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胡椒樹上的鸚鵡


作者:克里斯·斯圖爾特     整理日期:2016-09-05 18:32:48

本書簡介:那里冬日陰冷灰暗,我將通過在農場勞作賺錢度過一個月。這之后,今年余下的時日里,我們安達盧西亞的小家與農莊都衣食無憂了。上天似乎注定我必須接受一年一度的煉獄之旅。我們農莊地處西班牙山區(qū),生活費用低廉,收成足夠填飽肚皮,也少有賬單或開支。不過,正因如此,我們也極難獲得金錢收入。家庭危機百出,常常措手不及,諸如發(fā)電機與瓦斯冰箱罷工,一頭野豬損毀了我們新裝的鐵柵欄,克洛艾心愛的一只弗拉門戈舞鞋被狗扯成了碎布條……總而言之,瑞典之旅勢在必行。<br>  向著諾爾斯科格行駛的途中,我思緒聯翩。每一年,我都會以別出心裁的方式掙得現金。而今年,有了新的機遇。我嘗試記錄我們農莊的生活點滴,把這些故事寄給了倫敦出版界的朋友。不知那份手寫稿會經歷怎樣的命運——或許羊與狗的篇幅過長了些。我任由自己在白日夢中恣意徜徉(倘若瑞典昏天黑地的下午也能稱作“白日”),幻想著一份出版合同與支票收入囊中。同時,我睜大惺忪的雙眼,警惕著與麋鹿的“不期而遇”。<br>  麋鹿是瑞典公路上的一大“殺手”,冷不丁就會從樹叢后跳竄而出,徑直沖向車前——畢竟瑞典森林里麋鹿可謂無所不在——不過幾秒鐘,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已然來不及了。如果不走運,車從下方撞上了麋鹿腿,這一龐然大物會在瞬間化身為一頭戴著鹿角的剽悍巨馬,風馳電掣,一躍而上,飛越引擎罩,穿透擋風玻璃,闖入車廂奔你而來。<br>  這場親密接觸的結局必定玉石俱焚。<br>  目錄:  ——伊麗莎白•巴肯《泰晤士報》  ——柯里斯蒂娜•哈迪曼《獨立報》  ——安東尼•薩廷《星期日泰晤士報》br  深夜,我尚在旅途,驅車沿一條冰雪隧道般的公路前行。旅程已持續(xù)了6個小時,前方通往風雪彌漫的瑞典北部森林。我弓背伏在方向盤上,兩眼木然直視,四肢早已僵硬。車燈黯淡的光束里閃過松樹與雪花,單調如一。車外零下25度,天寒地凍,風雪猛烈拍擊著車身。一番徒勞掙扎之后,一只車前燈最終不敵,敗下陣來,獨留同伴勉強支撐,卻也已奄奄一息,光線蒼白無力。儀表盤閃爍著模糊的綠色光暈。除此之外,黑暗無邊無際。方才的一個多小時里,不曾有一輛車通過,樹林中也不見一處燈火的微光——瑞典鄉(xiāng)村有個極富人情味的溫馨傳統,漫漫長夜,他們會在窗邊點亮一盞燈,鼓舞往來的旅者。然而,沿途數公里,夜空墨色濃重,冰冷徹骨。我如繭中之蠶,蜷縮在這輛租來的沃爾沃里,空氣憋悶。我意識到,自己與同伴漸趨漸遠——當初確實不曾料到。<br>收音機已淪為雞肋。好歹搜尋到的惟一一家電臺正一心一意地播放風琴與提琴舞曲,那種暗藏輕快的演奏令人恍若置身一條廣受寵愛的小狗的葬禮。我略感沮喪,轉而練習漢語普通話,力圖保持清醒。漢語學習我已用功多年,深知獨自高聲誦讀數字是掌握發(fā)音技巧的捷徑。“yi,er,san,si,wu……”如此一來,我不再耿耿于眼下近乎荒誕的孤立無援之境。每數到100左右,我便放任思緒跳回西班牙的家中:陽光灑向一排排橘樹和檸檬樹;我和妻子安娜平躺在草地上,瞇起眼睛透過樹葉仰望天空;我們的女兒克洛艾在逗狗嬉戲,奮力擲出木棍……頃刻之間,思念排山倒海般侵襲而來。于是,我只好又重新念誦:“yi,er,san,si,wu……”<br>第三遍依次數到60多時,汽車引擎開始出現異常——每隔幾分鐘,平穩(wěn)的轟鳴突變?yōu)橐贿B串刺耳的噪音與震顫聲,隨即車體劇烈晃動,瘋狂戰(zhàn)栗一氣。繼而,一切歸復平靜,轟鳴如初。<br>此時,我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自己凍死路邊的場景,栩栩如生——畢竟車外零下25度,滴水成冰。車內的余溫會在10分鐘內消失殆盡——這僅夠我從包里扯出全部衣物悉數包裹上身,再蓋上帆布與羊皮制成的龐大外套(20英鎊購自瑞典軍隊剩余物資),套上巨型手套和羊毛帽。全副武裝后,身體的熱量能保持約半小時。隨后,經由自然界的熱傳導效應,浩瀚無邊的冷空氣會侵占這具微小的溫熱之軀,然后將其徹底擊潰。上躥下跳或原地跑步都無濟于事——即便如此,星星點點的暖意也僅能延緩小片刻。不過,我曾在哪里讀到,當下的境況中任何行為都應適可而止,過猶不及。然而何為“適”,何為“過”,我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br>幸而引擎再度僥幸脫險,汽車繼續(xù)轟鳴。我親昵地輕撫儀表盤,以示鼓勵,愿它擺脫困境,載著我一路向前飛馳,順利抵達諾爾斯科格農莊——此行的目的地,距這片森林仍有數小時行程。<br>前一日傍晚,我從哥本哈根碼頭外的維克車店租來這輛車。當時,維克盯著我,目光穿透厚玻璃眼鏡片,一團香煙霧繚繞不散。“隨你挑……”他開口道,漫不經心地往外一指,“喏,那邊。”那邊儼然廢品丟棄場。我出門查看。寒風凜冽,自厄勒海峽呼嘯而來,冰冷刺骨。眼前,破舊老爺車四下橫臥,慘狀畢現,有些輪胎凹癟,佝僂蜷縮;有些引擎罩不翼而飛,引擎袒露無遺,油跡斑斑,積雪層層。這些車也曾身處體面優(yōu)裕之家,忠心耿耿,如今垂垂暮矣,流落至此,為我們這些難以承受正規(guī)出租汽車價格的人發(fā)揮余熱。說實話,維克車店確實獨具魅力。這里如同失寵老馬的庇護所,幾張微薄的鈔票就能牽一匹出來騎一騎。我挑了一輛水草綠的沃爾沃,付了少許訂金,把全部家當扔進后備箱,沿著漫漫長路直奔瑞典北部而去。<br>那里冬日陰冷灰暗,我將通過在農場勞作賺錢度過一個月。這之后,今年余下的時日里,我們安達盧西亞的小家與農莊都衣食無憂了。上天似乎注定我必須接受一年一度的煉獄之旅。我們農莊地處西班牙山區(qū),生活費用低廉,收成足夠填飽肚皮,也少有賬單或開支。不過,正因如此,我們也極難獲得金錢收入。家庭危機百出,常常措手不及,諸如發(fā)電機與瓦斯冰箱罷工,一頭野豬損毀了我們新裝的鐵柵欄,克洛艾心愛的一只弗拉門戈舞鞋被狗扯成了碎布條……總而言之,瑞典之旅勢在必行。<br>向著諾爾斯科格行駛的途中,我思緒聯翩。每一年,我都會以別出心裁的方式掙得現金。而今年,有了新的機遇。我嘗試記錄我們農莊的生活點滴,把這些故事寄給了倫敦出版界的朋友。不知那份手寫稿會經歷怎樣的命運——或許羊與狗的篇幅過長了些。我任由自己在白日夢中恣意徜徉(倘若瑞典昏天黑地的下午也能稱作“白日”),幻想著一份出版合同與支票收入囊中。同時,我睜大惺忪的雙眼,警惕著與麋鹿的“不期而遇”。<br>麋鹿是瑞典公路上的一大“殺手”,冷不丁就會從樹叢后跳竄而出,徑直沖向車前——畢竟瑞典森林里麋鹿可謂無所不在——不過幾秒鐘,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已然來不及了。如果不走運,車從下方撞上了麋鹿腿,這一龐然大物會在瞬間化身為一頭戴著鹿角的剽悍巨馬,風馳電掣,一躍而上,飛越引擎罩,穿透擋風玻璃,闖入車廂奔你而來。<br>這場親密接觸的結局必定玉石俱焚。急馳的鋼鐵車體重達一噸,可憐的麋鹿怎堪如此猛烈沖撞;而你系著安全帶動彈不得,麋鹿每一下垂死的掙扎都會給予你的膝蓋致命的痛擊。倘若此時你已踩下剎車,麋鹿能撞飛汽車的整個上部,連同車里的人……瑞典人想方設法避免此類悲劇,他們在高速公路沿途豎立高大防護欄,安裝麋鹿警示燈,向森林中反射車燈光線。然而每年仍會發(fā)生數百起事故。<br>我摸索出一個“避鹿秘訣”,自認為行之有效。盯住一輛速度相仿的大卡車,尾隨其后,緊追不舍。自然,如此一來,卡車后輪下飛揚的塵土就會撲面而來,而一旦卡車司機不期然地緊急剎車,你卻猝不及防,那么巨型卡車便會猛然沖破擋風玻璃——而不是麋鹿了……不過,與其不停掃視森林與公路邊緣的黑暗區(qū)域,提心吊膽地察看動靜,提防麋鹿出沒,兩相權衡,我的方法倒更輕松些。<br>正是為了防備麋鹿,我才選擇了維克車店的沃爾沃。說來話長,沃爾沃曾經在汽車市場慘遭滑鐵盧,成為日本產汽車的手下敗將。為了雪恥,沃爾沃大發(fā)廣告攻勢,在瑞典各處豎起廣告牌:輛滿載日本人的日本產汽車上,人人面露驚恐之色,車前隱約浮現一頭巨型公麋鹿,上書“沃爾沃,理所當然之選——日本可沒麋鹿!”<br>森林無邊無際,黑暗漫無止境,終于抵達沿途的第一個小鎮(zhèn)諾爾雪平。我停車吃了份微波加熱的肉餅,打電話給行程計劃上的第一家農場。農場所在的小島往北約500公里。<br>農場主在電話中告知:“海水已經結冰,你可以開車跨海。不過,別離海岸太近,海邊蘆葦一帶冰面很薄。我會在路旁的樺樹上掛一只紅桶,你就在那兒拐彎。”<br>聽著這話,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不過仍然爽快答道:“沒問題!”<br>加足馬力,這輛老爺車離開小鎮(zhèn),駛入街燈外那片廣袤無邊的黑暗之中,夜幕如同大海般將我卷裹其間。加熱器嗡嗡作響,車內空氣憋悶但暖意融融。隨后的幾個小時,引擎順利運轉。我逐漸放松下來,周身溫暖舒暢,輕微的倦意襲來。我左扭右擰,讓身體更適意地陷入座椅。這時,引擎驟然熄火,車體急劇震顫,隨即重新點火再次發(fā)動,噗噗幾聲后又歸于沉寂。我的血液瞬間凝固,四肢虛弱無力。<br>走出車外,雪還在下。密密的雪花簌簌墜落,打破了厚重的靜謐。萬籟俱寂,我甚至聽見血液汩汩流過毛細血管,心臟有節(jié)奏地怦怦跳動,大腦里神經元發(fā)出細微的嗡響。<br>這時,汽車再次吱吱嘎嘎響起來,可能金屬溫度下降后機器恢復正常。我在這幻境般悄然無聲的世界里屏息靜氣,呆立了約1分鐘,終究抵御不過逼人的寒意,又鉆了回去?磥碇灰o幾分鐘降降溫,車還會再次啟動。我坐在方向盤后,傻張著嘴,看著積雪微微泛著白光,鵝毛般的雪花紛紛落下。幾分鐘后,汽車徹底冷卻,車內暖意煙消云散。試著發(fā)動,引擎點著了。我打開車前燈,汽車顛簸,沿著公路行駛起來。<br>車急躁地向前飛奔,倒并非借助暴風雪之力——暴風雪會造成可怕的催眠效應。雪花在眼前飛旋,形成渦狀通道,你很難把視線移開。我有點不寒而栗。手頭的地圖上顯示前方20公里處有座小鎮(zhèn),于是,我提心吊膽地繼續(xù)前行,只盼到那里后一切都將迎刃而解。<br>拐入阿布洛鎮(zhèn)時已是深夜11點,家家戶戶似乎早已呼呼大睡。惟一一家比薩店也已打烊,只有路燈撒下一束束光亮。我在后街小巷轉悠,車輪嘎嘎作響。借著微光,我看見一塊招牌上的“旅館”字樣。<br>我停車按響了門鈴,等待著,凍得瑟瑟發(fā)抖。漫天雪花從夜空沉沉壓下。沃爾沃在身邊轟鳴。我再次按響了門鈴,仍然毫無動靜,既沒亮燈也沒有一絲聲響。最終,樓上打開了一扇窗戶。<br>一個中年婦女不悅而冷淡的聲音傳來:“怎么了?什么事?”<br>“嗯……請問這是家旅館吧?”<br>“沒錯!”<br>“是這樣的,我的車出故障了,能不能讓我在這兒過一夜,感激不盡!”<br>“不行,我們沒有övernattning。”<br>“沒有övernattning?什么意思?”<br>“意思就是沒有övernattning!”<br>“這不是家旅館嗎?”<br>“沒錯,是旅館。”<br>“既然是旅館,為什么我不能在這兒過夜?”<br>“是旅館沒錯,但你不能在這兒過夜,因為我們沒övernattning!”她斷然重復道,然后砰地關上了窗戶,大約認為事情已經完滿解決。我高聲呼喊,說我沒其他地方可過夜,如果我凍死街頭那全都拜她所賜。我在大雪里幾近咆哮,然而,依然沒能打動旅館主人的憐憫之心,她仍不打算收留一位此刻滿腔怨氣、孤立無援的外國人,因為所謂övernattning的破規(guī)矩。順帶說一句,這個詞的意思是留宿一晚。<br>半個小時前,我以為境況已跌至谷底,未曾想與眼下的絕望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漫漫寒夜,何等難熬,而我別無他法,只得接受冷酷的現實,睡在汽車后座上。車就停在這家可惡的旅館外,徹夜轉動引擎——既為取暖也是故意吵擾旅館的老巫婆。這一夜,我可能窒息而死,也可能凍成冰棍。無論怎樣,至少第二天早上旅館門前會留下難以收拾的殘局——一輛破車和一具凍僵的尸體。<br>包裹嚴實,加蓋了多層衣物,覆上羊皮大衣后躺下。我滿腔怒火,滿心怨氣,牙齒咯咯打顫。盡管如此,不一會兒,我便沉入夢鄉(xiāng)。醒來已是凌晨時分,引擎還在悶響,加熱器仍然轟鳴——我還活著。我欣喜萬分,深吸一口氣,感覺鼻孔里的絨毛似乎已經凍住,蜷縮起來——可真夠冷的!<br>啟程離開小鎮(zhèn)時我仍然怒火未消,抱怨不止。這家荒唐旅館究竟提供什么服務?滿足怎樣的邪惡目的?難道按小時出租給鎮(zhèn)上的正直居民,用以尋歡作樂?多半不太可能,瑞典鄉(xiāng)村小鎮(zhèn)會嗜好這等色情把戲?聞所未聞……那么,估計他們是來此豪飲一番,溫文爾雅地坐下點一品脫啤酒,或者作默默沉思狀隨性地品嘗一瓶葡萄酒,在瑞典鄉(xiāng)下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入鄉(xiāng)隨俗,你最好把一瓶伏特加或者便宜威士忌不露聲色地藏在棕色紙袋里,大口痛飲?磥恚@家所謂的“旅館”應該是酒館才對。到此,我的疑慮全消。<br>不到一個小時,機械修理師馬茨來到。那時,我的怨氣早已一掃而空。馬茨體格魁梧,胡須濃密,眼神和藹。他幫我把車推進村莊交界處的工作間,查明問題所在,握著螺絲刀與扳鉗埋頭干活。他的妻子給我端來熱氣騰騰的茶。半個小時后,車修好了。我問他該付多少錢,心下不免捏著把汗,因為在瑞典任何修理費都是天文數字。<br>“嗯?噢,沒事!”他強調,“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只身上路。不管怎么說,有機會幫外國旅行者擺脫困境,我也很高興。畢竟來這里的外國旅行者并不多。”我堅持付錢,他仍然拒絕。馬達轟鳴,車駛入森林后,他仍在愉快地向我揮手告別。估計馬茨這樣的瑞典人,在冷藏車里過夜都沒問題。<br>處境好轉,我也悠然欣賞起瑞典的如畫風景來。云層消散,太陽緩緩升起,低垂在天邊,天空呈現冰冷的藍,雪在枝頭閃閃發(fā)亮。一脈田園風光的盡頭,海水凝結,潔白無瑕,雪花紛紛落下。我認出掛在銀色樺樹枝條上的那只紅桶。隨后轉向一條森林中的羊腸小道。淡白的陽光灑下點點斑駁的光影,小道盡頭是一個小碼頭,積雪深厚。這條小道顯然在碼頭邊滑下海岸,伸入海中。數公里外,幾座島嶼蒼松覆蓋,在炫目的白色海洋映襯下顯得黑暗幽深。輪胎軋過新落下的雪,嘎吱作響,我小心翼翼地減慢速度,開下海岸,沿著冰面上的浮標標記,橫穿大海。車身每一次顛簸、每一聲異響都讓我心驚膽顫。<br>我暗自思忖:“萬一掉下冰窟怎么辦?”毫無疑問,汽車一旦陷入冰凍的海水,就成了一塊無用的小積木。假設果真掙脫出來,游向冰面(談何容易),還必須摸索著爬出厚厚的冰墻——記得沒錯的話,這個動作缺了冰鎬的輔助根本無法完成——一手握一只冰鎬,牢牢抓緊冰塊,才能把自己拖出冰窟。即便手頭碰巧有把冰鎬,且力大無窮,成功脫離險境,接下來也只能獨坐在冰封的海洋之上,渾身透濕,等待救援,這又能堅持多久?<br>我沿著一路浮標謹慎地往前行駛,腦中盤旋著這些灰暗念頭。這時,我看見一個黃色小型物體離開島嶼奔我而來,看上去像一只玩具貨車。它迅速變大,膨脹成龐然大物,在飛雪中疾馳。司機叼著煙蒂,愉快地沖我咧嘴一笑,卡車滿載家具。我略感寬心,隨即又有點擔心卡車的巨重會不會壓碎前方的堅冰。<br>不可思議,哪一天開始冰面不再堅硬,不能承載一輛滿載家具的卡車過海,這一點當地人如何得知呢?不過,無論如何,我運氣不錯,不久就開到島嶼邊緣的黃色蘆葦前。我停下車,躡手躡腳地踏上冰面。回頭望去,那輛卡車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br>熄滅引擎,頓時四下寂靜無聲。我再次沉浸在瑞典冬天匪夷所思的無聲世界里。沒有風,即便有,也無力吹動壓滿沉沉積雪的樹枝;沒有鳥鳴,海如冰窖,悄無聲息,惟能聽見自己的呼吸。<br>突如其來的一陣滑雪車聲打斷了雜亂的思緒。一位農夫出現在樹叢中,身穿橘色工裝服,頭戴絨線帽。他下車一步一滑地朝我走來。“Hej!”他語調低沉,“歡迎你來努爾伯。”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雪地,費了半天勁脫下右手的手套,繼而,伸出一只粉白的手。“比約恩。”他咕噥道。我握了一下,他迅速縮回去。“克里斯。”我說。<br>他重復道:“歡迎你來努爾伯。”<br>“Tak。”我回應道,避免冷場的尷尬——盡管似乎已無話可說。<br>比約恩30歲上下,白白胖胖,神色憂郁?磥沓聊攘奶旄屗杏X自在。不過,我們四目相對時,他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在神情淡漠的面孔上一閃而過。我笑臉相迎,不過對他而言似乎熱情過頭了。他移開目光,拿手套遮住嘴巴無聲地咳嗽起來。<br>我們相對無言,但氣氛友善。兩人默默將我的行李裝入滑雪車后拽著的拖車,上車,在冰面上飛速掠過,向著海岸疾馳而去。一棟黃色大房子,半石半木結構,掩映在蒼松間?吹贸,新近粉刷過,只是木工活顯然欠細致,算不上瑞典通常的完美住宅。不過瑞典諺語說得好:“Bättreliteskitihörnenänettrenthelvete。”<br>駛過農舍,在一片樺木林里迂回前行,我們到達羊群的棲息所。這座羊棚似乎是舊時的大教堂,全木結構,龐大笨重,紅色墻板已經褪色,橫梁也已腐朽不堪。里面?zhèn)鞒鲅蛉旱倪氵懵,估計有百余頭,聽上去如龐大蜂群的嗡鳴。<br>比約恩握著鐵鍬,嫻熟地敲擊數下,雪堆后出現一扇小木門。接著他用刀割斷門上綁著的繩子,用力踹了一腳。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隙,我們側身擠入。霎時,羊叫聲震耳欲聾,羊毛的濕氣、干草的霉味與羊糞的熏臭交織混雜,沖鼻而來。<br>細碎的光線透過木板裂縫與積滿灰塵的窗戶滲入室內。我漸漸適應了四周的昏暗,眼前的情景令人郁悶。成群骯臟的黑綿羊,脊背上方散發(fā)出團團霧氣,霧氣凝聚成碩大一朵臭烘烘的云。置身其中,恍惚以為還有許多綿羊浮在半空。綿羊在木板房里隨意游蕩,一條木板搭成的小道通往巨穴似的地窖羊圈。滿屋干草垛與青貯飼料堆積成山,發(fā)出惡臭,有些綿羊爬上去,有些綿羊鉆進去,如同餅干里的象鼻蟲。<br>“有點兒亂啊,嗯,比約恩?”我小聲嘟噥,用詞含蓄,底氣不足。我即將面對在瑞典打零工十年來最為殘酷可怕的一項工作。<br>比約恩略顯頹喪。他低下頭,睫毛在臉頰上掃過,雙手輕輕擰在一起。<br>“你也知道,今年年景不好。”他低聲說。<br>“的確。比約恩,這些綿羊臟得不像話了。不過,放心吧,下午開始干活,幾天他們就舊貌換新顏啦!”<br>他咧嘴一笑,說:“嗯,就這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br>嘿,我對比約恩印象不錯。<br>比約恩的父母托爾德與米婭在廚房里等著我們。從牲口棚來到廚房,儼然進入一片潔凈多彩的新天地。自然,這里是米婭的管轄領域。大木頭餐桌上,肉桂小圓面包與咖啡的溫暖香氣從盤子里飄散而來。<br>“來吧,吃點東西。”米婭聲調抑揚悅耳,說著“咚咚”走回烤箱,躬身撅臀,取出另一盤小圓面包。直起身來時,她面帶些許猶豫。<br>“我們盼著你能留下來。”她補充道,匆匆瞥了一眼她的丈夫,仿佛催促他接下話茬。托爾德完全是大一號的比約恩,身材更為高胖,膚色更白。他對我爽朗一笑,似乎不愿開口,接著又吞下一只小面包,然后示意我也這么做。<br>“謝謝,小圓面包味道不錯。”我大加贊賞。確實,面包不錯,肉桂與糖都夠味,只是從北到南我在瑞典鄉(xiāng)村任何一天嘗到的小面包與此并無二致。<br>“Aahdetärde(確實)……”托爾德表示同意,又指了指咖啡壺。<br>“咖啡也不錯!”我點評道,略帶些不誠懇——熱了又熱的咖啡令我難以下咽。不過,現在可不是試探溝通的好時機。<br>我用眼神示意比約恩。他點點頭。我們起身離開餐桌,回到羊圈。我在牲口棚換了身冰冷的工作服,布滿油漬。比約恩在安裝水銀燈,我把機器掛在角落。現在不過下午兩點半,太陽卻飛快地落山了。破落骯臟的黑綿羊圍繞著我們,旁若無人地咀嚼不停。水銀燈組裝完畢,全功率運轉,青白的燈光傾瀉而出,打在我身上,感覺如同先鋒戲劇舞臺上的演員。比約恩消失在黑暗中,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只綿羊——今天的首個任務。我拽動了發(fā)動機的繩索。<br>忙完工作,與比約恩一起步履沉重地穿過冰冷的院子。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作響,我估摸著外面有零下十度,甚至更低。比約恩用力推開農舍大門,我們擠進一堆臭烘烘的靴子與工作服中,脫去外套,穿著羊毛襪啪噠啪噠地走進明亮的廚房。托爾德看見我們,再次爽朗一笑,遞給我一瓶低度啤酒和一只淡粉色的塑料杯。<br>“感謝屬于你。”我以古怪的瑞典式感謝語回應道。托爾德看我漫不經心地喝著啤酒,說道:“今晚我們要去諾爾斯科格農場每周學習會。”他猜想我會很感興趣,所以邀請我不妨同去參加活動。聽完,我心里盤算起如何婉拒。這自然不會是趟野外夜游,不過眼前隨即浮現我們四人圍坐餐桌邊,喝著低度啤酒耐著性子打發(fā)我來此地的第一晚時光,餐桌上一堆肉桂小圓面包逐漸減少……我起身取外套。<br>托爾德開車在冰雪路面上飛速滑行,前往一片林中空地上的村公所。中途停車接了恩斯特。恩斯特是學習會會長,住在路邊的一棟小紅屋里。他身材矮小但體格結實,嘴唇薄而略歪。托爾德對他畢恭畢敬。到村公所后,托爾德領我穿過減壓艙般厚重的雙層大門進入屋內。溫暖如春,燈火通明,高大魁梧的身影三五成群。大家穿著羊毛襯衫,頭戴棒球帽,邊喝著紙杯里的果汁邊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他們常年獨自帶著電鋸深入林中干活,當雪在窗下堆積成山,便回到昏暗的牲口棚與豢養(yǎng)的豬親密聊天。他們不善言吐,拙于寒暄,聊天常常會出現冷場。托爾德與恩斯特走進來,屋內一下子鴉雀無聲,眾人舒了口氣。<br>我們穿過屋子,恩斯特招呼道:“大家好!”眾人一陣局促,紛紛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靴子,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恩斯特,你好!”有人鼓起勇氣,含混地回應一句。“你好,你好,你好……”輕輕的附和聲四起。毫無疑問,恩斯特主持大局,恩斯特開口時眾人洗耳恭聽,僅此而已。他吐出的每個字他們都全盤接受,這樣一來,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這個團體全靠恩斯特的嘴皮子維系。<br>“今晚,一位英國人來到我們這里,”恩斯特宣布,“他將告訴我們英國農業(yè)的相關情況。”<br>“見鬼!恩斯特,我哪知道……”我語無倫次,脫口而出。我的話隨即被一陣零落的掌聲淹沒。我俯視著這片倒扣棒球帽之海——嗯,至少有20頂——開口了。<br>“呃,各位晚上好……”<br>有一兩個聲音回應道:“晚上好。”<br>繼而,沉默。<br>“我確實不太在行,”我硬著頭皮說道,試圖拖延時間,“我不太了解農業(yè)技術,甚至基礎知識也懂得不多,什么干物質的轉換率、補償津貼之類……我可以……嗯……大概可以解答農畜產品方面的一些疑問。”<br>一頂頂棒球帽滿心期待看著我,無人打破沉默?吹贸,他們習以為常。最終,恩斯特打破僵局。“克里伊斯(克里斯的瑞典語發(fā)音,意為耶穌在瑞典),”他說道,“給我們講講,英國市場上的奶牛有多大?”<br>所有的帽子不約而同地點頭。這一現象估計會引發(fā)全球關注,成為炙手可熱的研究課題。英國市場上出售的牛有多大,我完全沒有概念。我盡力想象:一頭奶牛,運到市場上待售的大胖牛。嗯,奶牛……巨大,頭顱笨重,腹部沉沉垂下。我飛快地心算了一下。<br>“嗯,我估計有幾噸重吧。”<br>帽子全體倒抽一口氣,隨即爆發(fā)一陣鬧哄哄的喃喃自語。顯然,我拋出的數字錯得離譜。<br>“當然,”我匆忙補充,“那可能是特別巨大的——那真是相當大。普通的,我估計,大約在1.5噸左右。”<br>一言激起更多驚呼聲,似在質疑。我已墜入深淵。<br>“當然,多數都會小一點……有些可能只有1噸左右——小牛崽子,那是。”<br>情形越發(fā)不可收拾。最終,那一晚,會議結束那一刻,我完全重塑了英格蘭——神奇的物種聚居,體型匪夷所思;不可思議的各類農作物遍地,產量驚人。<br>后來,坐在回去的車里,比約恩打破了濃重的沉默。“克里伊斯,沒什么,”他說,“人們總是過分強調眼睛看到的一切。”<br>短暫的沉默。<br>“你說得……挺好,嗯……很不尋常,打開了我們眼界。”<br>“比約恩,”我苦笑一聲,“一頭奶牛重2噸?癡人說夢……這可是普通奶牛的3倍啊!他們肯定認為我是個徹徹底底的白癡。”<br>“誰知道呢,”托爾德在我身后說,聲音里有一絲異樣的興奮,“反正你也不用去替它們清掃糞便!”<br>在努爾伯度過的這一周,我越來越喜歡比約恩。每天,我們一起待在昏暗的羊圈里干活,已經很有默契。有幾個夜晚,我們在月光下的海面滑雪;還曾參加過當地的一場舞會,我們斜倚在一堵墻邊,躲在陰影里,抱著藏在棕色紙袋里的可口可樂瓶,邊觀察女孩子們邊大口灌下威士忌。<br>一日,比約恩宣布:“估計只剩4只了。”聽到這話,憐惜之情霎時潮水般涌上心頭。當4只綿羊變成15只,甚至更多的藏在陰影里,我可憐的朋友又得在此繼續(xù)忍受。我們走向羊圈的木門,太陽露臉,陽光透過剝落墻體上的縫隙,在屋內落下細針般的光柱,照亮幾只光禿禿的羊滾圓的腹部與呼吸蒸騰起的熱氣。比約恩審視著他的羊群,如釋重負般,脫去手套,握住了我的手,非常正式。“感激屬于你。”他說。<br>第二天一早,我把全部家當重新綁上車,掉頭過海,繼續(xù)上路,穿過麋鹿出沒的森林,前往其他農場。<br>如往年一樣,旅程持續(xù)一個月,離家遙遠,在黑暗中打發(fā)大部分時間,在路途中,或者與羊共度。某日,某個農場,我收到家里寄來的一封信,為此番出行增添了亮點?寺灏梦靼嘌勒Z為我寫了首詩,還配了張公主圖畫;安娜的信則精彩詼諧,告知一個意外的好消息。<br>我記下的那些農莊故事,倫敦出版界的朋友似乎認定是可琢之玉,他們甚至寄來了預付款,如此我便可以專心埋頭寫作。“做好準備哦,你可要成為暢銷書作家啦!”信中,安娜嘲笑道,“你只要賣上幾卡車書就再也不用去瑞典工作了。”<br>我滿心憧憬,開懷大笑。這副傻乎乎的模樣好似英格蘭草場上的一頭巨型奶牛。<br>
  
  





上一本:我的金黃時代 下一本:以蓄滿淚水的雙眼為耳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胡椒樹上的鸚鵡的作者是克里斯·斯圖爾特,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