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
"我要講的是許多年前的事。
"六、七年前,我曾經(jīng)打算把當時發(fā)生的事情寫下來--那陣子我想當個作家?墒钱斈晟钭兓煤芸欤?guī)缀鮼聿患皩扅c什么,F(xiàn)在終于慢了下來,但在我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當作家的沖動。我只想和你聊聊天,聊聊從前的事、從前的人……
"你或許能將這些匯集成一部小說,甚至添油加醋弄成面目全非,沒關(guān)系--誰又能保證我的記憶是忠實可靠的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記憶是個藝術(shù)家,而且是個過分追求完美的藝術(shù)家;在我向你講述的時候,這個藝術(shù)家也在頃刻萬變地修改著他的作品。這作品永遠都不能完成,從底色、背景到意義都始終經(jīng)歷著流變。
"除了記憶這個藝術(shù)家的手腳,還有遺忘。有一種遺忘是最不可能彌補的,甚至想象力也拿它沒有辦法,那就是對情緒的遺忘。比如這些天,我一直試圖追憶一個情緒:那是二十年前,我離開梅村的祖母,去涂門我父母身邊繼續(xù)我的小學。離開梅村那天,我坐在一輛手扶拖拉機的后斗里,被鄉(xiāng)間小路顛得六神無主。祖母立在村口,并不揮手,而是站成一株枯瘦的老樹。我想朝她招手,卻不能--我得雙手抓牢跳蕩搖擺的拖拉機以免被摔出去。就在這時,拖拉機忽然停了,我就拼命大哭起來......,F(xiàn)在我試圖重溫那種悲傷,卻不能成功。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細節(jié)清晰無比,可是那悲傷,卻不能因此而被恢復,F(xiàn)在我只感到淡淡的憂愁,這憂愁聊算悲傷的影子,卻不是悲傷。那悲傷我已經(jīng)丟了,我甚至擔心它就此永遠地丟掉了,盡管我確信它存在過,就像我確信我一度生長在另一個地方,活過另外一種生活。我甚至還記得,就在幾年前,那悲傷還招之即來,時而是在夢里;時而是在秋天的雨中。一個人一旦丟失了那份悲傷,他就不能將那個悲傷故事原原本本地敘述給查你,哪怕他對每個細節(jié)的記憶都準確無誤。
"這樣一種遺忘,每增加一個,就多了一層空虛,如同失掉一葉肺,你聽到空空的回聲,感到自己正從里面一塊塊消失......。
"那么現(xiàn)在我想跟你聊聊我二十出頭時的一段生活,主要是在高橋鎮(zhèn)的那一段。那些事件,尤其是事件所伴隨的情緒,還沒有被遺忘淹沒,它們?nèi)匀磺逦杀妗N蚁氤媚切┪逦峨s陳的滋味尚未消失前將它們敘述出來,以拖延這種遺忘。我知道這并不能阻止遺忘,充其量延緩遺忘罷了。和遺忘賽跑,誰都沒有指望獲勝。但是,每個接近三十歲的男人,大概都會試著和遺忘賽一回跑,將過去的事件重溫一下,找個人聊聊,如同七歲上學前分送兒時的玩具,十七歲出門遠行前遣去少時的書籍。而這一次重溫之后,他前面要走的路將會耗盡余生......。
"你和我有不少類似的經(jīng)歷,你也有你的農(nóng)村童年、你的城市生活、你的教師生涯,我猜想這正是我們能一見如故、并且聊起過去的原因。你要是把我所講述的寫成一部小說,或許你能駕輕就熟。那些事件算不了什么,如果當我講起我的生活,你感到似曾相識,但愿你覺得這是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