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
作者:畢飛宇 整理日期:2015-01-17 17:51:57
1.屁股決定腦袋張莉:在設(shè)想中,我們做的這個對話錄首先是關(guān)于作家個人成長的口述史,當然還有他文學世界的生成史、他小說作品的成長史。我們第一部分就先談作為一個人的成長吧。童年經(jīng)歷對一個作家特別重要。我們先談一下你小時候性格的形成,生活環(huán)境。畢飛宇:說起性格就不能不談父母,這是很現(xiàn)實的一個事情。我的父親有點特殊,身世很迷離,他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究竟姓什么也不知道,很年輕的時候又受到了政治上的打擊,這樣的人你不能指望他柔和,他幾乎就不說話。父親是家里的壓力,所以我很少在家里。除了輔導(dǎo)我學習,我們之間真正的對話并不多。我們可以很好地交流已經(jīng)是我做了父親之后的事了。我的父親對我很放任,除了學習,別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他做事情很知識分子氣,其實就是書呆子氣,很笑人的。有一次,我做了出格的事,打了人,他讓我寫了一份檢查,站到人家的家門口去朗誦,還貼在人家的家門口,這件事給我極其深刻的記憶。父親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的母親是一個標準的鄉(xiāng)村教師,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在那個時代的鄉(xiāng)村,屬于“高級知識分子”了,師范學校的學科很雜,但主要是音樂、體育、美術(shù),什么都學,什么都會那么一點點,什么也不太好。她能說會道,能唱能跳。我母親很漂亮,性格外向,很活潑,還會打籃球,這在鄉(xiāng)村女性中間是很罕見的。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出身,我估計她是不會嫁給我父親的。對我們這個家來說,母親是重要的,如果沒有我的母親,我的父親能不能活到“文革”結(jié)束都是一個問題。我的父親和我都很感謝我的母親。張莉:你覺得自己像父親還是像母親?畢飛宇:我一直覺得我和我的父母都有點像,有些分裂。你很難說我像父親或者說我像母親。不過,我熱愛運動一定是從母親那里遺傳過來的,從會走路到現(xiàn)在,我沒有離開過運動。這么說吧,在人堆里頭,我有點像母親,到了獨處的時候,我父親的那一面就出來了,在工作的時候,我可以很長時間不說話,好幾天不說話都是很正常的,一個人,悶在那里,好像和誰鬧別扭了,其實,和誰都沒有別扭,我就這樣。張莉:你父親好像對理科或者天文什么很感興趣?畢飛宇:他不是真的對那些感興趣,他被打成右派以后,他自己也會總結(jié),他之所以這么倒霉,一是因為寫,二是因為說,又寫又說,出問題了嘛,他就是因言獲罪的。等他到鄉(xiāng)下,他既不敢寫,也不敢說,沒事干了,他對數(shù)學、物理的興趣是這么來的。張莉:你就在父母下放的地方出生的?畢飛宇:我們家不是下放的,是父親出了嚴重問題,送到鄉(xiāng)下去的。我就在鄉(xiāng)下出生了,一生下來環(huán)境就很好,農(nóng)民哪有那么復(fù)雜?不管政治的。我的母親是教師,你幫著人家的孩子識字、識數(shù),人家就對你好,這是很簡單的事,鄉(xiāng)下人的邏輯就是這樣簡單。在村子里,我的父母很受尊敬,他們把對我父母的尊敬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來了,他們對我格外寬容。孩子其實很勢利,他能感覺得到。因為這個寬容,我也養(yǎng)成了一些壞毛病,身上有驕橫的東西。孩子其實很勢利,不是他膽子大,是因為他知道,你做了什么都不會有嚴重的后果。張莉:犯了錯沒有懲罰。畢飛宇:沒有的,一般的事情人家也不告狀,在外面打架了,一看陳老師家的兒子,算了。在鄉(xiāng)下,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不是看在我父親的臉面上,而是我母親。我母親的人緣極好,我犯錯了,人家哪里好意思到“陳老師”那里去告狀。張莉:你小時候做過什么特別出格的事,或者特別驕橫的事?畢飛宇:過了十歲之后,我的情況開始不妙,越來越過分,時常有人來告狀。張莉:比如拿彈弓把人打了?畢飛宇:主要是打人家的母雞。我的彈弓主要是打鳥的,可是,鳥太小,不過癮,后來就打雞。雞可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人家靠雞蛋生活呢。我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還不是打母雞,是打玻璃,我們學校的玻璃都是被我打碎的,用彈弓打玻璃是一件十分刺激的事,很恐怖,主要是玻璃的破碎聲很恐怖;剡^頭來說,人在少年時代是有犯罪心理的,就喜歡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那時候我就喜歡聽玻璃被擊碎的聲音。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白夜》,我寫了一個壞孩子,用彈弓把一個學校的所有的玻璃都打了,那個其實是我自己干的。我的父母哪里能想到是我呢,夜里頭我躺在床上,聽他們在嘆氣,我非常緊張,怕,但是也得意。張莉:你這樣說,我想起《平原》,那里的很多鄉(xiāng)間兒童生活應(yīng)該就是親身經(jīng)歷。也就是些孩子做的壞事。畢飛宇:從什么時候開始做大壞事的呢?就是村子里有了知青之后,開始干大壞事了。張莉:什么算大壞事,那時多大?畢飛宇:十多歲吧,反正有知青了,我們一起偷東西。張莉:偷雞,還是偷錢?畢飛宇:不是雞,也不是錢,是吃的東西。我一般不是主犯,主要是跟著。張莉:那知青也就是二十來歲。畢飛宇:我不大記得了,在視覺上,他們都是大人。你也知道,我是教師家庭出來的,道德觀比較強,我第一次偷東西的時候非常害怕,得手之后幾乎就是狂奔?墒牵嗤盗藮|西之后特別鎮(zhèn)定,嚴格地說,不像偷,更像拿,腳步很慢,一點都不慌。這個給了我極深的印象,我很崇拜他們。張莉:為什么知青們偷了東西沒人找,村里人為什么不去找?畢飛宇:怎么找?知青偷了東西之后當晚就吃了,你找誰去?只有不點名地罵,心照不宣罷了,一般來說,我的工作是放哨,都是從電影上學的;剡^頭來想想,知青選擇我放哨是對的,我是教師的孩子嘛,形象很好,也就是所謂的好學生,懷疑誰也懷疑不到我的頭上來。我就站在不遠的地方,貼在一棵樹上,手里拿一個小磚頭,一旦有情況,扔出去。有了動靜,一線的作案人員就不動了,就那樣站在夜色里頭,誰也看不見。開一個玩笑,我和知青的關(guān)系就是漢奸和鬼子的關(guān)系。 話說到這里我特別想說電影或者藝術(shù),我們看到的電影都是宣傳“好人好事”的,可是,幫助我們成長的,卻是那些壞人和壞事。這很有意思!囆g(shù)到底拓寬了善還是拓寬了惡,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話題。張莉:兩種拓寬肯定都存在。我對知青的理解大部分來自“知青文學”,F(xiàn)在想想,大部分也都是由知青寫的。你剛才說的這個知青生活和我們在文本中所讀到的知青生活有差距。畢飛宇: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所有的“知青文學”都是知青寫的,這是一個問題。我的《平原》為什么一定要寫知青,原因也在這里。對我個人來說,知青是重要的,他們在我的精神史上起到過特別重要的作用,但是,知青文學不該只有一個作者,還有一個作者是不能缺席的,那就是土生土長的村子里的人。張莉:知青總是強調(diào)自己的苦難經(jīng)歷。畢飛宇:“知青文學”面對的其實是兩樣東西:一、反思“文革”;二、大地書寫。同樣是這兩個問題,村子里的人和他們真的有區(qū)別。知青貢獻了一個側(cè)面,我只是想說,另一個側(cè)面不該忽略。我覺得有一件事“知青文學”做得不夠,那就是他們和農(nóng)民的關(guān)系。知青和農(nóng)民是有交叉點的,文化補充、利益分配、性。張莉:《小芳》那個歌,“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是知青回城后寫的,現(xiàn)在看那里面的情感比較復(fù)雜,是不是騙了人家姑娘就回城了,然后一去不回杳無音信?沒有人知道。一旦故事變成了歌曲,就浪漫化了,反而遮蔽了其中的殘酷。畢飛宇:是,這里頭必然存在一個立場問題。是此岸還是彼岸,是樹上還是樹下。張莉:樹上還是樹下是什么意思?畢飛宇:在春天,一些動物會發(fā)瘋,狗、豬、牛都有可能發(fā)瘋,發(fā)了瘋的牛是極可怕的。萬一管理不善,這些發(fā)了瘋的牛就會跑出來。瘋牛過來了,會爬樹的人會爬到樹上去,站在樹上看,那些不會爬樹的呢,只能在大地上跑。一旦你在樹上,你也會害怕,但是,這害怕和沒有上樹是不一樣的。在我看來,在許多問題上,知青是樹上的人,而真正的農(nóng)民一直在樹下。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張莉:閻連科有篇文章,叫《我的那年代》,他說中國文壇轟然興起的“知青文學”,把“下鄉(xiāng)視為下地獄。把一切苦難,大多都直接、簡單地歸為某塊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一些愚昧”。這讓一直就是一個農(nóng)民的他很不理解,“可在知青下鄉(xiāng)之前,包括其間,那些土地上的人們,他們的生活、生存,他們數(shù)千年的命運,那又算不算是一種災(zāi)難?”這個問題問得,饒是尖銳。農(nóng)民出身決定了他對知青和知青文學的看法很不一樣。看起來都寫農(nóng)村,但內(nèi)在很不一樣。畢飛宇:說起來很簡單,屁股決定腦袋,但是書寫的時候,這個細微的區(qū)別是巨大的。 作者簡介: 畢飛宇,江蘇興化人,現(xiàn)為南京大學教授。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畢飛宇文集》四卷(2003),《畢飛宇作品集》七卷(2009),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莊》,中篇小說《青衣》《玉米》,長篇小說《平原》《推拿》!恫溉槠诘呐恕帆@首屆魯迅文學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ThreeSisters》(《玉米》《玉秀》《玉秧》)獲英仕曼亞洲文學獎,《平原》獲法國《世界報》文學獎,《推拿》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作品有二十多個語種的譯本在海外發(fā)行。 目錄: 1.成長2.幾個重要階段3.寫作關(guān)鍵詞4.閱讀(一)5.閱讀(二)6.寫作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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