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富礦


作者:葉煒     整理日期:2015-06-13 22:06:48

作者葉煒的鄉(xiāng)土中國的三部曲之一。小說中的麻莊,是魯南的一個小山村,故事主要圍繞著鄉(xiāng)土麻莊的礦和主人公麻姑展開。作者用飽蘸深情的細膩筆觸,通過精心錘煉的鄉(xiāng)土語言、強烈沖突的故事情節(jié)、生動真實的細節(jié)描寫,再現(xiàn)了改革開放以后當(dāng)代中國農(nóng)村礦產(chǎn)開發(fā)的故事。
  作者簡介:
  葉煒,本名劉業(yè)偉。1977年出生。棗莊山亭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與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中心在讀博士。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八屆高研班、首屆青年作家英語班學(xué)員。出版長篇小說《富礦》以及文學(xué)專著《葉圣陶家族的文脈傳奇》等著作10余部。在《作家》、《小說月報》等各類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及其他文字200余萬。獲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曾率中國作協(xié)青年作家代表團訪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青年項目的交流。
  目錄:
  上部麻姑卷
  0.傳說/002
  1.礦工/008
  2.情書/014
  3.瘋子/019
  4.招工/025
  5.礦上/029
  6.電視/033
  7.說媒/039
  8.麥秸/043
  9.私奔/047
  10.約會/052
  11.掏心/056
  12.掌舵/061上部麻姑卷0.傳說/0021.礦工/0082.情書/0143.瘋子/0194.招工/0255.礦上/0296.電視/0337.說媒/0398.麥秸/0439.私奔/04710.約會/05211.掏心/05612.掌舵/06113.相親/06514.出事/07115.娛樂/07516.下雪/08017.強奸/08718.堅強/09219.洗澡/10020.過年/10921.電影/11622.南場/12923.縣城/13624.道歉/14325.醫(yī)院/14826.檢查/15427.肖芳/16028.花燈/16629.流產(chǎn)/17330.仙姑/17931.毛衣/18732.借錢/19433.婚禮/20134.初夜/20935.鴛鴦/214下部大洋馬卷36.曖昧/22237.春天/23138.花鼓/23639.老來/24240.南場/24641.公社/25242.不孕/25843.借種/26344.授精/26945.革命/27446.爆炸/27847.告密/28348.舉報/28949.背叛/29450.癡迷/30051.自殺/30552.艱難/31153.女吊/31554.隱情/32155.翠葉/32656.殺人/33057.占有/33958.礦渣/34559.土地/34960.招工/35461.發(fā)喪/36362.前世/36963.電影/37464.失落/38065.答案/38466.夢境/39067.報仇/39568.判刑/40269.算計/40670.吃腥/41371.回家/4200.輪回/4290.傳說:
  麻莊人有好幾年沒有見到雪了。麻莊的氣候應(yīng)該是四季分明的,麻莊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連續(xù)幾年不下雪的怪事兒?隙ㄊ悄睦锍鰡栴}了。老人們說,這樣反常的天氣,是要出大事的征兆。早晚得出,看著吧,早晚得出。有人懷疑是開礦的緣故。千百年來,麻莊所在的蘇北魯南不知道涌現(xiàn)出了多少煤礦。麻莊周圍五十里以外都是煤礦。據(jù)說縣城旁邊最早的那個白土礦在北宋中期就開了,當(dāng)時地方太守蘇軾利用河道將白土礦的煤炭運往利國監(jiān)煉鐵,所造武器犀利異常。南宋以后,這里的煤礦業(yè)漸趨衰落,一直到中國的最后一個王朝搞洋務(wù)運動的時候,在這里創(chuàng)建了官督商辦復(fù)興煤礦,成為當(dāng)時國內(nèi)最大的民族資本煤礦之一。后來日本鬼子進中國了。小鬼子一肚子壞水,一進蘇北就像發(fā)情的狗一樣亂嗅,到處找礦,挖地下的寶貝。蘇北魯南地區(qū)豐厚的煤層遭到當(dāng)年日本鬼子的掠奪式開采,許多人那時候都給狗娘養(yǎng)的日本鬼子打工。鬼子不僅開礦,還奸女人。那些年礦區(qū)周圍的女人許多都挺起了大肚子。不知有多少女人為自己日漸隆起的肚子茶飯不思直至羞恨而死。把日本人趕出中國以后,蔣介石的人就來了。他們也忙著挖礦,給鬼子做工的那些礦工都被蔣介石重新派上了用場。聽說委員長在南方的老巢用的就是蘇北魯南的煤炭,他那個能折騰到美國去的寶貝婆娘就喜歡用蘇北魯南的煤來取暖。蘇北魯南的煤硬,燒起來火大。為了美人和江山,蔣介石就一火車一火車往南方拉煤。那幾年蘇北魯南的小煤礦到處都是,這里煤層埋得不像別處那么深,幾個生意人湊足錢買些簡單的開礦設(shè)備就干起來了。挖出煤炭來就賣給委員長的軍隊,價錢高著呢。共產(chǎn)黨把蔣介石趕到臺灣小島上以后,蘇北魯南地區(qū)的煤礦一下子就少多了。聽說后來老多西方人也都想進來開礦,被毛主席婉言拒絕了。六十年代初,毛主席號召資源自給,蘇北魯南的煤礦才又如牛毛一樣重新多了起來。這地下的寶貝一直挖到現(xiàn)在,一百年了,估計也挖不了多久了。老人們重重的嘆息聲,砸得麻莊年輕人的心尖兒疼。是啊,等煤炭挖空了以后,咱們麻莊周圍的地底下就只剩下空蕩蕩陰森森的巷道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巷道,走也走不到頭,像一個個巨大的迷宮和陷阱。咱們麻莊人每天都生活在陷阱之上。有個薩滿說,他多少年后要來蘇北魯南釣魚,因為那時候這里將成為一片汪洋。這樣的說法未免太讓人恐懼,但這里的人生性膽大,麻莊人更是如此。他們根本不相信薩滿的鬼話,也顧不了那個遙遠的將來,他們眼下只是想讓老天爺趕緊下一場大雪。天氣太干了,吹到臉上的風(fēng)能豁出血口子,比刀子還硬。因為好幾年沒有下過雪,麻莊女人的乳汁已經(jīng)逐漸變成了黃色、褐色、黑色,吃這種乳汁長大的孩子,臉膛黑得像煤塊。今年必須下一場雪,麻莊人需要一場雪,干燥的蘇北魯南大地需要一場雪。為了大雪的降臨,麻莊人甚至想到了請莊上的著名大仙官婆來作法。官婆是一個神物。她在娘胎里呆了二十個月才出生,一出生就會說話。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怎么會到麻莊這個鬼地方來?她的話把她的老娘官氏嚇得半死,以為自己生了個妖怪,想把她扔南山崗喂野狗算了。但村里老人不答應(yīng),他們說麻莊人從來不會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再說這丫頭不是個俗物,將來也許會有大造化。官氏是個寡婦,男人死得早。很明顯官婆是個野種。也許正是這個原因,生下官婆沒多久官氏就悄沒聲息地離家出走了。官婆吃莊上的百家飯長大,從那以后再也沒有開口講過話。官婆十歲那年,麻莊人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下發(fā)現(xiàn)這個女娃真能通神。她抬手投足簡直就是大仙轉(zhuǎn)世,仔細看她的長相,與官氏毫無相似之處。官婆一臉富貴相,臉?biāo)沏y盤,眼若杏仁,嘴角上揚,鼻翼透明,脖頸白皙,長腿長臂,手指纖細。誰家的孩子有病赤腳醫(yī)生看不好,讓她一摸保準行;誰家招鬼纏身,她一去就靈。這次求天降雪,麻莊老人首先想到了她。麻莊年紀最大的老人前腳一踏進官婆家門,官婆就明白了老人的來意。她上下比劃幾下,意思是老天爺不下雪是天意,我無可奈何。老人說你試試就好。官婆仰面朝天,半晌,開口說出了她這一輩子的第二句話:這是人禍,人禍惹怒天神,降災(zāi)于蘇北魯南,殃及麻莊。老人說麻莊需要一場雪,只有你能給麻莊帶來一場雪。官婆沉默。她看看老人,半晌才說做完這個法事,我和你一起到老天爺那里去請罪。老人猶豫了一下,說行,我活了快一百了,該死了,只是你還可以多活幾年。官婆說我的命數(shù)我知道。第二天,村里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被官婆召集到了南場,齊刷刷跪在那里,聽從官婆大仙的召喚:
  一叩頭。二叩頭。三叩頭。
  所有的成年女人全部洗干凈了身子,敞開家門,赤身裸體地在床上躺著,等待雪神的降臨。官婆說司雪的神仙喜歡干凈的女人。而蘇北魯南的煤礦把這里的女人都染黑了,雪神不愿意到這里來,所以這里才不會有雪,連風(fēng)都是干的。男人們要給雪神叩頭,祈求他的到來。祈求他重新來這里,看看洗了八遍重新變得干凈的女人們:她們還是那么白,還可以激發(fā)他的雄起。官婆嘴里念念有詞,來吧,來吧,到這里來吧,這里有雪白的女人,有雪白的肌膚,有雪白的乳汁,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伴隨著官婆的咒語和男人的叩頭,狂風(fēng)慢慢刮起來了。麻莊人從狂風(fēng)里嗅到了水分,嗅到了潮濕,嗅到了血腥。果然,狂風(fēng)過后,天地間瞬時變得昏暗、渾濁,一陣巨大的聲響從高空奔騰而來。赤身裸體的女人們感覺到了寒冷,她們把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緊,仍然抵擋不住這股巨大的寒意。巨大的力量挾裹著她們,擠壓著她們。這樣的感覺持續(xù)了足足有一個鐘頭,然后一切重新歸于平靜。麻莊的男人們開始歡呼,他們以為大雪就要降臨麻莊了。誰也不會想到,老天爺降下來的會是黑雪。麻莊下了歷史上第一場黑雪。所有的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黑雪嚇呆了。他們不知所措,茫然地望著天空。有人驚得張大了嘴。黑雪落到嘴中,融化了。是煤炭的苦味。官婆察覺到了什么異樣的東西,她大聲向人群叫喊:快跑,快跑啊,趕快跑回家去,千萬別張嘴,這雪有毒!所有的人都躲進屋子,都別出來……官婆喊得聲嘶力竭。男人們瘋狗一樣逃回家,回到女人的身邊。南場上立刻變得一片空曠,只剩下官婆和那個老人。老人嘴里喃喃自語: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官婆苦笑,說毒中得太深了,太深了,誰也擋不住了,老天降下了黑雪,我們的末日到了。話音未落,官婆倒地身亡。一個巨大的黑色雪團幾乎在官婆倒地的同時從高空砸向老人,他應(yīng)聲倒地。黑雪下了三天三夜。在這三天三夜里,麻莊人不敢走出屋門。小孩子驚恐地躲在被窩里,聽著雪團砸到屋頂發(fā)出的怦怦怦巨大聲響。女人們緊緊摟著自己的男人,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雪停下來的時候,天氣轉(zhuǎn)暖,積雪迅速融化。讓麻莊人吃驚的是,融化的雪水變得異常清澈,大地一片潔凈。麻莊女人的乳汁也由黑色慢慢變成褐色、黃色,最后重新變得雪白,娃娃們的臉膛也恢復(fù)成麻莊特有的古銅色。麻莊人都說是官婆在另一個世界保護了他們,他們要給官婆塑神像,天天祭拜。對于麻莊人來說,官婆依然活著。有人在官婆倒地身亡的時候,聽到從半空中傳來一個聲音:我還會回來的,我不會離開你們。多年以后,麻莊的一個女人懷孕了。十個月以后,她生下一個女嬰,名字叫麻姑。麻姑漸漸長大,麻莊人發(fā)現(xiàn)她長得竟然和官婆一模一樣,但沒有誰敢說出來,因為官婆是神仙,麻姑只不過是麻莊的一個普通女孩。他們不會想到,不久的將來,這個長得和官婆一樣富貴俊俏的女孩會和麻莊旁邊的煤礦一起,改變了麻莊人的命運。那時,他們中的許多人差不多已經(jīng)遺忘了這個有關(guān)黑雪的傳說。
  1.礦工
  在麻莊村后面野地里躬身打豬草的麻姑不會知道自己的前世是個神物,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改變麻莊礦的風(fēng)流女人,更不會想到用不了多久,一個新的煤礦會在破舊的麻莊旁邊形成一個像模像樣的繁華街區(qū)。在這里將發(fā)生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她的一生也會和村后這座煤礦發(fā)生很多很多糾葛。讓我們回到多年以后的麻莊看看。多年以后,嫁到礦上的麻姑漫不經(jīng)心地斜倚在男人蔣飛通的床頭,兩腿彎曲,右手托著白里透紅的腮部,左手隨意地平展在大腿內(nèi)側(cè)。她的身體看上去像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巒,因側(cè)臥而更加突出的屁股恰好構(gòu)成了山巒的高峰。這個多少有些曖昧的姿勢被礦上的男人們議論了很久。他們說這個女人和麻莊嫁到礦上的其他女人有點兒不一樣,但到底有哪點兒不一樣,一下子又說不清楚。說到最后,他們常常會扔掉手中的煙頭,使勁用腳碾碎,惡狠狠地說:蔣飛通這狗日的比我們有福!麻姑半睡半醒地看著屋子里這些影影幢幢噴云吐霧呲牙咧嘴胡子拉碴的男人們,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幻覺,這一屋子的南方礦工都變成她曾經(jīng)喂養(yǎng)的那些小花豬。這些小花豬哼哼著拱來拱去,有一只拱到了她的懷里,叼起她紅潤的奶頭,呱唧呱唧啃起來。其他小花豬聞到了奶水的香味,紛紛變得躁動不安,它們試圖對那只吃奶水的小花豬發(fā)起攻擊。麻姑隨手抓起了一把豬草,扔進了那些血紅著眼睛的豬群里面。豬群頓時安靜下來。麻姑腦海中浮現(xiàn)出第一次見到這些“小花豬”的情形,那時她正在村后野地里給它們打豬草。
  那年的豬草出奇得少,地里的莊稼如同怕遭到麻莊男人奚落的新媳婦似的,特別努力,憋足了勁往瘋里長,不給豬草留下任何生長的余地。為了家里那兩頭小花豬,十六歲的麻姑不得不向野地縱深“掘進”。“掘進”這個詞是她偶然從莊上男人們嘴里聽到的。這些日子莊上的男人們開口閉口都是那句話:日,莊后來了好多穿制服的南方男人,他們白天黑夜向土層深處“掘進”,樣子像是在搞女人!麻姑不明白“掘進”的意思,大著膽子問娘。在鍋臺忙前忙后的娘聽到麻姑的問話,愣怔怔地看了麻姑好大一會兒,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你一個大姑娘家不要亂問!麻姑后來還是忍不住問了正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弟弟麻男,好弟弟,你知道掘進是個什么意思?麻男一本正經(jīng)翻了翻新華字典,摸著沒長毛的下巴說掘進就是前進,這個動作就像我們刨地,他用手比劃了一下。麻姑似乎明白了一點。麻姑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過那些會掘進的男人。她蹲在齊腰深的麥田里,用手搭了個涼棚。她看見好多帶著黃色頭盔、穿著藍色制服的“白”人,他們像發(fā)現(xiàn)糖稀的螞蟻一樣聚攏在一個剛剛豎立起來的巨大機器周圍,青瓷色的臉鏡子一樣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太陽光。麻姑感覺這些南方人和麻莊的男人不一樣,和鎮(zhèn)上的男人也不一樣。莊上和鎮(zhèn)上那些男人都是本土男人,是土特產(chǎn),是麻莊遍地奔跑的那種黑毛豬。而那些礦工,像是奶牛一樣色彩斑斕的大花豬,他們身上有好看的花紋。這些花紋是外省的標(biāo)志。麻姑每天早晨都會看見這些帶花紋的男人拿著一個頭頭帶毛的塑料棒在嘴里搗鼓來搗鼓去,一會兒搗鼓出一團團白沫,白沫粘在嘴唇周圍,像七仙女故事中神奇的白胡子老頭。后來麻姑知道,他們那是在刷牙。原來牙是要刷的!
  麻莊莊頭有一座破廟,廟前有一棵大樹,樹蔭下蹲了一溜兒小老頭兒。在麻姑的記憶中,這些小老頭兒是麻莊一道亙古不變的風(fēng)景,是拉在麻莊的一攤老屎,雖然干癟但卻堅硬。每年都會有老人死去,但莊頭的這個老人隊伍的規(guī)模卻好像從來都沒有減少過,因為不斷地會有新人加入到他們當(dāng)中來。老人們的面孔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改變著,一個舊面孔的離去,和一個新面孔的到來,都不會引起麻莊人的特別在意。倒是住在破廟里的那個女瘋子花鼓,總也不見她老去。她是一個極其俊俏的女瘋子,瓜子臉,淡淡的眉心,紅艷艷的嘴唇,透著幾分妖媚?此臉幼樱共幌駛瘋子,但據(jù)說魯南鬧饑荒時,村里有人看見她烤過死人腿,吃得滿嘴流油。那時候她剛剛產(chǎn)下一個兩條腿長在了一起的女嬰,那女嬰紅彤彤的身子,像一條美人魚,還沒落地就斷了氣。有人說花鼓吃的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她邊吃邊大聲嚷叫著:美人魚,嘻嘻,美人魚,嘻嘻,嘻嘻。麻莊的女人們常拿花鼓來嚇唬那些愛鬧愛哭的小孩子,小孩子一哭她們就板起面孔說:再哭,再哭,你再哭花鼓就來吃小孩!這招很靈,麻莊的孩子從小就知道瘋女人花鼓很可怕,大老遠一看見她就趕緊迅速地溜掉。此時,花鼓正披著一張破爛不堪的床單,坐在離老頭兒們不遠的地上,口中念念有詞。她身后就是那間歪歪斜斜的老屋。以前那里是麻莊的烤煙房,麻莊人專門烤煙葉的地方。一到收煙季節(jié),各家各戶就把收下來的死沉死沉綠得滴水的煙葉集中到這里,點火烘烤。一烤就是一整個冬天。莊上嗜煙如命的男人們輪流看夜。為了來年能吃到好一點的煙,男人們都很賣力,誰也不敢馬虎,如果哪個晚上煙葉烤焦了全村男人能咒罵好幾年。小時候的麻姑常被謹小慎微的爹帶到煙房看夜,麻姑喜歡聞滿屋子煙葉的香味。那是麻莊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剛能吃飽肚子的麻莊男人就喜歡兩樣?xùn)|西:抽旱煙和搞女人。白天煙不離嘴,夜里女人不離身。麻莊男人對自己的生活很滿足。當(dāng)鎮(zhèn)上乳白色的面包宣傳車到處廣播“改革開放是基本國策”“計劃生育是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時,他們還不曉得改革開放、計劃生育是個什么東西呢。
  麻姑背著豬草從花鼓面前走過時,花鼓對她笑了笑。麻姑發(fā)現(xiàn)花鼓的牙齒竟然那么白,比麻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白;ü牡难例X和那些在大地上掘進的礦工一樣,白得瘆人。她穿著厚厚的露出好幾個破洞的棉上衣,那上面竟然盛開著一朵鮮艷的大紅花;ň烷_在花鼓的胸前,顯得十分妖艷。麻姑覺得花鼓好像從來沒這么年輕過。聽莊上的男人說,花鼓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胚子,可惜后來瘋掉了。一片樹葉落到麻姑的臉上,她抬手拿開,沾了一手鳥屎。麻姑氣惱地甩了甩手,說真晦氣!抬頭看看天,太陽光直勾勾地穿過白楊,刺到她的臉上。楊樹上蹦蹦跳跳著幾只麻雀,這小東西!拉屎屙尿不看人。麻姑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轉(zhuǎn)過身看到了二姥爺,便放下肩上的豬草走過去。麻姑的姥爺排行老大,兩年前就死了。二姥爺現(xiàn)在活得還挺硬朗。麻姑喜歡和二姥爺待在一起,二姥爺把她當(dāng)親閨女待。湊老人們說話的間隙,麻姑悄悄告訴二姥爺,剛才看見礦上的人了,他們都穿著制服,藍色的……她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其他幾個老人聽見了。他們看麻姑的目光就變得有些陰冷,二姥爺?shù)难劬锩嫠坪跻诧h浮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漠。麻姑突然感覺渾身發(fā)涼,趕緊起身走開了。她不明白老人們陰冷的目光,更不明白老人在她身后說的那句話:要開礦了,外面的鬼東西要進來了,麻莊要不安分了!
  快到家門口時,麻姑看到好朋友笨妮,她靜靜地蹲在那里,兩眼緊盯著地面,鼻涕流得老長也不擦。那里聚集著一大群螞蟻,正在搬運一片樹葉大小的煎餅渣。笨妮看得津津有味,沒有發(fā)覺站在旁邊的麻姑。麻姑躡手躡腳靠過去,一下子蒙住笨妮的眼睛?┛┬Α1磕菔箘抨楣玫氖郑呹吅埃嚎旆砰_,該死的麻姑,我正看螞蟻怎么搬家呢!麻姑和笨妮同年生同年上莊上的小學(xué)然后又在同一年退學(xué),處得像親姊妹一樣。麻姑娘和笨妮娘常在一起說笑,說將來最好也在同一年一起把兩個姑娘嫁出去,那樣就更有緣分了。于是兩家各買了兩頭豬,并給兩個姑娘許下諾言:把這兩頭豬喂大了就給你們準備將來的嫁妝。那以后麻姑和笨妮時常對著各自喂養(yǎng)的小豬發(fā)呆,心里琢磨著自己的命運怎么就和這兩頭小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了呢?麻姑咯咯笑著放開笨妮。笨妮說正要找你玩丟石子,哪知道你打豬草還沒回來,今天怎么這么磨蹭?麻姑把剛才看到礦工的情形告訴笨妮。笨妮一臉的羨慕,說明天一定也要去看看。麻姑不說話,默默把豬草倒進豬圈,兩只小花豬爭先恐后聚攏來,搖頭晃腦地享用起小女主人帶來的“美味”。麻姑看到這兩頭小豬很不友好地爭搶草料的樣子,佯裝生氣,說搶什么,你們以為是要去看礦工!
  2.情書
  礦上機器的轟鳴聲越來越大,吵得整個麻莊的人都睡不著覺。男人們開始罵娘,女人們開始變得焦躁不安。老人們說這樣下去,指定要出事。他們想起記憶中的黑雪,對長輩們口口相傳的那場大災(zāi)難的恐懼記憶,還殘存在麻莊人的腦海中。幾個好事的老人去找村長喜貴,要他出面去干涉干涉。村長說干涉?zhèn)球,我在麻莊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女人,就是管不著他們,啥法?人家是上頭的人,我哪能管得了上頭?誰讓咱們地底下有煤呢!那可都是黑金子啊。媽拉個巴子。老人們沒轍了,只能耷拉下腦袋忍氣吞聲,任那機器在耳邊轟鳴。他們開始抱怨那個頭戴貝雷帽在麻莊莊后野地里拉過屎的洋氣老頭。十年前,一個拄著白色拐棍的小老頭到麻莊來尋找生物化石,突然鬧肚子痛找不到茅房,情急之下一頭扎進一片玉米地,拉完屎才知道忘帶手紙了,就隨意在玉米地里摸了塊石頭,正準備擦腚,發(fā)現(xiàn)手中的那塊不起眼的石頭竟然是蜓化石!這種化石只存在于石炭紀煤層中,由此他推測麻莊這一帶肯定有煤。他激動得顧不上擦腚,提起褲子就跑,邊跑邊喊:我發(fā)現(xiàn)了蜓化石!我發(fā)現(xiàn)了蜓化石!這個村莊底下肯定有煤!如果不是這個拉屎的老頭,麻莊這一帶的黑金子怎么會被發(fā)現(xiàn)?他們怎么會在麻莊旁邊開煤礦?女人們并不關(guān)心什么黑金子白金子,她們只知道那些南方男人可恨,閑著沒事就詛咒礦上的“小白臉”:你們肯定會一輩子娶不到女人!只有瘸子瞎子才肯嫁給你們!成天在莊后野地里瞎日弄,別看你們制服筆挺臉上干凈,臉白有什么用?不見得比咱們麻莊男人有力氣。男人不能瞎搞,要掘進也只有在女人身上掘進,掘進野地有什么用,野地還能產(chǎn)崽不成?麻姑和笨妮每天都去莊后的麥田打豬草,盡管那里的豬草并不多。但為了能看到礦工,她們愿意在那里多待一些時間。工地上發(fā)生的每一點變化,都逃不過她倆的眼睛。笨妮喜歡看南方礦工的白臉膛,麻姑喜歡看礦工的藍制服。眼看著采礦的鐵架子越搭越高,礦工的人數(shù)每天都在增加。兩人一邊割草一邊打賭,猜第二天增加的礦工人數(shù)。每次都是麻姑輸。有一天,笨妮對麻姑說將來要是能嫁給礦上男人多好。麻姑問為啥?笨妮說你看人家那臉多白!哪像咱麻莊的男人,黑鍋底!她愣了一下,問麻姑,你呢,你將來想嫁到礦上去嗎?麻姑歪著腦袋認真想了想,搖搖頭,人家說嫁給礦工將來可能要當(dāng)寡婦!笨妮臉色潮紅,要是有錢當(dāng)寡婦也愿意!麻姑不說話,低頭割草。笨妮悄然停下來,丟下鐮刀,抱起麻姑,一下子把她掀翻在麥田里。麻姑沒防備笨妮這個突然的舉動,跌了個嘴啃泥。笨妮迅速騎上麻姑的身子,摁住她的頭說:老實交代,你是不是還喜歡六?六小是麻姑和笨妮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一個莊上的。小伙子長得眉清目秀,清清爽爽,說話細聲細氣,像個城里人。從一年級到退學(xué)之前一直和麻姑同桌。六小家住在麻莊西頭,他娘一口氣先后懷了六個孩子,都是男娃,他是老小,排行老六,所以叫六小?上У氖,前四個娃都先后夭折了。六小爹會做豆腐,每天清晨莊上第一個吆喝聲就是六小爹的“賣豆腐嘍,熱豆腐”!六小三年級的時候給麻姑寫過一封情書,偷偷塞到她的書包里面。麻姑回到家看到一張折疊成心形的紙片,心急火燎地里三層外三層打開,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鉛筆字:麻姑我喜歡你六小。麻姑臉色發(fā)燙得像開水一樣,差點沒氣昏過去。第二天,六小給麻姑寫情書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校園。麻姑猜想是笨妮的嘴不嚴,因為這件事她只告訴過笨妮一個人。那以后,小學(xué)校的人常常拿六小開玩笑,說六小吃他爹的老豆腐不算,還想吃麻姑這盤嫩豆腐!但六小是一個很有毅力的孩子,他堅持每天給麻姑寫小紙條。紙條越寫越長,到麻姑退學(xué)的時候,他已經(jīng)可以寫到十頁白紙了。麻姑手中的情書,轉(zhuǎn)眼間就有了一大摞,那可都是六小熬煤油燈一點點熬出來的!六小的功夫倒也沒有白費,麻姑退學(xué)的那天晚上,終于破例讓他拉了一下小手。麻姑退學(xué)沒幾天,六小也退學(xué)了。他爹說六小念書不腳踏實地,不如干脆回家跟他學(xué)做豆腐。六小的哥哥先前跟他爹做豆腐,成家以后認為做豆腐太沒出息,帶著媳婦到城里去打工了。六小爹正好缺個幫手。六小一開始也不想子承父業(yè)起早貪黑做什么熱豆腐,爹就極有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說什么這些年掙錢不容易,外面更難,跟著你爹我做豆腐算是享福。這幾年咱們家雖然沒有發(fā)什么大財,但小財還是有的。你不要小看你爹我賣豆腐,你爹賣豆腐掙的錢給你們弟兄兩個蓋好房子娶完媳婦還綽綽有余呢!不要以為這做豆腐的活計是誰都可以做的,這大小也是一門手藝。你小子好好跟我學(xué),等咱們生意做大了,保管比你大哥強!六小被爹的話唬住了。他私下里琢磨跟爹學(xué)做豆腐也沒什么不好,況且留在麻莊還能有機會天天見到麻姑,就點頭答應(yīng)了。此時的六小不會想到自己做豆腐會做出什么名堂來,就像被笨妮壓在身下的麻姑不會料到自己將來會嫁到礦上一樣。
  麻姑被笨妮壓得急了,討?zhàn)堈f是六小喜歡我。笨妮不依不饒,老實交代被六小親過沒有?麻姑急得臉紅腦漲,使勁反抗。笨妮身子重,有勁,麻姑奈何不了她。笨妮親了一下麻姑的臉蛋。是不是這樣親的?笨妮咯咯咯笑起來。麻姑羞得滿臉通紅,奮力推開笨妮,開始反攻。笨妮突然停下手,朝麻姑扮了個鬼臉,指指不遠處。麻姑順著笨妮的手指看去,兩個年輕的礦工正向她們走來。麻姑趕緊蹲下身子,順手拉了一下笨妮。笨妮說怕什么?看把你嚇的!兩人蹲在潮熱的麥叢中,聽見礦工的腳步越來越近,在離他倆很近的地方停下來,然后是吃啦兩聲,接下來是汩汩的流水聲,由重到輕,漸近于無。等兩個男人走遠,麻姑和笨妮哈哈大笑,笨妮說男人那聲音像我二姥爺喝茶!午后天空云彩多,日頭懶洋洋的,一會兒出來一會兒淹沒。麥田四周一片寂靜,氤氳著淡淡的煙霧,彌漫著炊煙和水汽混合的味道。麥田里甚至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秋天才有的白露水,這是蘇北地區(qū)近幾年少有的現(xiàn)象。麻姑覺得麻莊的天氣正在慢慢變得奇怪起來,往年下雪的時候現(xiàn)在刮風(fēng),往年下雨的時候現(xiàn)在大旱。季節(jié)好像也得了瘋女人花鼓的怪病,分不清冷熱咸淡了。有人說都是那些冒黑煙的煙囪惹的禍,也有人說和那些南方男人拼命挖地下的黑金子有關(guān)。年紀大的老人又開始念叨起了傳說中的官婆,他們說官婆在天上待得時間太久了,她也老了,沒有力量保護麻莊了。她在天上看見了在麻莊周圍掘進的鐵架子,看到了在麻莊上空掠過的成群成群的烏鴉,她看到了人間災(zāi)難的輪回,她走了,到?jīng)]有黑金子沒有轟鳴聲也沒有人打擾的深山老林里享福去了。老人的話像夢魘,像他們綿軟的雞巴一樣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警覺。麻姑和笨妮更不懂這些,她們關(guān)心的是明天打豬草時還能不能看到更多的礦工。
  3.瘋子
  轉(zhuǎn)眼間到了麥收時節(jié),這是蘇北地區(qū)一年中最熬人的日子。日頭毒辣。熱風(fēng)陣陣。麥浪滾滾。男男女女打仗般涌向麥田。麻莊的老人們說麥收就是打仗,時間不等人,收麥必須拿出當(dāng)年支援淮海戰(zhàn)役的勁頭來,不然天氣一變就要壞球事。一望無際的麥地很快就吞沒了搶收的人群。不消半天工夫,麥地便被條條塊塊地分割開來,長短不一的麥田如同劃過云彩的飛機留在天上的一條條尾巴。三五天以后,漫山遍野的金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殘存下或高或低的麥茬。不知哪個搗蛋鬼往地里扔了個煙頭,干燥的麥茬瞬間便燃燒起來。鄰近還沒有運完麥子的男人或女人便嬉笑著大罵那個放火的家伙,著什么急,燒死人一樣!邊罵邊加快運麥子的速度。放火的被罵得不好意思,笑嘻嘻觍著臉過來幫忙,分享著收成的喜悅。麥子收完了,都放進自家的糧囤里了,男人女人們安下心來,不急不慢地點上玉米蜀秫,美美地在家里歇上幾天,緩緩麥收的乏勁兒。這時他們才注意到礦上機器轟響聲變得越來越小。奶奶個球,那些南方佬怎么突然變得恁安靜了?爬到高處去看,只見那里已經(jīng)蓋起了一排排樓房,外面刷著耀眼的白粉灰,刺得人眼睛發(fā)疼。過了些時日,更多的南方男人陸續(xù)到來,住進了那些白色小洋樓。這些人和先來的那些男人一樣,個子不高,臉很白凈,文文弱弱的,像莊后野地里的狗尾巴草,風(fēng)一吹就倒的模樣。不消說麻莊的男人們是看不上那些白凈男人的,他們的樣子看上去如此懦弱,摔跤根本不是對手。早年麻莊每到春上都要舉行一次摔跤比賽,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祖上說會摔跤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會摔跤的男人才能征服女人。這是麻莊成年男女的節(jié)日,是女人挑選配偶的絕佳時機。麻莊一直流傳著這樣的歌謠:
  蜜蜂和野花相愛春風(fēng)就是媒人小伙和姑娘相愛摔跤就是紅娘……
  在麻莊女人看來,一個男人是否會摔跤,是否能在摔跤中贏得勝利,是衡量他才能的重要標(biāo)志。那些在摔跤中打敗對手的強壯男人最有權(quán)利得到俊俏女人的獎賞,最高的獎賞就是讓他得到女人的身體。每次摔跤比賽過后麻莊就會有一些女人懷孕,懷孕的女人就會被下種的男人接到家里,舉行隆重的結(jié)婚儀式,拜天拜地拜祖宗。這是麻莊人特有的傳宗接代的方式。于是,麻莊人的后代變得越來越強壯,和那些南方男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女人們和男人的看法相反,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她們逐漸發(fā)覺南方男人看上去似乎更有些味道。當(dāng)然這樣的發(fā)現(xiàn)只是在姊妹間私下說笑時才敢說出口,她們可不愿意因為這個讓自家男人不高興,自己男人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男人。有時候愛耍小心眼的年輕小媳婦也會故意用南方小白臉逗一逗自家男人,那是為了夜里得到男人的憤怒和“粗暴”。小媳婦們覺得,被激怒的男人更有力,更能穿透她們的身體。
  一輛黑色的小甲殼蟲停在村長喜貴家門口,從甲蟲里鉆出一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南方男人,他手里提著一大包東西,大大方方地進了喜貴家。喜貴趕緊讓女人躲到里屋,喜貴女人漂亮,但平時不會和人說話,人稱少葉子肺。喜貴怕她給自己丟人,干脆自己出來迎客倒水,寒暄應(yīng)酬。半天工夫,西裝革履油頭粉面走出喜貴家門,鉆進了小甲蟲。小甲蟲放了幾聲響屁,揚長而去。這個西裝革履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即將建成的麻莊礦的礦長兼黨委書記陳爾多。他是來請喜貴出席明天煤礦揭牌典禮的。第二天,麻莊莊后響起了驚天動地的一千響鞭炮。麻姑的二姥爺正在茅坑撒尿,被突如其來鞭炮聲嚇得一激靈,本來哩哩啦啦的尿滴一下子暢通無阻了,像年輕時日弄女人似的那樣暢快。二姥爺竟然為此羞出了一臉紅暈,嘴里嘟囔著:這動靜,這動靜,我日……村長喜貴早早就去了揭牌現(xiàn)場,他是麻莊最高元首,村長是他,黨支部書記還是他。一身兼兩職的喜貴是麻莊唯一一個被邀請坐在臺子上的人。麻姑、六小、笨妮以及麻莊的大小媳婦們都擠在煤礦的大空場上,遠遠地看著臺子上的喜貴和縣里來的那些大官。大官們都很威風(fēng),聽說省里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那是一張?zhí)貏e福相的臉,麻姑在六小家那飄滿雪花的全村唯一一臺電視機上見過,在那臺熊貓牌的電視上,這張臉長滿了數(shù)不完的黑點。墨綠色的臺布遮去了他在電視上挺著的大肚皮。麻姑覺得那個大官的肚子不是一般的大,似乎比笨妮家那頭懷孕的母豬還要大。六小曾經(jīng)對麻姑說過官越大肚子越大的話,麻姑據(jù)此認為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官。臺子上還有兩個扛著笨重機器的人,像猴子一樣在臺子上蹦來跳去。六小說那是省電視臺的記者,不消說肯定是那個大肚子帶來的。因為兩個人大部分時間都把機器對準了大肚子,偶爾對著現(xiàn)場的群眾和遠方干活的礦工,裝模作樣地晃晃鏡頭。喜貴沒有像平時麻莊開村民大會那樣大放厥詞發(fā)表講話。但大肚子在講話中一再提到喜貴這個名字,麻姑還聽到了支持、幫助、感謝之類的話兒。從大肚子的講話中麻姑曉得這新開的煤礦名字就叫麻莊礦,這是一個讓麻莊人聽起來特別順溜特別舒貼的名字。麻莊礦,這名字多舒貼!大肚子在講話中說,這里不久就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繁華的城鎮(zhèn),這個城鎮(zhèn)將來就叫麻莊鎮(zhèn)。這個消息讓麻莊的年輕人很振奮,他們以后也可以像縣城那些吃公家飯的人一樣,不出遠門就可以買到各種食品、衣物了。到那時,這里也會出現(xiàn)播放著鄧麗君歌曲的大商場,也會有可以看到女人白凈大腿的電影院,還會有可以搓澡的澡堂子,這是多么幸福的神仙生活啊。大肚子正在講話中規(guī)劃麻莊礦的遠景,花鼓突然光著半個身子圍著會場跑起來。人群一陣騷動。臺上的大官目瞪口呆,年輕的礦長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手足無措。記者放下肩頭的機器,鼓著眼睛盯緊邊跑邊唱歌的瘋女人花鼓。這女人奶子那么大!不知誰咋呼了一聲。人群發(fā)出一陣噓聲。兩個穿警服的男人公狗一樣追趕上花鼓,把她摁倒在地上?吹竭@樣的情形,在臺上人模狗樣端坐著的喜貴突然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對著警服大聲喊:她是個瘋子她是個瘋子!你們不要打她!麻莊的男人看見兩個警服這么粗暴,群情激憤,有幾個擼起袖子往前沖。警服趕緊松開了花鼓;ü闹饾u安靜下來。她微笑著,面對著不遠處高高聳立的礦井,嘴里咕噥著黑雪黑雪黑雪,官婆官婆官婆……當(dāng)麻莊人逐漸遺忘的時候,女瘋子花鼓重新提起了那場災(zāi)難。喜貴對著人群大聲吆喝,快把花鼓帶走,帶走!媽拉個巴子,丟老子的人丟到家了;ü闹钡傻煽纯聪操F,帶著迷人的笑,說著死鬼發(fā)昏了死鬼發(fā)昏了……她不讓別人拉扯,自己走開了,邊走邊唱:
  藍藍的天上,白云在飛翔,美麗的揚子江畔是可愛的南京古城,我的家鄉(xiāng)。啊……長虹般的大橋直插云霄,橫跨長江,威武的鐘山虎踞在我的家鄉(xiāng)……
  歌聲好美。花鼓這個意外的舉動讓麻莊人談?wù)摿嗽S多日子,無聊的男人借此打發(fā)了許多無聊的時間。老人們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他們說花鼓好幾年沒這樣瘋過了;ü拿看蔚陌l(fā)狂總會伴隨著災(zāi)難的降臨。這一次,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沒有人對花鼓的歌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花鼓那半裸的身子。麻姑那天回家偷偷看了一下自己已經(jīng)開始鼓囊起來的一對奶子,她怎么看都覺得不如花鼓的大。笨妮的大一點,但她說也趕不上花鼓。
  4.招工
  喜貴在大喇叭里喊:全體村民注意了,都注意了,下面廣播麻莊礦通知,下面廣播麻莊礦通知。因為開礦的需要,麻莊礦現(xiàn)在從咱們村招工。這個招工啊,比較特殊,只要女人,大姑娘、小媳婦都行,啊,老婆子不行,年紀超過三十五歲的人家不要,啊,不要。大家聽清楚了,不要超過三十五歲的!有愿意到礦上做工的趕緊來大隊部報名,啊,報名,趕緊,啊,大隊部篩選后再由礦上的領(lǐng)導(dǎo)挑,啊,挑。好了,廣播完了!大家來報名吧!這個消息在麻莊炸開了窩,女人們尤其是年輕一點的女孩子都喜上眉梢,能到礦上當(dāng)工人那是她們做夢都想的!年齡大的女人自己去不了,臉耷拉著老長。不知哪個說了句咱們不能去,還有妮子們呢。于是她們也一樣高興地把希望寄托在自己閨女身上。讓女人們高興的事兒在男人們看來就不是那么美妙了,他們對礦上那些南方男人的厭惡迅速轉(zhuǎn)換成了對那些沾沾自喜的麻莊女人的憤怒。娘X,狗日的南方佬,為什么只要女人不要爺們,還只要年輕女人,怕是沒安什么好心!男人們的憤懣抵消不了女人高漲的熱情。她們的熱情潮水一樣洶涌澎湃,男人本事再大,也無法不被這巨大的浪濤所淹沒。麻莊男人征服女人的方式有兩種:一是打,死命打,打倒的女人揉倒的面,女人屁股三天不打就會翹上天;二是日,死命日,日服的女人操服的蛋,不日她個天昏地暗跪地求饒誓不罷休。麻莊男人手狠球辣,女人們一般都是服服帖帖很聽話的。但這一次,女人們好像集體進入了發(fā)情期,個個變得躁動不安。村里彌漫著一股臊氣,公狗開始嗷嗷叫著發(fā)情,到處追逐那些沾染上這些氣味的母狗們。被公狗狂追的母狗無地可逃,只好低聲吼叫著被公狗連了蛋。這些連蛋的狗們給麻莊的孩子們帶來了樂趣,他們拿著樹枝抽打公狗母狗連在一起的屁股,打得它們嗷嗷慘叫。在公狗母狗們的慘叫聲中,大喇叭里又響起喜貴的大嗓門:注意了,注意了!剛才有幾個娘們兒來問,到礦上干什么活?干什么活,反正不是什么重活,又不讓你去下井,下井你們娘們兒也挖不了煤啊。這次招工主要是礦上的食堂和洗衣房的服務(wù)員,啊,服務(wù)員。還有個別會識字的能說會唱的要到礦娛樂廳去唱歌!這可是個好活啊,唱唱歌就能賺錢,一個月好幾百啊,唰唰響的鈔票啊,一年都花不完呢……喜貴咳嗽了兩聲,繼續(xù)說,那什么,啊,我不多說了,愿意報名的抓緊啊,就今兒個一天工夫!明天我就把名單報到礦上去了。喜貴說話比以前牛逼多了,他在麻莊是支書村長兩副擔(dān)子一人挑,連坐小甲蟲的鄉(xiāng)長都拍著他的肩膀稱贊他有本事有魄力。他現(xiàn)在都是直接和麻莊礦的領(lǐng)導(dǎo)打交道的人了!那個常去他家的礦長陳爾多,見天就喊他一起喝點革命小酒。和陳礦長喝過幾次酒以后,喜貴漸漸曉得他曾經(jīng)有過好幾個相好女人,所以大家背地里都不叫他陳爾多,改叫陳女多了。麻姑娘早就聽到了廣播。她先是一陣歡喜,心想麻姑好運來了。閨女長得好看不說,還年輕,正符合礦上用工的條件。就是不知道礦上嫌不嫌麻姑年齡太小了。她正盤算著心事兒,麻姑爹黑著臉悶頭從門外進來,嘴里罵著什么。抬頭看見笑瞇瞇的婆娘,惡聲惡氣地問麻姑呢?這死妮子不會去報名吧,千萬不要讓她去報名!她二姥爺剛才碰到我一再囑咐說可不要麻姑去礦上做工,那些南方男人鬼精,不好伺候!麻姑娘整整衣袖,吞吞吐吐地說有那么嚴重嗎,天下男人可不都是一樣的,再怎么說這也是孩子的一條出路。麻姑爹說你一個老娘們家懂個X!那些白臉男人最精明,你看鎮(zhèn)上喇叭車到處廣播什么改革開放、放開搞活,那都是為外國人南方人開放的,他們放開了搞你們這些窮女人!你沒聽喜貴說,開放以后,咱中國的錢都被外國人掙去了,咱北方的錢都被他們南方人掙去了!這不,都把礦開到咱們家門口了!他奶奶個熊!老娘們家說不過他,去喂那兩頭大花豬了。羅羅羅,羅羅羅,羅羅羅,看你們這些好吃懶做的小東西!來吃!麻姑從外面進來,一臉喜色,手里捏著一張報名表。看見爹死灰一樣的臉,有些膽怯,磨磨蹭蹭繞過去,喊娘到屋里說話。當(dāng)娘的當(dāng)然知道閨女想干什么,只搖頭。麻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娘說你爹不愿意,說礦上男人不好伺候。麻姑說人家笨妮都填表了,那么多人在大隊部搶呢!喜貴叔特意給我留了這一張……不準去!爹一步跨進屋,黑著臉,誰愿意去誰去,咱不去!在家待著好好喂豬,過幾年托幺婆給你說個好人家!麻姑默默把手中的紙揉成一團,放進了口袋。娘抬起衣袖給麻姑擦眼淚,麻姑偏偏頭躲開了。夜里,麻姑把紙團偷偷縫進了自己的花枕頭里。
  麻莊礦這次招工不算很成功。雖然在大隊部報名的人不少,但最后到礦上去試用的卻不多。對礦上男人的戒備破碎了許多麻莊女人成為拿工資的礦工的夢想。幾年以后,當(dāng)去礦上做工的女人們越來越花枝招展,他們的家人也越來越光鮮的時候,麻莊當(dāng)初沒有同意自己家女人去礦上做工的男人們才開始追悔莫及。那時麻莊礦即將成為本市效益最好的煤礦,進入最輝煌最鼎盛的時期。那年礦上又招了一次工,麻莊女人們?yōu)榇松涎萘艘怀龀龅谋矂。在那個以煤礦為中心建立起來的初具規(guī)模的小城鎮(zhèn)里,每天都發(fā)生著許多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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