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時間贈人閱歷,世事盡可原諒。生命中有些人和你相遇,一起分享生命中的一段時光,然后匆匆離開,或許再無交集,但他對你的影響卻一直留存下來,讓你成為現(xiàn)在的你。他們是這本書的原型。他們溫暖我、鼓勵我,令我唏噓,成為我心中結實、安靜的一部分,讓我在爭分奪秒的寫作、工作和生活中,平衡、歷練、辛苦,*終僅記住快樂。有些故事驚心動魄,是在提醒你這是故事。有些故事平淡隱忍,是在告訴你這是生活。人生路漫漫,停了走,走了又停,就一直這樣試探地過。那些困惑的模樣,那些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期待,那些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在心中經(jīng)過了那么久的沉淀之后,終將使我們能夠從容地面對生活。時間贈人閱歷,世事盡可原諒。別怕,一切焦慮,所有問題,都會過去。此一時都由彼一時造就。人生原無答案,不如,僅記住所有快樂。 作者簡介: 林特特:本名楊穎,安徽合肥人。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做過教師、編輯。選擇性失憶患者,僅記住所有快樂。微信公眾號:清唱(ID:qingchangaixiaoyang) 目錄: 序言 瑣碎 靠得住的浪漫 計步驚心 岳西路往 遠離讓你感到自卑的人 不和沒有欲望的人合作 你孤立別人,你被孤立 江湖再見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序言堅持最好的十年記一次遠行在北京的老家當爸爸不再頂天立地時結婚證最不般配的夫妻在喜歡的事上做第一名一只叫“好強”的蟲子放棄我不是嫌貧愛富的姑娘如何說再見在傷口處畫花少女的愛情課歸去來辭片刻逃離做媒自此天涯不相問暗戀者始終被設限我向往的鄉(xiāng)村生活 回憶怕的是無處奔波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給我一盤雞毛菜 微不足道的愛從前的公園小花傘絕交過客誰與你共赴人生無常最忙的人第三次表白 陪你半程 流浪歌手的愛人 那個渡你的人 姑輩愛情紅顏人生評委 瑣碎靠得住的浪漫計步驚心岳西路往遠離讓你感到自卑的人不和沒有欲望的人合作 你孤立別人,你被孤立江湖再見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最遠的遠方 前言僅記住所有快樂 一 本書的寫作就是在一張張流浪的書桌上完成的。 我靠三千常用字謀生。一周總有十來個小時,在自家書房寫。我的書桌楓木色、連著一排書架;每當開始寫,我都要用一張柔軟的面巾紙仔細把它擦干凈,在電腦下墊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一旁攤開參考書、紙、筆。 一些時候,我在單位附近的咖啡館寫。如果一天要見好幾撥人,我便把他們都約在這里,分不同的時段,人來人往的空隙,我就可以打開電腦寫。有時,稿子特別急,我就僅記住所有快樂 一 本書的寫作就是在一張張流浪的書桌上完成的。 我靠三千常用字謀生。一周總有十來個小時,在自家書房寫。我的書桌楓木色、連著一排書架;每當開始寫,我都要用一張柔軟的面巾紙仔細把它擦干凈,在電腦下墊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一旁攤開參考書、紙、筆。 一些時候,我在單位附近的咖啡館寫。如果一天要見好幾撥人,我便把他們都約在這里,分不同的時段,人來人往的空隙,我就可以打開電腦寫。有時,稿子特別急,我就趁午休,找間最近的快捷酒店開鐘點房寫。 去年十二月,北京霧霾紅色預警,我?guī)Ш⒆踊乩霞冶茈y。一個發(fā)小開幼兒園,我把孩子安頓在她那兒,在一旁的茶館寫。那是一場倉促的旅行,諸多事務積壓成堆,但我在茶館一角坐下,擰開臺燈,打開文檔,心就靜了。茶館里有個小小池塘,水聲叮咚,在我耳邊;敲擊鍵盤時,我想:哪怕是一張流浪的書桌,只要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做固定的事,我的世界就沒有變。 一度,我總是出差。于是,我在飛馳的列車上寫。臨時支起的小桌板,配合沿途不斷變化的背景框。一次,火車路過一群山,我從電腦前,收回眼,見黃昏、晚霞、漫山青蔥,想起一句詩,“不覺碧山暮,但聞萬壑松”,真是浪漫的體驗。直至今天,我仍有習慣,坐火車前,查好時刻表,根據(jù)到站順序默默計算任務量,比如,到濟南,該寫完第一段;到徐州,是第三段,以此類推。 走到哪里,我都帶著電腦。沒有電腦,就用手機寫。還可以用ipad。我所知的一位女作家,每天上下班要坐三小時地鐵,于是,她用這每日的三小時,數(shù)年間,寫了好幾個長篇。 二 我從前總抱怨,沒有完整的時間和空間寫。 那時,我剛離開校園。朝九晚五,各種雜務,每天傍晚,從長長的公交車掙命般擠下來,我就想歡呼:忙碌的一天終于結束了。像《歡樂頌》里,我和朋友們合租。我們一起做飯,輪流刷碗,看電影、聊八卦,各自戀愛。 須臾半年過。 一日,我路過一所大學。漫步林蔭道,看疊滿爬山虎的階梯教室,白色尖尖角的圖書館,我忽然有些心痛:我想念學生時代沉浸在書桌前的感覺——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讀書,和文字消磨了。可現(xiàn)在,支離破碎的時間,一系列要解決的人生大事……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又一日,因工作事,我去觀摩一部紀錄片。觀映完,是討論會,與座眾人研究如何抓圖、改寫腳本,適合同名圖書的出版。 紀錄片關于西南聯(lián)大。幾個情節(jié),我印象深刻——為生活迫,聞一多刻印去賣,梅貽琦上街兜售糕點,華羅庚住的地兒,樓下是牲口圈,而他在樓上科研。 回程路上,我搭一個前輩的順風車,她是紀錄片的主創(chuàng),問及我的觀感,我嘆息:“那些學者,擁有最高級、靈動的靈魂,卻在特殊時期,把精力浪費在瑣碎生活、稻粱謀上,偌大的世界,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真讓人心酸。” 我們在頂著一輪火炬的建筑前堵著。前輩顯得詫異:“誰告訴你,能有一張安靜的書桌?你印象中,理想的書桌是什么樣?” 我仔細搜羅記憶——中學時,老師推薦我的作文去某刊物,長達半個月,每晚,我于燈下,認真修改,工整抄寫,家人路過我,都走路輕輕,生怕打擾。大學時,我的座位臨窗,自習課,寫了得意的詩或文章,會小聲吟誦給自己和最要好的朋友聽。還有,我幻想過的(一如之后別人幻想我的),在靜靜流淌音樂的咖啡廳的一角,抿幾口卡布其諾,寫兩行字。…… “也就是說,你的學習,讀或寫,是件大事兒,全世界都得為你靜音,柴米油鹽都不要來分你的心,你只管寫,對嗎?”前輩忍俊不禁。“可成人的世界,不可能有這樣的書桌;各種角色要扮演,各種事情要忙碌,沒有人再為你的精神享受和追求創(chuàng)造真空、買單;你只能做到,想干什么一直干,順應萬變擠時間。”前輩踩一腳油,往前飛馳。 她繼續(xù)談,談她眼下的生活,除了紀錄片,她剛從海軍某部采訪回來,在職讀MBA,有個劇本是個人興趣,請了十天年假打算改完,現(xiàn)在,她要去醫(yī)院,她的媽媽動手術,今晚她值班…… “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最結實、安靜的書桌,是你隨時可以閱讀、思考、創(chuàng)作,哪怕嘈雜、繁忙、障礙不斷,也一直在按自己的節(jié)奏和方向,日夜兼程。”她盯著前方。 她把我放在一個方便的地方,拐彎去醫(yī)院。我后來才知道,那晚,她的媽媽睡了,她把病房里可移動的小桌子推到走廊,勞動至半夜,她的劇本就這么改完的。 而我也想到半夜——關于“最結實、最安靜的”“節(jié)奏”“方向”,以及“日夜兼程”。三 距那番談話和思考已十年。當我終于能靠三千常用字謀生時,最熱衷向同行們打聽的是,每天怎么寫,寫多少,在哪里寫。 我攢了一些趣聞,如下—— 一個朋友,是網(wǎng)絡大神,曾日更數(shù)萬字,創(chuàng)下紀錄。他去赴午宴,卻在早餐時間抵達飯店,不是饞,是怕待會兒聊沒邊了,耽誤進度,就在飯桌上,一邊等人一邊寫。 一個朋友,有嚴重的頸椎病。于是,他躺在沙發(fā),將鍵盤擱在腿上,用投影儀把文檔打在天花板,仰視著寫。 一個朋友,和人聊天,不能超過十五分鐘冷場,超過,就會打開電腦,不分場合,開始寫。除了寫作,他還是個工程師,“我的時間必須有效,一切應酬式交往都會影響他要做的事。”他總這么解釋。 一個朋友,在機場等大巴時,將電腦立在大箱子上寫。那是十二月的午夜,寒風凜冽。 一個朋友,出外旅游,興奮地電話我:“有一款語音軟件,可以說著寫,會自動翻譯,回頭改改錯別字就行。”據(jù)說,此后,她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寫到哪兒,不說話,就可能在做校對。 我喜歡他們的故事,也常跟他們分享我的。分享一起和時間賽跑,見縫插針,寫點什么,干點什么的方式。 我常想起前輩的話。成人的世界,哪有絕對安靜的書桌啊。最結實、最安靜的,在心里。 四 這些年,我不斷遇到前輩,不斷遇到同類,不止是同行,是有類似狀態(tài)的人。他們都有自己的節(jié)奏和方向,順應萬變,全力以赴在一些不變的事上。他們是我的知己、愛人、朋友,我遠遠仰慕的,一面之緣路過,就忘不了的。 他們是我的原型。他們溫暖我、鼓勵我,令我唏噓,成為我心中結實、安靜的一部分,讓我在爭分奪秒的寫作、工作和生活中,平衡、歷練、辛苦,最終僅記住快樂。僅記住所有快樂 一本書的寫作就是在一張張流浪的書桌上完成的。我靠三千常用字謀生。一周總有十來個小時,在自家書房寫。我的書桌楓木色、連著一排書架;每當開始寫,我都要用一張柔軟的面巾紙仔細把它擦干凈,在電腦下墊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一旁攤開參考書、紙、筆。一些時候,我在單位附近的咖啡館寫。如果一天要見好幾撥人,我便把他們都約在這里,分不同的時段,人來人往的空隙,我就可以打開電腦寫。有時,稿子特別急,我就趁午休,找間最近的快捷酒店開鐘點房寫。去年十二月,北京霧霾紅色預警,我?guī)Ш⒆踊乩霞冶茈y。一個發(fā)小開幼兒園,我把孩子安頓在她那兒,在一旁的茶館寫。那是一場倉促的旅行,諸多事務積壓成堆,但我在茶館一角坐下,擰開臺燈,打開文檔,心就靜了。茶館里有個小小池塘,水聲叮咚,在我耳邊;敲擊鍵盤時,我想:哪怕是一張流浪的書桌,只要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做固定的事,我的世界就沒有變。一度,我總是出差。于是,我在飛馳的列車上寫。臨時支起的小桌板,配合沿途不斷變化的背景框。一次,火車路過一群山,我從電腦前,收回眼,見黃昏、晚霞、漫山青蔥,想起一句詩,“不覺碧山暮,但聞萬壑松”,真是浪漫的體驗。直至今天,我仍有習慣,坐火車前,查好時刻表,根據(jù)到站順序默默計算任務量,比如,到濟南,該寫完第一段;到徐州,是第三段,以此類推。走到哪里,我都帶著電腦。沒有電腦,就用手機寫。還可以用ipad。我所知的一位女作家,每天上下班要坐三小時地鐵,于是,她用這每日的三小時,數(shù)年間,寫了好幾個長篇。 二我從前總抱怨,沒有完整的時間和空間寫。那時,我剛離開校園。朝九晚五,各種雜務,每天傍晚,從長長的公交車掙命般擠下來,我就想歡呼:忙碌的一天終于結束了。像《歡樂頌》里,我和朋友們合租。我們一起做飯,輪流刷碗,看電影、聊八卦,各自戀愛。須臾半年過。一日,我路過一所大學。漫步林蔭道,看疊滿爬山虎的階梯教室,白色尖尖角的圖書館,我忽然有些心痛:我想念學生時代沉浸在書桌前的感覺——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讀書,和文字消磨了?涩F(xiàn)在,支離破碎的時間,一系列要解決的人生大事……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又一日,因工作事,我去觀摩一部紀錄片。觀映完,是討論會,與座眾人研究如何抓圖、改寫腳本,適合同名圖書的出版。紀錄片關于西南聯(lián)大。幾個情節(jié),我印象深刻——為生活迫,聞一多刻印去賣,梅貽琦上街兜售糕點,華羅庚住的地兒,樓下是牲口圈,而他在樓上科研;爻搪飞希掖钜粋前輩的順風車,她是紀錄片的主創(chuàng),問及我的觀感,我嘆息:“那些學者,擁有最高級、靈動的靈魂,卻在特殊時期,把精力浪費在瑣碎生活、稻粱謀上,偌大的世界,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真讓人心酸。”我們在頂著一輪火炬的建筑前堵著。前輩顯得詫異:“誰告訴你,能有一張安靜的書桌?你印象中,理想的書桌是什么樣?”我仔細搜羅記憶——中學時,老師推薦我的作文去某刊物,長達半個月,每晚,我于燈下,認真修改,工整抄寫,家人路過我,都走路輕輕,生怕打擾。大學時,我的座位臨窗,自習課,寫了得意的詩或文章,會小聲吟誦給自己和最要好的朋友聽。還有,我幻想過的(一如之后別人幻想我的),在靜靜流淌音樂的咖啡廳的一角,抿幾口卡布其諾,寫兩行字。……“也就是說,你的學習,讀或寫,是件大事兒,全世界都得為你靜音,柴米油鹽都不要來分你的心,你只管寫,對嗎?”前輩忍俊不禁。“可成人的世界,不可能有這樣的書桌;各種角色要扮演,各種事情要忙碌,沒有人再為你的精神享受和追求創(chuàng)造真空、買單;你只能做到,想干什么一直干,順應萬變擠時間。”前輩踩一腳油,往前飛馳。她繼續(xù)談,談她眼下的生活,除了紀錄片,她剛從海軍某部采訪回來,在職讀MBA,有個劇本是個人興趣,請了十天年假打算改完,現(xiàn)在,她要去醫(yī)院,她的媽媽動手術,今晚她值班……“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最結實、安靜的書桌,是你隨時可以閱讀、思考、創(chuàng)作,哪怕嘈雜、繁忙、障礙不斷,也一直在按自己的節(jié)奏和方向,日夜兼程。”她盯著前方。她把我放在一個方便的地方,拐彎去醫(yī)院。我后來才知道,那晚,她的媽媽睡了,她把病房里可移動的小桌子推到走廊,勞動至半夜,她的劇本就這么改完的。而我也想到半夜——關于“最結實、最安靜的”“節(jié)奏”“方向”,以及“日夜兼程”。 三距那番談話和思考已十年。當我終于能靠三千常用字謀生時,最熱衷向同行們打聽的是,每天怎么寫,寫多少,在哪里寫。我攢了一些趣聞,如下——一個朋友,是網(wǎng)絡大神,曾日更數(shù)萬字,創(chuàng)下紀錄。他去赴午宴,卻在早餐時間抵達飯店,不是饞,是怕待會兒聊沒邊了,耽誤進度,就在飯桌上,一邊等人一邊寫。一個朋友,有嚴重的頸椎病。于是,他躺在沙發(fā),將鍵盤擱在腿上,用投影儀把文檔打在天花板,仰視著寫。一個朋友,和人聊天,不能超過十五分鐘冷場,超過,就會打開電腦,不分場合,開始寫。除了寫作,他還是個工程師,“我的時間必須有效,一切應酬式交往都會影響他要做的事。”他總這么解釋。一個朋友,在機場等大巴時,將電腦立在大箱子上寫。那是十二月的午夜,寒風凜冽。一個朋友,出外旅游,興奮地電話我:“有一款語音軟件,可以說著寫,會自動翻譯,回頭改改錯別字就行。”據(jù)說,此后,她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寫到哪兒,不說話,就可能在做校對。我喜歡他們的故事,也常跟他們分享我的。分享一起和時間賽跑,見縫插針,寫點什么,干點什么的方式。我常想起前輩的話。成人的世界,哪有絕對安靜的書桌啊。最結實、最安靜的,在心里。 四這些年,我不斷遇到前輩,不斷遇到同類,不止是同行,是有類似狀態(tài)的人。他們都有自己的節(jié)奏和方向,順應萬變,全力以赴在一些不變的事上。他們是我的知己、愛人、朋友,我遠遠仰慕的,一面之緣路過,就忘不了的。他們是我的原型。他們溫暖我、鼓勵我,令我唏噓,成為我心中結實、安靜的一部分,讓我在爭分奪秒的寫作、工作和生活中,平衡、歷練、辛苦,最終僅記住快樂。(一)堅持最好的十年 你該走什么路,遇見什么人,過什么樣的生活,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所有此一時都由彼一時造就。別怕,一切焦慮,所有問題,都會在未來十年解決。十年前,我最發(fā)愁兩件事:找不到工作,嫁不出去。當時,我剛升研二。生活看似開了個好頭,實則步履維艱。家在外地,專業(yè)冷門,單身,在一座無根的城市,謀生、謀愛都得靠自己。于是,我發(fā)動我認識的所有人幫我找兼職,并希望兼職最終轉為正職。我教過留學生漢語,給廣告公司寫過文案,還在一家報社實習過……那些身負我重托的熟人通常被我寄予雙重厚望——大多數(shù)周末,我都在相親。當時我把學校附近的一家云南菜館定為基地,沒多久,服務員一見我,就含笑招呼:“還是老一套?”我一直沒參透,她是說要點的菜呢,還是說我要和來者溝通的內(nèi)容?還有論文、學位英語……焦慮如皮鞭,我就是陀螺,忙得暈頭轉向,實際問題的解決卻毫無進展。每一個難眠的夜,我都泡在一個叫“亦舒論壇”的BBS上,在那里,我和網(wǎng)友們分享對亦舒作品的理解。“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里是看得見的”“只有眼睛最真”……亦舒語錄如強心劑、解壓閥,對那時的我影響更甚。分享逐漸變?yōu)閯?chuàng)作。論壇的四個版塊中,有一個是“原創(chuàng)區(qū)”,每隔幾天,我就會去那兒貼新寫的文章,而后滿懷忐忑和期待——寫得好就會被放在首頁靠前的位置,積攢的“贊”足夠多,版主就會在文章標題處貼一朵花。黃色的小花讓我由衷歡喜,好幾次我聽到它們在心中“噗”地綻放。一日,我收到一條私信,一家圖書公司的編輯要約我談談。我在學校的咖啡館吸溜著蜂蜜柚子茶,聽面前的瘦高男子侃侃而談。他試圖指導我,他說寫作要心懷悲憫,設計情節(jié)要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我不住地點頭。此事距我的第一本書出版還有好幾年,最終不了了之,但當時我為之一振:啊,我的人生還有另一種可能。瘦高男子更讓我感興趣的是他的職業(yè)。他解釋,他的工作就是“在一堆文字中發(fā)現(xiàn)最好的”,然后找到作者,說服他“跟我走(合作)”。我眼前一亮:一個人寫得好,我就千方百計想接近他……幾乎一瞬間,我決定尋找一個出版社的實習機會,再爭取把實習變成正職。是夜,我在論壇追看一個連載,想起白天瘦高編輯的話,真希望該作者有朝一日“跟我走”。今年7月下旬,在單向街書店做活動,這位我惦記十年、合作八年的作者早成老友,他在臺上宣傳我們的新書,我在臺下走神——入職出版社后,我曾躊躇幾日,最后用冒汗的手寫約稿郵件:“學生時代,我每天讀你的文章入眠,現(xiàn)在,我以做你的編輯為職業(yè)目標……”他回信:“從來沒有人把做我的編輯當職業(yè)目標,你今天就能完成目標。”這些都是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只敢想象,卻無法預料的。再說回那個論壇。我在一條評論中,發(fā)現(xiàn)有個人的IP地址和我的一模一樣,這意味著該網(wǎng)友和我同校,甚至有可能同樓。我們急切地相認,在樓道里把彼此的胳膊掐出了紅印。之后,網(wǎng)名“橘子汁”的她熱情地將我的文章整理后搬回學校的BBS。我和校內(nèi)的文藝青年們接上了頭。整整一年,我們坐而論道,唱歌“殺人”,他們中的許多人至今和我保持聯(lián)系,其中包括我的丈夫。2004年,我最發(fā)愁的兩件事,機緣巧合,最終都以極隨意的方式解決了。此外,我還收獲了好朋友——“橘子汁”。畢業(yè)時,為紀念這場相遇,我贈她我珍藏的全套亦舒的書。那天,夜很深,我們躺在世紀館前的大石頭上,天壓在胸前。“橘子汁”躊躇滿志,她剛考取某部委的公務員。她說,未來十年是最好的十年,我們將清楚地看到自己上升的軌跡。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是一條射線,前方有無限可能,而發(fā)射點就在此時、此刻、此地。她已經(jīng)發(fā)射出去了。我呢?對著滿天星星,我的迷茫如夏夜的霧氣,無形,又無處不在。我那時不知道,從注冊、登錄一個小小的論壇開始,在分享、創(chuàng)作、交流中我已不知不覺描繪日后的軌跡——職業(yè)、方向、圈子、家庭,皆以此為發(fā)射點。而今,我編書,也寫書,寫這篇文章時,手邊正放著一本亦舒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它拉我回到十年前。我相信,你該走什么路,遇見什么人,過什么樣的生活,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所有此一時都由彼一時造就。別怕,一切焦慮,所有問題,都會在未來十年過去。 記一次遠行 那日走了好遠的路,灰頭土臉直起腰,防護網(wǎng)震在眼前如現(xiàn)實中高不可攀的一切隨時都會倒下壓碎我的感覺,讓我決定,即便不好,也要接受,這是我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底。2005年上半年,時間都花在找工作上。起初是參加學校內(nèi)的招聘,各種宣講,但幾乎和我的專業(yè)無關。我學歷史,本校歷史,尤其清史全國第一,可你不繼續(xù)往上讀,一個碩士,又是女生,還是外地人,很難找到對口的工作。一日,我在宿舍接到電話,對方說,明天,你來面試吧。他給我一個地址,和時間,“上午十點”。我提前做了準備——上網(wǎng)查如何去,穿上正裝,又打印了一份簡歷,用透明軟塑料皮的文件夾裝著?礃幼雍苓h,本校在海淀,而面試的地方在豐臺,那時地鐵也不方便,要轉好幾輛車,其中一輛是9字開頭的長途公交。第二天一早我就出發(fā)了。陽光自薄霧中慢慢沁出,穿跨欄背心的男生們在跑道上奔跑。有人在諸子百家亭念英語,“實事求是”大石頭后的草地剛灑過水,第一撥去食堂的人已端著飯盆回宿舍了。出學校東門,走幾十米,在公交車站干等。十五分鐘后,車來了,人不多,但也沒座。到公主墳,換另一輛車,這時,已是早高峰,我被人潮裹上車,臉貼著車窗,身體像一張照片。又是四十分鐘,下車,對著手中的小紙條找要轉的車次、所在的車站。在戴紅袖章的大媽指點下,我跳上那輛9字開頭的車,坐在軟又高的座位上,心定了:它將帶我駛向終點。窗外的景色漸漸荒涼。我睡著了,醒時,聽售票員報站,“世界花卉大觀園到了!”呼啦啦下去一撥人,我旁顧左右,只剩下不多的幾個乘客。再往前開,是駕校,路兩邊塵土飛揚。接著在土路上顛簸,又在柏油路上前進,高大、筆直的白樺樹不斷后退……終于,到站。三個小時。眼前一片混亂。摩托車“嘟嘟嘟”一輛接一輛,好幾個“蹦蹦”司機聚在我面前問:“去哪兒?”成都小吃等草根連鎖店屋檐低垂排成排,裝修散工們蹲在路邊,他們帶著鋁合金門窗、油漆桶和刷子。我后悔穿了件白襯衫,一字裙因為不習慣,更覺窄、緊,高跟鞋從車站走向目的地顯然有些吃力。一塊大牌子上寫著我面試學校的校名,等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正門上還搭著腳手架。一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路過,我沖他喊:“我來面試的,請問怎么走?”電鉆聲中,戴著口罩的他向我比劃,我又繞學校的圍墻走了一段,看見一個小門。從小門鉆出來,灰頭土臉的我忙著抖衣服,甩頭發(fā),正打算找張面巾紙擦鞋,一抬頭,雙膝都軟了——我從沒見過那么高的防護網(wǎng),門神般站著,鐵絲隔成的菱形格如一雙雙眼,距我?guī)资,俯視我,凌厲如廟里的天王。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能平息內(nèi)心的震蕩。在炙熱的陽光下,我瞇著眼打量防護網(wǎng)內(nèi)的操場,操場那頭的辦公區(qū)。一步步穿行在空蕩蕩的操場,我能感覺到在那些菱形的眼里,我是一個渺小的點。等到終于站在面試的二層樓前,我莫名其妙竟哭了——許多年后,我才能解釋當時的委屈:現(xiàn)實從離開校園兜兜轉轉被人潮裹上車在車廂被壓成相片時,就一點點粉碎著我的驕傲,幾個小時前我還是芳草地邊漫步的女孩,這一刻卻已在亂哄哄的荒郊野外,謀生存,謀我不喜歡也未必能得到的一份工作,以后,也全要靠自己吧?接待我的人讓我等一下,留我在一間會議室,還給我倒了杯水。等待的每分每秒我都有拂袖而去的沖動,離開這個城市的沖動,我不停問自己: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戴金絲邊眼鏡的男士推門進來,無意義的追問自動停止,我彈起來,綻開一個社會化的笑。很快,我接到錄取通知。這是一家掛靠知名高校的培訓機構,因為所在的位置無處消費,又包吃住,收入看起來不錯,但“一個月放假兩天”,“平時不許進城”,“你能接受嗎?”其實我不滿意,但我忙不迭地點頭:那日走了好遠的路,灰頭土臉直起腰,防護網(wǎng)震在眼前如現(xiàn)實中高不可攀的一切隨時都會倒下壓碎我的感覺,讓我決定,即便不好,也要接受,這是我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底。幾日后,三方協(xié)議快遞到學校,我請朋友們吃了飯。同班的林同學在報社實習留下了,他信誓旦旦:“你不能進城,我就去看你。”國際關系學院的張同學去了央視,孫同學考上婦聯(lián);也有人選擇離開,中文系的李同學殺到某公司最后一面被刷下來,“像螻蟻,沒有安全感”,他回了沈陽。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以為我都忘記了,我后來在北京再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畢業(yè)前一個月,我忙著毀約、賠償、簽新約,一家出版社給我Offer,這顯然比荒郊野外的被圈養(yǎng)更適合我。只是去年在駕校學車,道路兩旁塵土飛揚,太陽曬得人無處躲藏,賣涼皮、盒飯的小販沒精打采守在校門口,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我這才想起,我一度以為我會在類似環(huán)境常駐,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理想和現(xiàn)實的反差、在一個城市白手起家的難度、漂泊感和其他。我坐在駕校的臺階上,等著教練叫,心里卻記掛著在平行空間,每天穿著白襯衫、一字裙,一個月只能出來兩天,連防護網(wǎng)都怕,卻發(fā)誓再苦也要在異鄉(xiāng)熬下來的姑娘,她,現(xiàn)在好嗎? 在北京的老家 在異鄉(xiāng)的第一個家,就是你在這個城市的老家。畢業(yè)后,租過兩年房,快結婚了,終于決定買。位置呢?在北五環(huán)外,男朋友撓撓頭,“是有點遠啊。”我上班在南三環(huán)。但他眼睛放光,“是復式噢”,見我還沒動心,就干脆把兩手交叉放在腦后,以體態(tài)表達愜意及神往,“陽臺能看得見星星。”我們?nèi)ト″X,取雙方父母匯來的首付款。拿一個破包,灰色、帆布質。隨后,一個人背包,一個人護駕,小心翼翼出銀行門。走十分鐘就能到租住的房,但太過小心用了半小時,一路上看誰都像小偷,都惦記著我們的錢。又經(jīng)歷各種手續(xù),過戶那天,如臨大敵,如履薄冰。等戰(zhàn)戰(zhàn)兢兢取過房產(chǎn)證,再翻黃歷,擇吉日,搬家。入住第一天,我興奮得睡不著——有家了嘛。陽臺多蚊子,我便躺在客廳落地窗前,真的去看星星。因為是二手房,前房東的痕跡處處在,有一個能升降的喝茶的桌子挨著落地窗,下半夜,我的頭屢屢碰到桌子角,撞醒了,就繼續(xù)看星星。再把戶口從各自單位的集體戶中轉出,等領了結婚證,順手辦了新的戶口本,我們看戶口所在地上新的門牌號碼,家的感覺更濃了。老公不坐班,我坐。于是,我每天六點起床,換兩次公交車,倒兩次地鐵,八點到單位。起初數(shù)月,我都沒找準節(jié)奏,經(jīng)常走進辦公室,一下就癱在椅子上——還沒上班就累了;而下班呢?又是晚高峰,好幾次,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扮照片。后來,我和幾個鄰居拼車去地鐵。再后來,小區(qū)的黑車司機都和我熟,我一出門,他們就和我打招呼。我的手機通訊錄里存著“司機張”“司機李”“司機王”,共計十來個姓氏;外地親戚來京,接送、看病、出去玩,全靠他們。有一回,我爸從合肥來我這兒,一個人打車出去,忘帶錢,某司機大手一揮,“下次給吧”“你是那誰誰的爸爸吧……你倆長得一樣”。那次,我爸提起對我家所在的小區(qū)印象。交通不便,去哪里都遠,去哪里都得在車上先睡上一覺,還有無處不在的噪聲。是啊,沒辦法,誰讓我們的房子緊挨著公交車站呢?此外,隔壁家的吵架聲、對面樓結婚的鞭炮聲、馬路上不斷經(jīng)過的混凝土攪拌車、油罐車的轟鳴聲……不絕于耳。我只能兩手一攤,“誰讓隔音不好呢?誰讓我們是五環(huán)外呢?”我爸對到處都是的燒烤攤也頗為震驚。這種一只爐子、一把竹簽就能起家的小生意,在本小區(qū)人氣頗旺。幾乎每只爐子前,都蹲坐著一排密密麻麻的人,他們喝啤酒、擼串,天熱光著脊梁,天冷裹著大衣,裹大衣時,除了燒烤,空氣中還會多些麻辣燙的味道。我爸唯一贊賞的是我們小區(qū)的健身風氣——人民群眾自發(fā)組成的競走隊伍。每晚,天蒙蒙暗,便不知從哪棟樓、哪戶人家、誰開始,慢慢聚集一批人大步在小區(qū)里走,越走人越多,口號越嘹亮。漸漸地,別著小廣播的、揮舞著彩帶的、戴著各種計步器的,也加入,大家齊心往前走,繞小區(qū)一圈又一圈,與小區(qū)中心空地的廣場舞相映成趣。我和老公也曾加入過競走隊伍。我們甚至給幾個特征明顯的隊友起過外號。一位阿姨蹬球鞋,卻總穿大圓擺紅裙子——競走后,她還要去跳舞,我們喊她“大裙子”。一位年齡最小的,大概還在上小學,體形有同齡人兩個大,邊走邊喘,我們喊他“小胖墩兒”。一位拿著雙截棍,一邊走,一邊揮動,嘴里念念有詞,他和前后的人距離拉得很開,大概是怕傷及無辜,他的外號是“哼哼哈嘿”。等我懷孕,才停止這項運動。我和同小區(qū)同懷孕的閨蜜小周相約,從她家走到我家,再從我家走到她家,來回數(shù)次,腆著肚子交流懷孕心得,看小區(qū)里尺把高的孩子跑來跑去,一邊嗍著家人不讓吃偷偷出來解饞的冰棍兒,一邊暢想未來,走累了,便分道揚鑣,各回各家。“走路對生孩子有用嗎?”老公好奇。“散養(yǎng)的雞好下蛋。”一日,我又與小周散步回來,眼皮都沒抬回答他。“那你們也一邊走路一邊從路邊撿東西吃嗎?”老公打趣。“路邊只有人們擼串扔掉的竹簽”,我嘆口氣,“咱們搬家吧,我覺得這里對孩子不好”。我舉例,到處是大狗。城里不讓養(yǎng)大型犬,便都送到這城鄉(xiāng)結合部。一次,我進電梯,竟無處安腳,遲疑著最終沒進——除我之外,四只大狗、兩個成人把電梯裝得滿滿當當。另一次,一條大狗過,吠聲把奔跑的孩子們嚇哭,還往我的肚子上撲,“從此,沒有小周,我簡直不敢走路!”到處是大車。雖然小區(qū)內(nèi)有所收斂,但一出門就要過的馬路上,成天車來車往,塵土飛揚,“我的孩子要上學,要去超市,要在飯店吃飯,要過多少攔路虎?”我?guī)е耷涣。還有醫(yī)院。小診所人滿為患,大醫(yī)院建了好幾年,還沒建成,最近的三甲醫(yī)院不堵車也要四十分鐘……居住也有七年之癢,住了七年后,這個最初讓我感受到“家”的所在,看到星星就覺得很美很滿足的地方,此刻,在我眼里只有缺點。“我必須換房!”我再被狗追時,發(fā)短信給老公。我還打電話和我爸商量,和小周見面時一再嘰咕。我查閱各種房屋買賣中介網(wǎng)站,比對周邊房價,向有經(jīng)驗的人取經(jīng),終于在孩子已會趴在窗口指著轟鳴而過的混凝土攪拌車,興奮又含糊不清地喊“大大”時,落實了搬家事。辭退了本小區(qū)家政公司找來的保姆,送回鄰居來做客落在我家的餐具,網(wǎng)購紙箱、打包帶,招呼樓下專業(yè)收破爛的上門來清理廢棄物品。“以后,你就沒法隨時一個人去唱卡拉Ok了。”邊收拾東西,老公邊揶揄我。是啊,要走了,開始念起這里的好,地大物博,物價便宜。門口七塊錢一小時的KTV,我將終生懷念,多少個空閑的日子,我一時興起,開一間包廂,來一場個人演唱會。以及城里一半價錢的魚蝦、早市現(xiàn)摘的蔬菜瓜果;等了那么多年,終于開張、占地奇大的三甲醫(yī)院。搬家那天,我們放了鞭炮,相視一眼,“以后去城里,就不能這么痛快地制造噪音了。”住了七八年的家,東西裝了搬家公司好幾輛車。最后一輛發(fā)車已是傍晚,我坐在上面,經(jīng)過熟悉的路、碰上熟悉的競走隊伍,看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車司機們正一邊打牌一邊等活兒,穿過燒烤攤前彌漫的硝煙;一抬頭新月一彎,在天邊顯著淡淡的印,星星剛剛探出頭。“從此,拉開窗簾,就能看到霓虹燈。”老公對未來生活、孩子能上學的地方充滿向往。我卻有點傷感,“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兒,你的第一處房、寫在戶口本上的門牌號碼,在這個陌生城市的第一個家,就是你在北京的老家。”車在地鐵站附近堵了一會兒,窗外是混凝土攪拌車威風凜凜發(fā)出的轟鳴,又熱又累,我哭了。當爸爸不再頂天立地時 總有一個瞬間,你會忽然意識到,你再也沒有資格撒嬌。孩子兩歲,她有三次情緒失控。頭一次發(fā)生在剛出院時,回到家,她只見母親,不見父親。臨進產(chǎn)房,她還接到父母的短信:“已出發(fā),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她原以為,他們已在家中等候,雞湯在慢熬,酒釀正發(fā)酵,專為下奶的黑魚在瓦罐里飄香——父親聽到敲門聲,應當急匆匆奔出來,“看看我的小外孫”,再急匆匆跑回廚房,“哎呀,我的湯!”但是沒有。她抿一口雞湯,問:“我爸呢?”母親支支吾吾,說父親單位有事,過段時間再來。她勃然大怒:“什么事比我還重要?”眾人一言不發(fā),她繼續(xù):“為什么我爸不來?不相干的親戚有事,他都撲過去解決……”月嫂從房間里跑出來,把食指豎在嘴唇中間。她收聲,而母親哭了。原來,父親在登車前忽然發(fā)現(xiàn)半邊臉失去知覺,胳膊、腿麻,繼而不能動,母親把他托付給前來送行的叔叔,“現(xiàn)在,檢查結果是腦梗。”她呆若木雞,嘴張成O型。天好像塌了下來。她在心里飛速計算著,是的,父親腦梗時正是她被推進產(chǎn)房的那一刻。原有的計劃全部被打亂。孕期照顧她的公婆本打算撤退,由她的父母照顧月子,現(xiàn)在他們又被留了下來。公公、婆婆、月嫂,一家三口,還有堅決不走的媽媽,房子里的人空前多。而父親一個人在家鄉(xiāng),雖說有至親照顧著,但……月子里,她常睡不著覺。更重要的是,一個家的平衡從此被打破。從前,父親是天,所有麻煩匯聚到他那里解決,F(xiàn)在,他是受照顧的——夫妻三十多年,母親還不太會做飯,她直到上大學才會自己洗頭,在父親的呵護下,她們都沒有經(jīng)驗照顧別人?斐鲈伦拥臅r候,父親終于來了一趟北京。他說,恢復得很好,“我在腦梗中算很輕很輕的”;但第二天,他又因眼睛劇痛,就近住了院。“我算很輕很輕的。”父親堅持著,他和母親拎著行李與她作別,仍這么說。此后,她和父親在網(wǎng)上交流,時間長了,最初的崩潰便慢慢變淡。奶粉、尿布、濕疹……每天都有新情況,何況,她和父親的談話與過去相似,除了關鍵詞多了“孩子”“檢查”“注意飲食”。一段時間之后,父親重新上班,她天真地以為,生活又恢復了清靜、有序的模樣——視頻中父親笑呵呵的,電話里,母親解釋:“他在家總唉聲嘆氣,說自己沒用,還不如上班。”一年后的一天,她蓬頭垢面出現(xiàn)在辦公室。前一夜根本沒睡。“你知道,凌晨兩點在醫(yī)院,掛完號發(fā)現(xiàn)前面排著136個人,懷里抱著滾燙的孩子,心里想著明天還有多少事要做,是什么感覺嗎?”她手動,嘴也動,千里之外的父親和辦公室里的同事同時收到她的訊息。同事附和著。父親則在電腦那頭回應:“我怎么不知道?你小時候發(fā)燒,大雪天,下夜班,我用大衣裹著你,騎車去醫(yī)院。下了車,凍得話都說不出來。”“工作、家庭、孩子、保姆、自己想做的……沒有哪一件我能搞定,隨時都想大哭一場,每次哭,我都感到羞恥——是我無能。”她打著字,又覺得自己無能,眼淚吧嗒吧嗒掉在鍵盤上。“過了這個階段就好了。”“孩子上幼兒園就好了。”父親和同事說了差不多的話。她去衛(wèi)生間擦了把臉;氐睫k公室,QQ上頭像還在閃爍。“有一年,你媽低血糖暈在床上,你也生病,我照顧你們兩個,不也過來了嗎?”父親還在安慰。她出了會兒神:五歲的那個夜晚,父親一遍遍擦洗她的腋窩、額頭、手心……她都記得。其實,有孩子后,她常這樣出神,包括昨晚在醫(yī)院,前面排著136個人時。她總想:同樣的年紀,遇到同樣的事,她不會比她的父母處理得更好。電話鈴聲把她拉回現(xiàn)實,眼前還有許多事。她打字:“爸,我忙了。”日子還得繼續(xù),這些煩惱如很多煩惱一樣,很快被拋在腦后。幾天后,她在城鐵上無聊,打開手機,看到一條未讀短信。“以后有什么事都跟我說,別跟你爸說。你爸爸已經(jīng)不是過去頂天立地的爸爸了,你說累、什么都搞不定,你爸這幾天都沒睡著覺。”是媽媽。城鐵空得出奇。她原本坐著,靠著椅背,看疾馳而過的風景。此刻,短信里幾十個字如冰淇淋上的巧克力豆,在她心里慢慢消融又粒粒分明。她又看了一遍:“你爸爸已經(jīng)不是過去頂天立地的爸爸了。”雪地里抱著她的爸爸,給她洗頭洗到高中畢業(yè)的爸爸,任由她發(fā)火、抱怨、撒嬌的爸爸……半邊臉失去知覺,胳膊、腿不能動的爸爸,堅持說“很輕很輕”的爸爸,安慰她、轉而睡不著覺的爸爸,在家里轉來轉去說自己沒用的爸爸……她雙手捂著臉,在城鐵上號啕大哭。“中年后的每次哭,我都感到羞恥,因為我哭,說明我無能。”她回短信給媽媽,“除了今天。我哭,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再沒有撒嬌的資格,不能向任何人求助,我是家里的頂梁柱。三十多歲的人了,孩子的媽,今天才知道,我必須長大。” 結婚證 我所知道最浪漫的事,沒有傷害任何人、辜負任何人,用等待、執(zhí)著、堅持換來了圓滿。1955年,她坐火車去蘭州領結婚證。她請的是婚假,臨來,興沖沖在單位開了結婚證明。男朋友復姓司馬,是同系統(tǒng)的同事,學習時認識,和她一見鐘情。說好了,領完證,她就從徐州調到蘭州,她原是鐵路醫(yī)院的護士,為了結婚,換個崗位,換個工種,也心甘情愿。司馬把她從火車站接回。車馬勞頓,她并不嫌累,一進門,便甩著辮子,打開行李,一樣一樣往外擺:大紅喜字剪了若干對,紅綠緞子被面是誰誰誰送的禮,攢了好久買了一塊表,婚禮那天,新郎正好戴……街坊鄰里都倚在窗口往里看,司馬和她相視而笑,一開門,好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摔了趔趄。沒想到,卡在司馬領導那兒。領導遲遲不開證明,兩人就沒法領結婚證。眼看著一天天過去,司馬去問,領導遞給他外調的檔案,他腦子“轟”的一下,未婚妻于桂的叔父,在東北做過軍閥,是張作霖的把兄弟。證明?不能開。領導態(tài)度堅決。理由是:“這是嚴重的政治問題,而你,一個重點培養(yǎng)對象,還要不要前途?”司馬說了又說,領導不為所動,他打算緩一緩,再去做工作,可她的歸期已近。“紅男綠女”,她笑著說,打包背走了綠被子,留下了紅被子。喜字貼在窗上,雖然沒有婚禮;墻是新刷的,白;水瓶、痰盂,一水兒紅;司馬在家里轉了幾轉,眼見留她不住,便往她的包里裝喜糖,“回去散”。家里人都以為他們領了結婚證。他們也以為只是時間問題。可下一個假期,下下個假期,她去了又去,都沒等到那一紙證明,再下個假期,她沒買車票,沒去蘭州,在黑夜里蒙著被子悶聲哭,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解完緣由,母親也哭了,“桂啊,算了吧。”算了吧。好在她年輕、漂亮,換個地方還能從頭再來。她去了西安,經(jīng)人介紹,遇到后來的丈夫。做了斷的信寄向蘭州,司馬沒回信,隔幾天,人出現(xiàn)在徐州、她家門口,司馬對她母親喃喃:他已經(jīng)調動工作,新單位開證明的是他哥們兒,“只要再等等,我們就能領證……”幾十年間,他們只見過一次面。那是本系統(tǒng)的勞模表彰大會,他在,她也在。都是中年人了,坐在同一排,一如多年前,一起學習時。他想和她說說話,但中間隔著幾個人;她上臺領獎,齊耳短發(fā),神采奕奕,他在下面看著她,想起從前她跑到蘭州只為和他領結婚證,她彎著腰從大包里掏喜字、掏被面,辮子甩啊甩……而那時一開門摔趔趄的孩子們也到了婚娶的年紀。還有一次,他們擦肩而過。這時,他也調到了西安,做了被服廠的廠長。來領被服的各單位名單中,他發(fā)現(xiàn)醫(yī)院的代表是“于桂”,便特地打扮了下,剪頭發(fā),刮胡子,換襯衫,等了一天,也不見她的身影——她后來說,聽說主管此事的人是他,特地找人換的班,“已然如此,何必再見?”1995年,他們終于領了結婚證,在花甲時節(jié),成為小圈子里轟動一時的新聞。他輾轉得知她的老伴去世,便尋到她家。開門時,兩人都有些錯愕,頭發(fā)都白了,只有輪廓還在,依稀舊情在。落座,相對。他搓搓手,他說,他后來娶了遠房表妹,有一兒一女,已相繼成家。表妹因肺癌撒手人寰……這幾年,一個人的苦,他清楚。“我還能陪你十年。”他本意是去安慰她,誰知見面就變成求婚,而此刻,她沉默,沉默因為沒有理由拒絕,她只躊躇,“我已經(jīng)老了……”他們用了些時間說服子女,做決定;一旦決定,第二天,就去民政局,排隊的人中,他們顯得扎眼,近四十年沒說過一句話,心意卻出奇一致:“怕夜長夢多,當年就差這張證。”2005年,他帶著結婚證走的。他生命最后的十年和她在一起?觳恍袝r,他讓她的女兒把她接回老家,因為,“不想再讓她親眼看著第二個男人走。”那段日子,他們書信往來,又回到當初異地戀時,她的外孫是信使,收到信,便去醫(yī)院,取笑躺在病榻上的他:“司馬姥爺,你的情書來了。”她的外孫最后代表她,參加了司馬的葬禮。他舉著花圈,花圈上貼著姥姥親筆寫的挽聯(lián),落款是“老妻”。在場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故事,唏噓間,看她的外孫拿出一對結婚證——于桂和司馬的結婚證,遺體告別時,他塞到司馬的襯衫口袋里,“姥姥說,當年就差這張證”,隨之火化。2015年,在家宴上,堂妹和我提起這件事。堂妹夫即是她的外孫,清明節(jié)將至,他們要送姥姥去給兩個姥爺上墳。我追根問底,問出當年結婚證的故事,她也在席間。她只剩稀疏白發(fā),滿額溝壑,已經(jīng)聽不太清,聽不清周圍人傳說的關于她和他的,關于命運、造化、緣分的事,一個過程中沒有傷害任何人,沒有辜負任何人,用等待、執(zhí)著、堅持換來圓滿的愛情故事。“我能寫寫姥姥嗎?”“她會哭的。”她的孩子們異口同聲說。最不般配的夫妻 最大的不般配,是彼此世界完全不同;而最大的災難,是不同的人逼著你和他相同。1992年的暑假,我住在舅舅家。一日,我去舅舅廠里的圖書館借書,遇到一個圖書管理員,姓張,很兇。她的面部線條僵硬,鷹鉤鼻子,顴骨很高,那眼神里滿是戾氣,眼睛從鏡片后惡狠狠地看著我。我想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這是暑假作業(yè)“課外閱讀”要求的。她轉身走進滿是浮塵、由棟棟書架組成的幽暗長廊,再回到我面前時,拿著兩本書,冷冰冰地說:“唔,這本也不錯。”“這本”指的是《老殘游記》。晚飯時,我和舅舅談起我在圖書館的奇遇。舅舅停了筷子,嘆息:“就在前兩年,小張還挺水靈的,F(xiàn)在,人很古怪,不笑,見人也不打招呼。”水靈靈的“小張”是如何變成圖書館怪阿姨的?我好奇不已。漸漸地,我從周圍人那里了解到,張阿姨是附近郊縣人,連續(xù)三次高考落榜,終于灰心放棄。經(jīng)人介紹,她嫁給了國有大廠的車間主任老關,大她十來歲,但在外人眼中已是飛來橫福。她的農(nóng)村戶口變?yōu)槌抢锏,從無業(yè)到有業(yè),先做工人,后來因為有點文化去了圖書館;她的兩個弟弟也被帶進廠里工作;老關還分了一套四居室,他、張阿姨、孩子、兩個弟弟住在一起。廠里工會的李主席就住在舅舅對門。老關找他“告狀”時,李主席用“作”來形容張阿姨:“怎么看,你都是一個合格的丈夫!沒有你,哪能有她?好日子過多了,過渾了!”這天,隔著墻,我聽見李主席拍桌子的聲音。而老關也扯著嗓子喊:“寫寫寫,寫他媽的寫?老子要不拿皮帶抽她一頓,她還在那兒天天寫,還想往外面跑呢!”“不過打人總是不對的。”李主席批評老關,“行了,你回去吧,我再做做她的工作!”關門、咳嗽、吐痰、趿拉著拖鞋重重落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李主席的愛人出來倒垃圾時,左鄰右舍也相繼開門,問:“老關家還在鬧離婚?”“嗯……不說話有倆月了……”“寫”和“抽”是此次我竊聽的最大成果。“張阿姨寫什么會被抽?”我問舅舅。舅舅看了我一眼,文不對題地答:“你倒是可以拿作文請張阿姨指點指點,她的文章可是上過雜志的。”還沒搞清楚張阿姨“寫”什么,我就親眼看到她被“抽”了。一個下午,老關沖進圖書館,躍過矮柜,扯著張阿姨的頭發(fā)就往外拖,全圖書館的人都來看熱鬧。館長有些尷尬地搓著手:“老關,你這是干什么?告訴你消息,不是讓你來打人的!”所謂消息是扔在地上、被撕成兩半、蓋著公章的錄取通知書,來自北京某文學院。老關繼續(xù)罵罵咧咧,在眾人面前表演他做丈夫的威風。被打的張阿姨沒有哭,也沒有鬧。但是深更半夜,她家所在的樓里一片人聲,救護車來了又走,老關忙上忙下,命令妻弟們干這干那——張阿姨喝了一瓶花露水自殺,被送進醫(yī)院搶救。據(jù)說,上次關家鬧出這么大動靜,還是一年前。當時,張阿姨受邀去桂林參加筆會——她自高中起寫稿,寫了十幾年,終于發(fā)表了幾篇有影響力的小說。老關不許她去,而她執(zhí)意要去。半個月后回到家,被老關用皮帶一頓好抽,全廠都聽見她的慘叫……“哪個過日子的人,不要孩子不要家,出去和一幫男男女女鬼混半個月?”一個觀眾復述老關的說法。“其實,老關就是怕管不住她。”另一位觀眾解釋道。“鬧離婚鬧了一年,按理說,不寫就不寫,不去就不去,多好的日子啊……”眾人慢慢散了。“她不是還有兩個弟弟嗎?怎么不幫她?”睡前,我輕輕問。“她娘家都指著老關翻身呢,哪里得罪得起!”舅媽輕輕地回答。沒等張阿姨出院,我就回了鄰城的家,之后再也沒有她的消息。再想起她,已是二十幾年后。我坐舅舅的車回老家,窗外的風景半小時沒換過,舅舅擰開廣播。電臺主持人正發(fā)起話題:“你和你的丈夫/妻子般配嗎?你認為夫妻間最大的不般配是什么?”接著,主持人念聽眾來信(短信),大家關于不般配的答案莫不如是——家世、年齡、職業(yè)、容貌……我也在腦海中搜索我見過的不般配夫妻,忽然就想起了張阿姨,問舅舅她的結局。舅舅說:“出院后,她腦子就有些糊涂了,回家靜養(yǎng),沒再上過班。后來,館長很后悔。他說,那天小張來找他蓋章,說這是她最后的機會。不知是說離開老關,還是別的。”這個結局讓我痛心,F(xiàn)在的我和當年的張阿姨差不多大;仡櫮悄晗奶炜吹降氖拢何绾蟮亩敬颉⒈凰浩迫拥厣系匿浫⊥ㄖ獣突端l(fā)的夜間喧嘩……張阿姨和老關是我見過的最不般配的夫妻。最大的不般配,是彼此的世界完全不同;而最大的災難,是不同的人簡單粗暴地逼著你和他相同。 在喜歡的事上做第一名 你不是無能,只不是全能,如果不能樣樣都做好,那就在喜歡的事上做第一名。 一 樓婷婷是我的鄰居,大我一歲。她從小喜歡孩子,比她小的就行。一次,我們穿過小巷,聽見臨街有人家孩子哭鬧,她非推開虛掩的門,進去看看那家的寶寶長什么樣不可。另一次,她在課堂被抓,因為做小動作,當她抖落正在縫的小圍嘴,那整齊細密的針腳讓包括老師在內(nèi)的我們都驚呆了。小圍嘴是給她妹妹做的。除了她家超生的妹妹,樓婷婷還有幾個表弟表妹,能階梯式的排一隊;再加上街坊四鄰的小朋友,一放假,樓家就成了整個樓道孩子們的據(jù)點。她給家里家外的小不點兒們分餅干、擰手絹時,總瞇瞇笑,擦洗那些臟兮兮的小臉蛋,還忍不住拗一下。偶爾,她讓我配合,我總不耐煩——要不是圖熱鬧,我才不去她家呢。在學校,孩子王樓婷婷就威風不起來了。她留過級,插班和我做同學,成績?nèi)圆缓。班主任說,她是糨糊腦袋,還當著全班的面,用指尖戳她的眉心,“你以后能干什么啊?”樓婷婷哭了,大眼睛水汪汪,可班主任仍不依不饒,繼續(xù)戳,“靠倒數(shù)第一的成績,還是靠哭?”這下,她連哭都不敢哭,任淚水在臉上留下兩道痕。那天晚上,我們結伴回家。她垂頭喪氣。“你說,以后,我們能干什么呢?”“我想當三毛,長大后,用文字復仇,把可惡的數(shù)學老師公之于眾。”我踢著石子。“我呢?”她自嘲道,“拉板車?掃廁所?”大人們常用的恐嚇語從她的嘴中說出,不知為何,在路燈下,在雪未全化的泥濘道上,聽來分外憂傷。當晚,樓婷婷的妹妹又得到一個娃娃。樓婷婷解壓的方式就是做手工。她將一塊花布裁成幾片,分別裹上棉花,縫合、組裝后,就是頭和四肢,她再用兩粒黑扣子做眼睛,將黑毛線搓成頭發(fā),或扎,或披;等她給娃娃貼上樹葉般的絨布紅嘴唇,就大功告成了。中考結束,樓婷婷也送給我一個娃娃。我低空掠過分數(shù)線,數(shù)理化加起來還不如文科一門分數(shù)高。“其實,也不是非得樣樣都好,一樣好就行了”,我爸安慰我,“哪怕你把文章寫好呢?也是一條生路。”我幽幽談起我爸的反應,無地自容,“你爸真好。”樓婷婷由衷地說。她沒考上高中,她的父母專門去了趟班主任家,商量要不要讓她復讀。班主任直言不諱,“糨糊腦袋”“不是讀書的料”“還是找個服務行業(yè),先工作吧。”樓家父母將這番話照原樣吼給她聽。 二 樓婷婷讀技校的最后一年,在工廠實習,工廠主打產(chǎn)品是洗衣機,她的工作就是搬洗衣機。廠是大廠,能踅摸到這樣的單位已是樓家父母能力的極限,所以,她胳膊都腫了,也不敢輕言放棄。一日,樓婷婷興奮地跟我說,三八婦女節(jié)有個比賽,她獲獎了,參賽作品:布娃娃。她興奮,顯然不止為一張獎狀,“幼兒園園長好喜歡我的娃娃,問我有沒有時間教他們的老師做。”“或許,你從此就能去幼兒園工作呢?”我啟發(fā)她,“總比在車間搬洗衣機舒服吧?”她一拍大腿,“說的就是!我立馬答應了。”她笑瞇瞇,眼睛放著光,像小時候給更小的孩子們擦臉蛋時的表情。她為此付出諸多努力。她做了很多布娃娃,又漸漸從娃娃拓展到各種動物,十二生肖、恐龍,各種指偶,看她家越擺越滿越多品種的自制玩具,我倒抽一口氣:“下一步,你可以主攻布袋戲。”這些玩具,樓婷婷都用業(yè)余時間完成,都流向那間洗衣機大廠的幼兒園。她還來找我借高中課本,在我去另一個城市上大學前,她說,她打算參加成人高考,因為園長說,需要大專學歷。“早干嗎去了”“當年不好好學習,現(xiàn)在……”樓爸爸總用吼的方式表達心疼。他在僅有幾次和我的對談中,描述樓婷婷的狀態(tài):三班倒,下夜班已是凌晨,周五如果夜班,周六上午還要上課,“她竟然還報了一個畫畫班!”我說,你真不至于,這都好幾年了,你也換了工種,在流水線上做得熟練。這時,樓婷婷腆著大肚子,還在準備最后一場考試,學習對她來說,仍舊吃力,何況,在智力的非常時期?伤艺劯蟮膲粝耄f,她最喜歡的事,就是哄一堆孩子開心,她最擅長的也是如此,她從小就享受做孩子王的感覺,“現(xiàn)在快有自己的寶寶了,更堅定。”“以后要是不上班了,我就在家里開個家庭幼兒園。”三 產(chǎn)假結束,樓婷婷成了光榮的幼兒老師,兩年后,洗衣機廠效益不好,幼兒園、食堂、門市部等都被撤銷,她失業(yè)了?梢栽倩剀囬g,她細心、細致,做活兒是把好手,老領導找了她好幾回,都被她拒絕了。于是,她辦了“買斷”,跳槽去一個民辦幼兒園,回娘家時,樓爸爸又用吼的方式表示關愛:“好好的國企”“保險怎么辦”“退休怎么辦”,但木已成舟,也只能隨她去。直至她回家借錢。她說,要辦自己的幼兒園;還向我打聽,在當?shù)貓蠹埌l(fā)招生廣告的價格。“要不你干脆給我寫一篇?你和編輯那么熟。”“那叫軟文,”我耐心向她解釋,“也是廣告,也要收費。”“喔……”她還是不大明白。她把買斷的錢全拿來,爭取到父母親友的存款,再抵押了房子,集合過去一起進修、工作的小伙伴,從八個學生開始,“現(xiàn)在,小一、小二、小三,加上托班,幾十個孩子吧”,她介紹時,一揮手,狀如沙場秋點兵。前年,她不知用什么能耐,還加入了一個國際連鎖,去異國培訓了幾個月,學成歸來,常用詞已是“自然”“天性”“釋放”。今年,竟有人為孩子上幼兒園,托我找樓婷婷。我?guī)巳⒂^,只見她的幼兒園布置得像家里的一個個房間。到處是粉粉的絹和紗,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在墻壁上做裝飾,用做沙發(fā)枕頭的面或床的帷幔。孩子們在睡覺,樓婷婷把手指擱在唇間,領我們?nèi)蛷d。會客廳也像家。幾個老師默默坐在木桌旁,正一針一線地縫。“我們××幼兒園,崇尚自然,玩具,我們提倡布藝,都是我們的老師自己手工制作的。我們也提倡孩子們和我們一起做,用手工釋放壓力。”樓婷婷語速很慢,聽起來溫和、可靠,但以我對她的了解知道那其實因為她反應慢。我們經(jīng)過一排齊腰高的小書架,書架上有各式繪本,有十二生肖、恐龍、各種指偶玩具。“每個節(jié)日,我們都有自己的活動,元旦,我們將和家長、孩子一起演布袋戲。”她努努嘴,我忽然明白木桌旁的老師在忙什么。出客廳,是室外活動場所,一位老師正彎著腰和一個小姑娘說著什么。樓婷婷解釋,小姑娘是新來的,在家沒睡過午覺,剛來不適應,又好強,睡不著,氣得哭。“我睡覺沒有第一名。”等我們走近,仍聽見小姑娘在抽噎。樓婷婷喊她的名字,摸她的頭,表揚她,“上午玩具收拾得又快又整齊”“第一名當然好,但……如果不能樣樣都好,就喜歡什么,把那一樣做好,也不錯。”這句話聽著耳熟,聽得我滿心蕩漾柔情。我也想去摸那小姑娘的頭。 一只叫“好強”的蟲子 那只叫“好強”的蟲子會讓我們變成更好的自己,也會吞噬掉我們的快樂、從容和平靜,你再完美,也仍然焦慮,你因它永無止境,也因它永無寧日。她是業(yè)內(nèi)翹楚。最經(jīng)典的案例是,曾將一個網(wǎng)上熱帖發(fā)展成一本暢銷書,繼而暢銷書衍生電影,帶動周邊產(chǎn)品,成為一時話題。她的家庭也不錯。父母安康,孩子可愛,丈夫溫柔,各種生活硬件應有盡有。如果說有什么不完美,大概就是她的過敏體質吧,總長痘。但那痘,也不是過分的,她的下屬反而恭維她,“一直活在青春期”,她的外號便是“青春期一姐”。一段時間內(nèi),她給我的印象是“鐵打的”。她常在凌晨三點發(fā)布消息,“想到一個絕好的選題”。產(chǎn)假沒休完,她就回單位上班;孩子尚在哺乳期,她需要出差,都有人主動代她了,她卻出人意料、打扮停當出現(xiàn)在機場,在飛機上,還抽空去衛(wèi)生間擠奶。“一姐,你簡直是一百分女人,門門課一百分”,一次閑聊,我表達我的仰視,“你真拼。”她接受贊美,一手支額角,一手食指指自己的胸口,“因為,我總感覺這里有一只小蟲子在咬。”我大吃一驚,拐彎抹角問她,是不是得了什么惡疾。她揮揮手,談起她的過往——她曾考過四年大學。前三年不是沒考上,而是每次都差幾分,距她心中最好的那所。第一份錄取通知書到,她看都沒看就撕了,家人從垃圾桶中撿起碎片,拼起來,眾親戚傳閱,嘖嘖贊嘆,“真有心氣”。他們以她為例教育子女,“本省最好的xx大,她都不屑一顧,非讀國內(nèi)第一的不可。”“不是那些大學不好,而是我心里的小蟲子會咬我。”她解釋。于是,她在家復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精神高度緊張,頭發(fā)都落了好些。第二年,她躊躇滿志;第三年,她志在必得。造化弄人,考到第四回,她已是全學區(qū)的傳說;錄取通知書到,她復印了很多份,寄給親朋好友,曾經(jīng)的老師、同學,“昭告天下,一雪前恥”。類似被蟲咬的感覺再度造訪她,是她的初戀離開她后。他出國了,不久,用一封信解除關系。人人都知道她有個前程似錦的未婚夫,還曾百般秀恩愛,于是,縱使失戀,驕傲的她也在人前絕口不提,只每天咬著枕巾流淚、失眠。她在相親網(wǎng)站上注冊,圈定目標對象的年齡、職業(yè)、收入范圍。之后,她遇見一個高富帥,心里認定那就是她的白馬王子了;但談了一段時間戀愛,白馬王子忽然向她借錢,拿到錢后,就消失了。蟲也咬得更厲害了。直到和現(xiàn)在的先生確定關系,被蟲噬的感覺才消除。她才向周圍的人公布,曾在情路上遇到的坎坷,“我發(fā)誓,一定要找到比初戀更好的”。“啊,你真拼,無論哪方面”,我由衷地說,“可現(xiàn)在這么好,為什么又有小蟲子咬?”她嘆口氣,提起她之前經(jīng)歷的數(shù)家單位。她碰到的小人、難纏的領導、不合作的搭檔、根本不可行的計劃;她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事兒,及更早得成名。她又提到幾個人,他們分別在不同領域有建樹,看來是她的朋友。“有時候和他們聚,我就想,我已經(jīng)年紀老大,卻一事無成,成的那些也不算什么……”而她對人生有詳細的目標及時間的設定,三十歲時應該如何,三十五歲時、四十歲時……“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能不拼嗎?”完美的她臉上閃過不完美的急迫和焦慮,語速也快了。我沉默著,不知應對。“我很清楚,我的小蟲子叫好強”,她攤攤手,“沒辦法,我管不住它。”這時,她看看表,結束話題。她站起身,打開柜子,取出卷成圓柱體的瑜伽墊、運動服、洗漱包。她說,她要去健身了;還說,這些年,她把別人吃晚飯的時間都用來減肥、練體形、做美容。“沒辦法不努力啊”,她指著辦公室外一個個格子間里一張張真正青春的臉,“每當看看他們,再照照鏡子,真覺得自己的臉被蟲咬過。”她撲撲粉,遮掩她新增的痘。我們一起出門。她脖子修長,體態(tài)得體,周身名牌,沿途不斷有晚輩恭敬向她問好。她是一些人的偶像,“一姐”之稱,名至實歸。我知道,她健身完,還要回辦公室,通常加班到深夜。她會在凌晨,在清醒時、在睡眠中,都惦記著工作,因為“人才輩出,不能不拼”——她在一次業(yè)內(nèi)演講中揮舞著拳頭喊過口號。她把這種緊張、好強、拼也帶進生活的各方面,鍥而不舍、矢志不渝,所以呈現(xiàn)在人前平均分一百分,不然她就會被蟲咬,不然,她就過不去“時間不多了”的捫心扣問。她揮手和我作別,我目送著她,竟然一陣心悸。她回憶往事時,我也不禁在腦海中盤點我的各種不如意,別人的如意;我本來能,卻沒能,現(xiàn)在努把力還能的事兒;我想與之并肩、但必須踮起腳尖才能夠到的人……我被她傳染了,也像被蟲咬,可我有些猶豫——那只叫“好強”的蟲子會讓我們變成更好的自己,但不加控制地任它生長,它也會吞噬掉我們的快樂、從容和平靜吧,你再完美,也仍然焦慮,你因它永無止境,也因它永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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