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那些說不出的慌張


作者:李宗陶     整理日期:2015-11-04 14:34:14

《思慮中國》之后,暌違六年,又見李宗陶的人物訪談與特稿!端紤]中國》出版時,陳丹青就這樣評價她:“提問之人,貴在有心,采訪之功,須知體貼。這是李宗陶數(shù)年來面對各專業(yè)人士的一時之選,對談中兼具好奇而會意的美德,多有精彩問答!睙o獨有偶,許紀霖也曾褒獎道:“國內(nèi)記者中專跑文化人、知識人的,寫得**的一個是李懷宇,一個是李宗陶!痹谶@本《那些說不出的慌張》里,不難看出作者多了一份貼近當下社會樣態(tài)和人心走向的努力,而將她長期以來與歷史、哲學、文學等領域?qū)W者接觸的經(jīng)驗化為一種令人贊賞的洞察力。本書簡介:
  本集收錄文化記者李宗陶寫于2008年-2014年的17篇人物特稿和訪談,受訪者涵括作家、畫家、學者、導演、藝人等,其中不乏文化界重要人物。宗陶以她的專業(yè)、認真和沉著,細心體貼每一位受訪對象,為他們,以及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和社會景觀,留下一幀幀傳神的剪影。
  寫不同的人物而兼及故實,要能有料、有趣,又做到所謂“客觀”,并介入適度而隱然的評議,其實很難!繉懸蝗,每成一稿,顯然宗陶就掉進去,手眼所及,之細膩,之會心,恨不得鉆進那人的肚里,直如孫悟空!惖で
  鍥而不舍的勁頭,靈動漂亮的文筆,踏實沉靜的風格……我們已看出宗陶的后勁其實更足。她能活到老,寫到老!
  作者簡介:
  李宗陶,七〇年代生于上海。曾任《南方人物周刊》高級主筆,現(xiàn)為《289藝術風尚》雜志總主筆,在思想者訪談、人物特稿、歷史寫作、非虛構(gòu)報道等領域均有出色作品。本書收錄的《中國制造:欲望年代的干露露們》榮獲首屆非虛構(gòu)寫作大獎之時代表情獎。
  目錄:
  序宗陶寫人(陳丹青)
  自序我總想進到心靈層面,在這個時代,會不會不禮貌
  龍應臺臺上-臺下
  林青霞一代大青衣
  朱新建一筆一筆救自己
  馬原我只有一條命,我有些別的安排
  王蒙通人王蒙
  張汝倫狂者的世界
  牛漢現(xiàn)代文學史要重新寫
  草嬰草嬰的勝利
  馮驥才馮驥才的財富
  賈平凹讓帶燈說
  王志文生而演員
  彭小蓮那些說不出的慌張序宗陶寫人(陳丹青)
  自序我總想進到心靈層面,在這個時代,會不會不禮貌
  龍應臺臺上-臺下
  林青霞一代大青衣
  朱新建一筆一筆救自己
  馬原我只有一條命,我有些別的安排
  王蒙通人王蒙
  張汝倫狂者的世界
  牛漢現(xiàn)代文學史要重新寫
  草嬰草嬰的勝利
  馮驥才馮驥才的財富
  賈平凹讓帶燈說
  王志文生而演員
  彭小蓮那些說不出的慌張
  劉恒作者始終處在自我貶低中
  卿光亞“范跑跑”的勇敢是因為他病了
  趙本山趙本山的江湖
  周立波玲瓏周立波
  干露露中國制造
  附記:為什么要寫干露露?
  代后記閱人有數(shù):采訪龍應臺的故事
  前言自序
  我總想進到心靈層面,
  在這個時代,會不會不禮貌
  一
  江南燠熱,梅雨季像艘慢船,拖著人昏昏駛向盛夏。天空總是灰黃色的。
  這部書稿同我一樣,昏沉不寧,近乎憂郁。將近三年,它經(jīng)歷了三次“通不過”,總之,就是不順。而我,卻有心思寫一個自序了。自序
  我總想進到心靈層面,
  在這個時代,會不會不禮貌
  一
  江南燠熱,梅雨季像艘慢船,拖著人昏昏駛向盛夏。天空總是灰黃色的。
  這部書稿同我一樣,昏沉不寧,近乎憂郁。將近三年,它經(jīng)歷了三次“通不過”,總之,就是不順。而我,卻有心思寫一個自序了。
  先說最近的一次心有所動。在德國北部,禮節(jié)性拜訪一個藝術園區(qū)的主席沃爾夫?qū)昴壬,沒有寫作任務。他63歲,身高1.96米,本是畫畫的,也做雕塑,在軍隊服役12年,經(jīng)歷過柏林墻的倒掉。操盤北部藝術區(qū)之前,他是一家猶太人博物館的館長。那段時間里,他資助過一些流亡到德國的東歐作家和藝術家,還為君特格拉斯辦過一個素描展、一個水彩畫展—用他的話說,格拉斯是一位有寫作才華、愛思考的版畫家。他輕聲細語化解我提問中的鋒芒,提供一種平和大氣的藝術批評,一邊輕描淡寫帶出這些往事,談話于是變得開闊起來。不知講到哪里,他說:“60多年生活在和平年代,我不幸運嗎?”我忽然眼睛紅了。因為早幾天在巴黎,聽另一位白了頭發(fā)、曾經(jīng)波瀾壯闊的長者講出相同的話——他曾以soudruzstvi(捷克語:同志)的身份會見過哈維爾——這是時間給他們的禮物,也是對生長在和平年代卻難免焦慮虛妄的后生者們的提醒:“沉著些吧。”
  二
  1932年1月底,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潛入上海,同駐滬第十九路軍交戰(zhàn)。消息傳出,W.H.奧登寫下詩句:
  啊,我聽到,在我的周圍,與上海涌出的
  游擊戰(zhàn)那遙遠彼岸的嘟噥聲交織的
  “人”的聲音——“告訴我們在瘋狂中存活下去的路吧!”
  20歲的大江健三郎讀到,心底震撼。因為詩人在批判現(xiàn)實政治的同時,關照了人的存在和靈魂——這是文字的職份,他以為。十多年后,大江健三郎寫出了中篇小說《告訴我們在瘋狂中存活下去的路》。
  物理學有個概念叫做界面(interface),意思是異質(zhì)的兩個物體相銜接的區(qū)域。我想,每個人的內(nèi)心與表象,靈魂與外部現(xiàn)實之間也有一個界面,它是一種隱匿的保護層。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身心分隔,擁有自己的秘密。記者、作家、畫家、音樂家,應是嘗試說出這些秘密的人。人物特稿的使命之一就是嘗試開掘人物的內(nèi)在世界,將被界面隔開的兩部分打通,建立起它們之間的因果和出離因果,將那些似乎被遺忘被切斷的事物聯(lián)結(jié)起來,將那些無意識或下意識的語言行動納入理解。每一次采訪,光線、氣息、節(jié)奏、契機都是微妙的,若是能觸摸到那層界面,穿透它,甚至只是在上面游走,都是空山雪霽、云卷云舒時刻。
  一個人的內(nèi)心真實不是伸手就可以拿走的現(xiàn)成之物,它常常是被視而不見、藏在意識的褶皺里,或者已經(jīng)悄悄流走卻又意外重現(xiàn)的東西。
  君特格拉斯畫過一幅水彩:他的打字機,漂亮的藍。畫上有一節(jié)短詩:
  我已用舊的打字機,
  讓我如何不停編織謊言,
  即便如此,每當改稿之際,只是一個打印錯誤,
  都將成為設法接近真實的證人。
  在這里,你可以聽見記憶中存著的痛苦往事在出聲。2006年,格拉斯在自傳中交待了自己在少年時代曾是納粹武裝黨衛(wèi)隊隊員的歷史,將自己暴露在可能來自整個歐洲的批判平臺上。無論一個人怎樣掩飾、假裝遺忘,心里總殘存著一些真實記憶。撒謊和懺悔同時存在。有時候,它們會自我啟動,有時候,確實需要一些輔助,需要一盞照亮它們的燈。
  這種時刻經(jīng)常出現(xiàn):言語繁盛,卻無法抵達內(nèi)心,無法在傾訴與傾聽之中建立一種神思張懸。怪提問愚笨、耐心不濟、錄音筆僵硬吧,或者根本氣場不對。
  他的眉梢眼角,他的固執(zhí)神態(tài),他的嘆氣或沉默(沉默也是語言),偶爾露出的狡黠的笑,不假思索的語言慣性,精心為之的率性豪情;也許還有邋遢的衣衫,身上的煙味,掌上的繭子,以及某些節(jié)點上突如其來的走神……如何表現(xiàn)那些平靜又遲鈍的悲哀,那更像是意志力的樂觀,那如影隨形的孤獨,還有他身后那個迷宮般的背景?世界好像旋轉(zhuǎn)木馬,感覺來來去去,交替、重疊、對峙,常常在不兼容的情況下同時涌來……人物特稿寫作因此有了更復雜更遼闊的敘事空間,想象力、辨析力、平衡感、自我懷疑,都是質(zhì)感所在,落到筆端,謹慎加精確,有時候,還需要一點點天馬行空。
  畫家弗朗西斯培根那些扭曲融化了人臉的三聯(lián)畫肖像一直吸引著我,引我看進去。用培根評價1926—1932年畢加索風格的話來類比:“一個從來無人探索的領域被打開了,那是一種有機的形式,和人的形象相連相系,卻是一種全然的歪斜變形。”一張人臉歪斜變形到什么程度依然是他自己?一張臉在疾病、狂喜、仇恨里,依然可辨嗎?“我”的邊界在哪里?
  人之存在是個謎。它被消解在人們對確定性的期待里,確定性讓人安全,讓生活容易,確定性對于謎一樣的本質(zhì)沒有好奇心。所以,盡管有這么多歷史的磨難,人們有了相對豐富的經(jīng)驗,下一回合卻依然蠢笨,好像跟苦難初初相遇。
  尼采的想法:在發(fā)生的那一刻,一個現(xiàn)象會顯現(xiàn)出它的本質(zhì)。但事情發(fā)生時,你多半不在那里,你只是一個不具有偵探資質(zhì)的事后追蹤者。怎樣克服后見之明、主人公過濾性的回憶以及時間性的失真?我覺得沒有辦法。怎樣告訴讀者“事情要比你想的復雜”,“這個人也是”?只能在采訪時為它們之外的可能性留出空間,在寫作時避開這個行業(yè)里已經(jīng)生成的某些腔調(diào),比如高度仿真—具有上帝之眼,比如把人物的言行命運和年代緊緊捆綁在一起—人,紛紛淪為年份的注腳。
  如果手藝不差,你的生命和情感會在他人的故事里得到延展,他人的經(jīng)驗也成為你的(終究隔了一層的間接經(jīng)驗)。然而確實,這種機會增多了:在探索對象的同時,我能感覺到重新認識了自己—都是有弱點有掙扎同時在不斷自洽的人,以這具肉身,去追求高一點的東西—真是悲喜交加。
  三
  這里收錄了17篇人物特稿,是我在《南方人物周刊》的作業(yè),最遠,大概是七年前寫的。它們中的一些,被閱讀,被肯定,大概因為其中樸素、誠摯、走心的東西。但我總覺得哪里不夠。已經(jīng)形成套路了:精研一個人,從父祖、師承、教育、經(jīng)歷等等入手,從陌生混亂的片斷材料中理出一根清晰理性的線索,主人公的種種包括心路通常被處理成一系列有因果關系的鏈條,讀者也能消化。
  可是承認吧,生活好像不是一條由原因、結(jié)果、挫敗、成功連成的明亮軌跡—在這本集子中,不妨試試去捕捉這樣的關節(jié)點(可惜沒能再掘下去)。這種在因果之外、超越邏輯的東西,是迷宮,是不由分說,是人之為人而世界之為世界的詩性存在,如今就像培根那些三聯(lián)畫一樣啟示著我。它鼓動我去捕捉那些反理性的、銳利的、令人眩暈的時刻,那些剛張開了嘴下巴卻不幸脫臼的時刻,那個類似卡夫卡筆下K的世界,那個反簡化的世界……在通往人之深處的灌木叢生、風景奇妙的路上,這才剛剛開了個頭。
  然而環(huán)境變了。傳統(tǒng)紙媒的衰落是上帝也束手無策的事情,同時,新媒體的內(nèi)容正變得越來越輕——麥克盧漢說,媒介即內(nèi)容——一種宏大沉著的美正在離我們而去。在這一輪失去重力的競賽中,較為深入的寫作變成一項需要堅持的事業(yè),而探測個體的內(nèi)在生活也變得更加不合時宜——它好像不在新時代的語法里?尚撵`雞湯仍有市場,還有治愈系——多么輕巧的詞,還有大學里那些直逼內(nèi)心苦悶的講座最容易讓聽眾溢到走廊上……
  文化是應對危機的古老而長效的技術。我打算這樣寫下去。越來越有把握的一點是:過一種審美的生活,是成為一個寫作者的必要條件,是接近我想去的那個地方的必經(jīng)之路。心無旁騖去聽一場音樂會,看一次畫展、一場芭蕾演出,或者在悶熱的下午為自己配一壺茶,不是品味,不是沉溺,是在動蕩歲月里提高綜合技藝的一種修行,為寫出更像樣的東西。
  2015年7月7日,上海
  寫不同的人物而兼及故實,要能有料、有趣,又做到所謂“客觀”,并介入適度而隱然的評議,其實很難!繉懸蝗耍砍梢桓,顯然宗陶就掉進去,手眼所及,之細膩,之會心,恨不得鉆進那人的肚里,直如孫悟空。——陳丹青
  鍥而不舍的勁頭,靈動漂亮的文筆,踏實沉靜的風格……我們已看出宗陶的后勁其實更足。她能活到老,寫到老。——姜文
  靈感是先天的,天資愚笨,后天再如何努力,也終究有限?此稍L錄中那些知性與感性交錯的好問題,就明白這個女孩的靈性。她出身于書香之家,命運的陰差陽錯,卻讓她讀了一所工科學校。畢業(yè)以后棄工就文,改行當記者。沒有受過新聞系的刻板規(guī)訓,反而讓靈性盡情發(fā)揮,淋漓盡致。
  不過,靈氣再足,也有揮霍一空的時候。好在她對文學、歷史與宗教哲學有近乎膜拜的熱忱。買書、讀書,寫作,成為最大的癖好。她的每一次采訪,都做足了功課。事后將錄音全部整理出來,沙里淘金,提煉出最出采的篇章,如同王世襄老人下廚,一斤菜要掐掉七兩,只留那一點點嫩尖,炒成美肴!S紀霖
  寫不同的人物而兼及故實,要能有料、有趣,又做到所謂“客觀”,并介入適度而隱然的評議,其實很難。……而每寫一人,每成一稿,顯然宗陶就掉進去,手眼所及,之細膩,之會心,恨不得鉆進那人的肚里,直如孫悟空!惖で
  鍥而不舍的勁頭,靈動漂亮的文筆,踏實沉靜的風格……我們已看出宗陶的后勁其實更足。她能活到老,寫到老!
   靈感是先天的,天資愚笨,后天再如何努力,也終究有限?此稍L錄中那些知性與感性交錯的好問題,就明白這個女孩的靈性。她出身于書香之家,命運的陰差陽錯,卻讓她讀了一所工科學校。畢業(yè)以后棄工就文,改行當記者。沒有受過新聞系的刻板規(guī)訓,反而讓靈性盡情發(fā)揮,淋漓盡致。
  不過,靈氣再足,也有揮霍一空的時候。好在她對文學、歷史與宗教哲學有近乎膜拜的熱忱。買書、讀書,寫作,成為最大的癖好。她的每一次采訪,都做足了功課。事后將錄音全部整理出來,沙里淘金,提煉出最出采的篇章,如同王世襄老人下廚,一斤菜要掐掉七兩,只留那一點點嫩尖,炒成美肴。——許紀霖
  我想宗陶不是一個以“記者”自限的人。她是一個讀書人,或者如她自己所說,把書里的好東西化為自己的眼力、創(chuàng)造力最有樂趣,采訪、報道反而是業(yè)余的。有時候想,做人物記者實在奢侈:只要你誠心一些,有人就會把他一輩子的故事講給你聽,事后你還有工資可拿。只是這個時代的紛繁,媒體上的呈現(xiàn)是過于初級了。收集故事碎片難以解釋這個時代。記者有心告訴公眾真相,自己首先得有一顆能容納完整世界圖像的心。以此共勉!┯耆A
   接受宗陶女士訪談是智力與精神的雙重享受。她一定做過大量和認真的準備工作,所以才能通過極有穿透力的提問和精辟的評議,將訪談變成雙方共同參與的智力探索。更重要的是,她在精神追求上的真誠與執(zhí)著,使得受訪者產(chǎn)生得遇知音的愉悅。——閻云翔 宗陶的文章里充滿硬通貨,每一行都值得認真對待,快速閱讀在這里是行不通的,她拒絕向流俗化的媒體寫作妥協(xié)。——蒯樂昊代后記
  閱人有數(shù)
  采訪龍應臺的故事
  尊敬的龍應臺女士:
  我是《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李宗陶,在同行前人訪過、寫過您無數(shù)遍之后,可能在不久的將來赴臺拜訪您。我的挑戰(zhàn)是:如何寫得更深切、更細微一點,讓它們配得上您這個人,您這顆心。
  如果一年前,我可能會把這封擔負采訪提綱功能的信寫得長些,好比對著一個同性、同好的前輩慢慢講話。但考慮到您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以及每天要面對的諸多事務,有必要提高表達的效率,用盡量少的文字講明我的方向。
  首先,我不想放過這個背景:在您的身后,不僅有馬英九先生“以文化立臺灣”的志向、他向公眾示范的姿態(tài),以及在您履任期間可以想見的堅實支持,還有臺灣文化人的愛護和襄助。想聽您講這部分正進行時的、或者完成時的故事。一個批評者能夠進入“內(nèi)閣”成為一個理念的踐行者,這背景是一個必要條件,一種彌足珍貴的生態(tài),對于大陸,應能產(chǎn)生意義。
  我大概要寫一個“官員龍應臺”,把正在發(fā)生的記錄下來,而將那些較遠一些的事物,比方我很喜歡的您的第一本書《龍應臺評小說》,以及之后種種著作言說、行動經(jīng)歷,墊在底下。
  哀公問孔子“為政”,孔子回答說“敬妻”,看似答非所問,實在揭示根本—人倫之始,乃王化之基。我想,作為母親的那個龍應臺,和出現(xiàn)在議會講壇上的那個龍應臺,是相通的。所以,日常的一面,容我多問幾句。比如,2月您離港赴臺任職,安德烈為什么哭了。
  若您應允受訪,申請跟隨一天:參加會議,會見某人,演講,或者與某人共進工作午餐,等等,扮演一臺帶顆頭顱的攝像機。能否在尋常的日程中隨意挑選一天,容我先“看”再“訪”,盡管這樣的截取是不可能窮盡一切的。請理解,我只是在盡一個記者的本分:如果條件允許,不該只聽受訪者說,還應當看看他的做。如果寫成的報道里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至少海明威先生會比較欣慰。
  期待與您會面。致禮
  2012.7.31
  提綱,人物采訪常常從這里正式開始。傳達問題、方法、態(tài)度和別的什么,我管它們叫情書。
  電腦里,存著不少這樣的情書。書信體、提問體,有溫婉的,有尖銳的,都還算誠懇,最長數(shù)千字。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一單單接活,我眼看著它們從緊繃,到自然。
  作為一個來料加工者,經(jīng)年的勞作會給你一種方向感,西北偏北,還是東南之南,大致有點譜。它基于你對人的理解。所以我信:選擇做什么人,就決定了怎么做。
  龍應臺是一個有鏡頭感的人,爭取貼身訪問,合適。我很難想象同樣的方法用在……阿城身上。好在,媒體盛大,有鏡頭感的人越來越多了。
  一
  “第一只小板凳”《思慮中國》出版沒多久,一位朋友對我說:有沒覺得,你書里那些人,假假的?我一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經(jīng)過媒體仰視和提煉的人物,尤其學術文化大佬,或多或少會失真。
  又一天,一位同行跟我抱怨他那奢侈的東家總是千方百計提供跟訪企業(yè)家或者明星大腕的機會,他說,被跟的人演得累,跟的人也累,總之,無聊得緊。
  如果不能在內(nèi)心里回答這兩個問題,我是沒法安心做活的。記者面對一個人,看、聽、記、想,再全面豐富終是時空一段,不是全部,無法涵蓋主人公的過去現(xiàn)在,做和說,善和惡,表面和內(nèi)心,故事的陽面陰面以及所有的中間地帶。在這個意義上,迄今為止,視線所及,我還沒能看到一部“真的”人物報道,包括紀錄片,包括那些標榜揭秘、真相的事件陳述。更何況,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變動中。即使在相對靜止的一段時間里,要真正把握一個人是多么艱難—想想你跟最親密的人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場域吧。我們只能描述在時間上相繼發(fā)生的事,并建立邏輯,那是思維作業(yè)的痕跡。沒費太多時間我就想明白了:這世間沒有純粹的“真”;純粹,是哲學家們用來說事的模型。
  但不意味著可以無視這兩個問題的存在,至少可以從祛魅二字下手。對世間萬物,不俯不仰,取平視—小學二年級我在少年宮給穆鐵柱系過紅領巾,他坐下,我爬上一張?zhí)刂频囊巫,便能平視他的眼睛—那感覺不錯。我是多么喜歡莊子“齊物”的“齊”字,拿來給兒子報戶口用了。祛魅還包括,對所有的知識、理論、意識形態(tài)不輕信,不譫妄。
  有一次看到作家劉恒說:“如果訪談也算文章,理應是最口語化的文章。實際情形卻相反,我們讀到的這類東西大多數(shù)都被過分書面化了。我不知道應該賴誰。以我有限的經(jīng)驗而論,學問不大,可是一談學問肯定端著,不像談自己喜歡的吃喝那么隨意。有些訪問者也端著,發(fā)問的時候使勁兒找板眼,落實到紙上勁兒就更大了!庇浾吖P下的人物看著假,可能也跟“勁兒大”有關。這一兩年,我本該琢磨琢磨放松的事,后來跟兒子一起在地上爬爬,多發(fā)單音節(jié)詞語,少啃大部頭,自然就松落了些。
  我們與之交道的,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歷史和命運。然而,再往前走走,回頭望,還是看到一個一個的人。我已經(jīng)習慣于把一個人扔進一個背景里去打量,但這樣做是有危險的:平衡得不好,所有的人物最后都會面目模糊、大體相似,成為宏大敘事的一行注腳。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別忘了人,啊人。
  一篇一萬字的人物訪談就像一幢房子,房子要穩(wěn),地基須比地上部分打得深。它被賦予地上的形式,但地基部分應該受到控制。祛魅用于觀察、理解,控制表現(xiàn)在提問和下筆,袪魅也是一種控制。有一陣子,我沉迷于夯地基而忽視了造門窗和涂抹外墻,多半是小時候營養(yǎng)不良落下的病,自然要經(jīng)歷的階段,我也就隨它去。
  二
  一個半月后,我和攝影記者梁辰被領進龍應臺辦公室外的一間小會議室里,被準許旁聽。第一感覺:她的鏡頭感,不是一般的強。不免想起多年前朋友講過一件小事:在上海,龍拜訪王元化先生,身后跟著一隊攝像。王先生當然不喜歡這種,下了逐客令,場面一時尷尬。
  我們已經(jīng)拿到了當周的行程表,申請的跟訪一天被延展為一周甚至兩周;谕戏綀笙刀嗄甑慕坏溃垜_對我們的態(tài)度是開放多于戒備,但她仍然吃不準我要表達什么。這些會議、活動、訪問以小時為單位排布,凡被允許的,我們都去。
  第二天,我們混進了“立法院”議場,正趕上民進黨上演“倒閣”。一般臺灣民眾,只要用身份證換張旁聽證即可入場觀看朝野議政,當?shù)孛襟w也有專席供現(xiàn)場發(fā)布。只是我們來自大陸,又是記者,有點麻煩。不麻煩,也沒有小小的成就感。終于進場,一抬頭,望見孫中山畫像,眼眶一熱,大概想到海峽兩邊尚有些符號牽連。人到中年,會因歷史落淚。
  龍應臺有一種控制欲,相當于安德烈當面說母親的powerful,但她并不霸道,給你自由度。她很有表現(xiàn)欲,是從前的中學班干部那種,有點一本正經(jīng),但是正派,還透著清純之氣。幾天下來,我在適應并練習如何取舍。
  我們天天見面,在圓山飯店,在文創(chuàng)園區(qū),在臺北車站,在她的官舍門口……約會時間從早8點到晚10點不等。在此過程中,梁辰付出了比我更多的體力,她需要背著20多斤重的器材從一個點奔向另一個,她的大包里有兩個機身、兩只鏡頭,三支燈,還有一臺老式膠片機。某個下午,梁辰守在她的辦公室門口,每隔大約50分鐘被允許進入拍幾張,拍到了龍應臺跟同仁一起吃便當,拍到她看遺書落淚,拍到她怎樣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進了電梯又探身問第二天的行程,拍到她怎樣在隨護和專車的護送下回到住處,消失在那個地處鬧市面對工地的大堂里。這些有體溫的瞬間,是我們需要的,是版面喜好的,但又似乎太完美了,我總覺得哪里不對頭。
  直到有天清早去拍她步行上班的照片,我才放下這點疑慮。那天,約定的點兒已過一刻鐘,龍應臺還沒有出現(xiàn)。特警出身的隨護已經(jīng)熟悉我們,上樓看了看,回說,部長臨時有些事情,馬上就下來。又等了十來分鐘,身穿桃紅色Adidas恤衫、銀灰色便褲,腳蹬球鞋,耳朵里塞著Ipod的龍應臺一陣風樣來了。她抱歉地說:昨晚批公文遲了,錯過了鬧鐘。我一下子在心里笑起來,配角的遮掩、主人公的實誠和眼前欲示人以美的造型都很可愛,包括關照前來接她上班的司機拐到仁愛路某個街角等著,而她背著雙肩背英姿颯爽走在街道上的樣子。她是文化明星,她是官員,她也是跟我們一樣的人啊。
  走到某個居民區(qū),她指指說,這里有幾條巷子感覺很好的—靜,沒人,每家門前有個小花壇,有點像上海石庫門弄堂的清晨。我想,平日里,她一定是走過的。這是表演嗎?是。這是真實嗎?也是。這是人物性情的一部分嗎?當然。作為記者,你指望真實以什么樣的方式向你展開?于是,我很愉快地跟主人公交流起Ipod里的貨色,她說,我喜歡有人聲的歌唱。
  外圍采訪總共九位。其中五位是文化圈中人,兩位是她的“敵人”,兩位是“中研院”學者—赴臺采訪的另兩位對象。高金素梅和李敖,見面時也順帶聊了聊,用在我深感興趣的那個背景里。
  林青霞是龍應臺的閨蜜,二人有約:不介紹記者給對方添麻煩,這樣朋友才做得長久。我于是給林的秘書寫郵件,約訪。幾天后的傍晚,手機里響起林青霞成熟又略帶嬌媚的女音。她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之所以接受訪問,是因為寫她的那篇大青衣她很喜歡。后來知道,她事先跟龍應臺通過氣,龍說,這家,你可以。如她在《窗外》中言,她是資深夜貓子,采訪時間約在半夜。我把紙筆備在床頭,先打個瞌睡。凌晨1點30,電話鈴響,我趕緊抓起來,望一眼已經(jīng)睡著的梁辰。
  林青霞與龍應臺,是那種無話不談的女朋友,她講得那么生動、具體、女人,我的瞌睡醒了。記得她描繪的一幕:在香港,兩個女人去“行山”,帶一支紅酒,兩只酒杯,一些Cheese、Salami和牛肉片。爬到高處,坐下來,喝一點。小孩子和狗過來了,給他們點小食。林青霞說,快樂不需要奢侈,不需要做特別的事。我在腦子里飛快搜索,60歲可與之行山的女友,心里微波蕩漾。我覺得林龍交好是因為她們有相通的部分:樸素、清純,哪怕做了祖母身上還有一種女生氣。是夜聊到3點,我抱著枕頭記得飛快,梁辰翻了幾個身。
  葉博文先生是在龍應臺當臺北市文化局長時與之交惡的。他在電話里是俱往矣的口吻,因為正要出游,便把當年義憤之作《龍應臺·馬英九·二二八》快遞一冊給我,是外圍之一羅世宏先生告訴我這本書的存在。我讀了,覺得在這個島上,真是有一些不喜歡她的人,多半是她的性情和文人做派使然。我該怎樣表現(xiàn),表現(xiàn)到什么度?
  段宜康的聯(lián)絡方式是向龍的下屬打聽來的。當我表示有意采訪反對者,這位新聞官說,可以啊。這令我意外。令我意外的還有,龍的那些朋友們并非只說她的好話,有些批評是從朋友那里來的。民主在政客手里是一回事,在民間卻表現(xiàn)得令人鼓舞。什么時候,我們也能大大方方、心平氣和講出自己的想法呢?什么時候,我們也能不靠拉幫結(jié)派、順勢站隊而得到友誼呢?我相信這些,都是民主成為習慣之后才能結(jié)出的好果子。
  三
  跟龍應臺回鄉(xiāng),是意外,也是必然出現(xiàn)的可能性。她工作著、生活者,因為我們的闖入,稍顯不同,但兩條線在靠近的趨勢不會變,你不知道下一個交會點會在哪里冒出來。
  一周后,同大院的老大哥們也到臺北,計劃中的一項是拜會龍應臺,原定的專訪被臨時調(diào)整為雙人訪。正有些為難,聽說周末她要回屏東老家看母親,我們就向秘書建議,不如在高鐵上做專訪吧,一來一回,比原定一小時的問答還寬裕些。龍應臺一聽,欣然應允。采訪的魔力就在這里,它是人跟人在接觸,是形象、聲音、氣息、態(tài)度,甚至心靈的交互,本身也是行進中的故事。
  我記得問到第二個或第三個問題時,龍應臺有了鄭重的表情,她回答每一個問題,都表現(xiàn)出一個思考過程。我們在做一種快速的、即刻的思維互動,我們平視對方的眼睛!笆弧遍L假里,我尚在一地雞毛中作業(yè),龍最得力的前秘書來信說:“部長”說你做足了功課,她非常期待看到文章。老實說,功課是做不完的,但不做到一定程度,不敢出門。
  訪談中最令我心動的,是龍應臺對權力的認知:如果我是一個藝術評論家,寫一百篇文章呼吁臺灣成立一個藝術銀行以開拓年輕藝術家的國際市場,可能無人理睬。身為“部長”,只要批一個“可”字,藝術銀行就成真的了。后來,我忍不住建議編輯用它做抽文,替換掉那些表白艱難堅守的語句。
  它可以引出許多命題:權力的誘惑,致用的急和緩、近和遠,還有龍這代人的底色。出發(fā)前我跟一位師長聊過天,他說,龍這輩臺灣知識人都是喝洋奶長大的?此麄冋J領的價值和多年追求,確實如此。然而,在兩輪出仕里,我分明看見她身體里那層儒家的底色,那種“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的舍我其誰的勁兒。這是從父輩來的,從傳統(tǒng)中來的,甩都甩不掉,可以解釋她目前所有的掙扎。
  錄音筆里還留著高雄計程車司機郭金坤的聲音,我現(xiàn)在聽聽仍覺得有意思。當他剛叫出一聲“‘部長’哎”,我就在找錄音筆,生怕錯過那種臺南腔調(diào)、民間生猛。
  一天后,我們跟龍應臺的大哥、弟弟、弟媳坐在一起聊天。如果說大觀園里容易出賈寶玉,那么跟三兄弟一起長大就容易長成龍應臺。她對著哥哥吩咐一件小事的樣子還在我眼前。我們看著他們跟母親在一起說笑,梁辰捕捉到龍應臺靠著母親閉眼稍息的瞬間,那只雙肩背就在旁邊,十分鐘后,要回臺北。梁辰非常喜歡這張照片,它在訴說某種脆弱,幾經(jīng)爭取還是沒用在版面上,因為龍在郵件中說的“私人空間”說服了我們。我記得弟媳同她告別時輕聲說:加油。
  四
  故事走到這里,多半應該抒寫一位個性鮮明、至今水土不服、仍在鞠躬盡瘁的文人官員,這也是我能強烈感受到的主人公的意圖。但它不能滿足事情的多層意義。
  2012年,發(fā)生了許多戲劇性不輸《哈姆雷特》《麥克白》的真實事件。事件的一幕發(fā)生在此岸知識分子中間,他們大規(guī)模地擁抱一座地處西南的城市和它所代表的思潮,在劇情高潮處,人們已無法辨識信仰還是投機,理性還是狂熱。雷蒙·阿隆在《知識分子的鴉片》中曾經(jīng)展示過作為一個階層的知識分子遇到重大政治問題之際,是何其無能與天真。事情假裝過去了。翻翻歷史,無論哪種思潮,無論左右,情形何其相似。我無意過度開掘,但至少應該試著探一探:民主在臺灣,究竟是什么。即使我能借報道一角暗示它在民間和政治結(jié)構(gòu)里的不同含義,仍然回答不了這個百年命題:它在我們這里,會有戲嗎?
  這是我想種在文章最底下的東西。上面鋪一層,是龍應臺在角色轉(zhuǎn)變中的掙扎—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再鋪一層,是她的音容笑貌、舉止性情,為人師友或母親,一個活潑潑的女人。
  我記得交稿給對方“看一下”—這是一個好習慣,不代表你不能獨立寫作;假如你立得住,會得到相應的尊重和有益的指點—之后,收到多方回復,其中龍應臺越過秘書的第一時間回信是:
  關于描述篇—從多如牛毛的資訊、觀察、細節(jié)中,你可以“煉”出這篇描述稿,真是難得的功力。我?guī)缀跻蛔植桓。除了最后一句,是考慮臺北的現(xiàn)實狀況而修。因為你的文字好,歸納功夫高,我省事了,真高興關于問答篇—“地雷”太多,所以做了比較大幅的修改……
  我當然覺得原先的回答更直截一些,有些段落,我又放回去了,在掂量過對主人公的影響之后。
  時隔半月,報道終于刊出。龍應臺又來一信:
  能刊出,真不容易。被你們的用心感動!
  我想了想,轉(zhuǎn)發(fā)給領導。真正如履薄冰的,是他們。
  寫于2012年11月,為《南方傳媒研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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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說不出的慌張的作者是李宗陶,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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