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歷史的絆腳石


作者:趙涵漠     整理日期:2014-10-13 09:44:27

我們很難讀到這般真實文字,它忠實地記錄了這個時代的生命與死亡。作者用細(xì)致而銳利的敘事,講述了彌散于中國角落深處的人與人生。作者趙涵漠不大的年紀(jì),見證了太多的死亡。她用女性溫情而又理性的筆觸,給我們展示了如此悲傷、如此獨特的一個時代。我們需要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以及為什么會發(fā)生。
  作者簡介:
  趙涵漠 
  《人物》雜志編輯總監(jiān),寫作者。2009年碩士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化及宗教研究系。2009年香港中文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后進(jìn)入中國青年報社工作,曾是《冰點周刊》最優(yōu)秀的新生代記者。她擅長時政、社會公共與文化領(lǐng)域報道,文本優(yōu)美流暢,兼有思想深度。在2011年”7.23”動車事件中,她的作品《永不抵達(dá)的列車》引起極大反響。 
  目錄:
  壹永不抵達(dá)的列車
  永不抵達(dá)的列車
  碎在路上的家
  生命的禮物
  留住女兒
  地下室里的沈文裕
  尋找高密
  貳葬我于故鄉(xiāng)
  葬我于故鄉(xiāng)
  失落的階級
  川江號子凋零
  大火痛醒香港
  梁莊的憂愁
  叁我是個愛慕者,而你是一只貓
  飄零在外的中國歷史壹永不抵達(dá)的列車 
  永不抵達(dá)的列車 
  碎在路上的家 
  生命的禮物 
  留住女兒 
  地下室里的沈文裕 
  尋找高密 
  貳葬我于故鄉(xiāng) 
  葬我于故鄉(xiāng) 
  失落的階級 
  川江號子凋零 
  大火痛醒香港 
  梁莊的憂愁 
  叁我是個愛慕者,而你是一只貓 
  飄零在外的中國歷史 
  孤獨的教育者 
  醫(yī)學(xué)生之死 
  困死在自己的身體里 
  我是個愛慕者,而你是一只貓 
  肆拯救詩人 
  麻風(fēng)村孩子的“臺灣媽媽” 
  只會寫自己名字的港大院士 
  潮人裝扮逼視苦難 
  學(xué)學(xué)開會 
  拯救詩人 
  趙涵漠女士是內(nèi)地同輩青年記者中專事人物特寫的佼佼者。她善于在茫茫人海中捕捉和發(fā)掘那些最能折射出社會和時代變遷的“角落表情”,用淡定但不失溫情的文字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幅關(guān)于急劇變動的中國的“浮世繪”。在秉承職業(yè)記者的客觀、平衡、疏離原則的同時,巧妙地融入了文學(xué)作品的質(zhì)素:張力、想象力、節(jié)奏韻律和適度的反諷,成就了一篇篇具有中國特色的“新新聞”(NewJournalism)風(fēng)格的佳作。 
  ——史安斌清華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該書以細(xì)致而銳利的敘事,講述了彌散于中國角落深處的人與人生,它迫使你看到大時代與個體生命之間的糾纏與癥結(jié),也因這無言中國的敞開而痛楚和震驚。 
  ——梁鴻作家、中罔青年政治學(xué)院教授大魏和聞秀的夢想,與數(shù)以億計當(dāng)代中國人的夢想一樣。 
  為了這個夢想,這對在武漢打工的夫婦每天清晨5點鐘就要起床工作。他們帶著兩個孩子擠住在一間僅有8平方米、照不進(jìn)陽光的小屋里。他們很少去商場,在超市里買塊香皂或毛巾就能帶來一陣短暫的快樂。他們遠(yuǎn)離了一切娛樂活動,在他們的菜碟里,很難找到肉末。 
  事實上,除了孩子們的作文本,這個家庭很少會在生活中提到“夢想”二字。但那個抽象的詞,其實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從他們現(xiàn)在租住的陋室到達(dá)那里,不過37.8公里。 
  那里,他們剛買下一套房子。 
  這套房子并不在擁有千萬人口的武漢市,而是在毗鄰的鄂州。 
  2011年9月16日,大魏和聞秀在工作時間抽出空,去為他們的新家辦理貸款。他們騎著一輛摩托車,經(jīng)過了一座豪華的購物廣場,廣場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打出別墅區(qū)的廣告,祝愿好運的人們能夠“拔得頭籌”。他們穿過武漢寬闊的馬路,路邊一座座大樓正處于緊張的施工中。很多人都將住在這里,按照樓前的廣告牌所說,“時間應(yīng)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如果一切順利,20分鐘后,他們就將駛出武漢,駛進(jìn)一條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小路。這條路通往他們的新房。大魏甚至覺得,只需要一個上午辦完貸款,“我們就能真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個家了”。 
  遠(yuǎn)處,一輛巨大的水泥槽罐車正在快速駛近。 
  “砰!” 
  聞秀從摩托車上飛了出去,左太陽穴撞向地面。她沒能給大魏留下一句遺言,僅僅十幾分鐘后,她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家庭的夢想,碎在了路上。 
  一個小心翼翼的夢想 
  36歲的聞秀死了,把42歲的大魏留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在親戚們看來原本“長得挺帥”的男人,像是突然老了。如今,身高1.8米的大魏背有些沉,步伐緩慢,臉上常常帶著種飲酒后的紅色。沒有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他連續(xù)幾天穿著皺巴巴的深藍(lán)色西裝和條紋襯衫,肩頭積了層白花花的頭屑。 
  早在1997年,也就是他和鄰村姑娘聞秀結(jié)婚的第二年,他們就放棄了湖南臨湘老家4畝多的稻田,來到武漢。經(jīng)親戚介紹,兩人在一所大學(xué)的一棟教學(xué)樓里安頓下來,大魏成了夜班值班員,聞秀則是清潔工。 
  他們現(xiàn)在的“家”,也安在這棟五層教學(xué)樓里。 
  那其實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家,只是藏在值班室里屋的一間配電房。這個8平方米的小空間,每月需交100多元租金,沒有廁所和廚房。窗外是一個小山坡,陽光很難照進(jìn)這個房間。 
  這對夫婦和他們15歲的女兒已經(jīng)在這里整整生活了8年。在他們搬到小屋一年后,兒子也降生了。 
  支架已經(jīng)斑駁褪色的高低床占掉了小屋的很大一部分,大魏和聞秀睡在下鋪,兒子和一只奶油色的毛絨玩具熊睡在上鋪。2011年,女兒考上了一所寄宿高中,周末回來的時候,還得在地上支起“臨時鋪”。 
  這是一間小到兩個人站在里面打轉(zhuǎn)也困難的屋子。因此,家具的尺寸也是最小的。一張桔紅色的小餐桌,只有60厘米高,兩張小木凳也只有磚頭大小。 
  但那位巧手的女主人一直努力想使這個局促的屋子變得更體面一點。同事送的舊床單,被她仔細(xì)地洗好,鋪在下鋪。洗衣粉則裝進(jìn)了一支冰紅茶飲料瓶。她用了兩天時間,勾出一個花朵型的坐墊,鋪在小木凳上。不過,這個特別的小木凳是兒子的專屬。 
  有時,大魏會開玩笑似地?fù)屩谏厦,然后,白凈的小男孩會使勁將他推開,“爸爸,坐別的地方! 
  當(dāng)然,他們還有些必要的家電——一臺只能收看湖北經(jīng)視頻道的電視機、一個只放了碗剩米飯的冰箱,以及一臺從離校畢業(yè)生那兒買回來的二手電腦。 
  經(jīng)過學(xué)校的允許后,大魏在一樓的樓梯角搭建了一個小廚房。那里只有1.5米高,只要有人走近,門口就會飛起成百只嗡嗡叫的蚊子。廚房太矮了,大魏走不進(jìn)去,身高1.56米的聞秀,也只能在里面弓著腰用電磁爐炒菜。 
  每天清晨5點鐘,聞秀就要穿上黃褐色的工作服,開始清掃這座五層教學(xué)樓,然后把粗心的學(xué)生們落下的U盤、雨傘或眼鏡盒交給白班值班人員。大魏的工作則是從每個夜晚開始,等待這棟樓里最后一盞燈熄滅,小心地鎖上大門。第二天一早,他再打開大門,迎接學(xué)生。 
  大魏上過初中,聞秀只讀了小學(xué)。在村子里時,大魏會插秧,也會親手制作木柜?墒窃谶@座省會大城市里,他們所能用來賺錢的,大多是力氣。聞秀在校外做小時工,獲得每小時8元錢的報酬。大魏則總是幫人搬家,“力氣活,打點臨時工”。 
  每個月,兩人各自有900元的工資。他們給7歲的兒子每天訂了一瓶牛奶,但為了省錢,兩人很少買肉。 
  當(dāng)瘦高的大魏回憶起妻子的菜籃時,那里面幾乎都是冬瓜、白菜或蘿卜。女兒回憶起媽媽炒得最好的菜,則是一盤醋溜土豆絲。 
  在教學(xué)樓上白班的葉師傅還記得,早上,她常常看見聞秀端著一個碗追著兒子跑。白水面條,是這個家庭的早飯,有時會單獨給兒子臥個雞蛋,“可沒滋味,小孩子當(dāng)然不愛吃”。 
  在周圍的同事看來,他們努力把辛苦賺來的每一元錢都攢著,活得不易。一開始,這個城市中最不起眼的小家庭也沒有打算告訴旁人,他們究竟為什么情愿過著如此窘迫的生活。 
  很長時間后,這對夫婦守護(hù)著的那個小心翼翼的夢想才為人所知。 
  但即便在貧苦的等待中,大魏還是覺得,比起湖南老家,城市讓人“賺得多一點,更高興一點”。 
  特別是當(dāng)存折上的數(shù)字一年年往上漲的時候,這樣的日子就更讓人看到希望。 
  總得有個家 
  大魏和聞秀的“秘密”,是被一個工友發(fā)現(xiàn)的。最近幾個月,這對平常不怎么與人交往的夫婦總是趁著休息時間往外跑,對話里也經(jīng)常提到“貸款”和“房子”。 
  “要買房子了?”工友問。 
  “對!贝笪狐c點頭。 
  “是買二手房嗎?”工友又問。 
  “不,是新房!”大魏瀟灑地將一只手插進(jìn)褲子口袋,高興地笑起來。 
  如今,大魏已經(jīng)回憶不清,他們最初是從何時開始盼望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這種美好的愿望,在這座城市里當(dāng)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一座又一座新樓正在拔地而起。公交車上、老舊樓房的天臺、街邊的燈箱、購物商場的LED大屏幕,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能看到房地產(chǎn)廣告。 
  在當(dāng)?shù)氐亩际袌笊,有的地產(chǎn)廣告占據(jù)了半個版面,畫面里是一片幽靜的小區(qū)和開著粉色花朵的櫻樹,名曰“享受生態(tài)半島生活”。不過,武漢市郊和周邊地區(qū)的房產(chǎn)廣告,大多只能在報紙上占據(jù)一個麻將牌大小的位置。 
  新聞里,人們也能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與房地產(chǎn)有關(guān)的信息?纯窗,僅僅在國慶節(jié)的7天,武漢就賣出去了1200套商品住房,有記者分析,“武漢樓市雖一再降溫,但并未進(jìn)入冰凍期”,至少,“比北京、廣州、上海等城市略顯暖和”。 
  在街邊的房地產(chǎn)中介店面,只要有人在櫥窗前停留片刻,就會有經(jīng)紀(jì)人殷勤地從屋里走出,遞上一張名片,然后請這個潛在的客戶進(jìn)屋坐坐,并用一次性紙杯奉上飲水——實際上,中國大部分一、二線城市里的中介公司,都是這般場景。 
  但大魏和聞秀并不是通過這樣的中介挑到房子的,他們甚至不太敢走進(jìn)這些店面。根據(jù)武漢市房管局發(fā)布的信息,這個城市2011年9月份的商品住房成交價為6450.5元/平方米。在7個中心城區(qū)里,武昌區(qū)成交均價為11323元/平方米。這里一平方米的價錢,幾乎夠這個家庭整整攢上一年。 
  但是,如果到了北京,武昌區(qū)那筆“嚇人”的均價可能只能買到五六環(huán)外的房子。一項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2011年9月的前20天,北京大戶型均價達(dá)29808元/平方米,此前幾個月還一直穩(wěn)定在3萬元/平方米以上。 
  “幾萬塊?”大魏的一個親戚震驚地張大了嘴,“天哪,北京人這么有錢!” 
  相比之下,大魏和聞秀的夢想要現(xiàn)實很多。他們過去曾在位于武漢市郊的江夏和關(guān)山看過房子,但5000~8000元/平方米的“高價”讓他們“很快放棄了”。 
  直到2008年的夏天,一個穿著黑西裝的年輕人在街邊攔住了這對夫婦。他熱情地遞過一張傳單:“看看吧,特別好的房子!” 
  年輕人向大魏和聞秀描述了一個美妙的圖景:一片以白色建筑為主體的現(xiàn)代化小區(qū),煤氣、水表、電表、網(wǎng)線樣樣俱全,距離菜市場、醫(yī)院和一所學(xué)校只有幾分鐘路程。當(dāng)然,那里已經(jīng)不屬于武漢,而是屬于毗鄰的鄂州市。不過,“過了界碑,走幾百米就到”。更何況,“2011年就要通地鐵啦!” 
  可是,吸引夫妻倆的并不是這些,而是那里低廉的價格。每平方米的單價只有1600多元,這意味著,只需要幾萬元的首付,他們就能買到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房子。更何況,15歲的女兒從小在武漢長大,如果在這里買房,女兒就能夠獲得一個戶口,順理成章地在湖北參加高考。 
  當(dāng)大魏回憶起買房的過程時,他并不記得自己和妻子當(dāng)初經(jīng)歷過什么猶豫。接到廣告宣傳單幾個月后,他們?nèi)ド厦鎸懨鞯牡攸c看了看,然后“很快就定下來了”。 
  他們選擇了一套110平方米的三居室,總價18萬元左右,這需要他們交出4萬元的首付,幾乎是他們在武漢生活多年的所有積蓄。不過,這總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2010年12月里交首付的那天,他們專程帶著兩個孩子到未來的新家轉(zhuǎn)了轉(zhuǎn)。 
  可如今,當(dāng)女兒被問起新房怎么樣的時候,這個長頭發(fā)的女孩只是垂下了頭,用很小的聲音回答道:“還好吧! 
  對于那套新房來說,這或許是個十分恰當(dāng)?shù)脑u價。那里距離他們工作的大學(xué)路程是37.8公里,當(dāng)汽車駛過武漢寬闊的柏油路后,就將進(jìn)入漫長的土路,與拖拉機、農(nóng)用貨車和自行車一路同行。任何一輛大車經(jīng)過,都會在身后揚起嗆人的黃土。 
  小區(qū)的大門上貼著“歡度春節(jié)”4個大字,但紅色早已褪成了褐色。盡管房子建好不足3年,但白色的墻壁已經(jīng)布滿黃色的水漬。除了一些小灌木和草坪,這里再也沒什么綠化了。一些房門外用藍(lán)色的粉筆簡單地寫上了“已售”。大魏的新家是毛坯房,從窗戶望出去,就是那條塵土飛揚的馬路。 
  一個從河南來到武漢打工的出租車司機看了看這里,吃驚極了,“誰會住在這種鬼地方!”幾年前,他用盡全部積蓄在武漢買了一套5000元/平方米的房子,“好多錢,造業(yè)。ㄗⅲ何錆h話,可憐的意思)。但總得有個地方躺,總得有個家啊!彼緳C心疼地撇著嘴。 
  可對于大魏來說,“就是覺得便宜,沒管什么好不好看的”。他直直地望著前方回憶這一切,臉上幾乎一點表情也沒有。 
  “高興,當(dāng)時很高興!彼攸c點頭。為了這套“便宜”的房子,這個家庭傾盡了所有。在付完4萬元的首付款后,夫婦倆的存款只剩下了一個月的工資。那天晚上,飯桌上沒有加菜,“我們只能說說笑笑慶祝了”。 
  房子搞好了就都好了 
  9月16日這天,聞秀4點鐘就起床了,比往常更早些。幾個小時后,她打掃干凈了整座教學(xué)樓,這期間還為家人準(zhǔn)備好了面條和酸豆角。 
  在大魏眼里,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年輕的時候就漂亮,現(xiàn)在還很漂亮”。聽到女婿這樣說,聞秀83歲的老父親顫顫巍巍地從藍(lán)布褲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張一寸照片。 
  老人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紙包裹著這張照片,一層又一層。照片里,圓臉的聞秀對著鏡頭微微笑著,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呢子西裝配一件紫色的套頭毛衣。 
  大魏接過照片,“照相的時候穿了最好的衣服!彼檬种该嗣勑愕男δ。她喜歡鮮紅色,前年過年時買了這件紅色西裝,80元。至于里面那件紫毛衣,一個侄子說,已經(jīng)看她穿了好幾年。 
  大部分時候,聞秀穿不上自己喜歡的紅色,因為按照要求,她必須在工作時穿那件黃褐色的工作服。不過,她也許并不太在乎這些。甚至就在兩年前,這個30來歲的女人還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手提包,而總是將東西隨手裝進(jìn)塑料袋里。 
  直到去年,大魏在大學(xué)附近的攤子上買了一個50元的黑手提包送給她!皠e人都有個包包背著,不管好的壞的,咱們總也要拿一個。”這是大魏的理由。 
  16日的上午,聞秀將銀行卡、收入證明和戶籍證明都放進(jìn)了這個黑包。“我今天要去辦貸款。”她興沖沖地告訴前來接班的白班師傅。同時也告訴這位同事,她已經(jīng)按照要求進(jìn)行了消防器材檢查,滅火器一共16個。但三樓教室還有幾個空飲料瓶,她來不及撿回來,“張師傅你幫忙撿一下哦”。 
  自打他們買了房子以來,攢錢就更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而賣回收的飲料瓶和報紙,可以讓這個家庭每月額外獲得五六十元。 
  9點鐘左右,矮小的聞秀坐上了大魏那輛紅色摩托車的后座。這并不是慣常的做法,以往,她和大魏會去擠一班公共汽車,兩個人往返會花掉16元路費。但去辦貸款的這天,聞秀并不想乘公車。如果騎摩托車去,只需要七八元錢,更何況,這樣會更快,如果他們趕得及回家吃午飯,就又能省下一筆無謂的花費。 
  這個家庭必須小心地計算每一筆開銷。辦完了貸款,他們就將背上每月600多元的“債”。“那時想著,能節(jié)省就節(jié)省點吧!贝笪赫f。 
  他默默地低下頭。這個中年男人原本以為,只要再熬幾年,生活就會真的變得容易起來。但是,19歲就嫁過來的妻子,最終沒有住進(jìn)他們在城市里真正的家,就死去了。 
  在她死后,年邁的父母從湖南趕到武漢。滿臉皺紋的老人走進(jìn)那個透不進(jìn)陽光的小屋,那里就是女兒常年生活的地方。 
  在這個房間的角落里,堆著夫婦倆撿回來的破舊的白熾燈、瓷質(zhì)洗手盆。盡管大魏曾經(jīng)說自己“沒想過裝修的事,哪想得到那么遠(yuǎn)”,但侄子卻記得,他們本打算就用這些舊東西裝修新家。 
  老母親顫顫巍巍地用手把房門關(guān)上,然后,抓著女兒的衣服撲在床上哭了起來。可她連大聲地哭也不敢,“這是學(xué)校,怕吵到”。
  聞秀已經(jīng)看不到這一切了。 
  在那個晴朗的上午,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短袖T恤,緊緊地抓著丈夫的白襯衫。目的地就快到了,房子,家。 
  當(dāng)大魏試圖回憶車禍現(xiàn)場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記起一些碎片。“就像打雷一樣”,他突然被撞倒在地,摩托車壓住他的左腿。水泥槽罐車還在向前繼續(xù)滑行。他心里只想著“老婆出事了沒有”。大魏艱難地爬起來,看到聞秀躺在地上,頭部流出鮮血,粉色的涼鞋掉在不遠(yuǎn)的地方。 
  他抱住她。他感覺不到疼痛。他大喊救命。 
  他記得,片刻前,摩托車后座上還曾傳來聞秀高興的聲音:“把房子搞好了,就都好了。” 
  從生日到祭日 
  想要在這座巨大的城市里還原大魏和聞秀的生活印跡,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就在車禍的第二天,大魏的侄子翻開一份當(dāng)?shù)氐膱蠹垼l(fā)現(xiàn)上面至少有3條類似的新聞,內(nèi)容都是在某地一輛過路的大車撞死了人。“外人誰會關(guān)心這個?”他嘆口氣說。這個年輕人現(xiàn)在在大學(xué)附近做裝修,他的妻子是大學(xué)超市里的收銀員,剛剛生下一個孩子。 
  如果可能,他也想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只要別像叔叔家“那么遠(yuǎn)”就行。 
  他回憶不出嬸嬸的生活,只記得她總是穿著舊衣服。盡管同在武漢,但他們各自忙于生計,一年中并沒有很多機會見面。一個親戚也想起,這對夫婦近幾年來甚至很少回老家過年,對此,“親戚們都有點意見”。 
  在大魏和聞秀已經(jīng)生活了8年的教學(xué)樓里,幾個正準(zhǔn)備去上自習(xí)的學(xué)生停下腳步說,倒是曾經(jīng)看到過教學(xué)樓里有一個愛笑的小男孩,但對那對中年夫婦卻沒什么印象,“幾乎沒注意過這樣一家人”。而一位同事也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怎么熟悉這個家庭!安惶珢酆腿私浑H”,這幾乎是他唯一能說出的特點了。 
  他們就生活在那里,但仿佛又并不真的在那里。 
  大魏從不主動給人講妻子的故事。當(dāng)親戚們在交警大隊“討說法”的時候,他怯怯地站在旁邊。但他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妻子,被問及關(guān)于聞秀的事情時,那些回憶就像一顆顆豆子一樣從這個男人嘴里溜出來。 
  9月10日,農(nóng)歷八月十三,那天是妻子的生日,他們破天荒地逛了逛商場!拔蚁虢o她買份禮物。”大魏望著前方,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但是,項鏈太貴了,他們最后在一個賣玉墜的柜臺前停了下來。聞秀挑中了自己的禮物,一塊橢圓型的玉墜,掛在黑繩上,背面刻著“平安”二字。這份生日禮物花了100多元。“她很喜歡,一直戴著!边@個男人低聲說。 
  那天晚上,他決定再帶著全家去飯館吃飯。對于這個家庭來說,這是極其難得的慶祝方式,連大魏自己的生日也不曾這樣奢侈過。
  “我都沒有件像樣的衣服穿。”臨出門前,聞秀向同事抱怨了一句。不過,這個害羞的女人并沒有告訴同事,自己是要去慶祝生日,她只說“出去過個中秋”。 
  在大學(xué)附近的段老幺菜館,聞秀顯得高興極了。她點了孩子們愛吃的土豆燒肉,并端起杯子,接受家人的生日祝福。 
  她的女兒遺傳了她圓圓的臉和長長的睫毛,她的兒子像她一樣皮膚白皙。小男孩剛剛7歲,最喜歡看的動畫片是《喜羊羊與灰太狼》,“最喜歡漂亮的美羊羊”。他也明白,灰太狼和紅太狼“是壞的,因為愛吃人”。不過,這個愛笑的孩子還不懂得死亡的意思。 
  他的父親坐在小凳子上回憶著他母親生前的故事,臉上幾乎沒有什么表情。小男孩跑過來,“爸爸,你怎么了?”他抓住大魏的手調(diào)皮地問。 
  這個中年男人突然別過臉去,兩頰的肌肉一條條繃緊,似乎是緊緊地咬住牙齒。幾秒鐘后,他用兩根手指使勁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沒有用。眼淚還是流出來了。 
  為了房子離開家鄉(xiāng) 
  9月26日,大魏將妻子送回了湖南老家。 
  那是一個河邊的村莊,村口只有一條窄窄的公路,僅容兩輛中巴車交錯而過。這里大部分青壯年都在外地打工,有幾塊田地已經(jīng)撂荒了。村里極其安靜,甚至可以聽見蜻蜓飛過的聲音。 
  18年前,就在幾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24歲的大魏認(rèn)識了18歲的聞秀,一個“梳著馬尾辮,長頭發(fā),一口笑的姑娘”。一年多以后,兩人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 
  “結(jié)婚那天真熱鬧!贝笪夯貞浿,家里不停地打著鑼鼓,放起鞭炮。在此之前,為了迎接自己的妻子,他花了兩個多月時間做了一組7扇門的大衣柜,還特意跑到鎮(zhèn)上買來喜慶的紅漆。 
  如今,這組衣柜仍然安靜地立在農(nóng)村老家里。那是一棟二層磚房,房頂鋪著青瓦。當(dāng)初,大魏和老母親商量著,為了結(jié)婚特意蓋了新房。在二樓臥室里,床頭的木板上刻著紅“囍”字。除了一張床和那組柜子,房間里幾乎再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 
  只有老母親還住在這棟房子里。在這個大家庭里,大魏第一個去城市打工。后來,他的哥哥、姐姐們也去了城市,F(xiàn)在,除了一樓堆滿雜物的臥室和廚房,年過七旬的老太太很少走進(jìn)其他房間。 
  按照大魏的說法,這房子不過是“蓋了一個架子”。但就是這個“架子”,耗去了魏家全部的積蓄!稗r(nóng)村做房子做瘋了,不管有錢沒錢,都要爭那一口氣! 
  坐在回鄉(xiāng)的汽車上,他緊緊地抱著白色的大理石骨灰壇!八18歲的時候,老人就把她交到我手里,現(xiàn)在怎么也得把她葬回去!贝笪旱椭^說。 
  1997年的秋天,大魏和聞秀向親戚借了200多元生活費,卷起一床被子背在身上。結(jié)婚時蓋起的二層樓,讓這對年輕的夫婦背下了1.2萬元的債。 
  為了還清這筆巨大的欠款,他們從此離開了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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