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綠青蛙 吉普車來到槐花洲那天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起初,它像一只墨綠色的大青蛙,瞪著兩只圓鼓鼓的眼睛,在鄉(xiāng)路上緩緩爬行。后來,它漸漸變大,在上午的太陽光中,露出粗大的車輪、觸須一樣的后視鏡,還有閃閃發(fā)亮的玻璃窗。 槐花洲的人,幸好見識過村里剛買的大解放卡車,才沒有對這威風(fēng)凜凜的家伙感到驚奇。不過,他們還是多少被嚇著了,因為在它的頂棚上面,耀武揚威地蹲著兩只燈,大白天里唰唰地閃著紅光。 我在打麥場上練習(xí)騎自行車,我妹妹初果在后面幫我扶車子。打麥場在村西頭,有小半個村莊那么大,場邊立著幾個金黃色的麥秸垛。 初果是個八歲的小孩兒,比我足足小了四歲。她長得圓滾滾的,臉盤、手腳、胳膊、腿,都像發(fā)好的面,揉捏成了不同的形狀。她只有眼睛長得比較瘦小。 我給她取了個外號,名叫小肥鴨。頭一次聽到這不雅的外號時,她哭了。父親兇巴巴地朝我瞪眼,警告我不許欺負她。父親越恐嚇,我越叫她:小肥鴨,胖墩墩的小肥鴨! 但不管我怎么對她,她都搖搖擺擺地跟著我,跑前跑后,像個小跟班,特別沒有個性。 鄉(xiāng)路緊挨著打麥場。它是一條泥路,晴天還好一點,雨天就泥濘不堪。吉普車跌跌撞撞地開過去后,小武和梭子騎上自行車拐下打麥場,一個勁猛追。他們幾個男孩子也在打麥場上騎車瞎玩,主要是看我的笑話。因為我之前不會騎自行車。 “是公安的車!” 梭子邊騎邊回頭朝我和初果喊,嗓門大得像敲鑼,顯示著他的見多識廣。 我握住自行車把,左腳支在腳鐙子上,看著墨綠色的吉普車駛到村頭的老紫槐樹下。小武和梭子撅著屁股騎著自行車,已經(jīng)追上去了。他們倆一左一右,像在給那家伙保駕護航。 “原來是公安的車!“初果喊道。她的樣子也像鴨子那么愚蠢!耙惠v大車!比拖拉機大多了!” 她用征詢的眼光望著我,希望我能像小武和梭子那樣,盡快參與到一場令人興奮的什么事件當中。 我用力踏住腳鐙子,右腳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做出要助跑的樣子。但我的手和腿都抖個不停,事實上,我比她還興奮和緊張。我知道那輛綠家伙的來意,它背后有不小的文章。我想盡快跑回去,看看車上的人在做什么,不過還是克制住了。 當我又繞著打麥場騎行了兩圈才回去的時候,綠吉普已經(jīng)停在我們家門前的紫槐廣場邊上了。我們家門前的大街叫紫槐街,是村里的中心街道,我家和西鄰我叔叔家在村頭上,靠近那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老紫槐。老紫槐一定是有些來歷的,否則也不會在村頭專門為它修了個紫槐廣場。而且,村里最老的老賈頭爺爺說,他爺爺?shù)臓敔斈菚r候,就有紫槐廣場了。 公安到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大半個村莊。男人們扛著鋤頭,直接從莊稼地里奔向紫槐廣場,圍著車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村里的婦女則聚集在老紫槐樹下,指指點點,嘰嘰喳喳。 我把自行車支在院子里,踩著一架竹梯,爬到院子西南角的廁所頂上。父親給廁所修了水泥頂,是個長寬各兩米的小平臺,但需要踩著梯子才能爬上來。廁所旁邊栽了一棵棗樹,茂密的葉子恰好能把我安全地遮擋住。 我的貓比我搶先一步,但它是抱著棗樹的樹干躥上來的。這當然是它的強項了,雖然有一只名叫細眼兒的討厭的大狼狗,被父親用鐵鏈子拴在樹干上,但它每次都能靈巧地躲過細眼兒的撲追,安全地躍上樹干,爬到樹頂上去。細眼兒每次都氣得要命,仰著脖子朝貓汪汪地怒吼。我的小貓這時候就表現(xiàn)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抱住一根樹枝,歪扭著脖子,朝細眼兒拋下幾個調(diào)皮的眼神,有時還壞笑——下。 貓叫小胡琴,是一只母貓,我從外公家里帶來的。外公有一把二胡,只要他把左腿往右腿上一架,琴筒在左腿上一放,貓就悄悄地在他旁邊蹲坐下來,兩只小耳朵起勁地豎著,聽得如癡如醉。那時候它剛被抱回家不久,小得只有外公手掌那么點。外公視它為自己的知音,就給它取名小胡琴了。 在小平臺上,我不僅能輕而易舉地看到整個院子,而且還能透過窗戶,看到屋里的一部分。小武和梭子把自行車支在院墻外面,各自踩著車座,扒住院墻,往我們家里窺探。 父親和公安在屋里小聲說話,故意把氣氛弄得很神秘,以顯示他作為村支書的某種特權(quán)。 “那是當然了!如果達到一定的數(shù)額,這種行為就是涉嫌破壞生產(chǎn)經(jīng)營罪。刑法第二百六十七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可以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jié)嚴重的,還要延長到三年以上七年以下呢!惫簿值娜苏f。 “哦……犯罪……嫌疑人……這么嚴重啊?”我父親一字一頓地重復(fù)著“犯罪嫌疑人”五個字。他對它們感到很陌生,看來平時不太接觸這樣的字眼。 …… P2-6 住在墻上的兔子 ————《初朵的秋天》后記 寫《初朵的秋天》的整個過程中,童年記憶如一本圖畫書,在我的腦海中一頁一頁翻動不止。落滿銀杏葉子的河灘,逶迤狹長的鄉(xiāng)路,頂著麥秸垛的打麥場,綠油油的花生地,昏暗神秘的代銷店,讀書郎朗的小學(xué)校,開滿花朵的大槐樹。騎著自行車在打麥場和鄉(xiāng)路上瘋跑的少年,孤獨地走在墻根陰影里的我,永遠坐在炕上糊紙盒子的奶奶,繡花和薅兔毛的母親,胖胖的小妹妹…… 現(xiàn)在,天光昏暗,春節(jié)還沒完全過去,但不知為何,外面一片清寂,連零星燃響的鞭炮聲都沒有,不禁令我疑惑,昨天我是不是真的曾經(jīng)回到過那個被我命名為“槐花洲”的村莊。千真萬確,父母和姐妹的容顏,熱熱的土炕,大鍋里做的飯菜,還有猶在耳邊的鄉(xiāng)音,這一切都在提醒我,昨天我的確穿過那條鄉(xiāng)路,回到“槐花洲”,與父母和姐妹完成了一場儀式化的短暫相聚。我們姐妹四人帶著各自的孩子,穿過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村街,去給村里的親戚長輩拜年。鄉(xiāng)路和村街當然都變了樣子,鋪上了干凈平整的水泥,不再是過去黃騰騰的土路。幾個孩子中,兩個大的已經(jīng)讀高中,兩個小的只有九歲。讀高中的外甥安靜地跟大人走在一起,兩個九歲的孩子則興奮地歡叫,奔跑,追逐,頭上滲著亮亮的汗珠。 恍惚間,我感覺那兩個孩子正是小時候的我,然而,一切卻那么不合拍————顯然他們就是他們,無法跟我記憶里的孩子進行哪怕一點點的置換。在伯父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貼墻修建的兔窩,那一格格像樓房窗口似的窩里,臥著一只只長毛兔,它們正是《初朵的秋天》里的那些兔子。我長久地佇立在兔窩前,看著那些熟悉而遙遠的小動物,看著鋪在它們身下的晾干的花生蔓,眼眶慢慢地濕潤了。自從離開“槐花洲”外出求學(xué),到后來在城市安家,我大約有三十年沒有看到過這種長毛兔了。母親早已不養(yǎng)兔子,村里那些曾經(jīng)以售賣兔毛貼補家用的人家,如今也在果樹及其它領(lǐng)域找到了賺錢的途徑。以往春節(jié)時去給伯父拜年,總是行色匆匆,也從未發(fā)現(xiàn)伯父家里竟然還養(yǎng)著兔子。大概因為剛剛寫了《初朵的秋天》,昨天,我才敏感地注意到了它們,那些讓我想哭泣的小動物。它們住在樓房一樣的格子間里,樓房用水泥板建成,每一個格子間都安裝著鐵絲網(wǎng)做成的門,那些網(wǎng)看起來很像城里窗戶上的防盜網(wǎng)。 是的,這正是我記憶里的那些格子間,那些兔子,住在墻上的兔子。村莊的許多地方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包括我小時候住過的老房子,其實也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場變故中被父母賣掉。如今父母住的房子,早已不是過去我記憶中的了。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想哭泣的原因————惟有在伯父家院子里看到的那些兔窩,那些兔子,它們沒有背叛我的記憶,還一如既往地待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等著我回去相認。 從伯父家里出來,走在村街上,我們遇到一個中年男人向我們問好。我依稀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熟悉的影子,卻想不起他是誰。但我確定,他一定是我兒時的伙伴,曾經(jīng)騎著大金鹿自行車,鳴著鈴聲,在鄉(xiāng)路上風(fēng)馳電掣地騎來騎去的那些野小子中的一個。他是《初朵的秋天》里的小武,是梭子,是許多小武和梭子中的一個。顯然,他當年沒有像我一樣考上中專或是大學(xué),從而把戶口帶到城里,而是永遠地留在了“槐花洲”,在那里娶妻生子,延續(xù)舊日的生活,或者跟其他村人一起,不經(jīng)意地隨手拋棄著某些舊日的生活,投入往前奔跑的歲月。 其實,不僅僅是春節(jié),每次回鄉(xiāng),返回城里后我都要難過幾日。幾個姐妹分別住在不同的地方,每年相聚的次數(shù)也是屈指可數(shù)。那些關(guān)于各自生活的敘談,每次都提醒我,我們早已不是童年的我們。我那曾經(jīng)像初苗一樣會拉小提琴和彈吉它的大姐,如今可能根本想不起那兩樣樂器了。小妹依然胖胖的,哪怕偶爾從一瞬間窺見初果的純稚,我也會感到一種如獲至寶的喜悅。是啊,我們都長大了,正在慢慢變老,童年擁有的一切,正被歲月抽絲剝繭般地偷走。如今的孩子,基本都是獨生子女,他們無法想象有好幾個兄弟姊妹的那種家庭生活是什么樣子。我一直對遺傳基因感到神秘費解,比如我們姐妹四人個個性情不同,某些方面甚至相差萬里。我在家里排行老二,從小就比其她三個姐妹敏感,到如今依然如此。性情個個不同的幾個孩子,免不了互相之間有親疏之分,我記得小時候我跟大妹妹特別好,而我的姐姐則跟小妹妹特別好。我在《初朵的秋天》里很用力地寫了四姐妹之間的情感發(fā)展,希望能讓現(xiàn)在的孩子了解這種他們不曾經(jīng)歷過的情感。當然,現(xiàn)在開放二胎了,像我兒子鋼镚這么大的獨子,有些人可能會有弟弟或妹妹了,他們將不再孤獨,同時也將面臨相處中的各種情感問題,我希望他們從這本書里學(xué)習(xí)到跟弟弟妹妹相處的方式。 我的兒子鋼镚已經(jīng)快十歲了。這些年,跟他講講我的童年的欲念時常會有,但每當它冒頭的時候,我又感到一種敘說的艱難;蛟S正因為此,才促成了《初朵的秋天》的創(chuàng)作。在動筆寫的時候,我將之定義為“一部以兒童視角來完成敘述的成長小說”,我想,這或許是讓鋼镚了解我童年時生活的最佳方式。父母把生命賦予了兒女,他們之間總要互相了解。 跟鋼镚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們的父母也差不多處在我這樣的年齡。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這一代人,我們經(jīng)歷了不同的歷史轉(zhuǎn)型,時代烙印不可避免地讓我們成為了極為特殊的一代人。比如說,“包干到戶”,這個詞匯出現(xiàn)在《初朵的秋天》里,肯定會讓小讀者們感到陌生。我還記得,家家戶戶擁有了自己的土地之后,膠東南部一帶農(nóng)作物以小麥、花生為主,我們家里正是靠著秋季賣花生所得,及賣兔毛所得的幾千塊錢,供養(yǎng)著姐妹四人上學(xué)讀書。那個年代,莊稼和我們的關(guān)系是那么密切,如今的孩子不可能懂得。還比如,我小時候其實是像初苗那樣,狂熱地夢想成為一名歌唱演員的,甚至計劃過偷偷給當時的東方歌舞團團長王昆寫信自薦。而我的姐姐,她其實很想當一名作家。當她從師范學(xué)校放暑假回家后,我偷偷發(fā)現(xiàn)她在一個塑料皮本上寫下的小說開頭后,我難以形容那一刻的震驚。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和姐姐在跟著收音機學(xué)唱程琳的歌《酒干倘賣無》,母親卻逼我們?nèi)セㄉ乩锇尾荩液藓薜貙憬阏f————媽根本不懂我們的理想,我們將來一定不能這樣對待我們的孩子。呵呵,我們那時候的理想,不知道會不會被如今的孩子笑話,但每每回憶到那些,我就有種想要對鋼镚敘說的沖動。希望如今的孩子人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不要管那理想有多么狂妄,它一定是美的。我還希望如今的孩子能夠熱愛大自然,熱愛動物。我在書里寫到了狗和貓。我小時候曾經(jīng)有一只貓玩伴,有一天,它誤食了鼠藥,我把它抱在懷里,三天三夜,它最終掙扎著死去了。它死去之后,我用被子在炕上圍了一塊區(qū)域,把它放在那里,不許任何人碰它……孩子們必須知道,動物永遠都是我們的朋友。 因此,我們需要讓我們的兒女了解我們,了解我們成長的那個年代。我也希望《初朵的秋天》能給跟我同齡的父母們帶來一絲童真的慰藉,帶你們回到正在漸漸丟失的記憶。我更希望,你們能跟著孩子一起閱讀這本書,并把童年時代那些跟莊稼有關(guān)的故事,講給自己的孩子聽。 最后,我想說,我是一個從事了十五年成人文學(xué)寫作的作家。我非常欣慰和感動,我的第一部兒童文學(xué)作品奉獻給了我的回憶,奉獻給了《初朵的秋天》。 二○一六年二月十一日,春節(jié),于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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