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 我有一陣子分外喜歡一家小鋪子,它緊挨著我家的弄口,店的門面窄窄的,裝修得毫不闊氣,給人一種經(jīng)濟小店的實惠感。那兒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甜面包、干果、扇牌洗衣皂啦,還有假刀假槍香煙什么的。靠近它,能聞到淡淡的甘草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這是世上最好聞的氣味。 店鋪的老板娘是我同學(xué)柯玲玲的母親,她是個標致的女人,長得高大豐滿,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雖然聽人傳聞她不怎么規(guī)矩,但我仍有點喜歡她,就因為她待人和藹可親,總給人一種暖烘烘的感覺。 我有事沒事常去那兒,有時手伸在口袋里盤算著如何將零花錢平分為30份,每天既能花費又不超支,有時則同柯玲玲或者她的母親談天。她的母親阿夏終年坐在店鋪中,帶著淺笑收錢發(fā)貨,或是邊聊天邊整理貨架,那時她腕子上的銀首飾就叮當(dāng)作響,她會說許多令人吃驚的消息,比方她說看眉毛可以鑒定一個女孩是否貞潔;她還說自己年輕時曾有位少爺追求她,那少爺一表人才,風(fēng)度翩翩,后來他家干涉才拆散了他們。再后來,他娶了大戶人家的小姐,可那小姐根本不愛他。她說話時夾雜著罵人的粗話,可表情卻凄凄慘慘,很像個少女,讓人感覺難以言表的別扭。 阿夏說她的戀愛史時,根本就不回避她的丈夫老柯。老柯黑瘦黑瘦的,很結(jié)實,像個鐵打的人物。他似乎不怎么說話,開口就是一種急促的喝令,“快來”“撿進去”之類的。但他只對女兒柯玲玲吆五喝六,而且,柯玲玲絲毫不感覺委屈,她會把手頭的絲線一放,站起來叫道:“曉得了,老棺材! 老柯幾乎不同阿夏說話,他只曉得干活,用一個巨大的榔頭把舊鐵皮砸平·然后做成個大垃圾桶,豎在鋪子邊,給顧客扔紙屑紙盒用。有幾次,我還看見他蹲在垃圾桶邊翻著,把里面的廢紙扎起來拿去賣,偶爾撿到一只酒瓶,他會珍惜地將它擦拭干凈,然后拿回店堂中。他干這一切時,手腳利落,臉上帶著一種自負的表情。 我母親原本就不是那種把女兒盯得很緊的人,況且,她曾在家長會上遇到過阿夏,阿夏熱情似火,因此母親曾同她攀談過幾次,算是有了幾分交情。所以,她基本上不阻攔我去小鋪子。有時,母親會問我們在鋪子談?wù)撌裁矗視蓖ㄍǖ卣f阿夏的戀愛史,她的少爺以及她輝煌的戀愛史都讓我念念不忘。特別是她談及這一切時的詭秘神態(tài),讓我覺察她的心不死,仍和年輕時一樣愛著那少爺。母親聽罷,往往責(zé)怪阿夏太隨便,也不知害羞,但她的口吻卻是輕描淡寫,仿佛只是說阿夏蠢,不怎么聰明。 夏天到了,阿夏仿佛穿得更花哨了?铝崃峒也⒉桓辉#_的是夫妻店,盈利甚微。她家吃得很節(jié)省,但因為這對母女都酷愛打扮,講究在服飾上翻新花樣,所以每到月底,總能聽到阿夏對老柯說:“這個月又虧空了! 老柯往往就裝聾作啞。他不像個老板,倒像個她手下的伙計。阿夏喊窮時,他總是抄起兩把小笤帚,把鋪子前前后后掃個一塵不染。 阿夏罵句粗話,臉上卻是笑的。她身上穿著花襯衣,是那種花朵很大的纖維布?铝崃岽┑氖峭瑯踊ㄉ幕ú。她們母女兩個都愛鮮艷,因此常從同一種料子里套裁衣服?铝崃崮悄晔鍤q,但她喜歡盤著發(fā),打扮得像二十出頭待嫁的姑娘;而阿夏也喜歡弄個發(fā)髻盤起來,再敷上些粉,使臉孔年輕些,這樣一折中,這對母女就宛如一對姐妹。 這個夏天,阿夏穿得酷似二十歲。她頻頻添置新裝。買新衣服的錢來自寄售店,因為她家總像連軸轉(zhuǎn)似的收到舊貨寄售商店的領(lǐng)款單。阿夏賣了不少冬季的半舊衣物,她那種一天也等不得的愛美之心,是別人難以想象的。柯玲玲顯然對母親只顧眼前的做法很反感。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她嘟著嘴,熟門熟路地在寄售商店領(lǐng)款處點錢。她發(fā)現(xiàn)了我,猛地一驚,手忙腳亂地把錢塞進褲袋。她對家庭的內(nèi)幕從來都守口如瓶,即使在我倆好得難舍難分時,她也是對這個問題躲躲閃閃,小心地守護著。 我仍是常往小鋪子走,在每一種氣候里,小鋪子透出的甘草香味都能讓我從中找到一種甜絲絲的寧靜?铝崃崮悄昃鸵验_始學(xué)繡枕套了,把鴛鴦蝴蝶都繡得像活的一樣。她說枕套是繡了送給一個遠房舅舅的。那個舅舅多年未聯(lián)系,剛聯(lián)絡(luò)上的,他無兒無女,想收她做干女兒。她說那舅舅闊極了,一見面就給了她100塊見面禮。 阿夏懶洋洋地聽著,沒插嘴,但她心情不錯,有人來買貨,她就豎起手指,有說有笑,或者笑得雙肩亂顫。老柯也不管她們母女如何快樂,只是悶頭干活,要么就是言簡意賅地說:“闊氣?人家花100塊錢就能買個女兒!” 不久,柯玲玲的遠房舅舅就常來常往了。每次來,他都不空手,帶著糕點水果,還給這對母女買衣料。那是個秀氣的男人,鼻子很挺拔,穿著十分考究。但他從不微笑,總是微鎖著眉,腿微微抖動著,他的臉白得有些發(fā)青,顯出病態(tài)。他在場時,阿夏總是滔滔不絕說著話,眼泛著光,待人接物格外周到?铝崃嵋诧@得激動,她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卜分勤快地為他點煙送茶。 然而好景不長,夏末的一天,小鋪子中傳來了阿夏凄慘的叫聲,原來那兒發(fā)生了械斗。老柯舉著那把砸鐵皮的巨大榔頭要敲打那位堂舅,他說那家伙在打這對母女的壞主意。而那遠親卻點著老柯罵他神經(jīng)病,罵他是垃圾。柯玲玲早就躲起來了,她怕H{家丑,可又無能為力,于是只好做鴕鳥,躲起來自欺欺人。阿夏卻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她沖上去,把他們推開,用頭撞他們的胸。她沒有同定的對手,她對他們是各打五十大板,一直是站在處于劣勢者的那一邊。老柯?lián)]舞榔頭時,她就罵老柯;遠親叫罵時她就罵遠親。她罵他們時,神情泰然,就像他們是她的兩個不肖之子,她的罵聲中飽含恨鐵不成鋼的悲切。 事過之后,這位富有而又漂亮的遠親徹底從小鋪子里消失了,但他的“幽靈”卻鬧得小鋪子不得安寧。阿夏常常神秘地失蹤個半天一天,由柯玲玲為她守著小鋪子。夜里總能聽見這對夫婦的爭吵聲,有時,老柯還舉著刀追出來,要殺阿夏。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我母親終于也聽到r這些傳聞,這使她很干脆地扯斷了與阿夏的交情,鄭重地警告我不準再去小鋪子,她的意思是“近墨者黑”,怕我學(xué)壞。 我永遠也無法把阿夏看成個壞女人,因為她是一個對大人對小孩都用好聲氣說話的人,可我難以違抗母親。接連幾天路過小鋪子,我都全神貫注地看腳面,逃也似的跑開,但心里卻惶惶然,極為心酸。本來,同她們在一起是我生活中的一點快樂,現(xiàn)在少了這個內(nèi)容,日子突如其來地變得索然寡味。 每天上學(xué),我總能遇上柯玲玲。她是個敏感的女孩,罕見地具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她的資格甚至比她的母親還老。她淡淡地同我交往,一句也不提我不去小鋪子的事,也許她覺得把這看成極平常的事才不至于損傷她的自尊心。 不久,我連續(xù)發(fā)高燒,倒在病床上說胡話,事后母親說我屢屢叫“柯玲玲”,我也不知為何對這小鋪子的人魂牽夢縈。我這份念念不忘,終于感動了上蒼。有一天下午,阿夏突然來看望我了。她和藹地笑著,兩頰紅彤彤的。她說中午打了個盹,夢見我了,于是就覺得非來不可。阿夏年近四十,但她穿得酷似二十歲。她坐下,抻了抻衣服,說:“女人真難做呀!” 她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甘草的甜味,而且,她還帶給我一小包甜橄欖,說是福建產(chǎn)的,就賣剩這一些了,她舍不得再賣了,留了好些天。她知道我愛吃甜橄欖,曾經(jīng)戲稱我是“橄欖大王”。她在說到“留了好些天”時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覺得為難,她立刻寬容地把話岔開。大人們都說阿夏太隨便,其實她只是太散淡,她對周圍人的好惡、對公認的生活方式都不怎么上心,甚至有點不以為然。那天那個冗長的下午,她又提及了年輕時的戀人,那位英俊的少爺,她還暗示他近來又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她說了很多,帶著無奈和宿命的觀點。說完之后,她才跳起來,說店里只剩老柯一個人,他會發(fā)怒的。她邊走邊回頭央求我為她保密,她還答應(yīng)過幾天再來。 可她終于沒來。有關(guān)她的消息卻源源不斷地傳來,都說那個遠房舅舅就是阿夏的早年戀人,他中年喪妻,于是就找上門來,又把阿夏勾引走了。我不相信那個小鋪子會沒了老板娘,于是支撐著去看。結(jié)果,那小鋪子上著鋪板,居然大白天就打烊了。我沒去后門找阿夏,因為那兒絕對不會有她;如果她在,她不會讓小鋪子打烊的,她會端坐在柜臺后,直到夜深人靜。P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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