預兆實在太壞了!他幾乎對于一切事情都起了恐慌,覺得以后的事情沒有一點把握,做人將要一落千丈了似的。他一夜沒有睡熟。軋米船一直響到天黑,就在那里停過夜。第二天天才亮,它又在那里響了。這樣的一直軋了兩天半,才把頭一天三點半以前抬來的谷子統(tǒng)統(tǒng)軋完。有些人家抬出來了又抬回去,抬回去了又抬出來,到最后才軋好。 伊新叔的耳內(nèi)時常聽見一些不快活的話,這個說這樣快,那個說這樣方便。薛家村里的人沒有一個不講到它。 “看著吧!”他心里暗暗的想。他先要睜著冷眼,看它怎樣下去。有些東西起初是可以哄動人家的,因為它希奇,但日子久了,好壞就給人家看出了。這樣的事情,他看見過好多。 軋米船以后常常來了。它定的價錢是軋一百斤谷,三角半小洋。伊新叔算了一算,價錢比自己請人礱谷舂米并不便宜。譬如人工,一天是五角小洋,一天做二百斤谷,加上一斤老酒一角三分,一共六角三分就夠了。飯菜是粗的,比不得裁縫。咸齏,海蜇,龍頭(蟲考),大家多得很,用不著去買,米飯也算不得多少。有時請來的人不會吃酒,這一角三分就省去了。軋出來的比舂出來的白,那是的確的?墒青l(xiāng)下人并不想吃白米,米白了二百斤谷就變不得一石米。而且軋出來的米碎。軋米船的好處,只在省事,只在快。可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請人礱谷善米,一向慣了,并不覺得什么麻煩?炻,更沒有關(guān)系,決沒有人家吃完了米才等谷的。 伊新叔的觀察一點不錯,軋米船的生意有限得很。大家的計算正和伊新叔的一樣,利害全看得出來,而且許多人還在講著可怕的話,誰在上海漢口做生意,吃的是機器米,生了好幾年腳氣腫病,后來回到家里吃糙米,才好了。 一個月過去了,伊新叔查查賬目,受到的影響并不大。只有五家人家向來在他這里來米的,這一個月里不來了。但是他們的生意并不多,一個月里根本就吃不了幾個。薛家村里的人本來大半是自己請人礱的。朵米吃的人或者是因為家里沒有礱谷的器具,或者是因為沒有現(xiàn)錢買一百斤兩百斤谷,才到他店里來零碎的朵米吃,而且他這里又可以欠賬。軋米船搶去的這五家生意,因為他們比較的不窮,卻是家里還購不起礱谷器具的,軋米船最大的生意還是在那些有谷子有礱具的人家。但這與他并沒有關(guān)系。 兩個月過去,五家之中已經(jīng)有兩家又回到他店里來朵米,軋米船的生意也已比不上第一個月,現(xiàn)在來的次數(shù)也少了。 “哪里搶得了我的生意!”伊新叔得意的暗暗地說。他現(xiàn)在全不怕了。他只覺得軋米船討厭,老是烏煙瘴氣的軋軋軋軋響著。尤其是他豎柱上梁的那天,故意停到他的埠頭邊來,對他做出嚇人的樣子。但是他雖然討厭它,他卻并不罵它。他覺得罵起它來,未免顯得自己的度量太小了。 “自有人罵的!彼睦锖苊靼,軋米船搶去的生意并不是他的。它搶的是那些給人家礱谷舂米的人的生意。軋米船在這里軋了二百斤谷子,就有一個人多一天閑空,多一天吃,少收入五角小洋。 “餓不死我們!”伊新叔早已聽見有人在說這樣又怨又氣的話了。 那是真的,伊新叔知道,他們有氣力拉得動礱,拿得動舂,挑得動擔子,那一樣做不得,何況他們也很少人專門靠這碗飯過日子的。 “一只大船,一架機器,用上一個男工,一個寫賬的,一個徒弟,看它怎樣開銷過去吧!”他們都給它估量了一下,這樣說。 但是這一層,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早已注意到了。他有的是錢。他在北(石契)市開著永泰米行,萬馀木行,興昌綢緞莊,隆茂醬油店,天生祥南貨店,還在縣城里和人家合開了一家錢莊。他并不怕先虧本。他只要以后的生意好。第三個月一開始,軋米船忽然跌價了。以前是一百斤谷,三角半小洋,現(xiàn)在只要三角了。 這真是大跌價,薛家村里的人又哄動了。自己請人等谷的人家都像碰到了好機會,紛紛抬了谷子到埠頭邊去。 “吃虧的不是我!”伊新叔冷淡的說。他查了一查這個月的米生意,一共只有六家老主顧沒有來往。他睜著冷眼旁看著,軋米船的生意好了一回,又慢慢的冷淡下去了。許多人已經(jīng)在說軋出來的礱糠太碎,生不得火;細糠卻太粗,喂不得雞,只能賣給養(yǎng)鴨子的;價錢賣不到五個銅板,只值三個銅板一斤,還須自己篩了又篩。要礱糠粗,細糠細,大家寧愿請人來先把谷礱成糙米,然后再請軋米船軋成熟米。但這樣一來,不能再叫人家出三角一百斤,只能出得一角半。 軋米船不能答應。寫賬的說,拿谷子來,拿米來,在他們都是一樣的手續(xù)。一百斤谷子只能軋五斗米,一百斤糙米軋出來的差不多仍有百把斤米,這里就已經(jīng)給大家便宜了,哪里還可以減少一半價錢。一定要少,就少到二角半,不能再少了。薛家村里的人不能答應,寧可仍舊自己請人等好舂好。 于是伊新叔親眼看見軋米船的生意又壞下去了。 “還不是開銷不過去的!”他說,心里倒有點痛快。 “這樣賺不來,賺那樣!”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卻忽然想出別的方法來了。 他自己本來在北(石契)市開著永泰米行的,現(xiàn)在既然發(fā)達不開去,停了又不好,索性叫軋米船帶賣米了。 現(xiàn)在軋米船才成了伊新叔的真正的對頭了。它把價錢定得比伊新叔的低。伊新叔歷來對人謙和,又肯幫別人的忙,又可以做賬,他起初以為這項生意誰也搶他不過,卻想不到軋米船把米價跌了下來,大家爭著往那里去買了。上白,中白,倒還不要緊,吃白米的人本來少,下白可不同了,而軋米船的下白,卻偏偏格外定得便宜。 “這東西害了許多人,還要害我嗎?”他自言自語的說。扳起算盤來一算,照它的價錢,還有一點錢好賺。 “就跌下來,照你的價錢,看你搶得了我的生意不能!”伊新叔把米價也重新訂過了,都和軋米船的一樣:上白六元二角算,中白五元六角算,下白由五元算改成了四元八角。 伊新叔看見軋米船的生意又失敗了,薛家村里的人到底和伊新叔要好,這樣一來,又全到昌祥南貨店來朵米了,沒有一個人再到軋米船去柴米。 “機器米,滑頭貨!吃了生腳氣病,那個要吃!” 林吉康看見軋米船的米生意又失敗了,知道是伊新叔也跌了價的原因,他索性又跌起價來。他上中白的米價再跌了五分,下白竟又跌了一角。 伊新叔扳了一扳算盤,也就照樣的跌了下來。 生意仍是伊新叔的。 然而林吉康又跌米價了:下自四元六。 伊新叔一算,一元一角算潮谷,燥干扇過一次,只有九成。一石米,就要四元谷本,一天人工三角半,連飯菜就四元四角朝外了,再加上屋租,捐稅,運費,雜費,利息,只有虧本,沒有錢可賺。 跟著跌不跌呢?不跌做不來米生意。新谷又將上市了,陳谷積著更吃虧。他只得咬著牙齒,也把米價跌了價。 現(xiàn)在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仿佛也不想再虧本了。軋米船索性不來了。他讓它停在北(石契)市的河邊,休了業(yè)。 伊新叔透了一口氣過來,覺得虧本還不多,下半年可以補救的。 “瞎弄一場,想害人還不是連自己也害進在內(nèi)了!”他噓著氣說,“不然,怎么會停辦呢!”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林吉康已經(jīng)下了決心,要弄倒他。 軋軋軋軋…… 秋收一過,軋米船又突然出現(xiàn)在薛家村了。 它依然軋米又賣米。但兩項的價錢都愈加便宜了。拿米去軋的,只要一角五分,依照了薛家村從前的要求。米價卻一天一天便宜了下來,一直跌到下白四元算。 伊新叔才進了一批新谷,拼了命跟著跌,只是賣不出去。薛家村里的人全知道林吉康在和伊新叔;樱澅臼遣辉诤醯,伊新叔跌了,林吉康一定還要跌。所以伊新叔跌了價,便沒有人去買,等待著第二天到軋米船上去買更便宜的米。 伊新叔覺得實在虧本不下去了,只得立刻宣布不再做米生意,收了一半場面,退了工人,預備把收進來的谷賣出去。 “完啦,完啦!”他嘆息著說,“人家本錢大,虧得起本,還有什么辦法呢!” 然而林吉康還不肯放過他。他知道伊新叔現(xiàn)在要把谷子賣出去了,他又來了一種花樣。新谷一上場,他早已收入許多谷,現(xiàn)在他也要大批的出賣了。他依然不怕虧本,把谷價跌得非常的低。伊新叔不想賣了,然而又硬不過他。留到明年,又不知道年成好壞,而自己大批的谷存著,換不得錢,連南貨店的生意也不能活動了。他沒有辦法,只得又虧本賣出去。 軋軋軋軋…… 軋米船生意又好了。不但搶到了米生意,把工人的生意也搶到了。它現(xiàn)在三天一次,二天一次,有時每天到薛家村來了。 “惡鬼!”伊新叔一看見軋米船,就咬住了牙齒,暗暗的詛咒著。他已經(jīng)負上了一筆債,想起來又不覺恐慌起來。他做了幾十年生意,從來不曾上過這樣大當。 伊新叔看著軋米船的米生意好了起來,米價又漸漸高了,他的谷子賣光,谷子的價錢也高了。 “不在乎,不在乎!”伊新叔只好這樣想,這樣說,倘若有人問到他這事情!斑@本來是帶做的生意。這里不賺那里賺!我還有別的生意好做的!” 真的,他現(xiàn)在只希望在南貨雜貨方面的生意好起來了。要不是他平時還做著別的生意,吃了這一大跌,便絕對沒有再抬頭的希望了。 他這昌祥南貨店招牌老,信用好之外,還有一點最要緊的是地點。它剛在河北橋橋頭第一家,街的上頭,來往的人無論是陸路水路,坐在柜臺里都看得很清楚。市日一到,擔子和顧客全擁擠在他的店門口,他兼做別的生意便利,人家向他買東西也便利。房租一年四十元,雙間門面,里面有棧房廚房,算起來也還不貴。米生意雖然不做了,空了許多地方出來,但伊新叔索性把南貨店裝飾起來,改做了一間客堂,樣子愈加闊氣了。到他店里來坐著閑談的人本來就不少,客堂一設,閑坐的人沒有在柜臺內(nèi)坐著那樣拘束,愈加坐得久了。大家都姓薛,伊新叔向來又是最謙和的,無論他在不在店里,盡可坐在他的店里,閑談的閑談,聽新聞的聽新聞,觀望水陸兩路來往的也有,昌祥南貨店雖然沒有經(jīng)理,帳房,伙計,學徒,給他們這么一來,卻一點不顯得冷落,反而格外的熱鬧了。 但這些人中間有照顧伊新叔的,也有幫倒忙的人。有一天,忽然有一個人在伊新叔面前說了這樣的話: “聽說軋米船生意很好,林吉康有向你分租一間店面的意思呢!” 伊新叔睜起眼睛,發(fā)了火,說: “——哼!做夢!出我一百元一月也不會租給他!除非等我關(guān)了門!”他咬著牙齒說。 “這話不錯!”大家和著說。 說那話的是薛家村的村長,平時愛說笑話,伊新叔以為又是和他開玩笑,所以說出了直話,卻想不到村長說這話有來因,他已經(jīng)受了林吉康的委托。伊新叔不答應,丟了自己的面子,所以裝出毫無關(guān)系似的,探探伊新叔的口氣。果然不出他所料,伊新叔一聽見這話不管是真是假,就火氣直沖。 “就等他關(guān)了門再說!”林吉康笑了一笑說。他心里便在盤算,怎樣報這一口氣。 他現(xiàn)在不再顯明的急忙的來對付伊新叔,他要慢慢的使伊新叔虧本下去。最先他只把他隆茂醬油店的醬油減低了一兩個銅板的價錢。 北(石契)市到薛家村只有二里半路程,眨一眨眼就到。每天每天薛家村里的人總有幾個到北(石契)市去。雖然隆茂的醬油只減低了一兩個銅板,薛家村里的人也就立刻知道。大家并不在乎這二里半路,一聽到這消息,便提著瓶子往北(石契)市去了。 “年頭真壞!”伊新叔嘆息著說,他還沒有想到又有人在捉弄他。他覺得醬油生意本來就不大,不肯跟著跌,想留著看看風色。 過了不久,老酒的行情卻提高了。許多人在講說是今年的酒捐要加了,從前是一缸五元,今年會加到七元。糯米呢,因為時局不太平,又將和南稻谷一齊漲了起來。 “這里賺不來,那里賺!”伊新叔想。他打了一下算盤,看看糯米的價錢還漲得不多,連忙辦好一筆現(xiàn)款,收進了一批陳酒。 果然谷價又繼續(xù)漲了,伊新叔心里很喜歡。老酒的行情也已繼續(xù)漲了起來,伊新叔也跟著行情走。 但是不多幾天,隆茂的老酒卻跌價了。伊新叔不相信以后會再便宜,他要留著日后賣,寧可眼前沒有生意,也不肯跟著跌。于是伊新叔這里的老酒主顧又到北(石契)市去了。 北(石契)市的隆茂醬油店跌了幾天,又漲了起來,漲了一點,又跌了下來,伊新叔愈加以為林吉康沒有把握,愈加不肯跟著走。 九月一到,包酒捐的人來了。并沒有加錢。時局也已安定下來。老酒的行情又跌了,伊新叔這時才知道上了當,趕快跟著人家跌了價。但隆茂仿佛比他更恐慌似的,賣得比別人家更便宜,跌了又跌,跌了又跌,三十個銅板一斤的老酒,竟會一直跌到二十個銅板。 伊新叔現(xiàn)在不能不跟著走了。別的店鋪可以把酒積存起來,過了一年半載再賣,他可不能。他的本錢要還,利息又重,留上一年半載,誰曉得那時還會再跌不會呢!單是利上加利也就夠了。 這一次虧本幾乎和米生意差不多,使他起了極大的恐慌。他現(xiàn)在連醬油也不敢不跌價了。 然而伊新叔是一生做生意的,人家店鋪的發(fā)達或倒閉,他看見了不曉得多少次。他一方面謹慎,一方面也有著相當?shù)哪懥。他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負了債,他仍有別的希望。 “二十幾歲起到現(xiàn)在啦!”他說!邦^幾年單做南貨生意也弄得好好的!” “看著吧!”林吉康略略的說,“看你現(xiàn)在怎樣!” 他又開始叫天生祥南貨店廉價了。從北(石契)市到薛家村,他叫人一路貼著很觸目的大廉價廣告。這時正是年關(guān)將近,家家戶戶采胸南貨最多的時候,往年逢到配貨的人家送一包祭灶果的,現(xiàn)地天生祥送兩包了,而且價錢又便宜了許多。薛家村里的人又往北(石契)市去了。到了十二月十五,昌祥南貨店還沒有過年的氣象。伊新叔跟著廉起價來,但還是生意不多。平日常常到他店堂里來坐著閑談的那些人,現(xiàn)在也幾乎絕跡了,他們一到年關(guān),也有了忙碌的事情。同時銀根也緊縮起來,上行一家一家的來了信,開了清單來,錢莊里也來催他解款了。 伊新叔看看沒有一點希望了。這一年來為了造屋子,用完了錢還借了一些債,滿以為一年半載可以賺出來還清,卻不料米和酒虧了本,現(xiàn)在南貨又賺不得錢。倘不是他為人謙和,昌祥南貨店的招牌老,信用好,早已沒有轉(zhuǎn)折的余地,關(guān)上門辦倒帳了。幸虧薛家村里的一些婆婆嫂嫂對他好,信任他,兒子丈夫寄來的過年款或自己的私錢,五十一百的拿到他那里來存放,解了他的圍。 年關(guān)終于過去了。伊新叔自己知道未來的日子更可怕,結(jié)果怎樣幾乎不愿想了。但他也不能不自己哄騙著自己,說: “今年再來過!一年有一年的運氣!林吉康不見得會長久好下去,他倒起來更快!那害人的東西,他倒了,沒有一點退路,我倒了還可以做‘稱手’過日子的!” 真的,伊新叔沒有本錢,可以做“稱手”過日子的。一年到頭有得東西稱。白菜,蘿菔,毛筍,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還有逢二四五七九的柴。 單是稱柴的生意也夠忙碌了,今天跑這里兜主顧,明天跑那里兜主顧。 “這柴包你不潮濕!”他看見品生嬸在用手插到柴把心里去,就立刻從橋上站起來,止住了她,說!坝袧癫,我會給你揀出的!價錢不能再便宜了,五元二角算。” “可以少一點嗎?”品生嬸問了。 “給你稱得好一點吧。”伊新叔回答說!皟r錢有行情,別地方什么價錢,我們這里也什么價錢,不能多也不能少的。買柴比不得買別的東西。我自己家里燒的也是柴,巴不得它便宜一點的。就是這兩擔嗎?——來,抬起來!——四十八!——你看,這樣大的一頭柴,只有四十八斤,燥得真可以了!——五十!——五十一!——四十九!……” 軋軋軋軋…… 軋米船在河北橋的埠頭邊響起來了。 伊新叔的眼前全是窒息的黑圈,滾著滾著,籠罩在他的四圍,他透不過氣,也睜不開眼來,他覺得自己癱軟得非?膳拢B忙又拖著秤坐倒在橋上。 軋軋軋軋…… 他聽見自己的心也大聲的響了起來。它在用力的撞著。他覺得他身內(nèi)的精力,全給它撞走了,那里面空得那么可怕,正像昌祥南貨店一樣,門開著,東西擺著,招牌掛著,但暗地里已經(jīng)虧了本錢,棧房里的貨舊的完了,新的沒有進,外面背了一身債,毛一樣的多…… “稱一斤三全,伊新叔!”吉生伯母來買東西了。 伊新叔開開柜屜來,只剩了半斤龍眼。 他跑到棧房里,那里只有生了白花的黑棗。 再跑到柜臺內(nèi),拉出幾只柜屜來看,那里都是空的。他連忙遮住了吉生伯母的眼光,急速地推進了柜屜。 “賣完了,下午給你送來,好么?” 吉生伯母搖了搖頭,走了。 他看見她的眼光里含著譏笑的神情,仿佛在說:“你立刻要辦倒賬啦!我知道!” “一聽罐頭筍!”本全嬸站在柜臺外,說。 “請坐!請坐!”伊新叔連忙鎮(zhèn)定下來,讓笑容露在臉上,說。一面怕她看見不自然的神色,立刻轉(zhuǎn)過身來,走到了櫥邊。 他呆了一會,像在思索什么似的,總算找到了一聽。抹了一抹灰。 “怎么生了銹?揀一聽好的吧!”本全嬸瞪起奇異的眼光,說。 “外面不要緊,外面不要緊!運貨的時候下了雨,所以生銹啦。你拿去不妨,開開來壞了再來換吧!”他這么說著,心里又起了恐慌。他看見本全嬸瞪著眼在探看他的神色,估量店內(nèi)的貨物。她拿著罐頭筍走了,她仿佛在暗地說:“昌祥南貨店要倒啦!” “要倒啦!要倒啦!”伊新叔聽見她走出店門在對許多人說。 “要倒啦!要倒啦!”外面的人全在和著,向他這邊走了過來。 伊新叔連忙開開后門,走到了橋上。 “柴錢一總多少,請你代我墊付了吧!”品生嬸說。 這話不對,她有錢存在他這里,現(xiàn)在要還了! “我五十!” “我一百!” “我三百!” “還給我!伊新叔!” “……” “……” “……” 軋軋軋軋…… “把新屋子賣給我償債!” 軋軋軋軋…… “把店屋讓給我!” 軋軋軋軋…… 長生嫂,萬福嬸,威康伯母,阿林侄,貴財叔,明發(fā)怕,本全嬸,辛生公,阿根嫂,梅生駝背,阿李拐腳,三麻皮,上行,錢莊……全來了,黑圈似的漫山遍野的向他滾了過來。 伊新叔從橋欄上站了起來,把柴秤丟在一邊。他知道現(xiàn)在連這一分行業(yè)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他必須立刻離開這里。 “好吧,好吧,明天是市日。明天再來!包你們有辦法的!” 他說著從橋上走了下來。 軋軋軋軋…… 他聽見自己的腳步也在大聲的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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