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和我
許淵沖
在人生成功的過程中，須具有三種因素：（1）天才：學(xué)問方面，天才成分占得多。有無發(fā)明與創(chuàng)作是不止以得多少分?jǐn)?shù)，幾年畢業(yè)所能達成的。（2）努力：道德方面，努力成分占得多。每個人都有他所應(yīng)做的事，做到盡善盡美就是成功。（3）命：事業(yè)方面，命或機會成分占得多。命指人在一生之中所遭遇到的宇宙之事變，而且又非一人之力所可奈何的。
——摘馮友蘭語
在我認識的同學(xué)中，楊振寧的成功是三種因素都具備了的。第一，先談天才，他4歲就認字，他的母親教了他三千多個；而我4歲時才學(xué)會三百個字，我的母親就去世了。他五歲讀《龍文鞭影》，雖然不懂意思，卻能背得滾瓜爛熟；而我只會看白話小說，背《水滸》一百零八將。只有造型藝術(shù)，他用泥做的雞使他的父親誤以為是一段藕；而我卻會畫唐僧取經(jīng)。可見我長于形象思維；而他的邏輯思維卻遠遠超過了常人。
馮友蘭先生說：成功的人考試分?jǐn)?shù)不一定高。這話對我說來不錯，因為我雖然翻譯了幾十本詩詞，但《翻譯》課和《英詩》課考試的分?jǐn)?shù)都在80分以下；而楊振寧卻是分?jǐn)?shù)既高，成功又大。他考入西南聯(lián)大時，是兩萬人中的第二名。和我同班上葉公超教授的《大一英文》時，第一次小考要在一小時內(nèi)聽寫50個詞匯，5個句子，回答5個問題，還要寫一篇短文。我考了85分，這是我在中學(xué)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分?jǐn)?shù)；而振寧卻得了95分。期末考試兩個小時，他只一小時就交了頭卷，成績又是全班第一。而《物理》和《微積分》，不是100就是99，無怪乎他小時就說將來要得諾貝爾獎金了。這不是天才嗎？
成功的第二個因素是努力。每個人應(yīng)該做的事如果做得盡善盡美，那就是成功。楊振寧在初中的兩個暑假里，跟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的高才生丁則良學(xué)上古的歷史知識和《孟子》，結(jié)果他將全部《孟子》都背得出來。這不是盡善盡美嗎？而我的歷史卻是聽鄉(xiāng)下大伯講《三國》，自己看《說唐》等書得來的；至于《孟子》，我只會背開頭一句“孟子見梁惠王”，和“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蔽沂菍W(xué)文的，他是學(xué)理的，這樣一比，更看得出差距多么大了。
楊振寧的父親武之教授說：“1928年我回國時，振寧6歲，在廈門和在清華園，我已感到他很聰明，領(lǐng)悟能力很強，能舉一反三，能推理，還善于觀察，他的表達能力也不錯，在北平崇德中學(xué)念書時，參加演講比賽，得過兩個銀盾，他的演講稿是他自己準(zhǔn)備的�！北绕鹚麃�，我的領(lǐng)悟力，推理力，觀察力都相差很遠；只有表達力，他更善于說理，我更長于抒情；我在小學(xué)演講得過第二，中學(xué)英語演講也得過第二，所以后來在大學(xué)講課，還能有吸引力，甚至有感染力。
振寧的二弟振平說：“6歲的大哥常去海濱散步，很多孩子都在拾貝殼。大哥挑的貝殼常常是很精致，但多半是極小的。父親說他覺得那是振寧的觀察力不同于常人的一個表現(xiàn)�！倍以诋嬇Ｄ醮髴�(zhàn)孫悟空的時候，卻只畫了牛魔王的兩只角，而沒有畫耳朵，因為我不知道牛耳朵畫在什么地方，可見我的觀察力差。
振平還說：“念書對振寧是很不費勁兒的。他7歲就進了小學(xué)三年級。一般孩子對念書覺得是苦事，他則恰恰相反，他生來就有極強的好奇心，敏銳的觀感�！薄坝袝r翻開大哥高中時的國文課本，記得在李白的《將進酒》長詩后面有他寫的幾個字：‘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絕對！’多年以后我問他為何把王維《渭城曲》的一句和李白的《將進酒》的一句湊在一起，他說那是父親當(dāng)年在安徽某小城的一個酒家看到的一副對聯(lián)。”由此可見他是怎樣毫不費勁就學(xué)到了古代詩句的。
振平又說：“大哥進了大學(xué)以后，開始念英文書籍，如《悲慘世界》，他常常一面看，一面翻譯出來，講給弟妹們聽。每天講一小段，像從前中國的說書人一樣。我們聽得不但津津有味，而且上了癮，每天吃晚飯后就吵著要他說書，可惜他有一個大毛病，在一本書還沒講完之前，他就已經(jīng)開始講第二本了�！闭駥庍吙催叿g，說明了他學(xué)習(xí)不費勁的原因。我在大一時邊聽《政治學(xué)》邊翻譯成英文，也加強了中譯英的能力。
振平還說：“大哥常和一群年紀(jì)相當(dāng)?shù)慕搪殕T子弟騎車在清華園到處跑。他說他們常常從氣象臺所在的坡頂上騎車沖下來。在一段沒有欄桿而只用兩片木板搭成的小橋上疾馳而過。車行急速，十分過癮�！蔽以谥袑W(xué)時也喜歡騎自行車從坡頂上沖下來，但不是沖上獨木橋，而是平坦的陽關(guān)大道。南昌第二中學(xué)從大門到二門之間有一道門檻，門檻正中有個缺口，只能過一輛自行車，但前輪和后輪必須成一直線，否則車子就會摔倒。我也喜歡騎車從缺口過，過了就得意洋洋，過不了也不會摔跤。這說明振寧騎車力求盡善盡美，我卻甘居中游。振寧喜歡下圍棋，“橋牌也很來勁兒”；我卻覺得圍棋是一片汪洋大海，不知從何下手，只喜歡下五子棋。橋牌只有五十二張牌，我可以在有限的小天地里顯顯身手。
楊振寧自己說：“從1929年到抗戰(zhàn)開始那一年（1937），清華園的8年在我回憶中是非常美麗，非常幸福的。那時中國社會十分動蕩，內(nèi)憂外患，困難很多。但我們生活在清華園的圍墻里頭，不大與外界接觸�！边@就是他得天獨厚的童年。1938年楊振寧在昆華中學(xué)高二年級，卻以同等學(xué)歷考取了西南聯(lián)大，據(jù)振平說，是兩萬考生中的第2名。我也在同一年考取聯(lián)大，是外文系的第7名。1942年楊振寧考入清華研究生院（那時叫研究院）；我因為應(yīng)征到美國志愿空軍去學(xué)英文翻譯，直到1944年才入研究院。
1944年楊振寧考取清華公費留學(xué)美國，這是他一生成功的一個重要機遇。
在他公費留美時，我報考了法國文學(xué)，成績是第4名，只能自費出國。這是我一生的重要關(guān)頭。在楊振寧得獎的前一年，我出版了英國名劇《一切為了愛情》，后一年又出版了法國羅蘭的小說《哥拉·布勒尼翁》，還將毛澤東的詩詞譯成英文詩和法文詩。
楊振寧說過：“我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幫助克服了中國人覺得自己不如人的心理�！�
�。ㄕ浴渡⑽摹ずＭ獍妗�2000年第6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