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張承志散文的代表之作,包括一些作者在大西北農(nóng)村徘徊的感受,一些求知自學的捉摸,還有一些迎面大是大非的發(fā)言,是其最具代表性的優(yōu)秀散文。作者用血性、陽剛、激情和蒼茫的文字,書寫著一個作家的良知和良心。 作者簡介: 張承志,原籍山東濟南,穆斯林。1948年秋生于北京。 高中畢業(yè)后在內(nèi)蒙古烏珠穆沁草原插隊,放牧四年。197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考古學系。1981年畢業(yè)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民族歷史語言系。歷史學碩士。曾就職于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海軍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日本愛知大學,均退職,為自由作家。 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78年以來,曾獲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第二屆及第三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1995年獲首屆愛文文學獎。 至此作品系列編成(2014),共出版單行本100部。代表作為《黑駿馬》《北方的河《心靈史》。 目錄: 幻視的橄欖樹 近處的卡爾曼 泉州女 石頭的勝利 匈奴的讖歌 東浦無人蹤 魯迅路口 自由的街巷 斯諾的預(yù)旺堡 誰曾經(jīng)宣言 隨他去幻想 鹽官會 盡幅為伴 桃花面片 吊瓶子幻視的橄欖樹 近處的卡爾曼 泉州女 石頭的勝利 匈奴的讖歌 東浦無人蹤 魯迅路口 自由的街巷 斯諾的預(yù)旺堡 誰曾經(jīng)宣言 隨他去幻想 鹽官會 盡幅為伴 桃花面片 吊瓶子 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八日的日記 嗚咽的馬頭 給我視野 盧浮官外 早期意味 序跋題墨小集 2002年3月25日的小報 逼視的眼神——肖像攝影中添加的解釋 投石的訴說 誰是勝者 寺里的學術(shù) 文明的入門 公社的青史 三種知識 他堅持著他的理想主義,堅持著他的對于形而下的蔑視與對于形而上的追求。一種精神的饑渴、信仰的饑渴,乃至可以稱作”迷狂”的東西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令人肅然又令人驚心動魄。 ——王蒙 張承志的寫作是心靈的表達,草原上的黑駿馬、蒙古額吉、北方河流、金牧場、疲憊的搖滾歌手、哲合忍耶,都是他心靈的替代物。 ——王安憶 給我視野 一 世上有許多地方,人若是無心則一生都對它們不置一顧;而對其鐘情者,它們?nèi)鐝娏Φ拇攀饲Ю镞h投。 從大坂山到扁都口,沉默于祁連山脈奧深的那條路,就一直誘我投奔。去年剛剛來過還不夠,今年又來溫習的原因,不過為了讓自己的眼睛再享受一次。 夏天,第二次從南麓穿過祁連山脈的深奧,越過大坂山,抵達了扁都口。青石口的邦克樓,大通河的鐵索橋,元的四角城,宋的三角城——都疾疾掠過眼角。一座經(jīng)幡敖包一霎,我們對準了扁都口。 以前只是在捉摸地圖時,心里曾經(jīng)飛過一個念頭。扁都口,它不僅是古來的孔道,不僅穿行過數(shù)不盡的商旅民族,不僅走過霍去病和唐玄奘、隋煬帝和匈奴單于、馬仲英和范長江、失敗的紅軍和河湟的回民;它還是兩大地理世界,是青藏高原和河西走廊的分界啊。 從閉鎖的無盡叢山、從連綿的青藏高原出來,你將會一眼看見河西。 我分析著。那是走廊,是連著蒙古瀚海的大平川啊!站在那兒,一眼同時看見蒙古和青藏。那時你獲得的,是偉大的視野。很快這個分析變成了火熱的追求,我急不可耐,只想馬上站在那個立足點上。在那個點上,我能極目眺望——我的眸子盼著那樣的享受。 在雨幕里最后幾十公里我有些迫不及待,總覺得前方山彎一過,就是那個出口。然而,山脈還在繼續(xù),瘠薄的植被,黑綠的牧草,兩側(cè)黑牛毛的帳房。山背面河上游的、微微傾斜的大地,還有網(wǎng)一樣在上面淌著的溪流。漆亮憨厚的牦牛盯著我們,提醒著西藏還在延續(xù)。 出口近了。 我感到了它的靠近。但視野里,還是羌藏的山。 隔斷了蒙古的河西,寬闊若海的蒙古,還有古代的胡——還只是在猜想和判斷里,正緩緩地逼近。盡管它們近了,但它們?nèi)栽谏酵。只要沒到達邊緣,只要不出那個口子,山就依然莽莽伸延。終于悟到——不是別處,這峰回路轉(zhuǎn)的山奧,正是藏民的牧場。于是我開始集中精力,打量兩翼的黑帳房夏牧場。就在沒留意轉(zhuǎn)過一個山腳的時候,陽光好像猛地射來,一瞬間眼前一亮—— 眼睛上方的天空豁然開闊,祁連突兀地結(jié)束了。腳下的古道,如同被吸干了的河水,忽然匯入前方的蒼茫。天空舒展開來,無邊無聲地傾瀉過去—— 我不徒勞地形容了。任怎么也不可能寫清楚。 我只是想珍惜,那種時辰我總是提醒自己要珍惜。巨大的兩個地理世界環(huán)繞著自己,眼睛同時看見了黧黑的祁連和白亮的沙漠。切斷了游牧民臂膀的走廊,金張掖銀武威墾殖無度的河西走廊,就在這兒,與青藏高原對峙。它的彼岸,是蒙古之海。 我默默地贊美造物的主。是他,給了我視野的盛宴,惠與我滿心的感受。 唉,沒法寫。我只是牢牢站穩(wěn),握緊相機。 我有一個習慣:用自己的身子做軸,腳跟旋轉(zhuǎn),慢慢轉(zhuǎn)著,保持水平——盡力把寬闊的風景多少拍些下來。 這事我已干了多次,在扁都口也一樣,我總是用28廣角,興致勃勃地制作一個接片,不管它們能否應(yīng)用。我堅持這么做。我喜歡每到一處這樣的地方,就如同一種紀念儀式一樣,拍一張橫跨兩界的寬幅畫面。 這件事我做得在心在意。用三張或四張底片,一張接上一張地照。管它什么球面差,管它接得上接不上——因為那是真的“壯觀”,在那里筆墨和詞匯都無法施展。在那種地方能做的事,只此一樁。 二 這個習慣,是在另一個大視野——在隔開阿拉善沙漠和寧夏回民灌區(qū)的賀蘭山口養(yǎng)成的。 那一年在寧夏開會,一位朋友說你若想去哪兒就言語,他出車。我想了想回答,那就走一個阿拉善吧。 阿拉善左旗雖是蒙古地方,卻以寧夏的省城為依托。近代以來,不論軍事、教育或商業(yè)哪個方面,阿拉善蒙古都受著銀川回民軍閥的控制。尤其求學,呼和浩特太遠,要讀銀川的學校。阿拉善,它像一只脫了臼甩出去的左手,夠不著本土的肩膀。但它確是沙漠型的牧場,是最貼近農(nóng)耕文明的牧區(qū)。 后來,結(jié)識過在銀川讀書的蒙古人,也遠眺過賀蘭山的崢嶸相。蒙古人告訴我:“近得很!去阿拉善,班車一個小時就到了!”給我車的朋友也說:“你一個小時就到了! 那就是說,羊圈和水稻,沙漠與銀川,蒙古人與穆斯林,兩個地理和兩個文化,中間就只隔著一條狹窄得只有“一個小時”的山。二十年走盡了寧夏。我早就該看看——隔山起伏的阿拉善沙漠。 這個念頭,引誘著我。 一道連山橫擋在面前,崢嶸枯焦。一字并肩擺開的它,狹窄的它,真的就是楚河漢界的賀蘭山么? 山脈在這兒斷成了一個山口,兩翼拉拽而來,在山口子上低低地變成一條長脊。此刻,我站在了“賀蘭山缺”上。 公路如一道細痕,嗖地劃過山脊,毫無一絲踟躅。 左手是游牧的沙漠草原,右手是農(nóng)耕的黃河灌區(qū)。左手的沙漠草原一覽無余,右面的灌區(qū)被山脊擋著。 雖然被遮擋,但是右翼的灌區(qū)我走的熟。我深知村莊的分布解數(shù),知道怎樣從這些狼牙山下去,繞西夏陵,進回民區(qū)。秦渠、漢渠、唐徠渠,用天下黃河唯一這一股好水灌這一隅稻子。人不愛吃面,離不開大米。就在賀蘭山背后沒多遠,回民的清真寺星羅棋布。等走盡了一座座渠、閘、橋、堡,看遍了古老灌區(qū)的處處莊子,再過下馬關(guān),深入固海,直下涇陽,穿透整塊大陸,穿透黃土高原…… 什么是“賀蘭山缺”? 左翼的這一側(cè),我也不陌生。沙窩子有水草,沙漠并不單調(diào)。說陌生,是因為我沒有實現(xiàn)年輕時候的愿望,騎馬從遙遙東部的烏珠穆沁,一直走到這兒。它的文化是我的顏色。瞧,綿羊、山羊、馬群,居然也和烏珠穆沁一樣膘肥毛亮。稀疏的牧民不騎馬,坐騎是摩托駱駝。站在圓滾滾的山脊望去,灰氈包呈著深色的影子,沙窩子里炊煙裊裊。照理說從這兒一直能走到蒙古中央去,只是阿拉善人更愿意繞道銀川,到了那兒再試試 搭火車。 這不像一個山口,倒像是一座橋梁,一條邊境線。 我享受著風的呼呼推撞,享受著一字并肩的視野。山脈在此斷為一個口子,山口高踞俯瞰,地勢比蒙古或?qū)幭亩几。我意識到自己正腳跨著兩界的文明。蒙古的知識,寧夏的經(jīng)歷,都與這山口密切相關(guān),但又語焉不明。風抖摔著車前的小旗,飛來的云朵,染黑了山巔的鋸齒。我凝視著,讓眸子盡興,讓胸懷大敞。一種言說不出的心境,一陣陣徒然地沖動。在疾走的山口的強風中,我用身體做軸,端牢相機,用了大約三張底片,照了一幀連接阿拉善沙漠和銀川水稻區(qū)兩個世界的——賀蘭山缺口。 這樣的地點,有著這樣視野的例子,也許我已經(jīng)能舉出不少。當然,沒有地理上的特殊含義、沒有介于兩塊地理區(qū)之間——但是一樣視野遼闊的地點,就更多了。 以前,我喜歡捉摸人的活動半徑對人的思想性格的意義。一個牧人大概能享有約八十里方圓。那種羊倌八十、馬倌二百的日常生活半徑,造成了牧人的視野與心胸,給予他們與農(nóng)耕民族的巨大差異。 由于害怕落一個鼠目寸光,我總是千里投奔,尋找這樣的地方。十幾二十多年過去了,地點的體驗積蓄了很多。我常獨自計算自己的擁有;像那些發(fā)了的富漢掂量埋在地下的錢,也像那種風華凋逝的浪蕩子暗數(shù)有過的情人。如今我已上癮成癖,如受著磁石吸力,腳上綁著“甲馬”。我恍然大悟了:我一生的目的,原來就是這個。 那也就無從修改。 就讓自己且看且行吧!無論如何,追逐偉大的視野,于我已是流水的日程。這不挺好么——讓兩腳粘著泥土,讓眸子享受盛宴,讓身體處于分界,不正是要緊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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