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母親林海音的足跡 夏祖麗 為母親作傳尋訪北京故居 上個月,應(yīng)天下文化出版社之邀撰寫《林海音傳》,我追尋母親的成長足跡,從南半球的澳洲飛回,踏上了北京——她從5歲起,住了26年的地方。 第二天,在祖熾、祖火奎兩位堂兄的陪同下,我們訪問了北京師大附歇—當年的春明女中、琉璃廠、晉江會館、夏家老宅、南長街、中山公園、廠甸……母親的北京生活都在城南,她的《城南舊事》頓時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永光寺街一號的夏家老宅,是一大片四合院,如今就要拆了。母親剛結(jié)婚時,在那兒住過幾年。想想當年,與寡母和弟妹相依為命的臺灣姑娘小英子,嫁到一個公公、兩個婆婆、八個兄弟、四十多口的書香大家庭,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呢?今年74歲的祖火奎堂兄記憶猶新。他說:“六嬸?母親?和大家相處得很好,誰也對她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她并非逆來順受,也不會使人欺負她。她有一套大家庭相處的智慧,等到六叔六嬸經(jīng)濟條件好了,就搬出了老宅。他們是夏家兄弟中,第一個搬出老宅的! 祖火奎堂兄說:“把六叔六嬸兩個擱在一塊兒,就是一個字,新?”南長街是他們自組小家庭后住的地方,我就在那兒出生。在文章里,母親寫道:“我們在北平的家,小方院當中,有一棵小槐樹。夏季正是一個天然的天棚,覆蓋全院。大的孩子在樹蔭下玩沙箱,奶媽?宋媽?抱著‘咪咪’坐在臨街的門檻上‘賣呆兒’。我伏在書桌上,迎著樹影婆娑的碧紗窗書寫,只聽見疾筆沙沙,寂靜的下午常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度過的! 50年后的今天,同樣的寂靜下午,我站在南長街的小方院里。大槐樹沒了,臨街的門檻還在,我明白了,當年宋媽為什么老愛抱著我坐在這兒,因為對面就是中山公園的大門,人來人往,多熱鬧呀?外公早逝,母親扛起家計民國20年,外公最小的弟弟因為抗日,被日本人毒死在大連牢里。外公自北平去收尸,傷心又生氣,回來不久就吐血,一病不起,竟然44歲的英年,病逝在北平。算算外公在民國11年,從臺灣故鄉(xiāng)頭份渡海到北京,在那兒共住了9年。 外公去世時,母親只有14歲,是家中老大,下面有6個年幼的弟妹。外婆是個樂天知命、不識字的舊式婦女。母親在文章中提到:“在別人還需要照管的年齡,我已負起許多父親的責(zé)任了。父親去世后,我童年的美夢從此破滅了! 為了節(jié)省開支,外婆一家八口不得不搬離梁家園溫暖的小樓,住進福建、臺灣鄉(xiāng)親專用的晉江會館。在那兒住,不用繳房租。 那天我和堂兄在胡同里穿梭了一陣子才找到破舊的晉江會館,里面仍住有幾戶人家,早已不是臺灣老親了。 一家八口擠在小小的會館里,會是什么個情景呢?后來我在北方交大宿舍里問堂兄祖火奎,他說:“在我印象里,晉江會館的氣氛很融洽,當時北京的臺灣人社團有它的特殊性,既不屬于北京社團,又不屬于日本人,也不屬于真正的臺灣,住在里頭的人彼此了解,抱得也比較緊,我記得林家住的前院有很多花草,屋子里的燈老是亮著。家里有一些說臺灣話的鄉(xiāng)親走動,氣氛很溫暖! 外婆是板橋人,今年74歲的張光正在北京三里屯寓所接受我的訪問時說:“當年你外公去世時,北京的臺灣同鄉(xiāng)都很為林家擔憂,但你媽扛起了這個家。后來她的果敢、干練、包容的性格恐怕就是那時鍛煉出來的。以你母親的聰明才智,是有條件念大學(xué)的,但她放棄了普通高中,去念世界新專,為的是一畢業(yè)就能出來工作,賺錢養(yǎng)家! 母親以畫作表達對家庭的眷戀 孤兒寡母留在異鄉(xiāng),是不是很凄涼呢?不,一點也不會。 三姨告訴我:“大姐上班后經(jīng)常在下班時帶些糖炒栗子、坑棗等回來。一家人晚上就圍坐火爐邊,在微弱的燈光下吃著,一點也沒有孤兒寡母的悲戚。這都是大姐帶給我們?nèi)业!蹦赣H常說,她最愛看全家團聚燈下的畫面,即使那是別人的家庭或是畫報、電影上的鏡頭。 1990年,母親和父親二度來澳洲探望我們。有一天我?guī)麄內(nèi)⒂^維多利亞畫廊,那天正舉辦澳洲名畫家佛瑞德·麥克賓?1885-1917?的畫展。我們一邊參觀,一邊向母親解說。母親在一幅《迷途》畫前注視甚久。畫里是一個小男孩坐在叢林地上,用手捂著臉哭得很傷心。(在澳洲開拓年代,生活艱苦,父母雙雙打工,孩子乏人照管,很容易迷失在樹林里。)母親說:“我看了好心疼,真想把他從畫里牽出來,送他回家?”于是她買了一張復(fù)制品帶回去。 幾天后,母親從臺北打長途電話來說:“我把那張《迷途》擺在書房里,每次看著看著眼睛就紅了?”“媽,那是畫盃”我笑了說。 “可是你瞧那個年代也真有這種事的盃”她說!皩,不保孩子會走丟,大人也一樣,不過那是一種自愿性的失蹤!蔽艺f:“澳洲自古以來就有一種Swagman,這種男人情愿風(fēng)餐露宿,有家不歸,就愛在外流浪,唯一的伴侶就是一條狗。一旦客死異地,被過路人草草埋葬,墓碑上往往簡簡單單幾個字:‘他沒有留下姓名’! “別說了,我簡直不忍心聽!蹦赣H說,“家是最溫暖的地方,為什么就有人想離開家呢?我可不做這種事兒?我就怕曲終人散,客人走了,看著空蕩蕩的客廳,滿屋的殘杯果殼,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想哭! 前幾年,母親熱衷學(xué)粉臘筆畫,但我一直沒有機會看到她的畫,一直到去年過年回臺灣,在母親書房的書架里,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疊畫作,除了少數(shù)幾張花鳥外,其他全是“我家門前有小河,后面有坡”一類的家園景色。我想,這是不是就是她常說的“家永遠是看不厭的”。 北京之行與人生的啟示 黃昏時分,我們到了琉璃廠,我背著相機,左手舉著錄音機,右手拿著筆記本,站在那條專賣古董和文房四寶的文化街上。西方游客如織,一群群青年學(xué)子穿過這兒放學(xué)回家!霸诖粯浣侄䲢l開始了我成為一個北京小姑娘的生活。清晨起來,母親給我扎緊了狗尾巴一樣的小黃辮子,斜背著黃色布制上面有‘書包’二字的書包,走出家門,穿過胡同,走一段鹿犄角胡同,到了西琉璃廠……到了廠甸向北拐走一段就是面對師大的附小了。在晨曦中我感覺快樂、溫暖,但是第一次父親放我自己去學(xué)校,我是多么害怕。我知道我必須努力地走下去,這是我人生第一個教育,事事要學(xué)著‘自個兒’!蹦赣H寫道。 我仿佛看到那個梳著小黃辮,閃著好奇大眼睛,白凈可愛的英子,向我走來……“以前廠甸一到春節(jié)總排滿了攤販,后面有座廟,黃雀叼簽算命的就在那兒。”不知什么時候祖熾堂兄站到我旁邊說。 “黃雀叼簽算命?”母親曾告訴過我,她小時候最喜歡在廠甸看算命的指揮小黃雀叼著命簽給人算命。有一次算命老頭突然指向人群說:“這個小姑娘有個直挺的好鼻子,你們看著,將來她能做女校長?”命運沒讓這個有好鼻子的林姑娘做成校長,但卻成了作家林海音。? 摘自11月12日《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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