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曾戰(zhàn)勝大江健三郎獲得英仕曼亞洲文學獎,被評委譽為“當代的契訶夫”,此書是他首部散文隨筆集。諧趣的,思辨的,赤誠的,感受“畢氏語言”的魅力 本書簡介: 畢飛宇一直被大家公認為小說家中的思想家,長期以來,他的工作就是虛構,然而,在他近三十年的虛構生涯里,時常也會非虛構——寫一些散文和隨筆。這本書就是畢飛宇關于他生活、寫作、閱讀的記敘與思考,諧趣,赤誠,思辨,靈動。 《寫滿字的空間》 寫滿字的空間是美麗的 我的小學就讀于一所鄉(xiāng)村學校,而我的家就安置在那所學校里頭。學校有一塊操場,還有三面用土基圍成的圍墻。一到寒假和暑假,那塊操場和三面圍墻就成了我的私人筆記本了。我的手上整天拿著一只粗大的鐵釘,那就是我的筆,我用這支筆把能寫字的地方全寫滿了。有一次,我用一把大鐵鍬把我父親的名字寫在了大操場上,我滿場飛奔,巨大的操場上只有我父親的名字。父親后來過來了,他從他的姓名上走過的過程中十分茫然地望著我。我大汗淋漓,心中充滿了難以名狀的興奮與自豪。殘陽夕照的時候,我端詳著空蕩蕩的操場和孤零零的圍墻,寫滿字的空間實在是妙不可言,看上去太美。我真想說,我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很像樣的作家了。 現(xiàn)在想來我的那些“作品”當然是狗屁不通的。但是,再狗屁不通,我依然認為那些日子是我最為珍貴的“語文課”。那些日 子最大限度地滿足了我的表達欲望,這種欲望至今沒有泯滅。天底下沒有比這樣的課堂更令人心花怒放和心安理得的了,她自由,充滿了表達的無限可能性;她沒有功利色彩,一塊大地,沒有格子,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在學校的圍墻上亂涂亂畫,把學校的操場弄得坑坑洼洼,絕對是不可以的。利用小學階段培養(yǎng)孩子們良好的行為習慣,當然也是好的。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我自然不反對,可我不能同意只有在方格子里頭才可以寫字,只有在作文本子上才可以按部就班地碼句子。對我們的孩子來說,每一個字首先是一個玩具,在孩子們拆開來裝上,裝上去又拆開的時候,每一個字都是情趣盎然的,具有召喚力的,像小鳥一樣毛茸茸的,啾啾鳴唱的,而在孩子們運用這些文字組成章句的過程中,摞在一起的章句都應該像積木那樣散發(fā)出童話般的氣息。 孩子們?yōu)槭裁聪雽?當然不是為了考試。準確地說,是為了表達。一個人不管多大歲數(shù),從事什么工作,都有表達的愿望。孩子們喜歡東涂西抹,其實和老人們喜歡喋喋不休、當官的喜歡長篇大論沒有本質區(qū)別,相對于一個“人”來說,它們的意義是等同的。我聽說現(xiàn)在的孩子們越來越不喜歡寫作文了,這真是不可思議。這甚至是災難。孩子們有多少古怪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念頭渴望與人分享?他們害怕作文,骨子里是害怕表達的方式不符合別人的要求。在害怕面前,他們芭蕉葉一樣舒展和潑灑的心智猶如遭到了當頭一棒。他們有許多話想對別人說,他們還有許多話 想在沒人的地方說,他們同時還有許多話想古里古怪地說。表達首先是一種必須、樂趣、熱情,然后才是方式、方法。害怕作文,其實是童言有忌。 所以我想提議,所有的小學都應當有一塊長長的墻面,這塊墻面不是用于張貼三好學生的先進事跡的,而是在語文課的“規(guī)定動作”之外,讓我們的孩子們有一個地方炫耀他們的“自選動作”。它的意義并不在于能培養(yǎng)幾個靠混稿費吃飯的人,它的意義在于,孩子們可以在這個地方懂得,順利地表達自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是一件讓自己的內心多么舒展的事。在這個地方,他們懂得了什么才叫享受自己。如果表達是自由的,那么,這種自由是以交流作為基礎的。交流是一種前提,最終到達的也許就是理解、互愛。 作者簡介: 畢飛宇,1964年1月生于江蘇興化,1987年畢業(yè)于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同年赴南京任教,1992年至1998年任《南京日報》記者,1998年至今供職于江蘇作家協(xié)會。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畢飛宇文集》四卷,《畢飛宇作品集》7卷,長篇小說《那個夏季那個秋天》、《平原》、《推拿》。作品曾或第一、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馮牧文學獎,第一屆中國小說學會獎,2010年臺灣《中國時報》開卷好書文學獎,2010年法國《世界報》文學獎,2011年第四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畢飛宇文集》四卷(2003),《畢飛宇作品集》七卷(2009),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莊》,中篇小說《青衣》、《玉米》,長篇小說《平原》、《推拿》!队衩住,哺乳期的女人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threesisters》(《玉米》《玉秀》《玉秧》)獲英仕曼亞洲文學獎,《平原》獲法國《世界報》文學獎,《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作品有二十多個語種的譯本在海外發(fā)行 目錄: Ⅰ 三十以前 我家的貓和老鼠 歌唱生涯 我的野球史 人類的動物園 飛越密西西比 、 寫滿字的空間是美麗的 一支煙的故事 這個字寫得好 我能給你的只有一聲吆喝 、 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 我也有點兒說不上來Ⅰ 三十以前 我家的貓和老鼠 歌唱生涯 我的野球史 人類的動物園 飛越密西西比 、 寫滿字的空間是美麗的 一支煙的故事 這個字寫得好 我能給你的只有一聲吆喝 、 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 我也有點兒說不上來 貨真價實的古典主義 《朗讀者》,一木沒有讓我流淚的書 行為與解放 找出故事里的高粱酒 Ⅳ 自述 幾次記憶深刻的寫作 誰也不能哭出來 談藝五則 寫一個好玩的東西 我有一個白日夢 《平原》的一些題外話 《推拿》的一點題外話 恰當?shù)哪昙o 情感是寫作最大的誘因 我和我的小說 中篇小說的“合法件” V 作家身份、普世價值與喇叭褲 手機的語言 記憶是不可靠的 地域文化的價值傾向 文學的拐杖 文人的青春——文人的病 Ⅵ 好看的憂傷 青梅竹馬朱燕玲 上海的向黎靜悄悄 王彬彬斷想幾次記憶深刻的寫作 一、《祖宗》 《祖宗》于一九九三年刊發(fā)在《鐘山》上,實際的寫作時間則是一九九一年。之所以拖了這么久才發(fā)表,是因為那時候我還處在退稿的階段,一篇小說輾轉好幾家刊物是常有的事。 一九九一年我已經結婚了,住在由教室改造的集體宿舍。因為做教師,我不可能在白天寫作。到了夜里十點,宿舍安靜下來了,我的太太也睡了,我的工作就開始了。 《祖宗》寫的是一位百歲老人死亡的故事。這個故事是我閑聊的時候聽來的,我的來自安徽鄉(xiāng)村的朋友告訴我:在他的老家有一種說法,一個人到了一百歲如果還有一口的牙,這個人死了之后就會“成精”,是威脅。 一九九一年,中國的文學依然很先鋒,我也在先鋒。先鋒最 熱衷的就是“微言大義”——我立即和一位百歲老人滿嘴的牙齒“干”上了。和大部分先鋒小說一樣,小說用的是第一人稱,“我”進入了小說,進入了具體的情境。 但是,很不幸,就在百歲老人的生日宴會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老人的牙齒好好的,一個也不缺。這是一個駭人的發(fā)現(xiàn)。一家人當即做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把老人的牙拔了。牙拔了,老人也死了,然而,不是真的死。等她進入了棺槨之后,她活過來了,她的指甲在摳棺材板。一屋子的人都聽見了,誰也不敢說話。吱吱嘎嘎的聲音在響。 《祖宗》所關注的當然是愚昧。這愚昧首先是歷史觀,我們總是懷揣著一種提心吊膽的姿態(tài)去面對歷史,所以,要設防。拔牙也是設防。愚昧的設防一直在殺人。 ——還是不要分析自己的作品了吧,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是我寫拔牙那個章節(jié)。不知道為什么,寫這一節(jié)的時候我突然害怕了。是恐懼。我感受到了一種十分怪異和十分鬼魅的力量,在深夜兩點或三點,恐懼在我的身邊搖搖晃晃。我還想說,恐懼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如果恐懼發(fā)生在深夜兩點或深夜三點,這恐懼會放大,無限放大。我的寫字桌就在窗戶的下面,就在我越來越恐懼的時候,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看見窗戶上的玻璃驟然明亮起來,四五條閃閃發(fā)光的蛇在玻璃上蠕動——它是閃電。隨后,一個巨大的響雷在我的頭頂炸開了;剡^頭來想,這一切在事先也許是有征兆的,我沒有留意罷了。巨大的響雷要了我的命,我 蹲在了地上,我的靈魂已經出竅了。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太太叫醒,驚慌失措。我太太有些不高興,她說,響雷你怕什么?響雷我當然不怕,可是,我怕的不是這個。是什么呢?我也說不上來。 在后來的寫作歲月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件。我想說的是,在具體的寫作氛圍里頭,你是一心一意的,你是全心全意的,你的內心經歷了無限復雜的化學反應,你已經不是你了。內心的世界它自成體系,飽滿、圓潤,充滿了張力。但是,它往往經不住外在力量的輕輕一擊,更何況電閃雷鳴。 在寫作狀態(tài)特別好的時候,你其實不是人。你能感受到你在日常生活里永遠也感受不到的東西,這也是寫作的魅力之一。 二、《玉秀》 我們家有我們家的潛規(guī)則,在我的寫作時間,任何人進來都要先敲門,包括我的太太。就在我寫《玉秀》的時候,她忘了。 具體的日子我記不得了,反正是一個下午,那些日子我的寫作特別好——在我寫作特別好的時候,我不太餓,因此吃得就少(吃得少,人還容易胖,天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到了這樣的時候我的太太就很辛苦,有時候,一頓飯她要為我熱好幾次。四五次都是有的。就在那個下午,她為我送來了一杯牛奶。也許是怕打攪我,她輕手輕腳的,我一點都沒有聽到她 的動靜。 我在寫。我的眼睛看著我的電腦,一切都很正常?墒,我覺得身邊有東西在蠕動,就在我的左側。我用余光瞄了一眼,是一只手。還是活的,正一點一點地向我靠近。出于本能,我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也是我的動作太猛、太快,我的太太沒有料到這一出,她嚇著了,尖叫一聲,癱在了地板上。杯子也打碎了,白花花的全是奶。 一個家里只要有一個作家,這個家往往會很平靜。但是,這是假象。他的寫作冷不丁地會使一個家面目全非。法國人說:“最難的職業(yè)是作家的太太”,此言極是。這是寫作最可恨的地方之一。 三、《地球上的王家莊》 在閑聊的時候,大部分批評家朋友都愿意說:《地球上的王家莊》是我最好的短篇,不是之一,就是最好的。他們說:這東西有點“神”。我不置可否。我知道,這樣的話題當事人是沒有發(fā)言權的。別人怎么說,我就怎么聽。 終于有一天,一位朋友讓我就《地球上的王家莊》寫幾句“感言”,反正就是創(chuàng)作談一類的東西。 我為什么要寫這個東西?我知道。這個東西究竟寫了什么? 我也都記得?墒,有一件事是可笑的——我的哪個作品在哪里寫的,在哪個房子的哪間屋子,也就是說,寫作的過程,我都記得——《地球上的王家莊》我可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為此我做過專門的努力,想啊,想,每一次都失敗了。有時候我都懷疑,這個短篇究竟是不是我寫的呢——它所關注的問題是我關注的,它的語言風格是我一貫堅持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地球上的王家莊》肯定是拙作,可是,關于它的寫作過程,關于它的寫作細節(jié),我怎么就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呢? 《地球上的王家莊》是我寫的,我卻拿不出一點證據(jù)。他是私生子——我喝醉了,和一個姑娘發(fā)生了一夜情,她懷上了,生下來了。后來那個姑娘帶著孩子來認爹,我死不認賬。再后來,法院依據(jù)醫(yī)院的親子鑒定判定了我是這個孩子的父親。我認了,必須的。從此,我對這個孩子就有了特別的愧疚,還有很特別的那種愛。越看越覺得是別人的,越看越覺得是親生的——我就是想不起他生母的身體。唉。 寫作要面對戲劇性,沒想到寫作自身也有它的戲劇性。好玩得很吶。 四、《青衣》 《青衣》我寫了二十多天,不到一個月——許多媒體的朋友總 喜歡把我說成特別認真的小說家,幾乎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摳。我不反對。人家夸我,我反對做什么,我又沒毛病。 其實我寫作的時候挺“浪”,一高興就“嘩啦嘩啦”地。當然,“嘩啦”完了,我喜歡放一放,再動一動。這一放、一動就有了好處,看上去不“浪”了,是“悶騷”的那一類。“悶騷”就比較容易和“穩(wěn)重”掛上鉤,最終是“德高望重”的樣子。 一九九九年的年底,我開始寫《青衣》,快竣工的時候,春節(jié)來了。我只能離開我的電腦,回老家興化過年。走之前我把返回的車票買好了,是大年初五。老實說,我一天也不想離開我的《青衣》。等春節(jié)一過,我在大年初五的晚上就可以坐在我的電腦前面了。一切都很好。 就在大年初五的上午,我的小學、中學的老同學知道我回興化了,他們約我喝酒。我說,這一次不行了,我的票都買好了,下次吧。我的一位老板朋友大手一揮,“票買好了要什么緊,撕了,回頭我讓我的司機送!” 喝到下午,我對老板說,我該回南京了,叫你的司機來吧。我的老板朋友笑了,說:“你還真以為我會送你?你起碼再留兩天,過年嘛,我們再喝兩天!” 這個結局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很光火。我把筷子拍在桌面上,說:“你搞什么搞!”站起來就走。 今天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目的只有一個,我要對我的朋友說一聲抱歉。我感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有一點你們是不了解的, 一個寫作的人如果趕上他的好節(jié)奏,讓他離開作品是很別扭的,他的人在這里,心卻不在這里。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是不可以被打斷的,比方說,做愛。 寫作不是做愛,不可能是?墒,在某個特別的階段,其實也差不了太多——我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我的朋友,我當初對你那樣,完全是因為那個青衣。她是你“嫂子”,你“嫂子”要我回去,我又能怎么辦呢? 五、還是《青衣》 二○○五年,我遇見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告訴我,他喜歡《青衣》。我的自我感覺很好。從外形上看,他不該是文學的愛好者,事實上,他坐過十二年的牢。連這樣坐過十二年牢的、五大三粗的人都喜歡《青衣》,我沒有理由不樂觀,為自己,也為中國的當代文學。 二○○六年,我有機會去江蘇的幾家監(jiān)獄訪問。在(蘇州監(jiān)獄)訪問期間,我知道了,監(jiān)獄里的監(jiān)管極其嚴格,但是,他們有機會讀書,尤其是當代的文學雜志。一位“前書記”說,在監(jiān)獄里三年了,他讀的小說比他前面的五十多年都要多!扒皶洝庇H切地告訴我們:“很高興。我對你們很了解咧!” 寫下這個故事,無非是想說這樣的一句話: 中國的監(jiān)獄為中國的當代文學做出了巨大貢獻!特此感謝,特此祝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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