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熬鷹


作者:老藤     整理日期:2015-11-20 21:29:29

老藤中篇小說集,包括11部小說,作品以遼東地區(qū)的人物風情為敘事對象,以流暢的筆法講述了一個個或深刻動人、或發(fā)人深省的故事,筆鋒鋒銳、敘事大度,條理嚴謹,主線清晰。其作品發(fā)表多部,市場口碑良好。
本書簡介:
  本書為一部中篇小說集,由11部中篇小說構(gòu)成,分別為《熬鷹》《無雨遼西》《遼西往事》《燒烤》《薩滿咒》《波瀾不驚》《快手溝》《麻櫟樹》等,作品以遼東地區(qū)的人物風情為敘事對象,以流暢的筆法講述了一個個或深刻動人、或發(fā)人深省的故事,其中《無雨遼西》《遼西往事》發(fā)表于《中國鐵路文藝》,《無雨遼西》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遼西往事》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
  作者簡介:
  老藤,本名滕貞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十月》《中國作家》《文藝報》《小說月報》等幾十家報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百余篇,出版長篇小說《臘頭驛(西施乳)》《鼓掌》等三部,小說集《無雨遼西》《會殤》等四部,文化隨筆集《儒學(xué)筆記》《探古求今說儒學(xué)》兩部。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曾獲東北文學(xué)獎、遼寧文學(xué)獎。
  目錄:
  熬鷹/001
  無雨遼西/034
  遼西往事/062
  焦糊的味道/105
  官井/133
  黃昏里的“雙規(guī)”/173
  薩滿咒/212
  波瀾不驚/287
  換屆/315
  快手溝/334
  麻櫟樹/351前言優(yōu)美的美學(xué)追求
  ——讀老藤的小說
  ●賀紹俊
  老藤寫小說,寫得并不多,何況老藤是在繁忙的公務(wù)之余寫小說的。我*初讀到老藤的小說并沒有太在意,但當我集中讀了他這本小說集以后卻大為驚嘆。我驚嘆的是老藤在優(yōu)美的美學(xué)追求
  ——讀老藤的小說
  ●賀紹俊
  老藤寫小說,寫得并不多,何況老藤是在繁忙的公務(wù)之余寫小說的。我*初讀到老藤的小說并沒有太在意,但當我集中讀了他這本小說集以后卻大為驚嘆。我驚嘆的是老藤在寫小說時的用功之深和目標之專。老藤有著自己的審美愛好,他更鐘愛古典文學(xué)。我這里所說的古典文學(xué),是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興起之前的文學(xué),而他顯然是以十九世紀以來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經(jīng)典為楷模,從他的小說中分明能夠感受到作者由這些經(jīng)典熏陶出來的典雅氣息。這就是為什么老藤寫小說要做到用功之深和目標之專,因為他的心里懷有明確的美學(xué)追求。
  老藤的美學(xué)追求是古典文學(xué)中的優(yōu)美。老藤將其稱為“優(yōu)雅”。他曾經(jīng)說過:“*讓我著迷的是文學(xué)透出的那份優(yōu)雅。我無法準確地描述那種感覺,托爾斯泰筆下的款款紳士,曹雪芹筆下的風花雪月,還有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民俗,那種彌漫在字里行間的優(yōu)雅深深地影響了我!崩咸僭谶@里所描述的藝術(shù)意象,基本上都是優(yōu)美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優(yōu)美,是西方古典美學(xué)的基石,優(yōu)美的理念*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當時人們普遍認為,美是和諧、適宜,是完整與鮮明,而他們把愛神阿佛洛狄忒作為審美理想的典范。簡要地說,優(yōu)美是審美主體在觀賞具有審美價值客觀對象時,主客體之間所呈現(xiàn)出來的和諧統(tǒng)一的美。人們在欣賞優(yōu)美時,其生理和精神能夠達到一種自由與協(xié)調(diào)的狀態(tài),獲得恬靜、溫柔、舒暢的審美快感。優(yōu)美,典型地代表了古典美學(xué)精髓,古典時代的文明通過優(yōu)美營造出*為精致和諧的審美殿堂。
  當然也必須承認,盡管優(yōu)美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輝煌,但它的**期已經(jīng)過去,F(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反對古典的精神和秩序,優(yōu)美就成了他們否定和顛覆的對象。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貶低優(yōu)美,以丑為美,以殘酷取代優(yōu)美,儼然成為了當代文學(xué)寫作的先鋒性和革命性的標準。即使那些恪守傳統(tǒng)的作家,在這種潮流的波及下,對于優(yōu)美的表達也變得曖昧含混起來。當然我在這里并不是要斥責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從藝術(shù)發(fā)展的角度說,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功勞不可忽視。
  以優(yōu)美為基石的古典美學(xué)發(fā)展到后來,有了一種固化甚至僵化的傾向,因此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將丑納入到審美的范疇,大大開拓了審美空間。毫無疑問,審美與審丑的融合已經(jīng)成為當代世界性的文學(xué)藝術(shù)主流。我們今天讀到的小說,基本上都可以看成是這一主流下的產(chǎn)物,在審美形態(tài)上體現(xiàn)為一種綜合美和混雜美。我們在肯定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功績時卻不能忽略它們所引發(fā)的一種后果,這就是對古典審美的蔑視和否定。這幾乎也成為當今世界性的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主要傾向。因此,一名作家或藝術(shù)家如果把古典的優(yōu)美當成自己的藝術(shù)追求時,往往被看成是保守和落伍的表現(xiàn)。如今,我們很難從當代作品中讀到古典文學(xué)中的優(yōu)美意境。有人也以此作為依據(jù)來證明優(yōu)美已經(jīng)失去了藝術(shù)生命力。但這是沒有說服力的。因為以和諧為宗旨的優(yōu)美,*為貼切地吻合了人類的生理條件,它喚起的是人的一種精神愉悅的感覺,只要人類文明仍在健康地發(fā)展著,優(yōu)美就不可能失去它的藝術(shù)生命力。事實上,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受歡迎的仍是優(yōu)美的藝術(shù),優(yōu)美是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基本形態(tài)。
  我一直在思考現(xiàn)代審美的問題。我認為,受現(xiàn)代西方哲學(xué)的誤導(dǎo),理論家和作家藝術(shù)家對優(yōu)美懷有極大的偏見,優(yōu)美在審美王國里日益被邊緣化,這是當代文學(xué)難以產(chǎn)生經(jīng)典性作品的原因之一。當然,在當代作家中,仍能看到有人在追求優(yōu)美,但作家們內(nèi)心其實也很清楚,優(yōu)美作為一個藝術(shù)目標,是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因為古典時代的作家們將優(yōu)美發(fā)展到極致,再要超過前輩們的業(yè)績談何容易!也難怪作家們放棄對優(yōu)美的追求,他們只要在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那里拾一點牙慧,就能獲得人們的喝彩。正是出于這一點,我特別敬重那些孜孜追求優(yōu)美意境的作家。曹文軒在這方面表現(xiàn)非常突出,他明確表示,他的寫作就是要挑戰(zhàn)整個小說領(lǐng)域的審美缺失的傾向?上驳氖,曹文軒并不是在唱高調(diào),他以他的寫作證明了優(yōu)美的魅力依舊迷人。
  我曾這樣贊揚曹文軒的寫作:“曹文軒面對洶涌的潮流毫不退縮,反而張揚起優(yōu)美的大旗,把優(yōu)美的器皿擦拭得錚亮,甚至他為了明確自己的主張,寧愿把優(yōu)美推向極致。”我認為曹文軒的寫作對于當代小說來說具有一種匡正**的意義。但是,像曹文軒這樣捍衛(wèi)優(yōu)美的作家太少了,所以我稱他是當代文學(xué)中“孤獨的身影”。現(xiàn)在,我又讀到了老藤的小說,老藤同樣也是把優(yōu)美當成自己的審美目標,我感到特別高興,我要告訴曹文軒:你不再是孤獨的了。
  老藤的小說是優(yōu)美的。我以為大致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在思想主題上追求“思無邪”!八紵o邪”是孔子對《詩經(jīng)》的評價。根據(jù)研究孔子的著名學(xué)者楊伯峻對這句話的解釋,孔子對《詩經(jīng)》三百篇的評價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思想純正”。這可以說是優(yōu)美形態(tài)在思想內(nèi)涵上的典型體現(xiàn)。儒教強調(diào)文以載道,要通過文章傳達出“天下大道”。
  老藤寫小說非?粗匦≌f能否給讀者帶來真善美,能否讓讀者得到有益的思想啟迪。所以我們讀老藤的小說,總會感覺到有一種浩蕩正氣洋溢其間。老藤寫溫情、善意,寫愛情和友情,寫奉獻精神,寫主持正義。而在老藤的筆下,幾乎難以發(fā)現(xiàn)暴力、血腥、丑陋的蹤跡。暴力美學(xué)和審丑敘述,是當下小說寫作中特別流行的兩種形態(tài),但老藤的優(yōu)美追求**將其拒之于門外。盡管如此,老藤并非要以優(yōu)美營造一個逃避現(xiàn)實的世外桃源。相反,老藤是一位具有強烈現(xiàn)實感的作家,他的小說涉及社會種種熱點問題,不乏批判性,但他的批判也是充滿理性的,并不作夸張、偏激之語。他的批判性不是銳利的長矛,而是綿里藏針。比如《官井》,書中寫的是幾位不同時代的弱女子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投井自殺的方式來擺脫自己的生存困境,而每一個女子都代表了老藤對某一個時代的批判,從建國初期的七姨太,到當下的失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生謝青瓷和拆遷戶叢二嫂,都能透過她們的身世遭遇暴露出社會存在的問題。
  其二,在藝術(shù)上追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是說,老藤的小說講究修辭、結(jié)構(gòu),力圖將其所要表達的思想性納入精心構(gòu)制的藝術(shù)意境中。老藤懂得含蓄的藝術(shù)魅力,在他的小說里,很少有直白的說教或凌厲的斥責。他的敘述溫柔敦厚,通過象征、比喻等修辭方式將故事的思想內(nèi)涵委婉地表現(xiàn)出來。他的小說結(jié)構(gòu)則注重對稱性、均衡性和完整性。比如《熬鷹》,書中巧妙地將獵人熬鷹的技術(shù)和幾個人物在不同時代的人生磨煉糅合到一起,包含著一言難盡的人生感悟。又如《黃昏里的“雙規(guī)”》,講述的是紀委書記決定對一名局級干部進行“雙規(guī)”過程中,官場內(nèi)或明或暗的周旋和爭斗。這類故事很容易寫成直露的黑幕小說或反腐小說。但老藤采取了一種迂回的寫法,將被“雙規(guī)”的牛昕以及他所干的傷天害理的事都置于背景后面,而以紀委書記程海巖的思想活動作為主線。小說從陽光將老槐樹的影子投射到辦公室的墻上寫起,老藤賦予這個老槐樹的影子特別的寓意,它與賄賂官員的古畫《秋夜讀書圖》遙相呼應(yīng),小說的結(jié)尾則是程海巖突然悟到了二者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這就大大豐富了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小說不僅僅正面書寫了敢于堅持正義的紀委干部形象,而且還表達了作者對于權(quán)力的清醒認識,具有警誡的深意。
  堅持純粹優(yōu)美的小說寫作,無疑是有難度的寫作,因為前輩創(chuàng)造出的那么多的經(jīng)典橫亙在我們面前。不能說老藤的小說已經(jīng)超越了這些經(jīng)典,但即使這樣,老藤的小說仍然具有不容忽視的價值。文學(xué)的發(fā)展就像是一條綿延不斷的長河,每一個作家就像是接力選手一樣,將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精華通過自己的寫作向未來傳遞。老藤是一個非常虔誠的接力選手,他撿拾起被人們遺忘、被人們丟棄的傳統(tǒng),擦拭干凈,讓它恢復(fù)本來的光彩,再通過自己的寫作傳遞下去。這就是老藤小說的價值。也許老藤目前的寫作手法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但我們完全有信心對老藤充滿期待。
 。ㄗ髡邽樯蜿枎煼洞髮W(xué)特聘教授,當代著名評論家。)薩滿咒
  人老了,就像黃牛反芻一樣,攢了一肚子的料,在安靜時不自覺會翻上來咀嚼幾回。
  1949年是己丑年,盡管過去半個多世紀了,每當回憶起己丑年的往事,記憶仍像版畫一樣清晰。在諸多的人和事中,*為刻骨銘心的是蘭姑,一個冷俊妖嬈、來無影去無蹤的女巫。蘭姑看人時,鷹羽般的目光會從四十五度角照出,把你由頭到腳掃描一番,然后再緩緩地擺正歸位,那神態(tài),傳遞出的是一種高貴和超然。每每想起蘭姑,我都會產(chǎn)生某種穿越感,恍惚中空降到幾十年前民風淳厚的都柿溝,再次領(lǐng)略她獨特的眼神,被她的眼神掃描之后,人走了,眼神還在。這種魔力讓蘭姑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周邊,我雖然看不到她,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讓我哪怕一個人獨處時也不敢造次。
  故鄉(xiāng)的山叫樟子嶺,位于小興安嶺末端,山上長滿了成材的樟子松,樟子松又名黑河赤松,樹冠如傘,樹干通直,四季常青。樟子嶺是野生動物的天堂,我當獵人的爺爺就消失在這天堂的深處。站在樟子嶺的高處朝南呈扇面望開去,便是水草豐茂的藍甸。藍甸是訥謨爾河蜿蜒流淌形成的一片濕地,濕地中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泡子,與西部地區(qū)的人把小型湖泊稱為海子不同,東北這邊則稱之為泡子。春夏之時,大大小小的泡子周圍開滿了馬蘭花,讓濕地像燃燒著團團藍色篝火一般,蔚為壯觀,不負藍甸美名。我仔細觀察過,馬蘭花的藍是一種獨特的靛藍,這種藍基色是綠,我由此悟出一個道理:藍是綠的升華,綠到極致便是藍。樟子嶺和藍甸交匯的一線,是茂密的有濕地先鋒之稱的白樺樹,樹下長滿了一簇簇低矮的都柿叢,都柿成熟的季節(jié),整個白樺林都變得酸甜可口,都柿溝因此得名。
  退休第八個年頭,我去北京看望土改時的老領(lǐng)導(dǎo)葉梅。葉梅是個有著傳奇經(jīng)歷的老干部,年輕時干練、聰明、鐵面無私。終身未嫁的她在離休后性格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開始吃素、打坐,對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變得敏感。葉梅說在整理皮箱時,發(fā)現(xiàn)了1949年冬天沒收我的一個護身符,現(xiàn)在還給我。我依稀想起,這個護身符是當年在都柿溝搞土改時蘭姑送我的,我上交給當時的領(lǐng)導(dǎo)葉梅,沒想到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身為高干的葉梅還留著它。進入耄耋之年的葉梅,臉上已經(jīng)褪去了當年的石榴紅。她穿一套紫色唐裝,腕上戴一串蜜蠟佛珠,每天背誦《心經(jīng)》,喜歡吃空心菜,那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依然動聽。葉梅說的護身符是個四四方方的小紅布包,顏色已經(jīng)變暗,像舊年木器上的漆,包縫得針腳密實,沒有打開。葉梅說這可能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符咒,用來消災(zāi)驅(qū)邪、寄托心愿,讓我回都柿溝時問個明白。與葉梅告別時,葉梅忽然沒頭沒尾地說:“真想喝點當年的都柿酒,我雖然只喝過一次,但味道一直沒忘!
  都柿溝是個喧囂大潮中偏安一隅的原生態(tài)村莊,因為種種情感上的原因,無論在職還是退休,我都不愿意去碰這塊心中的圣地。這次,因為有了葉梅的囑托,端午節(jié)過后,我回到了都柿溝。與許多愧對故鄉(xiāng)的官員相比,我歸鄉(xiāng)之心還算踏實,因為我在任專員時,保護了樟子嶺和藍甸,留下了一片原始森林和原生態(tài)濕地。當時,縣里打報告要開發(fā)藍甸,想把這塊遼闊的濕地開墾成萬頃稻田,我沒有批。不僅沒批,為了阻止后來的領(lǐng)導(dǎo)動開發(fā)藍甸的念頭,我做工作把藍甸申報成了***濕地公園,把樟子嶺申報成了***森林公園。我這樣做并不是有什么先見之明,全因為我對蘭姑的一句承諾:要看好樟子嶺和藍甸。
  都柿溝現(xiàn)任村支書刁立偉對我的到來很上心,唯恐怠慢。刁立偉長頸似鵝,高顴深眼,喜歡盯著別人的下頜打量人。他安排我住在他家二樓,說照顧起來方便。他的媳婦也是本村人,和我同姓,燉的鯰魚茄子能撐死人。刁家樓房原址是當年的尼姑庵,屬佛門寶地,不知怎么就成了刁家的宅基地,竟然還蓋起了兩層紅磚樓房。刁立偉是當年大財主刁世雷的外孫子,刁世雷的女兒刁雪有智障,生的兒子卻不傻,幾十年后又像他姥爺一樣在都柿溝富可敵村。我對住刁立偉家多少有些別扭,刁世雷是被我在都柿溝搞土改時鎮(zhèn)壓的,想必刁立偉不會不知道這段歷史。刁立偉靠養(yǎng)貂發(fā)家,他的貂場建在村北山坡上,處于上風口,刮北風的時候,都柿溝便會彌漫著一種濃重的腥臊味。
  刁立偉說:“您老是廳級吧,高干!
  “退了,平頭百姓一個了,再說廳級算不上什么高干!蔽艺f。
  “退了也是大干部,縣上有交代,要像伺候老爺子一樣伺候您!
  我沒有說什么,老爺子的說法使我想起了刁世雷,當年都柿溝村民都這樣稱呼大財主刁世雷。
  二樓無床,盤了火炕,鋪著葦席,葦席一看就是取材藍甸,藍甸的蘆葦粗壯而有韌性,編出的炕席又軟又滑。站在窗前,可俯瞰都柿溝全景,都柿溝布局還是老樣子,如果說已丑年以前,它是一個燒餅,那么現(xiàn)在它則變成了一個煎餅,往周圍攤開了許多。
  人過七旬,心如止水,很少有什么事值得激動,但回到都柿溝當夜,卻難入睡,躺在踏實溫暖的火炕上,思緒像風刮的云,一片片從腦海掠過。勉強入睡后,卻墜入了夢境,睡得很辛苦。我夢見了蘭姑,夢中的蘭姑頭戴五彩繒條神冠,身穿細毛獸皮的“懷日背月”神衣,一手持鼓,一手持槌,忽而展翅旋轉(zhuǎn),忽而潛水追魚,忽而凌空御風,像一只癲狂的飛鳥,神衣前胸和后背兩面銅鏡耀眼奪目,腰中的銅鈴小精靈般興奮活躍,一縷黑漆般的頭發(fā)從鷹冠里滑出,罩住半張臉頰,使她的臉成了黑白分明兩部分。蘭姑不見老,還是當年那樣冷艷美麗。整個夢境里,我一直在回避蘭姑的臉,但這臉卻總是四面迎向我,讓我無處可躲。尤其是蘭姑兩只琥珀般的眼睛,如同兩只不依不饒的蜜蜂,總想落在我的鼻子上。蘭姑的唱腔很動聽,歌聲像一根繩索,牽著我來到尼姑庵山門前,我心生一顫,陡然驚醒,驚恐四顧,方覺是夢,摸摸頸后,竟是細密的一層汗。
  我披衣起床,臨窗佇立,窗外是黑黢黢的夜色,夜色中偶然傳來幾聲布谷鳥的鳴叫,已丑年那些塵封的往事,斷斷續(xù)續(xù)又浮現(xiàn)出來。
  一
  己丑年的春天,因為一個女人美妙的聲音變得有聲有色。那年我十九歲,正是渾身蠻力血氣方剛的年齡。五月,藍甸里的馬蘭花尚未綻放,樟子嶺上冷風依舊,那是一個春脖子驢臉一樣長的春天。都柿溝來了一個三人土改工作隊,隊長是個姑娘,叫葉梅,京郊柳河人,戰(zhàn)場上動過真刀真槍。與都柿溝女人說話喜歡粗門大嗓不同,一身戎裝的葉梅開口極富女性的柔媚,那口字正腔圓的京話讓都柿溝的百姓如聞天籟,充滿新奇。直到幾十年后,我還納悶,一口婉轉(zhuǎn)的女性京腔怎么會發(fā)出那些殘酷的指令?
  盡管葉梅說話動聽,但工作隊還是遭受了冷遇。多少年來,都柿溝世外桃源般恬靜閑適,村民相安無事,他們不想也不愿意去無償分掉刁世雷的土地家財。葉梅在會上動員時,就有抄著袖子的村民嘀咕:地主的家產(chǎn)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憑什么給分了?咱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可不想當胡子。都柿溝的人認為搶別人的東西是胡子行徑,本分人誰去當胡子?眼看著運動發(fā)動不起來,葉梅找到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選中我的,她在開會講話時,我總是專注地看她,我很喜歡她的聲音,聽她講話就像聽戲,能聽出味道來,但我只是喜歡這種腔調(diào),至于講了些什么我并不感興趣。
  我們的談話是在鐵梨影班門前的大楸子樹下進行的。那是一個下午,楸子樹正抽芽,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有些怪異,我在這個下午之前從沒有發(fā)現(xiàn)楸子樹還會像人一樣有狐臭。
  葉梅穿一身杏黃色軍服,腰里挎一把帶棕色皮套的小手槍。我對小手槍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小手槍叫擼子,大概是子彈上膛時需要擼一下的原因,這名字起得挺形象。葉梅說話那種卷起舌頭的音調(diào),抑揚頓挫,婉轉(zhuǎn)動聽,讓我的耳朵很受用。也許是山風吹得久了,葉梅的臉紅得過頭,乍一看,像只熟透的石榴。
  和葉梅說話與蘭姑不同,和蘭姑說話我覺著腳踏在竹筏上,渾身的力氣都被吸了去,會不由自主跟著她走。和葉梅說話卻像聽戲,腦子里不時會冒泡走神兒。葉梅和我說了許多話,她先是講了為什么組織上會找我,因為我是個苦大仇深的孤兒,是舊社會奪去了我父母的命。她這話當時并沒有打動我,我聽爺爺說,父母都是因為誤吃了山里的毒蘑而死,與社會的新舊無關(guān)。接著她開始講一些我毫無興趣的大道理,她的意圖就是讓我覺悟,讓我參加土改工作隊。我有些無所謂,嘴里銜著一根席篾,目光總是在她腰間擼子上打轉(zhuǎn)轉(zhuǎn)。葉梅的談話并沒使我生厭,盡管我約了伙伴丁奎去菱角灣釣魚。葉梅的話像納謨爾河的水,嘩嘩嘩流淌個不停。后來,當我也當了領(lǐng)導(dǎo)后我才佩服葉梅的耐心,如果當時葉梅不像一個虔誠的傳教士那么執(zhí)著,如果葉梅不是有那么一口令人聽來舒服的京腔,那么幾十年后都柿溝這個閉塞的山村絕不會出一個行署專員。
  談話進行了半個下午,葉梅看到我的目光總在她的腰際逡巡,就止住了正講的大道理,問我:
  “喜歡槍?”
  我點點頭。爺爺有一桿土銃,是打鐵砂的,用它打飛龍和野雞會打進一身鐵砂,我的一顆臼齒就是吃野雞時,被鐵砂硌去了一半,害得我總是用一側(cè)的牙齒嚼東西。我想,我要是有一支快槍,就能上樟子嶺打黑瞎子了。
  “參加革命隊伍,你就有槍了!比~梅的目光瑪瑙一樣閃亮,她的解放頭像漆過一般油黑。
  “真的?”我盯著她腰帶上的擼子問。
  “革命者怎么能沒有槍?沒有槍又怎么去革敵人的命?政權(quán)是槍桿子打出來的嘛。”葉梅又開始講大道理。
  我當時只想著槍的事,至于革誰的命我不在乎。我像一個空蕩蕩的口袋朝著風,鼓滿氣說:“好!我跟你們干!
  葉梅笑了,她的笑讓我想起盛開的石榴花。她說:“我準備任命你做都柿溝貧協(xié)主席兼武委會主任,你總不能當光桿司令吧?你要發(fā)展幾個民兵跟著你干!
  “不就是拉桿子么,好辦。”我說,“招兵買馬不成問題,只要給我發(fā)槍就行!
  葉梅糾正我:“發(fā)展民兵不是拉桿子,我們是干革命,不是當胡子!
  我當時分不清什么是干革命什么是當胡子,反正兩者都是吃大戶,區(qū)別不大。
  和葉梅談話后,我由一個野小子變成了一個有組織的人,一個實際上主宰都柿溝命運的人。多少年來,都柿溝的大事小情都是地主刁世雷說了算,刁世雷的地位來自殷實的家產(chǎn)和他的仗義疏財,受其恩惠的村民尊稱他為老爺子順理成章,而十九歲的我獲取這樣的地位,僅僅是靠一個京腔京味的女人和女人腰里的槍。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是,自和葉梅那次長談后,我便自覺不自覺地開始模仿葉梅的腔調(diào)說話。當我用葉梅這種腔調(diào)說話時,都柿溝的老少都吃驚地望著我,仿佛我變了一個人,但沒有人阻止我這種模仿,包括我爺爺。在他們眼里,既然我已經(jīng)被工作隊任命為都柿溝的官,那么說話自然就應(yīng)該說官話。
  我發(fā)展的民兵是丁奎、葛明禮和白成才,他們是我幼時就滾在一起的伙伴,我發(fā)展他們不用多費口舌,只要招呼一聲就行。丁奎的表態(tài)*干脆,就四個字:干他娘的。丁奎是獵人丁大樁子的獨子,子承父業(yè),從小就是個好獵手。丁奎尤其喜歡捕鷹,我隨他捕過鷹,他在山間空地支起羅網(wǎng),拴好活雞做餌,然后躺在樹林里說瞎話,如果空中有盤旋的老鷹,多半會被活雞引誘,俯沖下來落入網(wǎng)中。丁奎當民兵連長,叫連長,民兵卻不滿一個班。葛明禮對我的號召一連說了三個“中”,其他話就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來了。葛明禮口吃,少白頭,個子細高,水蛇腰,盡管只比我大一歲,看上去卻像高了一輩,他在三人中**識字而且花花腸子*多,擔任村里文書。白成才是我的死黨,憨厚老實,我說他沒腦子,他說你有腦子就行了,我還要腦子干什么?我號召他鬧土改,他說別說鬧土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跟我干。白成才的毛病是戀酒,喝酒十有九回醉,人家辦喪事他也能喝個溝滿壕平。白成才主管村里的后勤,說白了就是火頭軍,他不挑不撿,服從分配。我常常想,如果自比唐僧,我們四人便是西游記中的一師三徒了。當我?guī)е苏驹谌~梅面前時,葉梅的臉色頓時紅光四射,她說:你們是都柿溝四;鸱N,有了你們,這藍甸不愁烈火燎原。她的話讓我嚇了一跳,這藍甸要是著起大火來,都柿溝不燒成了灰?
  葉梅兌現(xiàn)了她的承諾,發(fā)給我一支步槍。
  接到槍的那一天,我一夜沒睡,這槍是漢陽造,槍栓和扳機磨得锃亮,槍帶子毛了邊,黑黑的,不知是汗?jié)n還是油漬。盡管這樣,我還是很喜歡這支槍,我摩挲著槍栓、槍管和槍托,想象著一槍打在黑瞎子胸前那撮白毛上會是什么情形。這槍不知經(jīng)了幾人的手,槍托上隱約刻著幾個字,我后來識了一些字,才知道這是“血債血償”四個字。我猜想,這一定是哪個有仇的槍主刻上去的,不知刻字人是否報了血仇。
  四個人一條槍,不像一支隊伍的樣子,我就勸爺爺把他的土銃拿來,讓丁奎背著。爺爺不同意,我對爺爺說等上級發(fā)了槍,就還爺爺一桿三八大蓋。爺爺說小鼻子的東西我不稀罕。我嚇唬爺爺,說這槍不借也得借,這是革命需要。爺爺親眼看到地主刁世雷被綁著從家中押走的一幕,他當時問過我,說為什么抓刁老爺子?我就說是革命需要。我以為我一說革命需要,爺爺就會軟下來,但我估計錯了,爺爺生氣了:想要我的洋炮,干脆把我像刁世雷一樣關(guān)到尼姑庵里好了。爺爺把自己的土銃叫洋炮,這叫法在當?shù)睾芰餍。我看硬來不行,只好說軟話,說我當了都柿溝的貧協(xié)主席,就相當于村長,村長大小也是個官,孫子當官當爺爺?shù)倪不支持嗎?說不準將來孫子就能當區(qū)長、縣長。爺爺沉默了,“吧嗒吧嗒”抽起煙袋來。我又說我當干部是葉隊長提拔的,葉隊長可是打過仗的人。平生不懼虎豹的爺爺對葉梅卻有些敬畏,葉梅來我家吃飯時,爺爺烤了剛打的幾只山兔招待她,那天中午,葉梅很輕松地吃下了整只山兔外加一碗粘豆包。過后,爺爺說這個女人厲害,胃口大、心就硬。后來,爺爺把他心愛的土銃給了我,爺爺在給我土銃時囑咐道:“洋炮是打野獸的,不要用來打人!笨吹綘敔?shù)牟簧,我許諾說,等區(qū)里發(fā)了新槍,這洋炮就還給爺爺。
  但爺爺并沒有等到土銃還給他的一天,在我們鎮(zhèn)壓刁世雷后不久,爺爺就失蹤了!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我一身汗水回家,卻發(fā)現(xiàn)相依為命的爺爺不在家,屋中灶冷鍋涼,炕桌上一盞獾油燈閃著豆粒大小的光,我以為爺爺有事出去了,但第二天早晨爺爺還沒有回來,我預(yù)感事情不妙,爺爺會到哪里去呢?
  我像只沒頭的蒼蠅在都柿溝亂闖,每個旮旯胡同都找過了。從鐵梨影班的青磚老宅,到刁世雷家高高的糧囤,然后是一百二十七戶人家的偏廈子和柴垛,一直到溝北高坡上的尼姑庵都找了,卻都沒有爺爺?shù)男雄。我噙著滿眼淚水往回走時,在鐵梨影班的門口,遇到了白荷。
  如果說在都柿溝我有所敬畏的話,那就是白荷,我相信這個小丫頭前世肯定與我有瓜葛。
  白荷比我小三歲,人長得藕一樣白。我平時幾乎不敢看她,仿佛她的白會灼了我的眼,每次遇到白荷,我總是偷偷地覷一眼,只一眼,就會相機一樣攝下她的身影,然后在腦海里洗出她的照片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怕白荷。兒時,我喜歡擰白松的耳朵,白松仗著自己識字,總愛和我作對,我收拾他的手段就是擰他的耳朵。白松的耳朵大而厚,捏在手里軟軟的,手感不錯。但只要白荷一出現(xiàn),我便會觸電一樣放了白松,把頭沉到褲襠里。白荷喜歡穿白衫黑裙,這在都柿溝的女孩子里****,她話不多,喜歡用劉海下一雙大眼睛看人,兩眼是兩汪泉,泉水涌動,含情脈脈。我曾想,心腸再硬的人也會在這柔水里軟下來。
  “爺爺不見了,怎么不去找蘭姑?”白荷說。
  白荷說完就扭頭回屋,好像是領(lǐng)著我進去。我站在鐵梨影班青磚門樓前,心里揣度著白荷的話。
  蘭姑,我十分打怵見面的女人。
  蘭姑究竟是哪個民族的誰也說不清,有人說她是鄂倫春,也有人說她是鄂溫克,還有人說她是旗人。她怎么來到都柿溝的誰也說不清楚,對于村民來說,蘭姑是個謎,是個法力無邊的薩滿,在她嘴里寄存著村民所有問題的答案。蘭姑住在白鐵梨家的偏廈子里,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日子。
  村民傳說白鐵梨能收留蘭姑是因為蘭姑懷有神奇的相術(shù)。
  那是一個酷熱的夏夜,鐵梨影班正在給地主刁世雷家唱愿影,唱的曲目是《大西廂》。曲終人散,影棚前卻單單留下了個頭發(fā)梳得光光的女人。警惕的白鐵梨看出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女人。女人穿一件藍綢衫,領(lǐng)口和袖口用彩線繡著花紋,這綢衫長過膝蓋,加之又是夜里,讓人看不清她穿的是裙還是褲,只是一雙白布鞋很醒目,后來村里人說,正是這雙白布鞋讓白鐵梨收留了蘭姑。白鐵梨走過去,問是誰家來的客?該回家了。白鐵梨問得并不唐突,都柿溝不大,鄉(xiāng)鄰們都彼此熟悉,突然出現(xiàn)這么個奇裝異服的陌生女子,肯定是溝外的人了。蘭姑說自己無處可去,問影班可否收留自己。她這一說,倒難住了白鐵梨,憑空收留一個惹眼的女子這絕不是一件小事情。白鐵梨就問她:“是不是會唱影?”借著月光,白鐵梨一定看清了蘭姑的臉,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姿色非凡的女子。白鐵梨的猶豫不無道理,如果是個流浪的乞丐,或者無所依附的寡婦,白鐵梨都能在影班里勻出一雙碗筷來接濟,可是眼前是一個衣衫入流的女人,況且不知她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但白鐵梨知道,對于漂亮的陌生女人,陷阱的可能遠大于艷遇的機會。蘭姑大概是看出了白鐵梨的顧慮,就告訴他,自己是個云游四方的薩滿,叫蘭姑,是專門給人祛病消災(zāi)的。接著,她指了指正在拆影棚的蜘蛛王道:“那個人要有禍事了!彼@么一說,白鐵梨的頭皮頓時揪緊了,蜘蛛王是影班的臺柱子,是專司拿線兼唱小生的角兒,他會有什么禍事呢?蘭姑輕嘆一口氣道:“早備后事吧,此人命不過七天!卑阻F梨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心中頓生不祥之感。
  他決定收留蘭姑,如果七天以后,蘭姑的話沒有應(yīng)驗,再請她走也不遲。當夜,他找來蜘蛛王,問他*近是不是有事情?蜘蛛王是個剛過四十的漢子,人長得精瘦,看上去像一張鏤空的皮影。蜘蛛王說*近挺郁悶的,不知怎么就喜歡上了影班里的朱小玉,可是朱小玉的心思卻不在他身上,朱小玉喜歡的人是琴師閻師傅。白鐵梨說:“大家同在一個影班里,天天唱來唱去唱出點兒女情長也不奇怪,可人家朱小玉是有丈夫的人,你們這么爭來爭去有啥道理?”蜘蛛王說:“朱小玉的丈夫不著窯性,小玉嫁給他是守活寡!卑阻F梨沒有把蘭姑的預(yù)言說給蜘蛛王,只是一再勸他不要做過頭的事,白鐵梨知道勸賭不勸嫖的古訓(xùn),這些兒女情長的事管是管不住的。
  蘭姑預(yù)言后的第六天,鐵梨影班演完一出戲后,蜘蛛王倒在了影棚里,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料理后事時,大伙發(fā)現(xiàn)蜘蛛王瘦骨嶙峋的胳膊上滿是紅點,白鐵梨這才知道蜘蛛王每次拿影前都要扎嗎啡。出殯時,蘭姑也去了,在墓地嘟嘟囔囔說了許多話,但沒有人能聽懂。蜘蛛王的事一出,白鐵梨立馬對蘭姑刮目相看,覺得這是一個能預(yù)料兇吉的奇人,就讓她留在影班,住在放置影箱的偏廈子,平時帶帶白荷。蘭姑在鐵梨影班住下后,影班的院子里豎起一根高高的索倫桿,桿頂?shù)踔粋小木船,船里盛滿五谷雜糧。
  白荷對我來說是盛開在心湖的一朵蓮花,有定風穩(wěn)浪的魔力。她的話提醒了我,都說這個蘭姑能掐會算,何不試試看呢?我進入院子,來到那個偏廈子門前,站在那里看木門上的雕花,門上的雕花很精致,但花紋過于錯落,造門的工匠為什么雕這么些令人費解的花紋?我扭頭看了看正堂臺階上的白荷,白荷向木門努努嘴,意思是示意我進去。我硬著頭皮推開門,蘭姑似乎在等我一樣盤腿坐在一把很大的椅子上。
  沒等我說話,蘭姑先開了口:
  “這一回,你是從門進來的!
  蘭姑的話令我無地自容——個中緣由后面我肯定要敘述,但當時我聽到這句話,我敢肯定這是蘭姑在侮辱我。我想我一定是漲紅了臉,要知道我當時已經(jīng)是都柿溝的**領(lǐng)導(dǎo)了,是一個能決定刁世雷生死的官,你一個跳大神兒的女人怎么能這樣對待我?但我無法發(fā)火,因為在蘭姑面前我底氣不足。
  “我爺爺不見了,白荷讓我來找你。”我這樣說。我的意思很明白,我來偏廈子,是聽了白荷的話才來。
  蘭姑挑釁的目光收斂回去,站起身,從墻上摘下一個帶著兩只鈴鐺的小鼓,坐在那里搖了搖,又閉上眼睛嘟囔了一會兒,然后睜開眼對我說:“世上又一扇門永遠地關(guān)上了!
  我不明白這話的意思,急切地問:“怎么回事?啥門關(guān)上了?”
  蘭姑說:“世上出生一個人,就是開了一個窗;而故去一個人,就等于關(guān)上一扇門。你爺爺應(yīng)該迷山了!
  我一聽頭就大了,嘛達山就是迷山,爺爺?shù)耐零|被我拿走了,一個沒有槍的獵人嘛達山會是什么結(jié)果我心里很清楚。蘭姑又說:“你爺爺歸了樟子嶺,歸了藍甸!
  我沒有再問,馬上組織人進山下甸,但找了幾天,也沒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挠白,爺爺頭戴氈帽、白須飄飄的形象永遠定格在已丑年的夏天。
  盡管無法驗證蘭姑預(yù)言之真?zhèn),但爺爺卻真的失蹤了。爺爺像一團藍甸上飄起的晨霧,無聲無息消失在茂密的大山里。很長時間,我一直不敢承認蘭姑說的這個結(jié)果,我寧可相信有人說爺爺是厭倦了都柿溝而離溝出走,也不愿意相信一個老獵人迷山的現(xiàn)實。因為一旦承認蘭姑的說法,那么害死爺爺?shù)膬词志褪俏,是我拿走了爺爺(shù)耐零|,如果爺爺手中有槍,他就是主宰樟子嶺的老大。
  我和丁奎又進山找了幾天。進山時,我用砍刀在路過的每棵樹上都狠狠砍上一刀。那些纏腳的五味子、都柿秧和山葡萄,我索性就揮刀狂斬,直到手腕發(fā)麻,杏黃色的軍服上沾滿植物綠色的血液。我倆發(fā)現(xiàn)了一個狼窩,窩里有幾只狼崽,丁奎用槍托收拾了這些毛茸茸的狼崽。一般情況下獵人是不禍害狼崽的,因為怕母狼復(fù)仇,但我們不怕,因為我們手中有槍,有槍就有了理。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株五品山參,山參開著紅色的花,在榛樹窠里,不留心很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運氣是吉兆,我想爺爺一定沒死,爺爺或許像老山參一樣隱身密林,不愿再回村里罷了。
  葉梅對爺爺?shù)氖й檯s另有說法,她冷著那張石榴一樣的臉對我說:“遇事要動動腦子,用階級分析的眼光看問題,這可能就不是個簡單的失蹤問題。你鎮(zhèn)壓了刁世雷,分了他家土地浮財,敵人會不會報復(fù)呢?”
  我恍然大悟。我怎么沒有想到壞人報復(fù)。葉梅的啟發(fā)我至今難忘,一個年齡不大的姑娘能如此老道,這是大風大浪里練就的真功夫。葉梅在委任我之后,就很少到都柿溝來,她負責全區(qū)土改,有許多大事要辦,小小的都柿溝只是她棋盤中一粒無足輕重的棋子而已。
  “如果地主瘋狂反撲,我們就要以更加革命的手段來回擊!比~梅在送我走的時候,向我和同去的丁奎做出了明確的指示。丁奎摩拳擦掌,搖搖手中的土銃道:“有了這玩意,咱就是都柿溝土皇帝!
  二
  都柿溝的土改之所以拖到1949年,是因為區(qū)里當時忽略了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小村落。本來,都柿溝在區(qū)劃上屬于離它八十里的藍甸區(qū),因為沒有路,區(qū)里幾年也沒人來都柿溝一趟。其他村熱火朝天搞土改時,工作隊忘了地處偏僻的都柿溝,如果不是鄰村一個喜歡皮影的村干部無意中提到都柿溝,都柿溝的土改可能還要推遲些時日。
  我在區(qū)里開會的時候,邊河村的這個干部向我炫耀了當時的情形。他說:“你葛明仁能出人頭地要謝我,要不是我當時提到你們村,你還有今天?”我在葉梅那里證實了他的說法。在其他村土改都結(jié)束之后,區(qū)里搞總結(jié),這個干部說土改結(jié)束了,總該慶祝一下,能不能請個皮影班子唱唱影?葉梅說可以呀,到哪里去請呢?他就說都柿溝有個鐵梨影班。葉梅問:“都柿溝是什么地方?”村干部就說:“都柿溝是藍甸子深處的一個小部落,在樟子嶺南麓,納謨爾河北岸,夏季出行劃條小船,沿著納謨爾河劃上半天就到了。”葉梅沒有想皮影的事,她當時就想到區(qū)里土改出現(xiàn)了盲區(qū),都柿溝既然是個自然村,地主總會有吧?就是沒有地主,也會有那么幾個富農(nóng)。于是,葉梅親自帶工作隊開進了都柿溝,這才有了我和葉梅的相識。
  我雖然對葉梅心存感激,但除了她說話的那口好聽的京腔外我并不喜歡她,這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葉梅并不丑,勻稱的身材像白樺林里出沒的***,只是那張石榴一樣的臉太灼人,像一團火,會灼到人的皮肉里。在后來特定時代的宣傳畫里,我常常能找到葉梅臉龐上那種色彩,尤其是李鐵梅高舉紅燈和女民兵手握鋼槍這兩張家喻戶曉的宣傳畫,總是讓我想起葉梅。退下來后,我曾反思過自己,為什么不喜歡葉梅?如果沒有葉梅,我怎么能從一個偏遠鄉(xiāng)村的毛頭孩子成為一個行署的專員?在無數(shù)次認真思索后,我認為問題出在白荷身上,是白荷的雪白讓我排斥葉梅的血紅。
  將葉梅臉色的石榴紅和血聯(lián)系起來,這是蘭姑的發(fā)明。
  爺爺失蹤后,我去區(qū)里見了葉梅,葉梅的話讓我想到也許這是刁家的報復(fù)。但刁世雷死后,他只有一個兒子在省城上學(xué),一個女兒雖在村里,卻是個傻子,誰能組織這樣的報復(fù)呢?而且報復(fù)對象又是人緣極好的爺爺。丁奎提醒我,丁奎說刁家有錢,結(jié)交江湖,說不準就有人替他家出氣。丁奎的話不無道理,在我記事起,只要爺爺或丁大樁子打了**馴鹿這樣大的獵物,就會家家戶戶分些豬肉鹿肉,而前腳分完肉,后腳刁世雷就派人家家戶戶分一瓢白面,刁世雷的小腳老婆樂善好施,給每家舀的面都冒尖。這樣,每當打獵有了收獲的時候,都柿溝就像過年一樣喜慶,家家戶戶都會包餃子,縈繞在溝里的炊煙便會散發(fā)出誘人的肉香;蛟S是刁世雷的白面堵住了村民的嘴,在工作隊動員批斗刁世雷時,村民們蔫頭耷腦,沒人出頭挑事。我有段時間一直在想,刁世雷為什么要經(jīng)常分發(fā)白面?要知道,當時的都柿溝因為麥地少,白面是很金貴的。爺爺打的**分給村民是溝里獵戶的遺風,不僅爺爺和丁大樁子如此,其他能打到大型獵物的村民也會這樣做。樟子嶺里的獵物是屬于老天爺?shù),老天爺(shù)臇|西應(yīng)該人人有份,無非是多少的問題,獵戶們不想落個“吃獨食”的罵名。而刁世雷家的白面卻不是這樣,因為刁家的地是自己家的,是他家一代代開墾出來的,據(jù)刁家的長工牛四講,刁家也不是頓頓白面,他們更多的時候是吃粘豆包。我把這個情況匯報給葉梅的時候,葉梅說了四個字讓我茅塞頓開:收買人心!
  爺爺失蹤前,無需更多的程序,我、丁奎、葛明禮還有白成才在一起碰頭,就做出了鎮(zhèn)壓刁世雷的決定。在碰頭時,區(qū)里兩年前的一個通知才傳達到都柿溝:土改中鎮(zhèn)壓地主惡霸的指標是每村三人。我們在貫徹這個通知時出現(xiàn)了一點分歧,丁奎的意見是殺刁家三口,就是刁世雷、刁世雷的老婆和刁世雷的弟弟兼賬房刁世雨。丁奎說,斬草要除根,只是刁世雷的兒子在省城,要不連他一塊兒鎮(zhèn)壓,咱睡覺也安生。葛明禮不同意,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通、通知上講指標三人,并不是非要殺三人,一個不、不殺也行,我們把他的房子地分了也就是了,人命是關(guān)、關(guān)天的大事!蔽覇柊壮刹牛f:“明仁哥怎么定,我就怎么聽!蔽抑溃冶仨氉龀銎缴**次重要的決策,因為我是都柿溝**領(lǐng)導(dǎo)。
  刁世雷必須死。我記得當時我是這樣說的。因為刁世雷有那么多地,地的多少是決定地主生死的**標準,不管這地是怎么來的,如同樹粗了要伐、豬肥了要殺一個道理,刁世雷就是分過再多的白面,也救不了自己的命。至于刁世雷的老婆這個小腳女人,整天吃齋念佛,還是不殺為好;刁世雷胞弟刁世雨早就分家另過,地少屋小,不能再以大地主論處,就留條生路吧;傻姑娘刁雪,看看有沒有貧雇農(nóng)光棍愿意要,如果有人要就把她嫁了。都柿溝畢竟是個小部落,殺一個刁世雷,對葉梅也是交代了。
  執(zhí)行對刁世雷的死刑時,都柿溝男女老少都出來了,葉梅也特意趕來監(jiān)督執(zhí)行。這是葉梅第二次來都柿溝,**次來的時候這里空氣沉悶,用葉梅的話說,那時村民還沒覺悟;這一次來,她看到刁家門口集中了幾乎全村的老少,她笑了。我記得葉梅當時是這樣對我說的:你這星星之火,果真點燃藍甸了。
  我把死刑的地點選在藍甸,藍甸草茂土松,行刑后隨便挖個坑就埋了。請示葉梅,葉梅說:“革命的行動為什么要在低洼處?就在溝北尼姑庵前的廣場執(zhí)行吧!蹦峁免值睦夏峁媒忻钋啵晔乱迅,個子很矮,據(jù)說和蘭姑私交不錯。她躲在禪房里敲木魚,拒絕看這血腥的場面。
  五花大綁的刁世雷被押到庵前時,正是晌午,由于行刑前要開宣判大會,村民都沒有走,簇擁著刁世雷來到了庵前的小廣場。丁奎自告奮勇要求由他來執(zhí)行,此乃他的分內(nèi)之事,沒有人和他爭。在執(zhí)行前,我感到心里有個秤砣墜著,獨自走過去問刁世雷:“有什么話要留下嗎?”刁世雷很清醒,兩條腿叉著,圓頭黑布鞋似乎要抓進土里的樣子。這個動作給我印象深刻,我覺得刁世雷還算是條漢子。刁世雷那雙布滿血絲的眼仰望天空,我也隨他仰望了一眼,天空什么也沒有,只有一輪刺眼的白日。他突然說:“天地良心,我刁世雷做過什么孽?”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用一塊黑布蒙上了刁世雷的眼睛,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該知足,原本可不是要你一條命的,上級規(guī)定的指標是仨。”我這樣一說,刁世雷蒙著黑布的眼睛扭向了我,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淚水透出來,黑布變得愈加的黑。
  讓我后來心里有些安慰的是我、丁奎和白成才在都柿溝是分得刁家浮財、土地*少的人。丁奎只要了一個銅質(zhì)的水壺,給他爹丁大樁子上山打獵裝酒用;白成才煙癮大,要了刁世雷一桿水煙袋,但他不會抽,抽了兩次,咳了兩天,這水煙袋也就放在家里當擺設(shè)了;我因為自己是貧協(xié)主席兼武委會主任,覺悟隨著地位升,只是象征性地拿了一雙包銀的楠木筷子。抄刁世雷家時,在梳妝臺上看到了一個鵝蛋大的白瓷瓶,出于好奇,我打開瓶蓋聞了聞,聞到一股青黃瓜的香味,我知道這是刁世雷老婆用的雪花膏,葛明禮把這個小瓶拿了去,說是為我留著。令人遺憾的是葛明禮覺悟太低,分給他的五畝向陽田他欣然接受了,葛明禮沒能成為一個吃供應(yīng)糧的干部,除了結(jié)巴的原因外,還與他私心過重有關(guān),他的私心如同一根扯不斷的野山藤,總在關(guān)鍵時候纏住他的進步之腳。我們?nèi)藳]有分得一畝田的做法得到了葉梅的贊揚,葉梅的話我清晰地記得:只有解放全村人,才能*后解放自己。我當時不明白這話的含義,后來才知道,這是一句被改編后的領(lǐng)袖名言。
  丁奎是站在離刁世雷十步遠的地方舉著土銃瞄準的。我看到原本也在人群中的爺爺扭頭走了,爺爺和刁世雷在都柿溝威望旗鼓相當,爺爺顯然不想看到是自己的洋炮要了刁世雷的性命。圍觀人群中一個穿藍綢衫的女人很惹眼,不用問,那是蘭姑。我瞭了蘭姑一眼,在許多人都雙手捂眼的時刻,她卻直勾勾地望著面前的一幕。就在丁奎要扣動扳機的時候,她突然尖叫一聲:“等等!”這一聲喊,讓丁奎放低了槍口,扭頭疑惑地望著傳出聲音的人群。葉梅手捂皮帶上的擼子,快步走過來,問為什么停下。蘭姑從人群中緩緩地走出,來到刁世雷面前,解下圍在刁世雷眼睛上的黑布,對葉梅說:“為啥要蒙眼?敢殺人就別怕看!蔽冶惶m姑這一莽撞舉動驚呆了,蘭姑簡直吃了黑瞎子膽,敢到法場來指手畫腳。葉梅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后說:“這位大姐的話有道理,我們鎮(zhèn)壓了無數(shù)地主惡霸,還沒有一個蒙眼,蒙眼多此一舉,解了吧!本瓦@樣,在刁世雷一雙污濁的淚眼里,丁奎扣動了扳機,土銃里裝滿鐵砂,一聲轟響后,刁世雷半個腦袋不見了,雙腿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他的血如同倒了瓶的都柿酒,汩汩地冒出來。葉梅走過去察看一番,向丁奎點點頭。蘭姑也走過來,蹲下身,掏出一塊白手帕小心翼翼蓋在尸體血肉模糊的臉上,然后站起身看葉梅的臉,葉梅警惕地問:“你看什么?”蘭姑說了句我一生難忘的話:
  “你臉上崩了血。”
  我不知道蘭姑為什么會說這么一句話,這句話含有明顯的敵意。我猜想葉梅一定會火冒三丈,葉梅是個上過戰(zhàn)場的軍人,軍人是容不得別人侮辱的。但葉梅并沒有火,她下意識地抬手摸了一下臉,接著哈哈大笑了兩聲,便不再理會蘭姑。或許是葉梅有度量,也可能是血在葉梅心里也并不是什么恐怖丑陋的東西,反正在我眼里她的笑不是裝出來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種笑,這種笑在刁世雷的尸體旁發(fā)出,令我的肩頭有些戰(zhàn)栗。蘭姑的這句話如同一個奇怪的公式,使我每次看到葉梅一臉石榴紅時,總是能推算出鮮血這個答案。槍斃刁世雷的意外收獲是久旱多時的天空涌來大片大片的黑云,當夜,都柿溝下了一場透雨,旱情因此解除。
  事后葉梅問過我,這個穿藍綢衫的女人是誰?和刁家有沒有關(guān)系?我不能撒謊,我說蘭姑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農(nóng),她就是個和乞丐差不多的薩滿,只不過她愛梳頭,喜歡穿藍綢衫,是個熱心腸的女人。說句實話,在缺醫(yī)少藥的都柿溝,通醫(yī)道的蘭姑頗有人緣。葉梅聽后思忖片刻,說:鬧革命不但要鎮(zhèn)壓一批人,而且要改造一批人,對這樣的人,我們的政策就是兩個字——改造。
  葉梅的政策水平的確把握很到位,如果當時她說把蘭姑像刁世雷一樣鎮(zhèn)壓了,我也只能執(zhí)行,但她沒有這樣下令。臨走時她突然問我:刁世雷死了,都柿溝的革命是不是就沒有目標了?我一時無法回答,她騎在馬上原地兜了個圈,很嚴肅地說:“沒有對象的革命是盲目的革命,革命需要隨時確定目標,我看你下一步的目標就是改造天地、改造蘭姑。”
  葉梅走后我陷入了苦惱,天地這么大,怎么改造?改造蘭姑,可比槍斃刁世雷難多了,她那雙瑪瑙般的眼神有很強的穿透力,會把我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因為白荷的原因,我去過鐵梨影班幾次,每次都是以商議公事的名義去的,蘭姑像個警惕的母親一樣不離白荷左右。有一次,我編好理由來鐵梨影班,一進正屋,見蘭姑警惕地盯著我,我猜想蘭姑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才用剪刀樣的目光剜我,我語無倫次地和白鐵梨說了幾句話就起身告辭。離開鐵梨影班那貼著門神的大門,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渾身是汗。我仰天長嘆,白荷是一朵美麗的芍藥,而蘭姑則是一條護花的青蛇。
  我想到了丁奎,改造蘭姑的重任非他莫屬。
  丁奎說:“要治蘭姑還不容易,把她的神衣、神鼓、神帽子一并沒收來就是了。沒了神器,她大神兒還怎么跳?”
  我覺得丁奎的說法有道理,就讓丁奎帶著葛明禮去影班沒收蘭姑的神器。其實我的理由并不充分,當時并沒有此類政策,武委會沒收蘭姑的神器是一種超越職權(quán)的行為。
  丁奎和葛明禮去沒收蘭姑的神器很順利,蘭姑沒有阻攔,倒是白荷死死地護著那頂神冠。那是一頂綴著鷹頭標本的皮帽,鹿皮縫制,帽裙上一圈兒流蘇,流蘇中綴著獸骨制成的圓墜兒。戴上這神冠,只要一甩頭,就會發(fā)出圓墜兒碰撞的聲響?梢韵胍,當蘭姑瘋狂旋轉(zhuǎn)時,其神采不會遜色今天年輕人的搖滾樂。
  白荷對抄走蘭姑的神器極為憤怒,她說:“你們回去告訴葛明仁,我一輩子都恨他!”
  葛明禮抱著一堆神衣、神器來找我,說除了讓白荷搶去一件神帽外,其他都沒收來了,有魚皮裙,有狍子筋做的神鞭,有蟒皮鼓,還有一把黃菠蘿木神劍。丁奎說:“我想把神帽奪來,可是明禮攔著我,不讓我碰白荷,我才沒有下手!蔽倚睦锖芨屑じ鹈鞫Y,這個鬼東西知道我在暗戀白荷,他阻攔丁奎這個愣小子是對的。我說:“一個帽子也就算了,沒了神鞭、神鼓蘭姑跳不成大神兒!备鹈鞫Y說:“明仁哥,為、為了蘭姑,你可把白荷得罪了!蔽覚M了葛明禮一眼:“白荷還是個小孩子,得罪什么?”我吩咐丁奎把東西收好,應(yīng)該說我不想毀掉這些神器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我心中的所謂改造與毀滅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這是我改造蘭姑的**步。
  后來我覺得這么做其實很幼稚,我理解了蘭姑為什么沒有任何反抗就讓丁奎搜去了所有的神器,因為蘭姑心里很清楚,只要想跳,就是一絲不掛也可以跳,神器這些外在的東西并不重要,這如同一個靠意念發(fā)功的人,兵器的長短無所謂,只要功夫到了,一片薄紙即可削掉人的頭顱。
  遺憾的是丁奎把這些神器都燒了,當我知道丁奎為了圖省事把這些東西一股腦投入火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這等于燒掉了白荷對我的希望。我不能埋怨丁奎,只是后悔當時沒有讓葛明禮來處置,如果此事交給這個私心重的結(jié)巴,很可能會把這些東西悄悄留下來。多年以后,我以專員的身份去新賓縣赫圖阿拉參觀時,在一個博物館里看到了同樣的器物,我發(fā)現(xiàn)這些已成文物的神器遠不如蘭姑那些被燒掉的神器精致,我站在博物館并不寬大的展廳里,粗粗地嘆了一口氣,解說員講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我腦子里總在閃現(xiàn)蘭姑的身影。
  燒掉神器不久,溝里傳出一個消息:白荷定親了,但對象不是我。
  三
  多年以來,我和蘭姑一直共守一個秘密,因為這個秘密,我對蘭姑懷有復(fù)雜如亂麻的感情。當一個秘密只有兩個人共守時,這個秘密就如同能穿越時空的血液一樣,讓兩個原本不相干的生命有了聯(lián)系。在葉梅告訴我要“改造”蘭姑時,我為如何改造這個女神般的女人大傷腦筋。當我知道了古代有一個叫西門豹的人,曾把裝神弄鬼的巫婆當眾扔到河里喂魚時,我從心里佩服這個西門豹?上耶敳怀晌鏖T豹,善良的蘭姑也不會被扔到納謨爾河喂魚,因為蘭姑不是害人性命的巫婆,不是土匪惡霸,沒有哪一條政策允許我像西門豹那樣“草菅人命”。蘭姑身上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這力量深藏在她的藍綢衫下或她漆一般黑亮的頭發(fā)里,這種力量會讓圖謀不軌之人在瞬間失去重心。我失去過一次重心,這就是我與蘭姑共守的一個羞澀的秘密。
  十五歲那年,我迷上了俠偶,在看過鐵梨影班演出《秦瓊賣馬》之后,我崇拜英雄的情結(jié)像毒癮一樣折磨我的神經(jīng),夢中滿是秦瓊的影子飛來掠去,武藝高強的秦瓊成了我的偶像,我特別想討一張秦瓊的俠偶掛在自家的土墻上,這個想法如同心頭一條蠕動的蟲子一直讓我心神不寧。我冒冒失失來白鐵梨家想要一張俠偶。我想,一張俠偶算不得什么,鐵梨影班盛影偶的箱子有十幾個,影偶不下千八百張。在來鐵梨影班之前,我先問了白松,說想要一張俠偶掛在家里。白松斜視著我說:“你做夢,影偶是我爹一刀一刀在驢皮上刻出來的,不是一個錢的玩意,怎么會送你?”我一把捏住白松的耳朵,道:“你等著瞧!”白松在伙伴面前駁了我的面子,但卻堅定了我討一張俠偶的念頭兒。
  我到白家見到白鐵梨時是一個蜻蜓紛飛的午后。白家老宅在亮晃晃的日頭下顯得很高大。在都柿溝,除了刁世雷家的青磚瓦房比鐵梨影班的房子氣派外,再沒有人家能和白家相比。當然,這是我兒時的印象,幾十年后,我再見到這個所謂的老宅時,我發(fā)現(xiàn)兒時心中高大無朋的建筑,其實很一般,也許是我長高了的原因,那原本威嚴的門樓已經(jīng)顯得窄小而低矮。但十五歲的我在走進這個門樓時,心里卻懷著一種敬畏,一種忐忑,我甚至不敢走大門的中央,而是貼著門邊溜進去的。*為不幸的是,我進到院子里見到的**個人竟是白荷。我當時打著赤腳,穿一件皺巴巴的粗布汗衫。我的出現(xiàn)把白荷嚇了一跳,她剛剛洗過頭,兩手捋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問:“明仁哥有事嗎?”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白荷的,這個水蔥一樣的女孩子是我自以為是的初戀,我在她的面前一向自卑,這種自卑幾乎影響了我一生。我大概是說我來找你爹。白荷就回頭朝屋里喊,她的聲音很好聽,有一點點沙啞,但啞得恰到好處,讓聲音里多了一份磁性。后來,我一直不喜歡女性太尖銳的聲音,其中原因就來自白荷的這份輕輕的沙啞。
  白鐵梨從屋里出來了,搖著一把扇子,他的兩眼有兩個大大的眼袋,讓他很具備老者的風度。
  白鐵梨很和善,笑著問:“啥事?”
  我說:“白叔,我想要一張俠偶,秦叔寶的!
  白鐵梨斂住笑,蹙了蹙眉道:“你要俠偶干什么?”
  我說:“掛墻上,省得夜夜都夢他!
  白鐵梨笑了,笑出了聲:“哈哈,一個小影迷!
  但白鐵梨拒絕了我的要求,他講了刻一張俠偶很費力氣的大道理,需要一張上等驢皮,需要好的刀法,需要固膠,需要著色,需要連接關(guān)節(jié)等,反正*后沒有給我俠偶。
  我對白鐵梨說:“不給我影偶,我就擰白松的耳朵!
  白鐵梨鼻子里哼一下,扭頭回屋了。他猜想這是小孩子的氣話,白松的耳朵也不是好擰的,白松的個頭并不比我小,只是文弱了一些,白鐵梨知道白松跟拿線的蜘蛛王學(xué)了一點功夫,真動起手來,應(yīng)該不差什么。因為這一點,白鐵梨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在訕訕地離開鐵梨影班時,白荷跟上來說:“別擰我哥的耳朵,我給你弄一張!
  我高興壞了,真想把白荷抱起來,但我表面上還是很矜持,我說:“算了吧,你爹連你哥的耳朵都不在乎,還會在乎你。”聽我這么說,白荷狠力在我腰間掐了一把,我差一點兒叫出聲來,等想還手時,白荷卻已經(jīng)跑了。
  我不相信白荷能給我弄一張俠偶,我當然要兌現(xiàn)我擰白松耳朵的諾言。說來也奇怪,正應(yīng)了一物降一物的老話,會幾手花拳繡腿的白松特別怕我,在我跟前他總是服服帖帖,但每當我要擰白松耳朵時,白荷便會出現(xiàn),白荷一來,我的手就會下意識地哆嗦,自然擰不成白松的耳朵。在白荷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喜歡一個人,才會怕一個人。
  我決定到鐵梨影班的偏廈子去偷一張俠偶。
  行動前,我已經(jīng)從白松那里探出了影班的影箱都放在偏廈子里。我注意到,偏廈子的窗是個能翻開的木窗,窗欞上沒糊窗紙,白天時用一根木棍撐著,晚上則放下來。
  那應(yīng)該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搬了一個草塔頭來到偏廈子?xùn)|側(cè)窗戶下,放好塔頭后,我若無其事地在街上閑逛,不時脧一眼白家的窗戶,昏黃的燈光里閃著幾個人影,不時還傳出幾句掐著嗓子的練唱。白家的正房里住著白鐵梨夫婦和一兒一女;兩側(cè)的廂房住著唱青衣的朱小玉、琴師閻師傅,還有一個頂替蜘蛛王的常小慶。皮影影班用不了幾個人,每個演員都是多面手,這三個人的家都不在都柿溝,身份背景復(fù)雜,每個人身后都有一大堆故事。
  藍甸里蛙聲四起,大腳蚊子在我的脖子上叮了好幾個大包,又痛又癢。沉悶濕熱的夏夜對人是一種煎熬,我折了一棵蒿草驅(qū)趕蚊蟲,心里卻打鼓一樣平靜不下來。畢竟是偷東西,像秋天到瓜地偷瓜,既刺激又心跳,但得手后卻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都柿溝民風淳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偷瓜是小孩子嘴饞,沒人計較,除此之外,還沒聽說誰家丟過東西。現(xiàn)在這個紀錄要被我打破了,我感到一種負罪感,可是我實在經(jīng)受不住擁有一張俠偶的誘惑,沒有俠偶,我吃不香,睡不實。爺爺以為我得了什么病,老是用疑惑的眼光看我,我不能和爺爺說自己去影班要俠偶碰了釘子,更不能說自己要去偷一張俠偶,爺爺是個極重道義的老人,他把給別人東西當成一種享受,把獲得別人的東西當成一種負擔。在我的記憶里,除了刁家的白面,爺爺再沒有接受過別人的東西,刁家的白面因為家家有一瓢,就像他分**肉一樣,人人有一塊,爺爺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果刁家僅僅把白面給爺爺,爺爺是斷然不會接受的。我知道如果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爺爺一定會痛罵我一頓,爺爺視名節(jié)如生命,誰要是嚼他的舌頭,他會一洋炮轟了對方。
  白家的燈幾乎是全村*晚熄滅的,隨著白家*后一扇窗戶的黯淡,我心中的火焰升騰起來。我山貓一樣溜到那扇沒有窗紙的木窗下,踩著塔頭,輕輕推開木窗,用事先準備好的木棍支好,一縱身爬了進去。
  借著月光我找到了那些摞在一起的影箱。我搬下一個箱子,箱子是樟木的,很輕,沒上鎖,打開后一排排影偶黑乎乎的,分不清哪一張是秦叔寶的俠偶。正在我翻騰影偶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問:“你找什么?”
  黑暗中的這聲問,猶如一條悶棍一下子把我敲癱在那里。我想自己肯定遇見了鬼。因為在都柿溝,誰家的偏廈子也不會住人,更何況家境殷實的白家了。我驚恐地轉(zhuǎn)過身來,一匹白光猛然把我罩住了,我像被漩渦吸住一樣感覺天地在旋轉(zhuǎn)。我的面前站著一個裸體的女人,這是我**次見到成熟女人的身體。一瀑月光從打開的窗子泄進,似乎都聚焦在眼前的胴體上,泛出柔滑的乳白,這白色讓我的目光無處可逃。我想定定神,腦子里卻一片茫然,我想我一定會被揪到白鐵梨的面前,會在白松和白荷面前出盡洋相,白鐵梨一定還會把我交給爺爺,高傲的爺爺不會饒過我。我低著頭,恨不得把頭塞進褲襠里。裸身的女人并無半點避諱,就站在我的對面,我想站起來,兩條腿卻不聽話,我聽說嚇癱的人容易終身癱瘓,自己沒有癱瘓在那個倒霉的偏廈子里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你,是人還是鬼?”我惴惴地問。女人不慌不忙地說:“我是蘭姑,孩子。”我這才知道自己遇到的不是鬼。我試著要站起來,但蘭姑的裸體擋在我面前,我無法抬頭,彌漫的蚊香似乎是傳說中的迷香,讓我渾身乏力。
  “你不該這樣進入一個女人的房間,”蘭姑說,“偷東西、偷人都是要遭報應(yīng)的。你一個孩子,要學(xué)好!蔽覝喩硪呀(jīng)被汗?jié)裢噶,難怪蘭姑不穿衣服,在這濕熱沉悶的夏夜,蘭姑一個人在偏廈子里睡覺,衣服是多余的,因為她沒有想到會有人從窗子里跳進來。也許蘭姑完全把我看成一個孩子,也許她沒有注意到自己是一絲不掛,她平靜地站在那注月光下,語氣平緩地開導(dǎo)我。我不敢說話,我先是看到一雙赤腳,再往上看是發(fā)亮的兩條小腿,越過了圓圓的膝蓋,是兩段豐滿的大腿,到此,我的目光再不敢往上走了,感覺渾身都有麥芒在扎。她又說:“從哪里進來,就從哪里出去吧。”這話提醒了我,此時不走,還等人家當賊逮住嗎?魂飛魄散的我連滾帶爬地從窗戶逃了。
  我擔心蘭姑把這件事說出去,但事后,都柿溝并沒有流傳關(guān)于我的丑聞,我便從心里感激蘭姑。盡管蘭姑守口如瓶,但我的青春期被蘭姑的裸體徹底毀了,此后大約七八年的時間里,我腦子里總有那注乳白色的月光晃來晃去,晃得我煩躁不已。
  我開始留心寄住在白家偏廈子里的蘭姑。
  蘭姑喜歡吃都柿,而且能在都柿上做許多文章。都柿溝盛產(chǎn)都柿,在樟子嶺和藍甸交匯的地方,都柿叢漫山遍野,這種靛藍色的野果甜酸誘人。每當六月都柿成熟的季節(jié),都柿溝的婦孺像采茶一樣涌到都柿叢里,把一盆盆都柿采回家。蘭姑似乎格外喜歡都柿的顏色,她一年四季,嘴唇總是像涂了藍色的唇膏,那是吃都柿留下的痕跡,正是這藍色的嘴唇和她喜愛穿藍綢衫的裝扮讓她多了些神秘,也讓她有別于其他女人。開始,我看不慣這種嘴唇上的藍色,這種顏色的嘴唇和葉梅的石榴紅相比,會讓人聯(lián)想到某種病態(tài)。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巴黎的一次時裝表演上,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模特都涂著這種顏色的唇膏,當時我就想到了蘭姑,想到她一年四季總是被都柿染藍的嘴唇,我記得自己對年輕的女導(dǎo)游說,浪漫之都的這種時尚,早在半個世紀前的中國農(nóng)村,就被一個美麗的女巫演繹過了。導(dǎo)游不明白我的話,問我,那個美麗的女巫是誰?我的神經(jīng)一陣痙攣,我說:“一個我改造失敗的女人。”
  據(jù)白松說,蘭姑把白家的壇壇罐罐都用來儲存都柿,并用都柿釀酒,釀成的酒香稠如油。影班肥頭大耳的閻師傅開始沒瞧得起這種藍墨水一樣的酒,一連喝了幾碗,結(jié)果醉得一塌糊涂,兩天不能操琴。蘭姑每次作法前都要喝都柿酒,她酒后臉色緋紅,雙目發(fā)亮,如同一個入戲的演員。我看過她跳大神,別人跳神都有領(lǐng)神的二神,蘭姑卻是一個人唱獨角戲,一場戲下來,滿頭滿臉都是汗水。蘭姑平時梳得光光的頭,只有在跳神時才披散開,蓬松的黑發(fā)遮住了半邊臉,讓念念有詞的她越發(fā)顯得撲朔迷離。跳大神兒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沒有點跳功唱功和舞功,干不了這個差事,而蘭姑卻渾身都是功夫,這功夫或許就來自她自釀的都柿酒。
  蘭姑來到都柿溝后,釀造都柿酒的技術(shù)在村里傳播,村中媳婦以會釀一壇香醇的都柿酒而感到榮耀。都柿酒適合女人飲,飲過都柿酒的女人會變得神采飛揚、魅力四射,在都柿溝,男人喝“燒刀子”、女人飲都柿酒已經(jīng)成為一種風尚。都柿成熟后的日子,整個村落都籠罩在一種讓人意亂情迷的酒香中。地主刁世雷給這種自然發(fā)酵的果酒起了個好聽的名字——“神娘酒”。但叫來叫去,這個“神娘酒”被叫成了“嬸娘酒”,這個名字在幾十年后被一家公司注冊,這個公司生產(chǎn)的“嬸娘都柿酒”和一種叫“二房”的白酒暢銷東北大地。
  蘭姑和村里人相處融洽,白鐵梨把她當成了家庭中的一員,蘭姑整天和白荷廝守在一起,這給我接近白荷制造了難以逾越的障礙。白松說過,蘭姑有文化,她能識一些曲里拐彎的字。現(xiàn)在想想,蘭姑其實懂滿文或蒙文,但她怎么會懂滿文或蒙文,卻誰也不知道,她的過去村里無人知曉。
  我親歷過一次蘭姑的作法,其中的奧妙至今我無法理解。
  溝西的葛明臣患了癔病,躺在炕上胡說八道。葛明臣是個五十好幾的老實人,平時十棒槌砸不出個屁來,患了病卻立馬換了一個人,不僅能慷慨陳詞、云山霧罩當眾講演,而且還敢對自己身高馬大的媳婦指手畫腳。葛明臣的媳婦壯如騍馬,扛起一麻袋黃豆說走就走,渾身有使不完的蠻勁,平時順手就能把丈夫拎起來的悍婦,在丈夫發(fā)病時,卻按不住丈夫的手腳。也不知葛明臣哪里來的神力,一人高的柞木杖子,搭手就過;敢把成碗的“燒刀子”一口氣灌進肚里。燒刀子是一種高粱小燒,性猛勁足,喝一口像吞一把燒紅的刀子,葛明臣平時滴酒不沾,犯病卻酒量無邊。他的胡說有鼻子有眼,說自己在九曲十八彎的地宮里享盡榮華富貴;說他看見丁大樁子捂著肚子在雪地里翻滾;說樟子嶺上冒出滾滾黑煙,黑煙遮天蔽日,都柿溝每個人的臉都熏得黑如木炭;還說都柿溝將來會出一個知府大人,騎高頭紅馬,穿金盔銀甲。大伙聽了都心里發(fā)笑,知道他是燒壞了腦子,信口胡說。親友們納悶:好端端的一個莊稼人,做夢的功夫怎么就顛倒了性情?
  蘭姑進屋前,葛明臣正對著親戚鄰居們滿嘴冒沫地白話。葛家炕上地下擠滿了人,大人來幫手,小孩看光景。蘭姑來了,一雙犀利的眼睛緩緩地掃描屋里的擺設(shè),她朝葛明臣媳婦要了一碗都柿酒,平端著酒碗默念著什么。說來奇怪,正在口若懸河的葛明臣,聽到蘭姑默念,馬上緘了口,兩手攏住膝蓋蜷在炕頭上一聲不吭。眾人給蘭姑讓開地方,蘭姑走過來,一手端碗,一手拍拍病人的肩,問:“又來了?”病人開始哆嗦,雞啄米一樣點頭。蘭姑又說:“夠了,回去吧!辈∪诉是不說話,只是哆嗦。蘭姑抬頭四處觀察,眾人隨著她的目光也在房梁上四處看。蘭姑端著那碗酒來到外屋,在灶臺前站住,端起碗喝了一滿口酒,突然朝著灶臺上面的椽子“噗”地噴上去,大家還沒有緩過神來,一條細長的貓一樣的東西“嗖”地從椽子上躍起,奪門而去。誰也沒有看清那是一條什么東西,也沒有人注意外屋的椽子上會臥著這樣一個東西。再看里屋炕上的病人,爛泥一樣癱下去,似乎睡了一般,安靜了。
  有人說跑的是一只山貓,有人說是貔子,還有人說是黃鼠狼。問蘭姑,蘭姑說:“你們都看花眼了,沒有什么東西跑出去,你們看到的是我吹落的屋棚上的灰。”
  不管跑的是什么,葛明臣的病卻好了,問他,他對自己犯病的事一概不知。
  這件事在都柿溝越傳越神,給蘭姑的形象增添了更加神秘的色彩。都柿溝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愿意找蘭姑來掐算一番,蘭姑已經(jīng)成了都柿溝冥冥之中的支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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