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莫不飲食,而鮮能知味。梁實秋先生無疑是一位知味者。本書為收錄梁實秋先生美食散文最全的一本,配以作者私人珍貴老照片。梁實秋的散文成就最高,其文曠達幽默,談起吃來,引經(jīng)據(jù)典,信手拈來。 目錄: 《蟹》《筍》《栗子》《茄子》《蓮子》《黃魚》《豆腐》《海參》《白肉》《干貝》《臘肉》《菠菜》《火腿》《餃子》《湯包》《菜包》《烙餅》《薄餅》《面條》《煎餛飩》《滿漢細點》《醬菜》《魚丸》《熗青蛤》《核桃酪》《溜黃菜》《豆汁兒》《韭菜簍》《炸丸子》《核桃腰》《燒鴨》《醋溜魚》《烤羊肉》《獅子頭》《兩做魚》《佛跳墻》《爆雙脆》《瓦塊魚》《咖喱雞》《燒羊肉》《烏魚錢》《糟蒸鴨肝》《芙蓉雞片》《生炒鱔魚絲》《饞》《炸活魚》《北平的零食小販》《酸梅湯與糖葫蘆》《吃相》《粥》蟹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臺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饗了我兩只,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chǎn)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七尖八團,七月里吃尖臍(雄),八月里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jié)。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jié),家里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只,一尖一團。照例通知長發(fā)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殺風景的事。《晉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里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干凈,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后院采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在餐館里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方法是放在籠屜里整只的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余,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后才應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分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制,旋床子定制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為是老主顧,伙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伙計還有一個絕招,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只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咔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后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jù)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后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氽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灑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氽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后照應,猶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惟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面作樣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吨芏Y·天官·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鼻嘀菰谏綎|,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他從家鄉(xiāng)帶了一小壇蟹醬給我。打開壇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面,加進一兩匙蟹醬,豈只是“清水變雞湯”?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臺威海衛(wèi),停泊之后,舢板云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于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只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柜里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墒枪湃擞涊d確有其事!肚瀹愪洝罚骸盁坌医,吳中貢糖蟹。”《夢溪筆談》:“大業(yè)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趾呜肥忍切贰4蟮帜先耸认,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于北俗也!比缃癖比藳]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只吃過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火腿從前北方人不懂吃火腿,嫌火腿有一股陳腐的油膩澀味,也許是不善處理,把“滴油”一部分未加削裁就吃下去了,當然會吃得舌矯不能下,好像舌頭要粘住上膛一樣。有些北方人見了火腿就發(fā)怵,總覺得沒有清醬肉爽口。后來許多北方人也能欣賞火腿,不過火腿究竟是南貨,在北方不是頂流行的食物。道地的北方餐館做菜配料,絕無使用火腿,永遠是清醬肉。事實上,清醬肉也的確很好,我每次作江南游總是攜帶幾方清醬肉,分饋親友,無不贊美。只是清醬肉要輸火腿特有的一段香;鹜鹊臍v史且不去談他。也許是宋朝大破金兵的宗澤于無意中所發(fā)明。宗澤是義烏人,在金華之東。所以直到如今,凡火腿必曰金華火腿。東陽縣亦在金華附近,《東陽縣志》云:“薰蹄,俗謂火腿,其實煙薰,非火也。腌曬薰將如法者,果勝常品,以所腌之鹽必臺鹽,所薰之煙必松煙,氣香烈而善入,制之及時如法,故久而彌旨!被鹜戎谱鞣椒ㄒ嗖槐丶毦,總之手續(xù)及材料必定很有考究。東陽上蔣村蔣氏一族大部分以制火腿為業(yè),故“蔣腿”特為著名。金華本地常不能吃到好的火腿,上品均已行銷各地。我在上海時,每經(jīng)大馬路,輒至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錢,店員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鮮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飯為無上妙品。至今思之猶有余香。一九二六年冬,某日吳梅先生宴東南大學同仁于南京北萬全,予亦叨陪。席間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邊大瓷盤,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見方高寸許之小塊,二三十塊矗立于盤中,純由醇釀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鮮美無與倫比。先生微酡,擊案高歌,盛會難忘,于今已有半個世紀有余?箲(zhàn)時,某日張道藩先生召飲于重慶之留春塢。留春塢是云南館子。云南的食物產(chǎn)品,無論是蘿卜或是白菜都異常碩大,豬腿亦不例外。故云腿通常均較金華火腿為壯觀,脂多肉厚,雖香味稍遜,但是做叉燒火腿則特別出色。留春塢的叉燒火腿,大厚片烤熟夾面包,豐腴適口,較湖南館子的蜜汁火腿似乎猶勝一籌。臺灣氣候太熱,不適于制作火腿,但有不少人仿制,結果不是粗制濫造,便是腌曬不足急于發(fā)售,帶有死尸味;幸而無尸臭,亦是一味死咸,與“家鄉(xiāng)肉”無殊。逢年過節(jié),常收到禮物,火腿是其中一色。即使可以食用,其中那根大骨頭很難剔除,運斤猛斫,可能砍得稀巴爛而骨尚未斷,我一見火腿便覺束手無策,廉價出售不失為一辦法,否則只好央由菁清持往熟識商店請求代為肢解。有人告訴我,整只火腿煮熟是有訣竅的。法以整只火腿浸泡水中三數(shù)日,每日換水一二次,然后刮磨表面油漬,然后用鑿子挖出其中的骨頭(這層手續(xù)不易),然后用麻繩緊緊捆綁,下鍋煮沸二十分鐘,然后以微火煮兩小時,然后再大火煮沸,取出冷卻,即可食用。像這樣繁復的手續(xù),我們哪得工夫?不如買現(xiàn)成的火腿吃(臺北有兩家上海店可以買到),如果買不到,干脆不吃。有一次得到一只真的金華火腿,瘦小堅硬,大概是收藏有年。菁清持往熟識商肆,老板奏刀,砉的一聲,劈成兩截。他怔住了,鼻孔翕張,好像是嗅到了異味,驚叫:“這是道地的金華火腿,數(shù)十年不聞此味矣!”他嗅了又嗅不忍釋手,他要求把爪尖送給他,結果連蹄帶爪都送給他了。他說回家去要好好燉一鍋湯吃。美國的火腿,所謂ham,不是不好吃,是另一種東西。如果是烤出來的大塊火腿,表皮上烤出鳳梨似的斜方格,趁熱切大薄片而食之,亦頗可口,惟不可與金華火腿同日而語。“佛琴尼亞火腿”則又是一種貨色,色香味均略近似金華火腿,去骨者尤佳,常居海外的游子,得此聊勝于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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