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普務軐W之反思★2016年2月19日,翁貝托•?剖攀烙谝獯罄,享年84歲。這本作家自己口中的“偶談集”在這個時間出版,恰恰仿佛對?贫嘀厣矸——學者、暢銷小說家、公共知識分子,等等——的總結和融合。 ★《樹敵》全書收文15篇,內容跨越古今、游走多重世界,將作家的多重身份融合于一本書中:從中我們既能看到學者?频恼軐W反思、文學惦念,又能看到公共知識分子?平韫胖S今、針砭時弊,有小說家?苿(chuàng)作的蛛絲馬跡,也有老頑童?埔悦钕肫嫠紩鴮懮钭涛。 ★熱情與好奇,博學而不失風趣:一份獻給翁貝托•埃科及其讀者的文學惦念。 作者簡介: 翁貝托•?疲║mbertoEco,1932-2016),歐洲重要的公共知識分子,小說家、符號學家、美學家、史學家、哲學家。出生于意大利亞歷山德里亞,博洛尼亞大學教授。著有大量小說和隨筆作品,如《玫瑰的名字》《傅科擺》《昨日之島》《波多里諾》《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布拉格公墓》和《密涅瓦火柴盒》等。 目錄: 樹敵 絕對與相對 火之炫 尋寶 發(fā)酵的美味 天堂之外的胚胎 四十年后的六三學社 雨果,唉!論其對極致的崇尚 電視女郎與保持緘默 虛構的天文學 既入鄉(xiāng),且隨俗 我是愛德蒙•唐泰斯! 《尤利西斯》:我們的惦念 島嶼緣何總難尋 關于“維基解密”之反思樹敵 絕對與相對 火之炫 尋寶 發(fā)酵的美味 天堂之外的胚胎 四十年后的六三學社 雨果,唉!論其對極致的崇尚 電視女郎與保持緘默 虛構的天文學 既入鄉(xiāng),且隨俗 我是愛德蒙•唐泰斯! 《尤利西斯》:我們的惦念 島嶼緣何總難尋 關于“維基解密”之反思前言這部文稿原本以它的副標題——《偶談集》命名。后來,出版社擔心如此樸素的名字難以引起讀者的注意,倒是第一篇文章的題目還算值得玩味。他們的顧慮不無道理,于是《樹敵》最終成為本書的書名。 何謂“偶談”,這類文章又有何特點呢?偶談是作者原本無意創(chuàng)作,而應他人要求就某一話題撰寫的發(fā)言或文稿。這些主題能夠促使或引導作者對某些他原本會忽略的問題進行思考——相對于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奇思異想,這些來自外界推動的反思往往更豐富些。 偶談的另一特點在于它用不著不惜一切代價地標新立異,只要能娛樂交談的雙方即可?傊,撰寫“偶談”是一種巴洛克式的修辭學練習,就像羅克薩娜向克里斯蒂安(實際是通過他向西哈諾)提出的挑戰(zhàn)——“跟我談談愛”。 我在每篇文稿(都是近十年間撰寫的)的題注都記錄下相應的日期和寫作緣由。其中,最能突出偶談性質的兩篇是《絕對與相對》和《火之炫》。這兩篇發(fā)言稿曾在米蘭藝術節(jié)這部文稿原本以它的副標題——《偶談集》命名。后來,出版社擔心如此樸素的名字難以引起讀者的注意,倒是第一篇文章的題目還算值得玩味。他們的顧慮不無道理,于是《樹敵》最終成為本書的書名。 何謂“偶談”,這類文章又有何特點呢?偶談是作者原本無意創(chuàng)作,而應他人要求就某一話題撰寫的發(fā)言或文稿。這些主題能夠促使或引導作者對某些他原本會忽略的問題進行思考——相對于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奇思異想,這些來自外界推動的反思往往更豐富些。 偶談的另一特點在于它用不著不惜一切代價地標新立異,只要能娛樂交談的雙方即可?傊,撰寫“偶談”是一種巴洛克式的修辭學練習,就像羅克薩娜向克里斯蒂安(實際是通過他向西哈諾)提出的挑戰(zhàn)——“跟我談談愛”。 我在每篇文稿(都是近十年間撰寫的)的題注都記錄下相應的日期和寫作緣由。其中,最能突出偶談性質的兩篇是《絕對與相對》和《火之炫》。這兩篇發(fā)言稿曾在米蘭藝術節(jié)的晚間主題活動中被宣讀。當年,關于相對主義的爭論正盛,米蘭藝術節(jié)恰好是一個探討絕對主義的大好機會。至于那篇《火之炫》,則更是典型的“偶談”了,我絕不會無端談起那個(燙手的)話題來尋開心。 《天堂之外的胚胎》是二八年的一篇會議發(fā)言。當年,在博洛尼亞召開了一次關于醫(yī)學研究道德準則的會議。后來,這篇文稿被收錄進弗朗西斯科•加洛法羅FrancescoGalofaro,意大利符號學學者。主編的《醫(yī)學研究的道德準則和歐洲的文化特征》(博洛尼亞,克魯埃博出版社,二九年)!端氖旰蟮牧龑W社》成為了一次會議的舉辦契機。那次會議也在博洛尼亞召開,議題就取自這篇文章的標題。 對雨果極致派文風的思考取材于三篇不同的書面及口頭發(fā)言稿,而關于虛構天文學的文字游戲則以兩個不同的版本曾“觍顏”出現在兩場會議中,一場關于天文,另一場關于地理。 《尋寶》糅合了關于該主題的多篇文章,《發(fā)酵的美味》則在一次關于皮耶羅•坎波雷西PieroCamporesi(1926—1997),意大利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的會議上被宣讀。 《電視女郎與保持緘默》是發(fā)表于二九年意大利符號學協會大會上的一篇即席演說。 還有三篇純屬自娛自樂的文章,分別發(fā)表在三期《藏書者年鑒》上,其主題也與當年的年鑒主題相呼應:《既入鄉(xiāng),則隨俗》——“尋找新烏托邦群島”、《我是愛德蒙•唐泰斯!》——“消遣于青蔥歲月的閱讀”、《?尤利西斯?:我們的惦念》——“遲來的評論”。另外,二一一年的《藏書者年鑒》還刊登了《島嶼緣何總難尋》,這篇文章改寫自二一年的一篇會議發(fā)言稿。會議的舉辦地點為卡洛福泰,議題為群島。 《關于“維基解密”之反思》改編自兩篇文章,一篇發(fā)表于法國《解放報》(二一年十二月二日),另一篇發(fā)表于《快報》(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最后,回到本書的開篇之作《樹敵》,它曾在伊瓦諾•迪奧尼基IvanoDionigi(1948—),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校長、拉丁語學者、博洛尼亞科學院成員、西塞羅研究中心成員。組織的博洛尼亞大學經典作品朗讀晚會上被宣讀。如今,詹•安東尼奧•斯特拉在他那部三百多頁的《黑人、同性戀、猶太人及其他:針對“他者”的永恒之戰(zhàn)》中就此話題進行了精彩的闡述,與之相比,我這二十多頁文字可謂相形見絀。不過話說回來,把它扔進垃圾桶未免也有些可惜,畢竟我們一直在不停不休地樹敵。★?剖钱斀袷澜缱顐ゴ蟮闹R分子之一。 ——英國《每日鏡報》 ★論學識和智慧的深度,當世無人可與?破。 ——《時尚芭莎》 ★?谱畲蟮奶熨x在于,他擅長從我們置身其中的困惑中精確地剝離出本質……他清醒、有邏輯,且永遠堅定地站在文化的那一邊。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 ★?剖俏覀冞@個時代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锇?剖钱斀袷澜缱顐ゴ蟮闹R分子之一。 ——英國《每日鏡報》 ★論學識和智慧的深度,當世無人可與?破场 ——《時尚芭莎》 ★埃科最大的天賦在于,他擅長從我們置身其中的困惑中精確地剝離出本質……他清醒、有邏輯,且永遠堅定地站在文化的那一邊。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 ★埃科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 ——《洛杉磯時報》樹敵 幾年前,我曾在紐約遇到一個名字十分拗口的出租車司機,他說自己是巴基斯坦人。隨后,他問我從哪里來,我說意大利。他又問起意大利有多少人,當他得知意大利的人口竟如此之少,且官方語言并非英語時,顯得十分震驚。 最后,他問我誰是意大利的敵人。我問“什么?”,他耐心地向我解釋說他想知道這幾百年來意大利在和哪個民族打仗,不管是為了領土爭端、種族仇恨,還是邊界侵略等其他原因。我說我們沒和任何民族打仗。他耐著性子,繼續(xù)向我解釋他想知道誰是我們的宿敵,也就是那些曾經和意大利人相互殘殺的民族。我再次重申我們沒有這樣的敵人。最近的一場戰(zhàn)爭發(fā)生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即使是在那場戰(zhàn)爭里,最初的敵人和最終的敵人也并非同一個民族。 他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一個民族怎么可能沒有敵人呢?下車時,我為本民族這種麻木的和平主義多給了他兩美金的小費。結果剛一下車,我就突然意識到剛才本應這樣回答他:意大利人并非沒有敵人,但卻不是外來的敵人。他們根本無法在“誰是敵人”的問題上達成共識,因為他們總是在內部持續(xù)地爭斗:比薩和里窩那斗,歸爾甫黨和吉伯林黨斗,北方派和南方派斗,法西斯分子和反法西斯游擊隊斗,黑手黨和國家斗,政府和法院斗——只可惜當年還沒發(fā)生兩屆普羅迪政府的倒臺事件,否則我還可以向他好好解釋一番什么叫在盟友的“火力支援”下打敗仗。 不過細細想來,我的確認為我國最大的不幸恰恰就在于近六十年來,我們不曾有過真正的敵人。意大利的統(tǒng)一得益于奧地利人的存在,或者如白爾謝所說,得益于“粗野且令人生厭的日耳曼人”;而墨索里尼則是通過一戰(zhàn)時期“殘缺的勝利”由加布里埃爾•鄧南遮提出的表述,指意大利雖然是戰(zhàn)勝國之一,但卻沒有獲得任何實際利益。、多加里戰(zhàn)役和阿杜瓦戰(zhàn)役之辱以及猶太式的富豪民主所強加于意大利的不公正裁決才成功激起了國民的復仇情緒。且看當偉大的敵人“蘇聯”解體,“邪惡帝國”逐漸消失之時,在美國出現了怎樣的局面:他們的救世主身份瀕臨崩潰,直到本•拉登出現時才得以緩解;后者對美蘇對抗時期從美國所受之恩惠念念不忘,終于在這關鍵時刻向美國伸出憐憫之手,為布什政府提供了樹立新敵,從而提升民族凝聚力及鞏固自身權力的絕好機會。 擁有一個敵人不僅對確立自身身份有著重要意義,同時也意味著獲得一個對照物,用來衡量我們的價值體系,并通過與其對陣來突顯自身的價值。因此,當這樣的對立者不存在時,就需要人為地樹立一個敵人。我們不妨看看維羅納的光頭黨在此事上所表現出的“慷慨的靈活性”:凡不屬于本團體的任何其他團體都被看作是他們的敵人。所以說,我們今晚探討的主題并非簡單地“識別對自身具有威脅性的敵人”,而是制造和定義敵人的過程。 在《反喀提林演說四篇》中,西塞羅本不需要對敵人的外表進行描述,因為他已經掌握了喀提林陰謀叛變的證據。然而,在進行第二次演說時,他卻特意將喀提林盟友的嘴臉描繪了一番,將其卑劣形象影射到核心人物喀提林的身上。 一群在夜宿宴會的家伙,與厚顏無恥的女人糾纏不清,沉迷于酒池肉林,頭戴花環(huán)、涂脂抹粉,被女色折騰得萎靡不振,還口出狂言要屠殺忠誠的市民,將城市付之一炬……他們就在大家眼前:頭發(fā)一絲不亂,胡須修得整整齊齊,身著齊腳面的長袖衣衫,披著面紗,而不是裹著長袍……這些表面如此精致儒雅的“少年”不僅學會了唱歌跳舞、談情說愛,還學會了捅刀子、下毒藥。 西塞羅有著與奧古斯丁相同的道德倫理觀,都十分鄙視異教徒。因為他們與基督教徒不同,常常流連于馬戲場、劇院和露天劇場,以及慶祝酒神節(jié)。由此看來,敵人是與我們不同的人,他們遵循有別于我們的習俗。 外族人就是一種典型的異類。早在古羅馬時期的浮雕作品中,蠻族人就總是以一副胡子拉碴和塌鼻的形象出現。眾所周知,就連“蠻族人”這個詞本身都在影射外族人在語言及思維上的缺陷。 然而自古以來,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異類被我們當作敵人,并非由于他們構成了直接威脅,而是由于他們中的一些代表顯示出某種威脅性——雖然并沒有直接威脅到我們。這也就意味著不是威脅性突顯了差異性,相反,是差異性成為了威脅性的標志。 請注意塔西佗如何形容猶太人:“我們認為神圣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都是世俗的,我們認為骯臟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都是合法的。”(這話不禁讓人聯想起英美人對法國人食用青蛙以及德國人對意大利人濫用大蒜的厭惡。)猶太人是“古怪”的民族,因為他們不吃豬肉,做面包時不放酵母,在第七日無所事事,只在他們的族群之間通婚,出于“特立獨行”的心理需要而非衛(wèi)生或宗教原因(請注意這一點)實行割禮,對死人實行土葬,還不崇拜我們的皇帝。一旦他們在實際生活中表現出某些有別于我們的習慣(如實行割禮、守安息日等),這類說法也就越發(fā)夸大其詞,變成了傳聞(如供奉毛驢的肖像,污蔑父母、子女、兄弟、祖國和神靈)。 在對待基督徒的問題上,小普林尼并沒有找到具有實質意義的控訴要項,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基督徒非但沒有犯下任何罪行,反而一直在行善積德?伤罱K還是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處死,理由就是因為基督徒不供奉羅馬皇帝。這樣一種明顯而本能的拒絕行為顯示了他們的“差異”所在。 另外,隨著不同民族間接觸的增加,新型的敵人已不僅僅是處于我們的群體之外、在遠隔千里的地方顯示其差異的人群,還包括那些處于我們內部的人——我們之中的人。就好比今天的非歐移民。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的行為與我們不盡相同,也說不好我們的語言。在尤維納利斯的《諷刺詩》里,他們就是狡猾奸詐、厚顏無恥、好色淫蕩、有膽子跟朋友的祖母上床的希臘佬。 黑人由于其獨特的膚色而成為所有種族的異類。在一七九八年美國的第一版《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我們可以讀到針對“黑人”一詞的如下描述: 不同黑人的膚色也有細微的深淺差異;但他們的面部特征都無一例外地與其他人種有著明顯的曲別。他們的臉頰圓,顴骨高,額頭微突,鼻子短、寬且扁,嘴唇厚,耳小,總之外貌丑陋奇異。黑人婦女的腹部下垂,臀部豐厚,身材類似于馬鞍形。這個不幸的人種天生就帶有如下惡習:懶惰、不忠、記仇、殘忍、無恥、狡詐、欺騙、下流、分裂、卑鄙、放蕩,這些低劣的品行令他們無視自然法則,同時絲毫感受不到良心的譴責。他們不知同情為何物,是人類腐化墮落的可怕典型。 黑人是丑陋的。敵人必須丑陋,因為只有好人才配擁有美麗(“身心至善”的觀點)。美麗的根本特征之一是在中世紀時被稱為integratis的品質(即全方位具備代表某一種族平均素質的所有特征。因此,對于人類來說,肢體殘缺、眼睛殘缺、身高低于平均標準或呈現出“非人類”的膚色,這些情況都屬于丑陋的范疇)。這樣一來,對于像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和侏儒迷魅這樣的人物,我們立刻就會把他們當成敵人的典型。公元五世紀時,帕尼翁的普利斯庫斯曾把阿提拉描寫成身材矮小、闊胸大頭、瞇縫眼睛、胡子稀疏灰白、鼻子扁平、(最重要的是)皮膚黝黑的家伙。有意思的是,五個世紀之后,在拉烏爾•格拉貝的眼中,阿提拉的面容則更加接近魔鬼:身型瘦弱、脖頸歪斜、面容蒼白、眼窩青黑、額頭千溝萬壑、鼻子扁塌、嘴巴前突、嘴唇浮腫、下頜尖削、留著山羊胡子、耳朵多毛且呈尖形、頭發(fā)粗硬而蓬亂、牙齒如犬牙般參差不齊、頭骨狹長、雞胸駝背(《編年史》)。 公元九六八年,當克雷莫納的柳特普蘭多主教奉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奧托一世之命前往拜占庭擔任使節(jié)時,面對完全陌生的文明,他也曾將拜占庭人視為缺乏“完善”品質的民族(《君士坦丁堡使館報告》): 我站在尼基弗魯斯一世面前,他的相貌極其古怪,身材矮小的俾格米人,腦袋卻碩大無比,眼睛瞇縫得像只鼴鼠,配上那一大堆又短又厚的灰白胡子,就顯得更加丑陋。他的脖子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長……他是個黑人,看著他的膚色,你就不會愿意在深夜里遇見他。他大腹便便,臀部卻很干癟,大腿長得與他的身材很不相稱,小腿卻短得可憐,腳部扁平。他穿著一件鄉(xiāng)巴佬式的衣服,由于穿得太久,已經舊得褪色,而且臭氣熏天。 “臭氣熏天”。敵人總是散發(fā)著臭氣的。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初,某個叫貝里永的作家曾寫過一本書,名為《德意志種族的巨大排便量》(一九一五年)。他在該書中稱一個普通德國人排出的糞便量比法國人更多,且氣味更加難聞。如果說拜占庭人臭氣熏天,那么,菲里克斯•法布里在《耶路撒冷、阿拉伯及埃及的朝圣者》(公元十五世紀)一書中所描寫的撒拉遜人的氣味同樣令人難以忍受: 撒拉遜人的身體會散發(fā)可怕的惡臭,因此,他們會不間斷地進行各種各樣的清洗;由于我們沒有體臭,他們并不介意與我們共同沐浴。但他們對于猶太人卻沒有如此寬容,因為猶太人的體味比他們更加難聞……所以說,臭烘烘的撒拉遜人很喜歡與像我們這樣沒有體味的人待在一起。 在朱塞佩•朱斯蒂的筆下,奧地利人的體味也不好聞(還記得那句“閣下,您因我艴然不悅,只為那寥寥幾句戲言”嗎): 我走了進去,那里站滿了士兵, 他們來自北方, 可能是波西米亞或克羅地亞, 卻杵在這兒,活像葡萄園里的木樁。 …… 我不由后退,因為站在當中 我不否認,從那群烏合之眾的身上 我聞見令人憎惡的氣息 那您出于本職而感受不到的氣息。 散發(fā)惡臭的衣服令人悶熱難耐, 對不起,閣下,我猜那是牛脂的臭味 蔓延在天主高貴的家, 直至大圣壇上的燭臺。 最臭的莫過于吉卜賽人了,正如龍勃羅梭所說,他們“以腐爛的動物尸體為食”(《犯罪人論》,一八七六年)。另外,在《俄羅斯之戀》中,詹姆斯•邦德的女對手羅莎•克列伯也散發(fā)著體臭。她不僅是個蘇聯人,還是個“蕾絲邊”: 塔迪娜打開門,站在那里,目光與坐在圓桌后的那個女人相對,在屋頂中央燈光的照射下,她猛然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聞到過那股氣息。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莫斯科地鐵站里的味道,庸俗的香水掩蓋著牲口般的惡臭。在俄羅斯,人們不管洗沒洗澡,都愛一個勁兒地往身上抹香水,尤其是在沒洗澡的時候…… 臥室的門開了,那個“克列伯”出現在門口……她穿著一件透明的橙色雙縐紗睡衣……膝蓋從睡衣的中縫處探了出來,粗糙得好似黃色的椰子。她的膝蓋微微前傾,擺成了一個經典的模特姿勢……羅莎•克列伯摘下了眼鏡,往自己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粉底和胭脂……隨后,她輕輕倒在一旁的沙發(fā)上。“親愛的,把中間的燈關了,開關就在門旁邊。然后坐到我身邊來,我們倆得好好地相互認識一下。” 很久以來,至少從基督教誕生開始,猶太人就是呲牙裂嘴并且惡臭難當的,他們的典型就是敵基督。因此,他們是基督教的大敵,不光是我們的敵人,也是上帝的敵人: 這就是他們的面孔:腦袋像燃燒的火焰,右眼紅得像血,左眼綠得像貓。他們有兩個瞳孔,眼皮是白色的,下嘴唇很大,右腿骨孱弱,腳大,拇指又扁又長。(《我主耶穌基督的古敘利亞圣約書》,公元五世紀) 敵基督將在猶太人之中降生……如所有人一樣,他有父親和母親,但他的母親卻不是我們所說的處女……在那個女人受孕之初,惡魔就鉆進了她的子宮,由于惡魔的存在,他在母親的子宮內汲取營養(yǎng),而惡魔的能量也將永遠伴他左右。(蒙捷昂代爾的阿德索,《關于敵基督的降生及其時間》,公元五世紀) 他將長著兩只火眼,毛驢的耳朵,獅子的鼻子和嘴,因為他將在烈火和最無恥的矛盾之聲中讓人們做出最為罪惡的瘋狂之舉,唆使他們無視上帝,在他們之間散布最恐怖的惡臭,用貪婪的行為瓦解教會組織,隨后擺出一副猙獰的面孔,露著可怕的鐵牙冷冷地奸笑。(賓根的希爾德加德,《認識主道》,公元十二世紀) 如果說敵基督將在猶太民族中誕生,那么他的形象就會不可避免地對猶太人造成影響,這一點無論是在世俗排猶主義、宗教排猶主義還是在十九至二十世紀的資產階級排猶主義中都有所體現。我們從面容開始說起: 通常來說,他們的面色青黑,長著鷹鉤鼻子,眼窩深陷,下頜前突,說話時嘴部動作夸張,肌肉劇烈緊縮……不僅如此,他們還總會染上與血液有關的惡疾:從前是瘧疾,如今是類似的壞血病、淋巴結核、出血癥……有人說,猶太人身上常常會散發(fā)惡臭……還有人把其中的原因歸結于猶太人常吃洋蔥、大蒜等具有刺激性氣味的蔬菜……更有甚者認為猶太人酷愛鵝肉,由于這種食物含有大量黏性粗糖,才導致這個民族的氣色顯得格外青黑陰郁。(亨利•格雷古瓦,《論猶太人肉體、道德和政治的復興》,一七八八年) 一段時間以后,瓦格納又從語音和表情等方面對猶太人的“肖像”進行了一番添油加醋的渲染: 猶太人的外貌十分古怪,比起其他各個方面,怪異的外表讓這個民族顯得尤為可惡:誰都不想與一個有著如此相貌的人發(fā)生任何關系……我們無法想象由一個猶太人來扮演任何古代或現代的英雄或美男子,否則一定會情不自禁地感到別扭甚至可笑……最讓人難受的莫過于猶太人標志性的怪異口音……他們說出的那些咝咝啦啦而又尖利的詞語讓我們的耳朵備受折磨。他們奇特的遣詞造句方式簡直與我們的標準語言背道而馳……聽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們講話的方式上,卻聽不進具體的內容。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對于猶太音樂才會有如此糟糕的印象。聽一個猶太人說話,你會感覺通篇充斥著非人的表達方式……自然而然,作為最能真切表達個人情感的方式,猶太人的歌聲就成了他們這種與生俱來的枯燥秉性的最典型代表。你可以說猶太人具有各種各樣的藝術天賦,除了唱歌——因為他們天生就是五音不全的民族。 希特勒以更為優(yōu)雅的方式表達了一種接近于嫉妒的情緒: 我們應針對年輕人的著裝加強教育……假如我們目前沒有忽視對于形態(tài)美的教育,就不會有成百上千的年輕女子被長著羅圈腿的猶太小混混迷得神魂顛倒。 從面容到服飾,猶太人的敵對形象就這樣被塑造起來:他們殘殺幼兒,嗜血解渴。這樣的形象很早就出現在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書中講述了一個少年的悲慘經歷。這個少年與特倫托的圣西蒙尼諾十分相似,當他唱著“大哉救主之母”經過一個猶太人居住區(qū)時,遭到了猶太人的綁架。后來,猶太人割斷了少年的喉嚨,把尸體扔到井里了事。 猶太人殘殺少年、嗜血解渴的習俗有著十分復雜的歷史根源。因為在基督教的內部敵人——異教徒——之中,這種習俗也早已存在。以下文字便是佐證: 夜晚,當人們點亮燈光,享受歡樂時光時,他們卻會把一群少女帶到某所房子里,參加他們的秘密儀式。在儀式中,他們熄滅燈光,因為他們不愿光亮見證接下來即將發(fā)生的丑事。這群男人隨機在少女們身上發(fā)泄獸欲,哪怕她們是自己的姐妹或女兒。事實上,他們認為這種違反圣規(guī)、與血親發(fā)生亂倫關系的行為能取悅魔鬼。儀式結束,這群人各自回家,待九個月之后,亂倫之子降生的時刻,他們將在同一所房子里再次集會。在這可憐孩子出生的第三天,這些男人會活生生地把他們從母親手中搶走,用無比鋒利的尖刀刺穿其柔軟的身體,將噴涌而出的血液收集在酒杯之中,再把氣息尚存的孩子投入火中燒死。隨后,他們把殘余的灰燼與酒杯里的血液相混,制成一杯可怕的混合飲料,偷偷地灑在食物和飲品中,好似往蜂蜜中下毒藥。這就是他們的圣餐。 有時,敵人被看作是低人一等的群體,所以顯得怪異又丑陋。在荷馬的筆下(《伊利亞特》),塞爾西忒斯(“兩腿外屈,撇著一只拐腳,雙肩前聳,彎擠在胸前,挑著一個尖翹的腦袋,上面稀稀拉拉地長著幾蓬茸毛。”)的社會地位要低于阿伽門農和阿喀琉斯,因此對他們心存妒忌。塞爾西忒斯與德•亞米契斯塑造的勿蘭諦沒有多大區(qū)別,兩人都其貌不揚:最終,奧德修斯將塞爾西忒斯打得血肉模糊,而社會則將讓勿蘭諦遭到監(jiān)禁(《愛的教育》): 坐在他的旁邊的是一個毫不知顧忌的相貌狡猾的小孩,他名叫勿蘭諦,聽說曾在別的學校被除了名的……代洛西讀著國王的悼詞的時候,笑的只有一人,就是勿蘭諦。勿蘭諦真討厭,他確是個壞人。父親到校里來罵他,他反高興,見人家哭了,他反笑了起來。他在卡隆的面前膽小得發(fā)抖,碰見那怯弱的“小石匠”或一只手不會動的克洛西,就要欺侮他們。他嘲笑大家所敬服的潑來可西,甚至于對于那因救援幼兒跛了腳的三年生洛貝諦,也要加以嘲弄。他和弱小的人吵鬧了,自己還要發(fā)怒,務必要對手負了傷才爽快。他的帽子戴得很低,那深藏在帽檐下的眼光好像含有著什么惡意,誰都見了要害怕的。他在誰的面前都很放肆,對先生也會哈哈大笑。有機會的時候,偷竊也做得來,偷竊了東西還裝出不知道的神氣。時常和人相罵,帶了大大的鉆子到學校來刺人。不論自己的也好,人家的也好,摘了上衣的紐扣,拿在手里玩。他的紙、書籍、筆記簿都又破又臟,三角板也破碎了,鋼筆桿都是牙齒咬過的痕跡,不時咬指甲,衣服非破則齷齪……先生有時也把他置之度外,他不規(guī)矩,先生只裝作沒看見。他因此愈加壞了,先生待他好,他反嘲笑先生;若是罵他呢,他用手遮住了臉裝假哭,其實在那里暗笑。 因為社會地位低下而被劃入丑人行列的顯然還包括流氓慣犯和妓女。不過說到妓女,我們又進入了另一個話題,一個關于性別敵視或性別歧視的話題。自古以來,一直是男性主導社會,書寫歷史,或一邊主導社會一邊書寫歷史,所以女性向來都被描繪成“禍水”。我們可不能被女人天使般的容貌所迷惑,相反,正是由于大多數文學作品中的女性都以溫柔美麗的形象出現,民眾更感興趣的雜文世界一直在把女性的形象妖魔化,無論是在古代、中世紀還是現代都是如此。關于古代作品,我在此僅提馬亞爾一例(《諷刺詩》): 維圖斯提拉,你曾委身于三百個執(zhí)政官;如今你已發(fā)疏齒落,胸部干癟,好似知了,腿瘦膚黑,如同螞蟻。你額上的皺紋比外套上的褶子還密,乳房如蛛網般耷拉……你的眼神如早晨的貓頭鷹一樣呆滯,身上發(fā)出山羊般的惡臭;你的屁股像老母鴨一樣晃來晃去……只有通往墓地的火把才能進入你的陰道。 下面這段文字又是出自誰的手筆呢? 女人是有缺陷的動物,有著無數骯臟的嗜好,不勝枚舉,更不堪談論……沒有任何生物比女人還不純潔:除了豬,假使它們在泥里打個滾,就跟女人一樣丑陋;假如有人要否認這點,就會跟女人攪和在一起,在她們的秘密場所里廝混。那些地方藏匿著大量可怕的工具,女人們就是利用那些工具改頭換面,又出于羞愧之心把它們偷偷放在那里。 倘若放蕩不羈的喬萬尼•薄伽丘(《大鴉》)對女性的評價尚且如此,大家可以想象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衛(wèi)道士又會想些什么,寫些什么,來維護所謂的“保羅原則”(倘若玩火必自焚,莫若從不知曉肉體的快感)呢? 十世紀時,克呂尼的圣俄多曾寫下這樣的文字: 身體再美妙,也不過是皮囊。事實上,假如男人們能像波埃提亞的猞猁一般,長著一雙具有透視力的慧眼,能看穿女人皮囊之下的一切,那么只消一眼,就足以讓他們惡心反胃:原來,這優(yōu)雅的女性之美無非是惡毒、血腥、骯臟、仇恨的混合體。想想看,她們的鼻孔、喉嚨和肚子藏納了多少污垢……就好比用手指頭去觸摸嘔吐的食糜和排泄的糞便那樣令人作嘔,我們又怎能用自己的雙臂去擁抱一團糞土呢! 后來,這種所謂“正常”的厭女癖逐漸發(fā)展成對于女巫形象的構建,這可謂是現代文明的杰作。不錯,早在古代文明中,女巫的形象就已為眾人所知曉。例如在賀拉斯的《諷刺詩集》(“我本人見過康妮迪亞,她穿著黑色的衣服,赤腳、散發(fā),跟薩迦納大女巫咆哮。兩人面色蒼白,恐怖駭人。”)和阿普列尤斯的《金驢記》中,都對女巫有所描述。但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中世紀時期,所謂的巫婆和巫師大都來自道聽途說的民間傳聞。在賀拉斯生活的年代,羅馬并未處于女巫勢力的威脅之下。即使是在中世紀,巫術說到底也只是一種自我暗示。換句話說,所謂女巫,無非是那些認為自己具有巫術的人。這正如九世紀的《主教會規(guī)》所述: 某些思想墮落的婦女信奉撒旦,被他的妖言和幻象所迷惑,認為自己能在夜晚駕乘某種牲畜,與眾多婦女一道追隨月亮女神狄安娜而去……教士們只好反復告誡上帝的子民這些說法純屬一派胡言,這些幻覺也只會困擾心術不正之人,無法侵蝕忠誠教徒的思想。事實上,撒旦會化身為光明天使,去控制愚蠢女人的想法,并利用她們搖擺不定的信仰統(tǒng)治她們。 然而,在現代世界中,女巫們開始集會、舉行儀式;開始飛行;開始變身為動物;開始成為社會的公敵,以至于必須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必須被處以火刑。當然,今晚的主題并非討論“女巫”這一復雜的現象,也并非研究她們是不是在一系列社會危機、西伯利亞薩滿教或永恒的邪惡典型影響之下所產生的替罪羊。我們今天在這里所探討的是一種樹敵的模式——這種模式與將邪教教徒及猶太人定性為敵人的過程十分相似。十六世紀時,就有諸如吉羅拉莫•卡爾達諾(《世間萬物》)之類的科學界人士對此提出善意的反對: 她們是一些處境窘迫的婦女,生活在深山老林里,靠吃栗子和草葉維持生命……因此她們往往瘦削畸形,面如土色,眼球突出,從眼神中就能看出脾氣陰郁古怪。這些婦女通常沉默寡言、精神恍惚,看上去與那些被惡魔攝去了魂魄的人沒有什么分別。她們對自己的想法相當執(zhí)著,說起話來語氣堅定,所以當人們聽到這些婦女氣定神閑地講述那些即使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也永遠不會發(fā)生的事情時,也往往容易信以為真。 接下來的幾輪迫害是針對麻風病人展開的?•金茲伯格曾在《夜間歷史:解讀安息日》(都靈,伊諾第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第六至八頁)中進行如下敘述:一三二一年,法國所有的麻風病人都被燒死了,因為他們曾試圖在河水、噴泉和井水中下毒,來毒害全國的民眾。“那些女麻風病人承認了罪行,或是主動的,或是迫于酷刑逼供。所有沒懷孕的女麻風病人都要被處以火刑。有身孕者要被囚禁起來,直到孩子出生并斷奶之后,再被燒死。”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不難看出對傳播疫病者處以刑罰的根源。但金茲伯格所描述的迫害還不自覺地體現出另外一點:麻風病人被與猶太人和撒拉遜人扯到了一塊兒。許多年代史學家都曾有過類似的記述,說猶太人是麻風病人的幫兇,因此有許多猶太人也與麻風病人一起被燒死。“當時,無法無天的民眾對麻風病人進行就地處決,在完全不通報神父或地方長官的情況下,就直接把他們關在房子里,連同牲口和家具一起統(tǒng)統(tǒng)燒掉。” 有一個麻風病人頭目承認曾受到猶太人的金錢誘惑:那個猶太人曾交給他一些毒藥(用人血、尿液、三種草藥和神圣的祭品配制而成),毒藥被藏在一些袋子里,袋子里還裝有重物,以便能夠沉入噴泉水池的底部;可授意猶太人這樣做的卻是格拉納達的國王,另外一份史料表明巴比倫的蘇丹也曾參與陰謀。就這樣,三類宿敵瞬間被攪和到了一起:麻風病人、猶太人和撒拉遜人。至于第四類敵人——異端分子,則是因為一個細節(jié)而被卷進來的:麻風病人在集會時要朝祭品吐唾沫,還要踐踏十字架。 晚些時候,女巫們也開始舉行類似的儀式了。十四世紀時,出現了最初的針對邪教徒的審判程序手冊,如貝爾納•居伊的《針對邪惡墮落的審訊指導》和尼古拉斯•埃梅里克的《審訊守則》;十五世紀(當時,佛羅倫薩的費奇諾奉科西莫•德•美第奇之命翻譯了柏拉圖的作品,人們正準備高歌“多么輕松,多么美妙,我們與中世紀告別了”),則出現了約翰尼斯•奈德的《蟻丘》(創(chuàng)作于一四三五至一四三七年之間,一四七三年正式出版),該書第一次談論了各類現代巫術。 一四八四年,教皇英諾森八世在題為《最熱切的期望》的訓令中寫道: 不久前,我們聽說了一則令人痛心疾首的消息。在德國的某些地區(qū)……一些男男女女,無視自身的健康和對于天主的信仰,從肉體上投身于惡魔,殘害幼兒、動物、植物……通過魔法、妖術、符咒和其他極其可惡的巫術荼毒生靈……考慮到我們自身的義務,為了以適當的方式阻止上述邪惡行為繼續(xù)擴散,殃及更多無辜的生命,特批準施普倫格和克拉馬兩位宗教裁判官前往上述地區(qū)履行宗教裁判之職責。 在《蟻丘》的基礎上,施普倫格和克拉馬后來又出版了臭名昭著的《女巫之錘》。 一四七七年,宗教裁判所針對日內瓦行政區(qū)圣若里奧茲教堂的安東尼婭進行了審判,從這份審判文件(可謂眾多文件中的滄海一粟)中我們就能明白女巫之敵是如何被構筑起來的: 被告拋棄了丈夫和家庭,和一個叫馬塞特的人來到河邊一個叫“拉茲帕洛伊”的地方……那里正在舉辦一場邪教集會:男男女女,互獻殷勤,唱歌跳舞,后退行進。有人給她展示了一個名叫羅比內的貌似黑人的惡魔,告訴她說:“這就是我們的主人,如果你想實現你的愿望,就要向他膜拜。”于是被告問自己該怎么做……那個叫馬塞特的家伙回答她說:“你要徹底拋棄你的上帝、你的天主教信仰和對于圣母馬利亞的崇拜,并且認定名叫羅比內的惡魔為你的主人和導師,一切按照他的意愿行事……”聽了這話,被告感到十分為難,起初表示拒絕。但最后她還是拋棄了上帝,說出了這樣的句子:“我拋棄我的造物主、我的天主教信仰和圣十字,我接受惡魔羅比內做我的主人和導師。”隨后,被告親吻了惡魔的腳,以表崇敬……接著,她把一個木頭十字架拋在地上,并用左腳踐踏直至徹底毀壞……她騎上了一根長約一尺半的棍子。為了前往集會,她必須用一個圣體盒里的油膏涂抹棍子。然后,她要把棍子夾在兩腿之間,大喊一聲:“走,去找惡魔!”棍子會應聲騰空而起,飛快地把她送往集會地點。被告還承認在之前那個地方吃了面包和肉食,喝了酒,繼續(xù)跳舞;他們所謂的惡魔會化身為一個長著黑肉的人,教徒們要親吻他的屁股表示尊敬;最后,惡魔熄滅集會上的綠色篝火,大聲喊:“梅克勒特!梅克勒特!”聽到這喊聲,所有的男女教徒——包括被告和那個叫馬塞特•加林的——都應聲倒地,像牲畜一樣乖乖地躺下。 這份包含朝十字架吐痰及親吻肛門等細節(jié)的證詞與一個半世紀前審判圣殿騎士會時的證詞幾乎完全吻合。令人震驚的是,不僅在這場十五世紀的審判過程中,審判官在提問及宣判罪行時受到先前案例的左右,而且在所有的案件審判過程中,受害者在這種高度保密的審判結束時都會不由自主地認為自己確實犯有被指控的罪行。在審判女巫的過程中,不僅要構筑一個敵人的形象,不僅要讓被告承認自己并沒有做過的事情,還要讓她在承認的過程中自認為確實有罪?怂固乩赵凇墩绲暮诎怠罚ㄒ痪潘囊荒辏├锼龅膶徟芯褪侨绱——無論是怎樣的審判,包括斯大林式的審判,第一步都是構筑出一個敵人的形象,然后再說服被告將自己等同于那個形象。 因此,樹敵還包括讓敵人“自愿承認”的過程。許多戲劇和小說作品都為我們展示了類似于“丑小鴨”的形象:由于遭到同伴們的鄙視,他們也習慣性地認為自己確如同伴所說的那般丑陋。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可是我呢,天生我一副畸形陋相,不適于調情弄愛,也無從對著含情的明鏡去討取寵幸……我既被卸除了一切勻稱的身段模樣,欺人的造物者又騙去了我的儀容,使得我殘缺不全,不等我生長成形,便把我拋進這喘息的人間,加上我如此跛跛躓躓,滿叫人看不入眼,甚至路旁的狗兒見我停下,也要狂吠幾聲……我找不到半點賞心樂事以消磨歲月,無非背著陽光窺看自己的陰影,口中念念有詞,埋怨我這廢體殘形。因此,我既無法由我的春心奔放……就只好打定主意以歹徒自詡了。 如此看來,敵人是不可或缺的。即使文明在不斷進步,敵人的形象也不能被消除。樹敵是人類天性的一種需求,就算是性格溫和、熱愛和平的人也不能免俗。在這種情況下,無非是把敵人的形象從某些人轉移到某些自然力量或具有威脅性且必須被戰(zhàn)勝的社會因素上。例如:資本主義的剝削、環(huán)境污染、第三世界國家的饑餓問題等。如果說上述樹敵行為都“不無道理”,那么正如布萊希特所說,對于不公正現象的仇恨和報復便也會翻轉臉面,變成正義。 既然樹敵是與生俱來的心理需要,那么在此種需要面前,道德是否就顯得軟弱無力了呢?我認為,道德的作用并不在于粉飾一個沒有敵人的世界,而在于試圖理解對方,站在對方的角度進行換位思考。在埃斯庫羅斯的筆下,我們看不到對波斯人的仇恨,因為他對波斯人的悲慘遭遇感同身受。愷撒對于高盧人表現出高度的尊重,最多也只是讓他們在每次投降時痛哭流涕一番。塔西佗對日耳曼人相當贊賞,說他們體格健美,對于他們的指責也僅限于不講衛(wèi)生及怕苦怕累,因為他們無法忍受炎熱和干渴。 嘗試去理解對方意味著打破陳規(guī),但并不需要否認或消除雙方之間的差異。 然而,我們都是現實主義者。如此理解敵人,只有詩人、圣人或叛徒才能做到。我們內心深處的本能則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一九六八年,美國出版了一部作者不詳的作品:《來自鐵山的秘密報告:關于和平的可能性與渴望度》(甚至也有人把它記在加爾布雷斯的名下)。顯然,這是一篇反戰(zhàn)的文章,或者說是一篇充滿悲觀主義色彩的、認為戰(zhàn)爭無法避免的文章。發(fā)動戰(zhàn)爭就必定要確立對抗的敵人,因此,戰(zhàn)爭的不可避免性直接導致了確定及樹立敵人的必然性。因此,這篇文章以極為嚴肅的態(tài)度進行了分析,并認為整個美國社會轉而趨向和平的態(tài)度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因為只有戰(zhàn)爭才是促使人類社會和諧發(fā)展的根基。戰(zhàn)爭所帶來的消耗是調節(jié)社會良性發(fā)展的閥門:只有戰(zhàn)爭才能消耗社會的儲備物資,戰(zhàn)爭是一只飛輪;有了戰(zhàn)爭,一個群體才會有“國家”意識;如果沒有應對戰(zhàn)爭的經歷,一個政府甚至無法確立自身的合法地位;只有戰(zhàn)爭才能維護不同階級之間的平衡,才能妥善處置和利用反社會的因素。和平會導致社會的不穩(wěn)定以及青少年犯罪率的上升;戰(zhàn)爭則能以最正確的方式疏導各種騷動的社會力量,賦予他們某種“地位”。軍隊是窮苦之人及被社會邊緣化人群的最后希望;只有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戰(zhàn)爭體系才能驅使社會付出血的代價來換取其他本不依靠戰(zhàn)爭的產業(yè)——如汽車產業(yè)——的發(fā)展。從生態(tài)學的角度來看,戰(zhàn)爭是解決多余生命體的閥門;如果說直到十九世紀,在戰(zhàn)爭中死亡的多半還是有價值的社會群體(士兵),留下的卻是老弱病殘,那么如今的戰(zhàn)爭體系已能解決這一問題,因為我們可以朝養(yǎng)老中心等地點進行定點轟炸。比起殘殺幼兒的宗教儀式、禁欲行為、強制斷肢及過度使用死刑等行為,戰(zhàn)爭能更有效地控制人口的增長……說到底,雖然戰(zhàn)爭充滿了沖突和對抗,但卻是一種最為“人性化”的發(fā)展藝術。 這么說來,我們應該堅持且加緊樹敵的行為。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堪稱典范的模式: 接著,屋子那頭的大電幕上突然發(fā)出了一陣難聽的摩擦聲,仿佛是臺大機器沒有油了一樣。這種噪聲使你牙關咬緊、毛發(fā)直豎。仇恨開始了。 像平常一樣,屏幕上閃現了人民公敵愛麥虞埃爾•果爾德施坦因的臉。觀眾中間到處響起了噓聲。那個淡茶色頭發(fā)的小女人發(fā)出了混雜著恐懼和厭惡的叫聲。果爾德施坦因是個叛徒、變節(jié)分子,他一度(那是很久以前了,到底多久,沒有人記得清楚)是黨的領導人物之一……后來從事反革命活動,被判死刑,卻神秘地逃走了,不知下落……他是頭號叛徒,最早污損黨的純潔性的人。后來的一切反黨罪行、一切叛國行為、破壞顛覆、異端邪說、離經叛道都是直接起源于他的教唆。反正不知在什么地方,他還活著,策劃著陰謀詭計…… 溫斯頓眼睛的隔膜一陣抽搐。他看到果爾德施坦因的臉時不由得感到說不出的滋味,各種感情都有,使他感到痛苦。這是一張瘦削的猶太人的臉,一頭蓬松的白發(fā),小小的一撮山羊胡須——一張聰明人的臉龐,但是有些天生的可鄙,長長的尖尖的鼻子有一種衰老性的癡呆,鼻尖上架著一副眼鏡。這張臉像一頭綿羊的臉,它的聲音也有一種綿羊的味道。果爾德施坦因在對黨進行他一貫的惡毒攻擊……要求立即同歐亞國媾和,主張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集會自由、思想自由,歇斯底里地叫嚷說革命被出賣了…… 仇恨剛進行了三十秒鐘,屋子里一半的人中就爆發(fā)出控制不住的憤怒的叫喊……仇恨到了第二分鐘達到了狂熱的程度。大家都跳了起來,大聲高喊,想要壓倒電幕上傳出來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羊叫一般的聲音。那個淡茶色頭發(fā)的小女人臉孔通紅,嘴巴一張一閉,好像離了水的魚一樣。甚至奧勃良的粗獷的臉也漲紅了。他直挺挺地坐在椅上,寬闊的胸膛脹了起來,不斷地戰(zhàn)栗著,好像受到電流的襲擊。溫斯頓背后的黑頭發(fā)姑娘開始大叫“豬玀!豬玀!豬玀!”她突然揀起一本厚厚的《新話詞典》向電幕扔去。它擊中了果爾德施坦因的鼻子,又彈了開去,他說話的聲音仍舊不為所動地繼續(xù)著。溫斯頓的頭腦曾經有過片刻的清醒,他發(fā)現自己也同大家一起在喊叫,用鞋后跟使勁地踢著椅子腿。兩分鐘仇恨所以可怕,不是你必須參加表演,而是要避不參加是不可能的……一種夾雜著恐懼和報復情緒的快意,一種要殺人、虐待、用大鐵錘痛打別人臉孔的欲望,似乎像一股電流一般穿過了這一群人,甚至使你違反本意地變成一個惡聲叫喊的瘋子。 即使沒有《一九八四》中描述的這般瘋狂,我們也能意識到人類對于樹敵的需要。我們正在見證自身對新移民群體有多害怕。我們把某些非主流的外族個體的特點擴展到整個民族,把羅馬尼亞的移民樹立成意大利的敵人。對于這個正在經歷種族變革、對自我身份的識別感到困惑的社會,移民成了理想的替罪羊。 當然,最為悲觀的觀點出現在薩特的《禁閉》里。一方面,由于異類的存在,我們才能認清自己,基于這一點,才有了共存和忍讓。但另一方面,我們更希望這個異類古怪到讓我們無法忍受,由此,我們便把他放到敵人的位置上,也就構筑起了我們的人間地獄。當薩特把三個生前互不相識的死人置于同一間酒店房間里時,他們中的一個參透了其中可怕的真相: 你們會明白這道理是多么簡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這兒沒有肉刑,對吧?可我們是在地獄里呀。別的人不會來了,誰也不會來了。我們得永遠在一起……這兒少一個人,少一個劊子手……他們是為了少雇幾個人。就是這么回事……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另外兩個人的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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