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休戀逝水


作者:休戀逝水     整理日期:2013-06-02 11:59:04


  
  休戀逝水
  
  “一代青衣”顧正秋回憶錄
  1、我只知道我本姓丁
  我和許多中國人一樣,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落籍臺灣。南京是我的祖籍,上海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臺灣應該算是我的第三故鄉(xiāng)。結果,我在祖籍只住了五年,在上海住了十五年;在臺灣呢,已經(jīng)一住五十多年!
  一九四九年以后,兩岸音訊不通,想家也不能回,對家鄉(xiāng)和親人只能遙遠思念,心情一直十分苦悶。尤其想到父母,我的苦悶就更難以化解,下了戲常常暗自流淚。
  我只知道我本姓丁,父親早逝。但是父親叫什么名字,哪一年去世的,我都不知道。我不是孤兒,也不是養(yǎng)女,為什么連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呢?為什么對他的音容笑貌也不記得一些呢?
  幼年的時候不解世事。稍過幾年,開始迷戲、學戲、唱戲,心里想的全是戲,竟然沒問母親這些事。那時總想著,反正母親就在身邊,哪天有空再問吧。誰想到,剛過二十歲生日不久,我和母親上海一別就成永訣,想問也無法追問了!
  我出生一年又十六天,阿爸就過世了!那一年,他不過三十七歲;姆媽也才三十四歲啊!過了幾年,大姐嫁了,二姐過繼給我的二舅改姓吳,我則因為愛唱戲,拜了顧劍秋做干媽改姓顧,后來又離開了她到臺灣。
  如果父親不過早去世,我們一家人就在南京的老家住著,那該多好?或者,如果母親有個兒子承繼丁家香火,我們大概也不可能搬到上海,我也就不會耳濡目染迷上了戲,竟至于母女永別,抱憾終生!
  我祖父是個農(nóng)人,有田有地的小康之家。他老人家和我祖母生養(yǎng)了四個兒子,我阿爸最小。我的三個伯父,都沒受什么教育,在家跟著我祖父種田。我阿爸是四兄弟里唯一讀了書的。
  誰想到他高中還沒畢業(yè),我祖父母就相繼過世了。那時三個伯父都成了家,有兒有女,不愿再負擔我阿爸讀書的費用,不久就分家了。我阿爸大概沒下過田,為了讀書,就賣了一些地,勉強讀完高中,在村子里的小學教書。
  我母親二十一歲嫁過去以后,日子本來過得還平順:有房有地,阿爸還有教書的收入。阿爸去世后,她頓失依靠,三個女兒都小,只靠微薄的田租過日。又因沒有兒子,老是覺得抬不起頭來。
  母親覺得在那個人多嘴雜的大家庭住下去,只怕自己都撐不住,怎樣照顧三個女兒長大呢?思前想后,和外婆、舅舅他們商量后,就變賣了房產(chǎn),搬到上海的虹口,買了一座小樓住下來。那一年,我五歲。
  我外公姓吳,是揚州人。那時外公已過世了,外婆六十多歲。外婆家在英租界馬力斯,一幢三層樓的石庫門房子,房間很多。她生了三男三女———我母親行二———但二舅和二阿姨都沒結婚。我們搬回外婆家不久,外婆家從英租界搬到了法租界的白爾部路。那是一幢比較新式寬敞的兩層樓洋房,前后都有院子。
  大舅吳昌、二舅吳謙、三舅吳紹庭及三姨父錢敏伯成天在外忙著生意,家里總是一堆女人:外婆、母親、二阿姨、三阿姨;大舅媽、三舅媽;大表姐、表妹,以及二阿姨的好朋友吳繼蘭、顧劍秋……
  外婆額頭寬闊,很有威嚴,待晚輩很慈祥。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但真正掌家的,不是外婆,是我的二阿姨吳鳳云。
  
  
  2、蘭寶這丫頭愛聽戲呢
  二阿姨的長相別具一格:不但顴骨高,而且暴牙,整張臉看不出什么女人味。那時候的女人很少燙發(fā),二阿姨呢,頭發(fā)剪得短短的,留個像男人一樣往后梳的西裝頭,行為舉止也頗有男人之風。
  
  我不能否認遺傳了母親或父親愛好藝術的天性,但也不能否認,我之所以走上京劇這條路,二阿姨是有著關鍵影響的。
  二阿姨愛看戲,認識了麒麟童(周信芳)大弟子高百歲的太太。高百歲當時在上海演出,二阿姨就把一個空房間租給高百歲放衣箱。這些又寬又高的木頭衣箱,放著值錢的戲服、行頭,由高百歲的弟弟高智唐———人喊“高四爺”———負責管理。高百歲的太太———我喊她“高大姨媽”———也常來外婆家查看衣箱,和二阿姨聊天,兩人成了好朋友。
  麒麟童太太是混血兒,受西方教育,高百歲和他太太大概受她影響,也很洋派。晚上下了戲,高百歲就來接高大姨媽回家。高百歲在舞臺上唱老生,來接太太時卻是騎著最時髦的摩托車,還戴著眼罩呢,非常拉風。
  后來高大姨媽又介紹了名角吳繼蘭給二阿姨認識,并且也結識了吳繼蘭的戲迷顧劍秋。她們來家里走動,和母親、三姨她們也熟了,幾個女人聊天、玩牌,倒也十分熱鬧。我從小愛熱鬧,那時常回外婆家,也總湊在她們身邊玩。
  吳繼蘭原是河南人,幼年因為家庭變故,到上海投靠阿姨,開始學戲,后來拜浦錦榮先生為義父,人稱浦二小姐。她天性聰慧又好學,不但旦角戲唱得好,還兼善書法和繪畫,有“坤伶才子”之稱,她畫得最好的是蘭花。
  吳繼蘭在戲臺上唱旦角,平時卻喜歡穿西裝、西褲,和二阿姨一樣留個西裝頭;不過她比二阿姨美多了,穿西裝、西褲尤其顯得俊美瀟灑。
  吳繼蘭的忠實戲迷顧劍秋也很美,裝扮入時;站在穿西裝的吳繼蘭身邊,像個小鳥依人。顧劍秋看起來家境不錯,不知為什么也沒嫁人,成天跟著吳繼蘭出出進進,倒像一對夫妻呢。她們來外婆家走動,如果沒有聊天、打牌,就是唱戲。有時吳繼蘭帶她的琴師來,外婆家就熱鬧得像個戲臺。聽到咿呀的琴聲和吳繼蘭幽怨的唱腔,我就入迷地坐在一旁,覺得美極了。
  “蘭寶這丫頭愛聽戲呢!倍⒁陶f。
  后來她們出去看戲,一定帶著我。其實那時我哪懂戲呢?只是看到舞臺上一個個演員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又打又唱,又翻又滾的,我就覺得好熱鬧,好快樂;覺得舞臺上好像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吸引著我,使我一聽“看戲”就興奮得情不自禁。看完戲回來,我還沉迷其中,常常暗自模仿舞臺上的旦角:伸著蘭花指,拿條手絹裝著甩水袖,或者扭扭腰,擺個自以為很美的身段……
  有一次,我正偷偷地模仿著自得其樂,不巧被吳繼蘭阿姨看見了:“喲,蘭寶也要學戲呢,來,我教你幾句好嗎?”我當時有點害羞,不過很快就高興地說:“好哇———”于是吳繼蘭教了我第一句京劇念白———《金玉奴》:“青春正二八,生長在貧家,葉綠春已近,空負貌如花……”
  那時我還不認識字,吳阿姨就用口授,一遍又一遍地教我背下來。很快的,我全記住了。吳阿姨、顧阿姨、二阿姨、高大姨媽,都在一旁夸我聰明,學得快。聽到她們夸贊,小小年紀的我就更入迷了,每次看戲回來都扭扭捏捏地跟著哼唱,其樂無窮。
  
  3、要我改口喊母親“大姨媽”,我卻始終喊不出
  顧劍秋阿姨和母親年齡相當,兩人也很談得來。有一次聽她和母親聊天,我才知道她父母已逝,沒有兄弟姐妹,很怕呆在家里。她還安慰母親說:“你雖然沒了丈夫,還有三個女兒哪!哪像我,什么都沒有———”說著就哭起來了。
  母親心地善良老實,就安慰她說:“我的女兒也像你的女兒嘛,讓她們拜一個給你做干女兒———”母親當時只是一種安慰,可顧阿姨一聽倒認真起來了。她說:“我最喜歡你家蘭寶啦。”
  顧阿姨說得沒錯,她是最喜歡我,不但出門吃飯、看戲帶著我,也常買好吃的零食和漂亮衣裳給我。而且,三姐妹當中,大姐丁利方已經(jīng)出嫁了,以她那倔強的脾氣,當然不可能拜顧阿姨做干媽。二姐丁蘭英呢,因為二舅沒結婚,他也特別喜歡二姐,不久前才收了她做干女兒,已經(jīng)跟著二舅改姓吳,名字也改叫筱蘭了。認真說起來,母親只剩我一個女兒了!
  母親起先大概以為說說罷了,顧阿姨卻逢人就說,弄得全家人都知道我要拜她做干媽。她還叫二阿姨對我說,拜她做干媽以后要喊他“姆媽”;喊我自己的母親則改口叫“大姨媽”!如此就不得不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由我給顧阿姨叩了三個頭,喊了一聲“姆媽———”沒想到她立刻說:“以后蘭寶就叫顧小秋啦———”母親當時一定很傷心,可是也沒說什么!澳穻尅睘榱藨c祝,那晚請全家人上館子吃飯。她和二阿姨她們有說有笑的,母親則像平常在家一樣默默地吃著;看我的時候也沒敢流露任何表情。
  顧阿姨要我喊她“姆媽”,我那時懵懵懂懂,想著跟她出去有吃有玩,又有戲看,也就不知輕重地改了口。但要我改口喊母親“大姨媽”,我卻始終喊不出———叫了六七年的姆媽,怎樣改口叫“大姨媽”呢?
  然而“姆媽”此后就似乎名正言順地,幾乎完全霸占了我這個“女兒”。她常常帶我回她家住幾天,逢人就摟著我親熱地說:“這是我女兒小秋———”
  后來外婆過世了,高百歲也移往別處演唱,放戲箱的房間空了出來!澳穻尅本徒杩诶鲜前盐?guī)Щ厮易〔缓靡馑迹纱喟岬酵馄偶襾碜×。反正是二阿姨當家,她答應的事情,誰能說不呢?
  外婆過世時,母親又像大姐出嫁時那樣痛哭哀號。此后她就更為沉郁寡言了,蠟黃的臉整日鎖著眉頭,輕悄悄的腳步,仿佛一縷無處安身的游魂,而二阿姨則更名副其實地當家作主了。
  二阿姨一向主見很強,決定什么事很少顧念別人的感受,譬如拜干媽的儀式,也是她吆喝著辦的。后來我考戲校,上舞臺,組團到各地公演,全沒母親的份;大小事都由二阿姨張羅作主。
  七歲那年,我正式上學了。二阿姨和“姆媽”陪我去“大中”小學登記。那時拜“姆媽”沒多久,她雖為我取名“小秋”,一時還不敢正式替我易名改姓,直到三年后我報名上海戲劇學校,她才如愿以償,替我登記“顧小秋”。
  父親給我取的本名是“祚華”,小名“蘭寶”。從小在家就蘭寶、蘭寶的喊慣了,除了母親,那時沒人知道我的本名———包括我自己。二阿姨和“姆媽”帶我去入小學,也沒先問過我母親,自以為是的就替我登記了“丁蘭寶”。
  4、第一次參加京劇演出
  “大中”小學離外婆家不遠。“姆媽”在我入學之前就帶我到先施公司買了好幾件新衣服,每天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上學。不知為什么,“大中”小學也沒留給我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是老師們都喜歡我,因為我聲音好聽,愛唱歌。每逢學校有什么喜慶活動,總安排小朋友表演唱歌、跳舞,老師們一定想到“丁蘭寶”。
  學校里教的童歌,大多輕快活潑,和我向吳繼蘭阿姨學的京劇完全不同。但只要能唱,不管唱什么,我都很高興,只要有唱的機會,我總是快樂得很,毫不怯場。
  一九三七年,我八歲了。七月七日那天,蘆溝橋事變爆發(fā),日軍不斷進攻上海。有一天,吳繼蘭阿姨又來找二阿姨和“姆媽”,說是黃金大戲院的經(jīng)理孫蘭亭先生正在為籌募愛國公債準備辦一場大規(guī)模的京劇播音義演,要多找一些人參加。吳阿姨不但自己參加,還向孫先生推薦我參加。孫先生問吳阿姨,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能唱嗎?吳阿姨說,保證能唱。孫先生說,那就帶她來唱吧。
  “你就唱那段《刺湯》里的《聽譙樓》,讓他們見識一下!眳前⒁陶f。
  如此我就參加了九月二十四日“上海伶界聯(lián)合會國難后援會”舉辦的播音義演。這是我第一次參加京劇演出,每天在家演練,很是興奮。上電臺那天,我特別學吳繼蘭阿姨的瀟灑裝扮,穿一件粉紅色襯衫,袖子半卷,配一條銀灰色吊帶褲。當時根本不知道電臺播音間沒有觀眾,只聽說上海的大小角兒數(shù)百人都參加了這場二十四小時接力的播音義演。越有名的角兒,聽眾點播的捐款就越多。
  可是我實在太小了,站著還沒麥克風高呢。電臺的管事先生特別找了張凳子,放在播音室里,讓我站在上面唱。我就唱了那段二簧倒板:“譙樓上打罷了初更盡……”
  雖然文武場很熱鬧,我還是有點失望,因為看不到一個觀眾嘛。播音室小小的,我也不明白有多少聽眾在聽。不過后來吳阿姨對我說:“小秋,你出名了呀,好多人都說你唱得好!”“姆媽”摟著我,得意地說:“我們小秋是唱得好嘛!”二阿姨接口說:“是呀,聲音甜!”只有母親一聲不吭,出神地望著我。
  上海淪陷兩年之后,我的幻想出現(xiàn)了一點點較為具體的影子———上海戲劇學校成立了。那是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我已經(jīng)小學四年級了。有一天放學回家路過霞飛路、馬浪路交口的地方,看到墻上張貼著“首屆上海戲劇學校招生”的啟事,頓時興奮得立在原地,看了又看。原來這世界上還有專門教人唱戲的學校,我怎么能不去呢?在“大中”小學讀了四年,只有國文成績還不錯,其他的算術啦、地理,以及三年級開始的英文啦,我的成績都不好,讀得很難受。如果去上海戲劇學校,大概可以擺脫這些我不喜歡的科目———成天學唱戲,多過癮的一件事!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嚷嚷著這個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大新聞!
  二阿姨馬上給吳繼蘭阿姨打電話,得知關鴻賓先生正在為那個學校做籌備工作,就說要去找關先生說說情。母親似乎不同意,想開口表示一下意見,“姆媽”卻搶在她前面說:“這樣吧,用‘顧小秋’這個名字去報名!蹦赣H看我一眼,又看看二阿姨和“姆媽”,到底什么話也沒說!
  
  5、果然看到了“顧小秋”的名字
  第二天,“姆媽”真的用“顧小秋”的名字去給我報了名。也許二阿姨和“姆媽”早就想送我去學戲,可是我小學還沒畢業(yè),學戲的科班又都在北平,如今,她們等待的機會終于來了!
  為了考試,“姆媽”又帶我到先施公司買了一套新衣服:黑色百褶裙,配一件淺紫色短袖毛衣,黑鞋白襪,色澤分明。穿著這身新衣,我走進了上海戲劇學校。從此,在戲劇的路上步步前行,從未回頭。
  上海戲劇學校入學考,果然沒考我頭痛的科目?荚囅壬形姨顚懶彰,我就寫“丁蘭寶”,可是他看看報名資料,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的恩師關鴻賓先生!疤顚懩銏罂嫉拿诸櫺∏铩!彼f。如果母親在身邊,我是寫不下去的?墒抢蠋熣f的話像一道命令,我只好一筆一筆地寫下這個與我父母所賜完全背離了的名字!
  填了名字,老師又問些年齡、籍貫、學校、家庭環(huán)境等等,然后叫我們發(fā)聲,或者唱歌也可以。排在我前面的,男男女女都有,個子似乎都比我高些。他們大概因為害羞,都沒唱歌,老師就叫他們發(fā)出“咦、啊、呵”的聲音,測試他們的嗓音和丹田之氣。輪到我,我就很自然地說道:“老師,我會唱!”
  關鴻賓先生微笑地看著我說:“好,你唱一段———”我就唱起了《刺湯》里的《聽譙樓》:譙樓上打罷了初更盡……
  過了三天,放榜了。二阿姨和“姆媽”帶我到上海戲劇學校的門口看榜單。我個子小,沒看到,“姆媽”卻突然彎下腰,摟住我,高興地說:“喲,小秋,你看你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第一名哪!”榜單密密麻麻的,二阿姨指給我看,果然看到了“顧小秋”的名字。“我真的考上了呀!”我興奮地說。
  可是為了我轉學上海戲劇學校,母親又受了一陣子氣。大概是大姐給南京的伯父寫信,說我考進了戲劇學校,大伯父就托人寫信來,表示反對:“丁家不是養(yǎng)不起你們母女,苦飯總有一碗給你們吃,為什么叫蘭寶去學戲子呢……”二阿姨很不高興,擺起臉對母親說:“你對丁家講,唱戲沒什么不好,丁家又不是什么高門大戶,看不慣就別往來,有什么了不起!”
  母親夾在中間,兩面為難,只好去向丁家的長輩說:“先讓蘭寶去學著玩,學不好再回頭來讀書———”沒想到丁家的長輩斬釘截鐵地答道:“你一定要讓蘭寶去學戲子,就別用‘丁’姓,免得叫人笑話!”
  母親沒敢讓丁家的人知道“姆媽”已經(jīng)替我報名“顧小秋”了,不過“姆媽”聽說丁家長輩的反應后,高興地說:“對啊,本來就沒要姓丁嘛!”
  經(jīng)過如此一番周折,“顧小秋”以及后來的“顧正秋”,也就合于倫理世情、合于法律規(guī)范地生存下來了。只可憐了我的母親,她的心一定更痛了!
  我去劇校上學后,和“姆媽”相處的時間也少了。那時她和吳繼蘭大概因為感情糾紛,已經(jīng)鬧翻了。二阿姨護著“姆媽”,也就不再和吳繼蘭往來。
  過了兩年,“姆媽”身體不好,體力差,怕出門。聽母親說,她好像得了“婦人病”。
  大概劇校畢業(yè)前三年吧?一天下午二阿姨陪我到中國大戲院參加劇校公演《驪珠夢》,將近黃昏時,家里突然派人來說,“姆媽”病危了,叫我趕緊回去見她最后一面。我和二阿姨回家沒多久,“姆媽”就咽氣了。
  6、為我們舉行入行儀式
  上海戲劇學校和北京那些科班不同,是走讀型的。學生免繳學費,吃、住、穿則歸家里。開學那天,我很興奮地去報到,覺得課程確實比“大中”小學好玩多啦。每天上午八點上課,中午十二點下課回家吃午飯。下午兩點上課,六點半下課。外婆家離學校不遠,吃過晚飯我還常跑到學校練功夫。
  上海戲劇學校還設有學科,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我們就借劇校旁邊的西揚小學教室上國文和常識課。為了學習效果好,學校還按程度分班;像我就從四年級讀起。
  雖然吳繼蘭阿姨已經(jīng)教我?guī)壮鰬虻钠,但我真正的啟蒙戲都是從劇校開始的。劇校有十六位戲劇科的老師:關鴻賓、陳桐云、許紫云、何佩華、吳富琴(教旦角);朱傳茗、鄭傳鑒(教昆曲);以及關盛明,陳炳雨、石小山、穆盛樓、梁連柱、李洪春、瑞德寶、趙德勛、王益芳。他們的教戲本領都是一等的。有許多位還是劇校特別從北平請到上海來的。例如梁連柱先生是北平富連成的,和馬連良先生同班,指導我們女生“跑圓場”;穆盛樓先生則指導男同學的基本功。
  上劇校的第一天,梁先生就指導我們練習“跑圓場”:二十幾個女生圍成一個圓圈,要連跑二十圈。梁先生在一旁說注意事項:要抬頭,縮小腹,左右膀子架起來,要成為圓形,四肢不能松懈……剛開始跑的時候,覺得很好玩,沒什么嘛!可是兩圈跑下來,腳呀、腿呀、膀子呀,都垮下來了。梁先生就在一旁叫啦:注意,注意膀子,注意手形,注意手背、手指……梁先生手里拿一根藤條,很威嚴的樣子。如果有同學跑得慢或很不像樣,他就到學生身邊輕輕地點一下,趕一下。
  平常戲劇科的教學,男女生是分開的。樓下一間水泥地房間給男同學練功,二樓是連隔壁的維也納舞廳的樓上也租下來,場地更為寬闊,給我們女同學練支?,跑圓場。前面還有一大間用木板隔成上下場門的地方,作為排戲之用。最里面的一間,則是供著梨園行祖師爺唐明皇的畫像;那地方是我們心目中的圣地。
  我們?nèi)胄2痪,學校就請一位“理教會”的老先生來為我們舉行入行儀式。這位老先生說了一些梨園行常有的壞嗜好,譬如抽煙啦、喝酒啦、吸鴉片啦……他叫我們決不能有這些壞嗜好,在校要誠心“在理”,以后出了校門要做個德藝兼善的藝人。
  老先生給我們講完話,就走進那個供奉祖師爺?shù)姆块g,把同學一個個分別叫進去,當著祖師爺?shù)拿,問我們愿不愿意“在理”?那種氣氛極為嚴肅,說了“愿意”就如起誓,以后要奉行不渝。老先生還說,“理門”的五字箴言是“觀世音菩薩”,如果遇到什么災難,只要心中虔誠默念這五字箴言,就可逢兇化吉,免除災難。
  每年祖師爺?shù)纳,我們女生還要向他“奉秋葉”。舉行這個儀式之前,農(nóng)歷九月初一到初九都須潛心吃素,凈化身心。所謂“秋葉”,并不是真的秋天的落葉,而是買一塊緞料,繡出一片秋葉———秋葉的大小由校方?jīng)Q定———每人要交一對。我們二十多個女生,奉獻的秋葉正好可以拼湊成祖師爺像前所掛的帳幔。這秋葉的花樣和緞料的顏色,可以各隨所愿,女同學無不絞盡腦汁,希望自己奉獻給祖師爺?shù)那锶~是最別致最美的。
  入了理門,奉過秋葉,我們就算是真的走入梨園行了。學戲有學戲的規(guī)矩,要用心,要忍耐。因為教學的先生都很講理,比起北平那些科班的苦背、苦打、苦學,我們劇校學生是幸運多了。
  
  7、二十四個字打了二十四下手心
  也許因為我是第一名考進去的,先生們對我疼愛有加。譬如我們常帶一些衣服到校備用,但學生沒有書桌和抽屜?倓照n有三張桌子,一張是主任俞云谷先生專用,另兩張是關鴻賓、倪慰明等四位先生共用。關先生就吩咐茶房給我一個專用抽屜,還替我配了一把鎖。因為時常進出那里拿東西,有機會聽到先生們討論學校的事情。譬如后來劇校公演換戲碼,關先生拿一支毛筆在瓷板上寫戲碼,覺得不理想就抹掉重寫。我站在旁邊看,才知道排戲碼也是一門學問,后來我自組劇團,和關先生預排戲碼,也一直沿用這個老方法。
  我們劇校的先生———我們不喊師傅或老師———有一個權利,就是“打通堂”,不管男、女生都要被打。當然,被打并不是毫無緣由的。通常是排戲時,某一個同學的唱法或做功不對,先生火啦,就“打通堂”:男生打三下屁股,女生也打三下;出錯的同學打得重一點。有時男生太頑皮,也會被打得齜牙咧嘴的。打了通堂,沒出錯的同學就會怨出錯的同學:“都是你啦,你為什么不用心,害得我們大伙挨揍?”
  劇校六年,我也有過一次挨揍的經(jīng)驗。那時已進校四年,關鴻賓先生主排《御碑亭》,我演少婦孟月華。少婦走在荒郊野外,突下大雨,沒帶雨具,就走進一處亭子避雨。不久來了一個書生,也準備進到亭中避雨。一看亭子里有一少婦,他覺得不妥,就在亭子外廊站著。等雨過天晴,二人未交一言,各自走去。少婦回到夫家,說了情況,小姑好奇地問道:“那你們說話沒有?”嫂嫂說:“男女怎好交談?雨過天晴各自走去!毙」镁秃吡艘宦曊f道:“誰信哪?”接著,嫂嫂喃喃說道:啊,賢妹,宵來云雨奈何天,擾得驚魂不得眠,往事回思真可險———
  就是這幾個字,不知為什么,我念來念去就是繞嘴,沒法一口氣念出來。關先生火啦,取過戒方,叫我伸出手來打手心:念一個字,打一下;一共二十四個字,打了二十四下手心。
  當時我強忍著,沒哭。可是下了場不等排完戲就氣鼓鼓地跑回家啦。十四歲的小女孩,賭氣嘛!我心想,算了,不學啦,二十四個字打了二十四下,如果忘記六十幾個字,不被打死才怪呢!
  回到家里沒作聲,家里人也不知道我回來。我就躲在房間里,暗生悶氣。學校那邊呢,還在排戲,又輪到我上場了,關先生找不到我,就打電話到家里來找。二阿姨接的電話,關先生就把我忘詞挨打的事說了一遍。后來二阿姨找到了我,對我說:學戲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啊,總要吃點苦的,北平那些坐科的學生更苦哪!你想成角兒,就該多用功啊……
  二阿姨送我回學校,重新排戲。經(jīng)過這一刺激,很快就把那二十四個字記住啦。過了幾十年,有些戲詞也許會忘記,可這二十四個字,不經(jīng)過大腦,我也念得出來。而且,直到走出校門,我也再沒挨過揍!
  我十歲進劇校,經(jīng)過先生們一年的調(diào)教,學了不少戲。學校為了讓上海戲迷見識我們的成績,就在黃金大戲院舉行盛大公演。第一出開鑼戲是吉祥戲《天官賜!,第二出是《二進宮》,第三出是八演《五花洞》(即《掃蕩群魔》):八個潘金蓮,八個武大郎,八個牽驢的,兩個吳大炮。八個潘金蓮之中,我記得張正芳、童正美、顧正芳和我演四個真金蓮;張正芬、陸正梅、沈正霞、賈正云演四個假金蓮。周正榮扮演張?zhí)鞄,周正禮飾包公;孫正陽和關鴻賓先生的兒子關正良雙演吳大炮……因為舞臺上男女生很多,很熱鬧,這出戲最為轟動,都說我們演得好。
  8、練起來竟那么費勁
  不過那次演出,也有個小插曲。因為第一次登臺,大家都沒經(jīng)驗,很緊張。我們還沒學會扮戲,擦粉畫眉梳頭等等的,都煩關師母(關鴻賓先生的夫人)來幫忙,人又多,當然早早地就一個個妝扮起來了。為了怕弄亂行頭,我們扮好了妝就在后臺“正襟危站”,不敢亂動,連廁所也沒敢去上。結果呢,有位年紀最小的女同學到了舞臺上就忍不住當場尿了一地,羞得她下場之后說什么也不肯再上臺了。關師母好言哄勸她,她才勉強答應再上臺表演。后來再有正式登臺演出,關師母就很注意這件事,催著問:“尿過了沒有?”
  學戲苦,登臺也不容易!向祖師爺磕過了頭,我就知道,再苦也得忍下來。
  進了上海戲劇學校,先生們就規(guī)定男學生要學老生或者武生、小生、花臉、小丑;女學生要學青衣啦、花旦啦,或者武旦、老旦之類。關鴻賓先生覺得我能唱,應該專攻青衣。先生之命不可違,但我心里不免有些失望。那時年紀小,還不太能領會青衣旦角的優(yōu)雅,看到舞臺上的武旦威風凜然,武打的動作又熱鬧、利落,內(nèi)心里真是既崇拜又羨慕。
  我之喜歡武打戲,和小學時代常到天蟾舞臺看戲有關。當時上海的戲院,大舞臺、共舞臺、天蟾舞臺最大,約有三千個座位,專演熱鬧的南派戲。黃金戲院、皇后戲院、中國戲院則約有兩千個座位,專演正宗北派戲;我們學校多在這兩三個戲院公演。蘭心戲院、卡爾登戲院較時新,差不多也有九百個座位,演舞臺劇居多。這些戲院,我覺得蘭心的燈光、道具設備最好。有一次劇校在蘭心公演《林黛玉》,黛玉焚稿時,我把詩稿一頁一頁放入爐中;爐火和燈光相互輝映,柔和之中有著淡淡的哀傷,感覺特別凄美。后來在別家戲院公演《林黛玉》,因為設備不如蘭心,都沒有這樣好的演出效果。
  天蟾舞臺在四馬路上,老板是顧竹軒先生。他有兩房妻室,第二個太太和孩子就住在天蟾舞臺的樓上。因為吳繼蘭阿姨常帶二阿姨、“姆媽”和我去天蟾看戲,和顧先生一家都熟了,我也就和顧先生的小兒子顧乃福及女兒寶寶成了朋友。后來只要去找這兩個小朋友,我就可以免費看天蟾舞臺的戲。
  天蟾舞臺那時大多演《七劍十三俠》之類的連臺本戲,劇情懸宕,還有機關布景,讓人看得目不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天蟾有一個臺柱武生叫高雪樵,還有一位童伶小王桂卿和他的弟弟小二王桂卿、小小王桂卿,他們大多扮演行俠仗義、濟弱扶貧的大俠。小王桂卿在舞臺上能夠飛檐走壁,武功高強。小小王桂卿那時的年齡看起來和我差不多,看到他在臺上動作利落,我總想有一天也能和他比個高下。
  后來我才知道,演唱這種所謂的“海派武戲”,其實并不容易。他們排戲的時候,只是大家對對過場,私下還得另練一套私房功夫,拿出新的家伙。要有獨門玩意兒,在臺上才能和人一較長短,爭取觀眾的掌聲和支持。觀眾去看海派戲,往往是去看某幾個演員的獨門絕活。演員為了創(chuàng)新,就更得費心編排啦。
  等我進了劇校,先生們開始教練功,我才知道臺上那些看似簡單的招式,練起來竟那么費勁!其實,我們學的那幾種,比起人家臺上演的簡單多啦。跑圓場、下腰、臥魚兒、趟馬、起霸、鷂子翻身、烏龍絞柱、霍弄豆汁、搶背、打腳尖、耍盤子、綁?站板凳……這些都不過是基本功,可都把我們給折騰得氣喘吁吁,苦不堪言。
  9、站上凳子就咬緊牙關
  尤其“綁?”,我覺得最為艱難。
  練?功,是要吃不少苦的,怕苦不想學的,先生也不勉強。女同學之中,張正芳、張正娟和我是練得比較勤的。練習的過程是這樣的:每只腳至少要準備兩碼的白棉布,以及類似三寸金蓮的木頭模型。將腳放在木頭模型上,五個腳趾先用白棉布綁緊,再用這塊大棉布從腳趾包起來,一直包到腳踝為止。唯恐包得不夠緊,外面還得再罩一條花罩子,如此算是第一步大功告成。
  接著就是站板凳。板凳寬約十英寸,一條凳子上大約站六個人。剛綁上?的雙腳,硬沉沉的,站到凳子上必須雙腿并攏,使勁站直,兩眼平視。兩只手呢,這時也不能閑著:有時左手蘭花指插腰,有時右手蘭花指伸出去,有時則是雙手插腰,要盡量擺出婀娜多姿的樣子。
  剛站在凳子上時,很多同學都一不留神就哎喲一聲摔下來。我站上凳子就咬緊牙關,專心練習,眼睛絕不下望,免得頭暈眼花,失去平衡。
  每次站凳子,至少半小時。下了凳子時,只聽得一聲聲哎喲嘆氣之聲,因為關節(jié)酸痛,雙腳麻木,下半身仿佛失去知覺啦,得坐在地上按摩使血氣暢通。不過要使雙腳回復知覺還得緊跟著跑圓場。
  在劇校時,我演《金山寺》都綁硬?。后來自組劇團,大多唱青衣戲,除了貼演《拾玉鐲》、《翠屏山》這兩出戲綁?,其他的就都不綁了,因為真疼呀!
  說到腰腿,練習“下腰”也是很重要的。這項動作其實很簡單,就是身向后仰彎腰!跋卵本毜煤,可使腰腿靈活,能控制全身的動作,所以男女學生都要練這套功夫。譬如《貴妃醉酒》這出戲,貴妃銜杯的身段就全在腰功上。她從高、裴兩位力士捧獻的酒盤里銜起酒杯,仰面彎腰,一飲而盡。這個動作強調(diào)了貴妃的醉,也美化了她的姿態(tài)。有的戲“下腰”的角度很大,必須一彎到地,這出則不必如此。因為腰下得太低的話,就必須使出很大的力氣,全身的肌肉緊繃,反而沒有了韻律;既不美,也有失貴妃娘娘的身份。
  “耍盤子”,說來應該是比較簡單的,可是這一項我也沒學好。我們開學不久,學校就常請外賓來參觀,男同學表演翻筋斗啦,?鞓尷玻瑢W就表演耍盤子!堵楣毛I壽》里,就有耍盤子的喜慶場面。耍盤子最重視舞姿,可是手上的功夫也輕忽不得。我每次要耍那個盤子———右手食指頂著盤中央旋轉那一招———盤子就歪斜,任我把指甲剪得禿禿平平的,還是耍不準,讓我很泄氣。
  而且,在外賓面前表演時,我和張正瑛、張正芳三個人一組,張正瑛可以雙手耍盤同時下腰,她總是站在前面,我們兩個耍單盤的只能站在她的后面,分立兩旁。如此一來,我就覺得反正來賓主要是看張正瑛耍盤子,我站在后面,耍得好不好也沒有人注意……這么一想,我就更不勤練耍盤子了!
  還有“摔搶背”,我也沒練好。我雖喜歡武戲,可是膽子小,怕疼,一直沒有真正的硬摔過搶背。記得第一次在學校里演《泗州城》,水母被擒時應該站在桌子上一個硬搶背摔下來,可是我“硬”是不敢。后來只好想出一個變通的辦法:坐在桌子上,左手撫著桌面,右手先著地地滾下來。同學都笑我這一招叫“滾搶背”。
  
  
  10、關鴻賓先生功不可沒
  “打出手”也一樣,我只會半套。有人聽到鑼鼓聲嫌吵,我卻一聽到“打出手”的鑼鼓點子就精神抖擻,覺得美妙無比。內(nèi)行人管“打出手”叫“過家伙”,神怪戲里常有這種場面:武生(或武旦)拿出各種兵器,在空中飛耍刀槍弓劍,或者殺得難解難分。鑼鼓點子越快,他們打得越熱鬧起勁。我因為膽小,每次練雙手扔鞭、推槍、接鞭這些招式時,總是不敢放手去打;接下去的就沒法再練啦。
  我的武功沒練好,一方面是膽小,一方面也是因為學校的先生們刻意要栽培我唱青衣戲,怕我武功練得太激烈,把嗓子“練橫”了,所以對我練功的要求就得過且過。例如教我們“打出手”的穆盛樓先生,他就寬容地對我說:“你能來幾下就行,練不了我不勉強你!
  雖然武功沒練好,我還是喜歡演武戲。每逢學校里排武戲,只要有武旦角色,我就自動跑去向先生要求一個角色;哪怕上了臺只報一句名,我也高興,譬如排《丁甲山》,是梁山泊的故事,主角是黑旋風李逵。自動要求上臺的學生當然不止我一人,先生們就安排了一場“排山———宋江派將。第一排坐十多人,第二排坐二十多個人,第三排擺長凳子,梁山好漢都站上面。戲開演了,外層大幕一拉開,觀眾鼓掌叫好,梁山好漢們就一個個報名。梁山泊只有三個女將: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娘,我呢,是“母大蟲顧大嫂”———只喊這一句,我也高興。有時甚至沒有一句詞兒,譬如武戲《收關勝》,四個武旦拿武士刀上臺晃一晃就下來,我也很興奮。
  上海戲劇學校一九三九年招生時,有六七百人報考,錄取了一百六十多人。一九四五年結業(yè),只余四十多人領到畢業(yè)證書。這說明這個新創(chuàng)的學校不但入學考試嚴格,淘汰率也很高。學校只辦了一屆,的確可惜。不過,領到畢業(yè)證書的四十多個“正”字輩學生,后來在梨園界都能各展所長,交出成績,不負劇校先生們的苦心教導。劇校的師資好,搭配齊整,我覺得身兼戲劇科教務主任的關鴻賓先生功不可沒,最值得感念。他是個“戲包袱”,什么戲都懂;對于梨園界的人和事,不管臺上或臺下,也都了如指掌。劇校應該請哪些先生來教學,以及這位先生的功力、人品如何,他都能事先詳加規(guī)劃,使我們這些學生受益無窮。
  關先生據(jù)說是旗人,本姓“奎”;進入梨園界后才改姓“關”。他的身材高挑,鼻梁英挺,雙目炯炯有神,可說是一個美男子。更可貴的是,他思路清晰,反應靈敏,心胸開闊,不僅脾氣好,對學生更是有耐心。他的本行是小丑,在舞臺上扮小花臉非常討人喜歡受歡迎。但不知為什么,四十歲不到,他就離開了舞臺。
  關先生離開舞臺后,就專心致志于教學工作,在上海票友界教了不少得意門生。上海戲劇學校的創(chuàng)辦人許曉初先生動念創(chuàng)辦劇校時,就是想借助關先生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才請他負責籌備,當戲劇科的教務主任。
  關先生不止會小花臉,還會老生和花旦。他的兒子關正良也在劇校,和我年齡差不多,學的是武生,后來在香港做電影武術指導,也曾成立龍國電影公司做老板。關先生教學非常認真,是真的滿腔熱血,希望學生成才。譬如說,有的老師雖然也很負責,但只教我們唱腔、身段、手勢;關先生呢,他還教我們怎樣做面部表情,怎樣拋媚眼。他的示范動作惟妙惟肖,常常引得我們哄堂大笑。
  “哎喲,關先生,你好好笑喲!”他聽到我們這么說就笑得更樂了。他是真的喜愛教學工作的。
  11、一副仙風道骨之姿
  言語俏皮幽默,也是關先生的一大特點。記得初進劇校時期,他還在校外兼教票友。票友學了一段時間,想要聯(lián)合公演,關先生就介紹了一個胡琴琴師給票友。后來關先生不再去校外教票友,我們問他原因,他幽默地說:我把他介紹進去,他把我介紹出來啦!
  我學《五花洞》、《蘇三起解》、《四郎探母》,都是關先生開蒙的。一九四三年劇校公演全本《玉堂春》,報紙說我“一句蘇三驚四座”的那句“蘇~三”唱法,就是關先生和琴師趙大剛先生為我研究出來的。當然,我唱的時候,也依自己的嗓音再行修正。
  劇校的十多位先生之中,關先生與我的師生關系維系得最久。劇校畢業(yè)后,我和同學組團到各地演出,都請關先生做戲劇總管。對外的演出聯(lián)系和對內(nèi)的戲碼規(guī)劃,都由他與我負責調(diào)度。在唱腔的修正方面,他也常適時地提出意見。他是一個良師,也是一個優(yōu)秀的經(jīng)理人,我一生都感謝著他,懷念著他。
  除了關先生,教旦角戲的還有陳桐云先生、吳富琴先生、許紫云先生、何佩華先生。不知為什么,戲校的先生清一色是男的。而且劇校還有個特色:男生就學男角的戲,女生學女角的戲,各依所本,不像北平那些科班可以男女反串。這是創(chuàng)校之初,校長陳承蔭,副校長黃憲中,總務主任俞云谷及關先生一起討論后商定的規(guī)矩。
  教花旦的五位先生,陳桐云先生是年齡最長的,當時大概五十左右吧。他也長得最瘦小,永遠穿著一襲長袍,一副仙風道骨之姿。他專攻花旦戲,年輕時在舞臺上也曾是當紅的南派花旦。我向他學的戲有《鐵弓緣》和《得意緣》。他能教舞臺上廣受歡迎的花旦戲,也能教一些例如《打面缸》、《打櫻桃》之類的冷門老戲。有些冷門戲早就“掛”了,學了也不能上演賣錢,但陳先生還是細心地指導,叫我們不能不學。他認為,這些骨子老戲里的一些老動作很重要,學生要打好基礎,以后有所發(fā)展,就必須學會那些老戲。
  還有一個穿長袍的先生,許紫云。許先生專攻青衣,當時大約四十歲左右。我的《二進宮》、《賀后罵殿》,都由許先生開蒙。許先生教的唱腔,和陳桐云先生差不多,屬于較傳統(tǒng)的路子,沒有太多變化,但在為學生打造基礎方面,許先生和陳先生一樣,都是經(jīng)驗老到,功力深厚。許先生能教正工青衣戲,也能教《南天門》、《桑園寄子》,或以老生、旦角并重的《桑園會》。他教戲都先說劇情,再作完整的講解,教腔,做身段,每一步驟細心指導,決不馬虎。
  吳富琴和何佩華兩位先生,當時除了在戲校授課,也還在舞臺上演出,比較活躍,講究裝扮,到校授課都穿著剪裁筆挺的西裝。吳富琴是北京富連成科班第二屆“富”字輩,一九二一年十八歲時就和同年齡的程硯秋搭在高慶奎的“慶興社”演出。后來就專為程硯秋配演二旦。
  蘆溝橋事變后,程硯秋先生一度和梅蘭芳先生一樣,不愿為敵偽演出,返歸他在北平青龍橋的田園務農(nóng)為生,搭他班的演員為了生計只好四散;吳富琴先生到上海落腳,我們才有幸接受他擅長的程派青衣的指導!侗逃耵ⅰ贰ⅰ而x鴦?》、《玉獅墜》、《鎖麟囊》這幾出戲,我都得到吳先生細膩的指導。
  吳先生當時不到四十歲,身材高大,天庭開朗,方面大耳,每次穿著西裝來到學校,一派摩登紳士之姿。他在舞臺上唱旦角,私下里卻很愛到舞廳跳舞。伶人也是凡人,當然也應該享有休閑之樂。吳先生愛跳舞,算是正常的休閑吧?
  
  
  12、從頭到尾把詞抄寫一遍
  何佩華先生當時大約只有三十出頭,是眾先生之中最年輕也最英俊瀟灑的,穿著也最時髦。冬天時,他偶爾也穿件長袍,圍條圍巾,像個電影小生。他是“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的老搭檔,教我們的大多是荀派戲。我學《十三妹》、《荷珠配》、《花田錯》、《荀灌娘》,都是由何先生開蒙。荀慧生稱許他為“第二芙蓉草”。
  教女生昆曲的朱傳茗先生也穿長袍,外形清瘦嚴肅,教學也很認真。《思凡》及《白蛇傳》中的一折《金山寺》與《販馬記》等出戲,都是由朱先生給我開蒙的。
  這些位先生的教學,重點是打好我們的基礎。對于戲的詞句,表演的規(guī)矩,唱腔的運轉等等,都會詳加解說和示范,但對戲中的涵義則較少解析,大概認為我們年齡還小,未必能夠理解每出戲的深意吧?那些戲里的角色,年齡確實比我們大得多,經(jīng)歷的生活曲折更是我們這些十多歲孩子所缺乏的。先生們教我們的,無非是人物的念白、做表、唱腔,至于深入戲中人物心理的揣摩,情感的表達,只好靠自己慢慢地心領神會,融會貫通。人生體驗本來就是一條漫長的路,哪能五六年的功夫就走完了呢?
  荀慧生先生,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一九四一年三月。當時他闊別上海八年,在八仙橋上海灘聞人黃金榮主持的黃金戲院(今“大眾劇場”》演出全部《鴻鸞禧》等劇目。戲校曾請他到校參觀,我們女生就表演耍盤子,請他說了一些指導、鼓勵的話。我和好同學張正芳,當時每天放了學就到黃金戲院看荀先生的戲。
  荀先生雖是個大男人,可是在舞臺上,嗓音嗲,動作俏皮,身段柔膩,又會撒嬌,連我們女人看了也不覺得肉麻,難怪有那么多人迷他。我和張正芳同拜的何干媽———持志大學教務主任何世枚夫人———就是一個忠實荀迷,荀先生演出一個月,她必訂滿三十天的票;若演出兩個月,當然是訂滿六十天的票啦。荀先生的嗲音很特殊,也是我很喜歡的。
  劇校的先生們教了我們基本功夫和開蒙戲之后,就開始安排名角到校來教戲;或由學生到名角住處學戲。
  第一個到劇校來教戲的名角是黃桂秋先生。他的公子黃正勤也在劇校,專攻小生,我們稱他“小黃”。因為這層關系,學校請黃先生來校授課,他就欣然答應了。
  黃先生身形削瘦,面容清癯,皮膚白皙,像個秀氣的書生;言談舉止也一派溫文,并沒有女人的嬌氣。如果不穿戲裝,很難看出他是舞臺上紅極一時的旦角。
  一九四一年初,他到校來給二十多個女同學傳授他的拿手戲《春秋配》。后來學校想在第二次公演時演這出戲,就要我專程到黃先生的住處學習。
  在我學過戲的名角之中,我覺得以黃先生最為細心、無私。他教學之時傾囊相授,決不藏私,對學生的要求也是最嚴格的。我到黃先生家學戲的第一件事是從頭到尾把《春秋配》的詞抄寫一遍,他就站在身邊看,寫錯了立刻指正。當時我很緊張。在學校的時候也抄寫戲詞,先生可沒一直站在旁邊看啊。黃先生看出我緊張,就說:
  “不要急,慢慢抄寫才容易記住。”
  抄寫完了,黃先生就開始說口白,說身段,說唱腔。學到《采花砸澗》的時候,每一句的抑揚頓挫,每個字的四聲發(fā)音,黃先生都仔細地一再示范,連嘴形都要我注意。
  
  13、我最喜歡的是黃先生的嗓音
  我向黃先生學戲,前后的時間大概有四年。除了《春秋配》,還學了全本《雙官誥》(即《三娘教子》)和全本《?痕記》等。
  我最喜歡的是黃先生的嗓音,天生的脆亮,又有一種甜甜的嗲味,有磁音,真是好聽。他在《春秋配》里的唱腔,非梅非程,完全自創(chuàng),雖然沒有形成“黃派”,但當時?磻虻娜艘惶崞稹洞呵锱洹,馬上會問:“是不是‘黃腔’?”
  抗戰(zhàn)勝利之后,黃先生因夫人去世,心情沉郁,不再挑大梁,只和麒麟童搭配,專掛二牌。譬如麒麟童唱《蕭何月下追韓信》,黃先生一定是在前面唱他拿手的《春秋配》。
  黃先生雖然教導嚴格,我也認真地向他學習,但“黃腔”的特殊嗲味只有黃先生唱得出來;那種味道我是唱不出來的。也許因為個性文靜,黃先生始終沒有大紅大紫,在舞臺上大多與人并牌或為人挎刀,自己挑大梁的演出不多,但我一直覺得他的唱功是獨特的;“黃腔魅力”,無人能比!
  我向黃先生學戲,也有一些遺憾。劇校畢業(yè)之后,黃先生本來還要教我唱《蝴蝶媒》和《祭江》,但那時外面的活動多,我又一時貪玩,沒有專心藝事,終未學成。尤其是《蝴蝶媒》,我至今想起都覺慚愧和遺憾;因為那時年輕不懂事,沒有繪畫天分,又沒有耐心學畫。黃先生唱《蝴蝶媒》這出戲,是要當場畫蝶的。這位嚴師說,要學這出戲,就要先學畫蝶,黃先生居家之時,常以繪畫、寫字自娛,他畫的蝴蝶栩栩如生,色澤斑斕,煞是好看。當場畫蝶也是他這出戲與人不同之處?墒俏夷,看著那些蝴蝶就覺眼花繚亂,怎么畫得出來。繉W畫了幾次,連一片蝴蝶的翅膀也畫不好,哪能在舞臺上當場畫蝶呢?黃先生看我沒耐心學習,也就不勉強我學了。
  劇校六年,師長給我的教誨使我終身受用不盡,至今感念。而同學之間的情誼,因著對戲劇的共同愛好,也與時俱增,綿延久長,像張正芳、周正榮,我們數(shù)十年來都維持著每周餐聚一次的情誼;仔細算起來,我們的同學之誼已經(jīng)六十年了!每周相聚,不一定都談戲劇,但敘舊是免不了的。時代不斷在劇變之中,許多變化與我們的年齡節(jié)奏未必合拍,也就更不愿勉強自己參與了。唯其如此,我更深深地體會到,人到晚年仍有相互敘舊的朋輩是一種福分,而故人之思、敘舊之樂也就更彌足珍貴了。
  正芳原名梅珍,入校考試時,我第一名,她第二名。我倆同歲,但她比我大幾個月,個子也比我瘦高些。她天生的大眼睛,瓜子臉,雙頰的酒窩一深一淺,笑起來很是迷人。她的眼睛會說話,往往輕輕一瞪就讓人覺得千言萬語,如沐春風。
  正芳的吸引我,最主要的還是她的個性。她聰明伶俐,行事率真有主見;和她比起來,我是保守拘謹多了。譬如耍盤子,張正瑛能耍雙盤,我與正芳只能耍單盤,正芳就說啦:“咱們不能跟人家比耍,可是能跟人家比穿呀。”
  聽她這一說,我也開竅了,跟著她注意裝扮,在服裝、發(fā)型方面總想與眾不同。有一次我們同去看陳云裳主演的電影《木蘭從軍》,陳云裳頭上盤了許多細細的麻花辮,非常別致;丶抑螅覀兙拖肽7乱环,但我的頭發(fā)不夠密實,只能扎四根辮子,就在每根辮子的末端各扎一個不同顏色的蝴蝶結,自以為很別致。正芳呢,她的短發(fā)不能扎辮子,就在腦后別一個大蝴蝶結。這兩個“蝴蝶頭”,在學校里可真出了一陣風頭!現(xiàn)在想想,不過就是小女生愛作怪罷了,哪有什么美呢?
  
  14、芙蓉草是個好演員教學也很認真
  還有吃零食,張正芳的主意也最多。什么白糖梅子啦,瓜子、花生米啦,干貝配饅頭啦,這些吃法都是她教我們的。一九四一年荀慧生在黃金大戲院唱戲的時候,因為我們同拜的何干媽是標準荀迷,場場必看,我們也就跟著她看了不少荀派戲。下午上讀書課,正芳就叫我和她缺課去看壓軸;晚上呢,跟家里說去何干媽家吃飯,其實是跟著正芳吃些干貝夾饅頭之類的零食;從劇校到戲院的途中邊走邊吃邊聊天?墒沁@樣吃法容易口干,當時上海的戲院,座位前都有個鐵絲圓圈放茶杯;我們走到黃金大戲院,服務員送上茉莉香片,趁熱喝上幾口,那滋味就更美了。
  除了這些,我與正芳一起向芙蓉草先生學《樊江關》,也留給我極深的印象。芙蓉草本名趙桐珊,幼時曾和荀慧生、尚小云同在北平“三樂社”坐科,所以后來常陪荀慧生唱二旦。
  芙蓉草的藝術造詣是多方面的,可說演什么像什么,最擅拿捏劇中人的性格特色。例如《四郎探母》,他飾演統(tǒng)領三軍的蕭太后,氣勢昂然,不讓須眉。飾《紅樓二尤》里的王熙鳳,笑里藏刀,陰險狠毒。與程硯秋合演《弓硯緣》,又把刁蠻精明的少婦張金鳳演得絲絲入扣。三個角色,三種完全不同的造型,他都演絕了。
  芙蓉草陪荀慧生在黃金大戲院公演時,學校就安排張正芳與我去向他學《樊江關》。他不但是個好演員,教學也很認真,對學生非常好!斗P》這出戲,他在北平時是陪梅先生唱過的:梅先生飾嬌滴滴的千金小姐薛金蓮,芙蓉草飾那位女中豪杰、軍中元帥樊梨花。整出戲的京白、韻白、身段、劍套子,芙蓉草都對正芳與我說了又說,教了又教,一點兒也不肯馬虎。
  芙蓉草生于一九○一年,我們向他學戲那年,他四十剛出頭,個子瘦高。他的夫人看起來比他大些,矮矮胖胖的,留著小腳,腦后挽個髻,穿著衫褲,見到我們總是笑瞇瞇的,很和氣。因為我們是利用下午四點上讀書課的兩個小時去他的住處學戲,每次告一段落也差不多是吃晚飯的時候了,芙蓉草的太太就留我們吃晚飯。他家大多吃北方面食,餃子啦,包子啦,烙餅啦,大醬面啦……這些南方人家中不常吃的東西,那段向趙先生學戲的時間,正芳和我可都大飽口福了。有一次吃飯時閑聊,趙先生問我們學校打不打學生?我們點點頭。又問我們倆挨過揍沒有?我們也點點頭。趙先生說:“怎么會呢?你們都很聰明,學戲也認真那!”我們就說是“打通堂”,代人家受過。趙先生問怎么打法?我們說趴在板凳上打屁股!他聽了大吃一驚:“小姑娘怎樣趴板凳打?頂多打打手心嘛!”后來我們回學校向先生們轉述趙先生的意見,學校從善如流,果真沒再要女學生趴板凳挨打了。
  在學校里,我專攻青衣,正芳個性較活潑,專攻花旦。正芳的硬功夫是一流的。在《大劈棺》里的“硬搶背”姿勢利落,無人能及。她當時演得最好的兩出花旦戲就是《大劈棺》和《翠屏山》,戲路與小翠花頗為相近。我倆合演《樊江關》,我飾演薛金蓮,她飾女杰樊梨花;合演《兒女英雄傳》,她飾何玉鳳,我演張金鳳。我唱全本《玉堂春》,她就飾那個刁鉆潑辣的鴇兒。在舞臺上,她一直是賣力演出的。
  或許因為比我稍長幾個月,個性又比我活潑外向,正芳后來就不只我一個好朋友了。一九四三年五月,聯(lián)藝劇團在金都劇場演出楊絳編劇、黃佐臨導演的四幕喜劇《稱心如意》,女主角黃宗英一炮而紅,正芳后來常去看舞臺劇,和黃宗英他們混得很熟,認識了更多演藝界的朋友。
  
  15、和我的師生之緣最為特殊
  在學戲的過程中,我一直很喜歡抄戲詞。戲詞里有劇情、有對白、有各種人物交織的各種故事……抄著抄著,心就走入了故事之中,腦海里浮現(xiàn)的影像也越來越明晰了。
  京劇里的主題不外傳統(tǒng)的忠孝節(jié)義,大多從古典文學或歷史故事改編而來。十多歲的時候,我的生活經(jīng)驗還像一張白紙,卻已在戲詞之中領會了成人世界的種種悲歡離合,哀怨情仇;一步步學著揣摩劇中人物的心理。
  抄寫過那么多的戲詞,我覺得“緣”和“情”這兩個字最耐人尋味,涵義無窮。特定的人,特定的時空,特定的事件,才能造就特定的緣分,產(chǎn)生曲折感人的情節(jié)!栋咨邆鳌返陌姿刎懞驮S仙;《玉堂春》的蘇三和王金龍;《鎖麟囊》的薛湘靈和趙守貞,都是有緣相逢,因緣生情。同樣的故事,舞臺上演了又演,觀眾也看了又看,卻為什么每一次看仍是感動落淚?不就是因為舞臺上的人有緣,故事里的人有情嗎?
  其實,舞臺豈不就是人生的縮影?唱過了三四十出戲,走過了六十多年的生命之路,我始終珍惜的,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和情分。尤其是劇校六年,和同學、師長都是因戲結緣,這種緣分和情分,我至今念念不忘———沒有他們的鼓勵和指導,哪有我的藝術生命呢?
  “四小名旦”之首的張君秋先生,和我的師生之緣最為特殊。在戲劇上指導過我的名角,大多在一九四八年底我來臺灣之后就無緣相見;只有張先生,睽違四十二年,我竟有幸在紐約與他重逢!那種欣喜、感激和感動,實在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
  我第一次見到張先生,是一九四三年冬天,當時是他成名后首次組班南來,在中國大戲院演出。起先也許因為班底人數(shù)不夠,并未貼演他的拿手杰作《漢明妃》。但上海灘戲院多,觀眾也挑剔,張先生認為還是得貼演《漢明妃》才能叫座。這出戲的《出塞》那一場需要十六對“竹馬”,張先生的經(jīng)理程先生就來向我們劇校借三十二個男學生。學校說,沒問題,也不要報酬,條件只有一個:請張先生把《漢明妃》教給劇校的學生。程先生也說,沒問題,條件只有一個:等張先生回北京之后,劇校才能搬演這出戲。
  程先生會提出這個條件,一定是他們到上海之后,聽說了我們因《玉堂春》與荀慧生先生打對臺有關。
  荀先生一九四一年三月到上海演出時,學校曾請他到學校參觀,給學生說了些指導、鼓勵的話。荀先生是“四大名旦”之一,到校指導,學校也很有面子。如此,荀先生也算是我們的老師啦。
  哪知道,兩年之后,做學生的我們竟和這位名師“碰”上啦。那回荀先生又到黃金大戲院演出,晚場貼演全本《玉堂春》。我們學校呢,也早已向黃金大戲院租了兩個月檔期,每逢四、五、六下午演出日場戲,而且戲碼就是排練了好幾個月的全部《新玉堂春》。從嫖院、起解、會審到團圓,連演三天。我想這樣演出法對荀先生是有點不敬的,可是董事長、校長是外行,不懂梨園規(guī)矩:在校長看來,學校早就準備了好幾個月,怎能不演?荀先生演他的《玉堂春》,學校演學校的《新玉堂春》,和荀先生派別也不同啊。我們做學生的,怎敢講話?沒辦法的喲!
  
  
  16、成了拐三個彎的小腔
  《新玉堂春》是由關鴻賓先生開蒙的。既然與荀先生對上,劇校也不能表現(xiàn)太差啊。關先生就找了琴師趙大剛和我———飾演蘇三———共同琢磨出奇制勝之道。荀先生那時四十多歲,可能自覺體力稍差,《起解》那一折不唱吃力的反調(diào),而把重點放在《嫖院》和《三堂會審》上。關先生、趙先生與我琢磨的結果,就決定把重點放在《起解》上———解差崇公道到洪桐縣押解蘇三赴太原府出庭會審。啟程之后,滿腹冤屈的蘇三對著“獄神”唱了一段反調(diào):“……崇老伯他說是冤枉能辯,想起了王金龍負義兒郎,想當初在院中何等眷戀,到如今恩愛情又在哪邊?跪至在獄神殿叩首百念,尊一聲獄神爺細聽我言,保佑我與三郎重見一面,得生時修廟宇改換金顏。”
  出了獄門后,蘇三又唱了一段西皮流水:“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福命短,破鏡只怕難重圓。倘公子得見面,到來生變?nèi)R結草銜環(huán)!
  以前看過的演出,“蘇三”這兩個字的唱腔都是兩個平音,關先生、趙先生指導我改為“蘇~三”,成了拐三個彎的小腔。第一天出場,我這句與眾不同的“蘇~三”大受觀眾喝彩,學校就在第二天的海報上加了這么一行字:一句蘇三驚四座。
  那次演出很成功,劇校交出了漂亮的成績單。但也因此,荀先生“四大名旦”的氣勢多少受些影響,梨園界的人對劇校不免有微詞。不過,由此我也看出,藝術的形式和內(nèi)涵并非得完全固守傳統(tǒng);適度的創(chuàng)新不但能使藝術的生命更豐富活潑,也能與觀眾產(chǎn)生更強烈的共鳴。身段能改,唱詞、口白也能改。例如蘇三自嘆遭遇乖離,唱詞中有這么一句:“自古紅顏多薄命,話不虛傳果是真!”
  我看過的演出,都是平音直唱,沒有什么變化。我演出時則在最后的三個字之間加頓號:“話不虛傳果、是、真!”
  經(jīng)此一改,蘇三更抓得住觀眾的聽覺,也凸顯了中國人歷來的宿命觀。
  后來“蘇~三”仿佛成了我的招牌。自己組團之后,不論到什么地方演出,登臺的第一天一定貼演《起解》、《會審》,博得好頭彩。
  回頭再說向張君秋先生學《漢明妃》。因為學校已決定派我去向張先生學《漢明妃》,程先生也已把本子留給學校,所以張先生演出那天我當然仔細地觀賞。張先生專攻青衣,嗓子嘹亮甜潤,前面的幾段二簧,把王昭君深鎖冷宮的幽怨唱得絲絲入扣,柔腸寸斷,我聽得入了迷。等到《出塞》上了十六對竹馬,舞臺一片熱鬧,觀眾更是瘋狂喝彩。
  過了兩天,關鴻賓先生就領著我去拜訪張先生,正式學習《漢明妃》。張先生當時二十三歲,皮膚很白,身材比梅先生高一些,又比梅先生清瘦些,穿件藍布長衫,看起來很文靜。他讓我先跟他的琴師李德山抄寫戲詞及說腔,又叫他的“把場子”高富遠和飾演王金龍的蕭盛萱給我示范昆曲的身段。等我把整出戲學得差不多了,張先生再指導我一些氣口的轉換,以及行腔的抑揚頓挫。就只這些,我已受益很多,領略到張先生的唱腔也在許多地方有所創(chuàng)新。
  張先生不止文靜,而且有些害羞。他教我戲的時候,聲音很輕、很柔,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他的母親張秀琴原是唱河北梆子青衣,當時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感覺到這位身材高大、滿頭白發(fā)的張奶奶很有北方老太太的威嚴,張先生則是個乖順的兒子。
  
  
  17、竟站起來摸摸我的頭
  程硯秋先生,我并未實際向他拜師學戲,但他給我的藝術啟發(fā)則受用不盡,影響深遠。我唱的《鎖麟囊》、《青霜劍》、《碧玉簪》,都是著名的“程派戲”。
  我第一次見程先生,是一九四○年五月三日,他由北京到上海,學校特別請他到校參觀,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茶話會。那時進校未及半年,還在學一些基本功夫,戲劇常識不足,對于北京劇界的見聞很是貧乏。老師介紹程先生是“四大名旦”之一;但何謂“四大名旦”以及他們的特殊之處,當時的我是懵懂未解的。而且在那近二百人的場合,程先生與校長等人所坐之處,與我們學生有一段距離;可能心理上、空間上都覺得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吧?如今憶起,腦海里竟只有一片迷蒙!
  四年之后,我第二次看到程先生。那次程先生近在眼前,慈愛地摸著我的頭,對一旁的吳富琴先生說了幾句鼓勵我的話。如今回想整個過程,仿佛歷歷如昨呢!
  吳富琴先生和程硯秋先生有著深切情誼。吳先生在劇校為我啟蒙了《鴛鴦?》、《碧玉簪》、《鎖麟囊》等程派戲。一九四四年春天,程先生新出了《鎖麟囊》唱片,我越聽越著迷,正好他又到上海來了,有一天我就壯著膽子問吳先生:“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程先生?”劇校的先生一向是很疼愛我的,吳先生對于我的突發(fā)奇想滿口答應。當時我尚未拜梅先生,能夠去見程先生,小小心靈真是興奮極了;很想拜他為師,但哪敢說出口呢?
  程先生是“四大名旦”之中年齡最小———我去拜見那年,他四十一歲。我見過的著名旦角,大多天生的皮膚白皙;程先生不止皮膚白,一排齊整的牙齒更是白得發(fā)亮,比好多女人的牙還精致。他身材高大,穿著灰色西服,頭發(fā)中分,天庭飽滿,言談舉止十分斯文,像個飽讀經(jīng)書的大學教授。他的雙眉濃黑,兩眼炯炯有神,和人說話時偶爾眼尾微睇,那單鳳眼的神情真有說不出的嫵媚。程先生初出道時,取名“艷秋”,大概和這風情萬種的眼神有關吧?
  那天在程先生的暫居之處,還有程夫人,以及他的琴師周長華先生和暫居之處的女主人。吳先生領我進去介紹后,程先生就微笑著問我?guī)讱q啦?學過哪些戲啦……我當然是畢恭畢敬地回答。后來吳富琴先生熱心地說道:“這孩子頂佩服您的玩藝兒了,我已經(jīng)教了她《碧玉簪》,她有嗓子,能唱!她對《鎖麟囊》迷得不得了,私底下買了您的唱片苦練,差不多的腔都能跟得上了!
  程先生很高興地看著我說:“是嗎?”
  然后請周長華先生操琴,讓我吊一段給他聽聽,我就唱了《鎖麟囊》里的《春秋亭》,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真是人小膽大啊;只是聽聽程先生的唱片,竟敢厚著臉皮在他面前唱起來!哪想到程先生聽我唱完竟站起來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嘉許,并轉臉對吳先生說:這孩子,扮相俊,噪子好,是塊旦角材料,要好好打磨她成材!我趕緊向程先生深深地一鞠躬,歡喜地道了謝。程先生的夸獎也許只是長者的風范和禮數(shù),聽在我的小心靈里,卻是多大的鼓勵!
  程先生的夫人,氣質(zhì)高雅,不施脂粉,梳了個橫S頭,一看即知是個北方閨秀,和程先生的書卷氣很是匹配。她笑容婉約地坐在一旁,我不自禁地想多瞄她兩眼,覺得她和程先生的感情一定很好。
  18、臺下就鴉雀無聲
  程先生堅守道德情操,飲食方面則可能較為隨意,身材也就日漸發(fā)福啦。他本就身形高大,發(fā)福后的旦角扮相自然不如以往纖巧。但他練過太極拳,身體很柔軟,舞臺上的動作未受什么影響。而且看他演戲的觀眾,大多是程派知音,以“聽”為重。一九四七年底梅、程對唱時,程先生在天蟾舞臺貼演不少程派好戲,由譚富英唱老生,魏蓮芳傍二旦,都是一時之選。記得貼演《武家坡》時,薛平貴站在山坡前,王寶釧一出場,觀眾都不禁發(fā)出一陣笑聲。為什么笑呢?因為譚富英飾的薛平貴,當時已貴為西涼國王,卻是體型瘦小;而程先生飾的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卻是高大富泰,成了強烈的對比。
  不過,程先生一開口唱,臺下就鴉雀無聲。他進寒窯的那個身段,高胖的身體仿佛忽然縮小了,唰的一下就進去了;真是干凈利落,漂亮極了。
  除此之外,程先生也很能利用舞臺空間和服裝搭配來遮掩他胖肥的缺點。例如與譚富英同在臺上時,總是譚先生站在舞臺的前側,程先生則微彎著腿站在舞臺的后側,有了遠、近的對稱,胖、瘦之別就不那么明顯了。又如有一次賑災義演,程先生與梅先生及楊畹儂(梅派)、趙榮。ǔ膛桑┩_演出《五花洞》。通常都是二真二假,那次為了尊敬梅先生,演的是一真三假:梅先生飾的真潘金蓮先出場,遇妖之后,程、楊、趙三個假潘金蓮才出場。潘金蓮的扮相,大多是淡色竹布衫褲,腰系一條白綢巾,顯得輕巧利落。程先生自知腰粗,不宜作此裝扮,就建議在淡色衫褲外面加穿一件長及膝蓋的深藍色坎肩,并在坎肩的兩肋之下各開一個小口,腰巾子就由此穿出,結在前面。如此一改,深藍色的大坎肩就完全遮蓋了程先生的高和胖。當時并無人批評程先生這與人不同的改法,連梅先生也都欣然接受;四個金蓮穿同一款式出場。
  或許因為身材高大,程先生演的旦角,不論遭遇多么悲慘,依然讓我覺得她是一個沉穩(wěn)、剛強的女性;有主見,有定力,能保護自己,什么難題都能應付。這正是我喜歡和欣賞的女性典型。進入社會之后,不論在什么地方,我也一直希望自己是一個這樣沉穩(wěn)、堅強的女性。這是程先生扮演的女性角色給我的最大的啟發(fā)。他在實際生活中的道德情操,也一直是我仰之彌高,不斷學習的。
  遺憾的是,這樣一位良師,竟于一九五八年三月九日在北京驟去,得年只有五十五歲!每思及此,只有悲嘆了!
  《霸王別姬》這出戲,大家都知道是楚霸王項羽和虞姬的悲劇故事。一九四四年底,劇校應邀到天津,在中國戲院和北洋戲院各公演半個月。說來也真巧,我們到天津的第一個晚上,恰是金少山和魏蓮芳在中國戲院演出的最后一個晚上,劇目就是《霸王別姬》。我們師生同去觀賞,結下了我向魏蓮芳先生學戲的因緣。
  魏先生是梅蘭芳先生的大弟子,走梅派路子。那晚他扮的虞姬,前半場并看不出驚人之處;等到《夜探》開始,我就驚服了。虞姬在臺上說白:“軍營之中,為何有離散之心?待我稟告大王知道!闭f完就要進入項羽的帳子。通常都是鑼鼓點子“五錘”進帳,也有的是用“水底魚”鑼鼓點子進帳,只有魏先生,他是用“絲邊”(就是用鼓鍵子不斷細打的點子),走了一個大圓場才進帳。那個大圓場,魏先生走得體態(tài)輕盈,又穩(wěn)又快,太美了。我從沒看過那么漂亮的圓場,心里真是佩服極了,暗自想著有機會一定要向他學這出戲。
  
  19、最講究身段的美感和節(jié)奏的精準
  沒想到我這愿望很快就實現(xiàn)了。就在我們從天津回上海后不久,魏先生也到上海來,陪李少春先生在中國大戲院演出。學校方面就派人和魏先生聯(lián)絡,特聘他給我說《霸王別姬》。
  魏先生當時住在中國飯店。每天下午四點多,我先去旅館,由他給我說詞、說腔;練習跑圓場和舞劍時,就到附近的中國大戲院舞臺去練。在舞臺上練劍有個好處,就是方向準確。魏先生教我舞劍之時,每次只教三個連續(xù)動作,然后看我反復練習。一個蹲身亮相的動作,他從手臂的角度,腳的部位到臉上的眼神都處處顧到,對我要求很嚴格。他務求慢工出細活,這出戲前前后后教了三個多月才結束。
  魏先生的舞臺演出,最講究身段的美感和節(jié)奏的精準。譬如梅、程對唱時,他在《銀空山》一折中演代戰(zhàn)公主:背扎大靠,左手執(zhí)弓箭,右手持馬鞭,迢迢去射雁。天蟾舞臺很大,魏先生背著沉重的大靠,在舞臺上忽忽如風地跑了三個圓場,突然一個屁股坐把箭射出!他的身段是那么輕盈靈巧,節(jié)奏的拿捏又那么鮮明精準。并且,別人演出只能雙手射箭,魏先生則是單手射箭,功力可見一斑。還有一出梅派秘本戲《廉錦楓》,魏先生也曾細心指點我。可惜我那時貪玩,又到南京公演,魏先生也要離開上海了,只學到“刺蚌”就未繼續(xù)學下去。也因此,我從來不敢公演這出戲。
  《貴妃醉酒》這出戲,是說楊貴妃與唐明皇約好某一晚到百花亭飲酒,不料明皇貴人多忘,竟到西宮找梅妃去了。貴妃又妒又怨,借酒裝狂,要裴、高兩位力士去叫皇帝回來,舉止不免有失妃子的莊重之態(tài)。這也是梅先生的招牌戲之一,但我是由朱琴心先生傳授的。
  朱先生最拿手的是花旦戲,和黃桂秋先生、徐碧云是同一時期的。梅先生曾特請朱先生到“梅華詩屋”給梅葆玖說花旦戲,可見他的造詣也受到梅先生的賞識。他教花旦戲,最講究的是臉部的表情。楊玉環(huán)在百花亭中久候明皇不至,忽喜忽怒忽怨忽哀的表情,朱先生一一先作解釋再做表情,最后再一段一段地教我如何演唱。
  朱先生也曾教過我《春香鬧學》和《烏龍院》。不過《烏龍院》我自覺演得不夠好,很少貼演,到臺灣之后就收起來了。這戲說的是閻惜姣與宋江及宋江徒弟張文遠的三角關系。宋江建烏龍院收留閻家母女,閻惜姣竟去勾引張文遠,宋江聞知風聲,時常到烏龍院查察,閻惜姣虛假以待,還冷言冷語嘲諷宋江。朱先生說戲雖然很仔細,但《烏龍院》里的男女關系較微妙,朱先生當時也許不好意思對我這個小姑娘解說得太詳細,所以我對閻惜姣周旋于兩個男人之間的心理無法拿捏得恰如其分,加以個性較為保守,演出之時,總沒能表現(xiàn)她該有的那一股潑辣、風騷的狠勁兒。尤其看過馬連良和小翠花及麒麟童與小翠花演的《烏龍院》后,我更覺得不適合演閻惜姣這種角色。可見教戲教得好或學戲學得認真,并不見得就能把戲演好;還得看演員先天的臉型、體型、性格是否適合發(fā)揮戲中的角色。由此我也領悟到,自己不是個好花旦,還是專心致力以唱為重的青衣戲吧。
  朱先生教我戲是一九四五年初,我已快畢業(yè)了。二阿姨當時已認識了不少梨園界的人,不知怎么也認識了朱先生,就請他到我們家來教戲。
  朱先生個頭不很高,卻很瘦。因有胃潰瘍,總在長袍里放著熱水袋,捂著胃部保暖。為我說戲時,他臉上的肌肉不時抽搐著,似乎很緊張的樣子。我練唱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織毛衣。
  
  20、帶我們到二樓一間較為精致的小會客室
  梅蘭芳先生原名梅畹華,說起“梅華詩屋”,愛戲的朋友大多知道是梅先生的寓所。九一八事變之前,梅先生長住北京;之后為了避開偽滿糾纏才移居上海;“梅華詩屋”就在上海馬斯南路一二一號。我有幸向梅先生行拜師之禮,就是在馬斯南路那幢幽靜雅致的洋房里。
  數(shù)十年來,我時常想起梅先生和“梅華詩屋”。一九四八年上海一別,迄今已有五十年。雖然后來輾轉得知他老人家因心臟病發(fā),不幸于一九六一年八月八日在北京辭世,但他溫厚儒雅的音容笑貌和“梅華詩屋”那種詩藝兼和的氣氛,永遠也不會在我的記憶里消失。
  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八年,短短不到四年之中,我常去“梅華詩屋”向梅先生請益,受到他寶貴的藝術指導和人格的熏陶,也結識了更多可敬的前輩和同行,不但使我的藝術生命更為豐富,也使我的待人處事、言談舉止?jié)u有進境。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又從小失父,那四年之中,我真誠地視梅先生如父,對他的教誨無不謹記在心。一九四五年勝利后,梅先生“明志”已畢,復出舞臺,戲迷莫不歡喜萬分,他的每一場演出,我也從不錯過。梅先生的藝術,我是在他復出的表演中真正領受其精髓的。
  一九四四年中,上海戲劇學校舉辦例行公演。因為劇校沒有演出場地,大多向黃金戲院、中國戲院、皇后戲院輪流租借。只因我們還是學生,只能租借白天的場;通常都是星期四、五、六連演三天。那次我們是在中國戲院演全本《金山寺》,我飾白素貞,張正芳飾小青。
  梅先生自香港返滬后,為免是非,一向深居簡出,但他為人豁達,樂于提攜后進,劇校請他來看我演出,他欣然應允,由董事長許曉初先生和副校長黃憲中先生(大世界游樂場創(chuàng)辦人黃楚九之子)陪同前來。后來我才知道,劇校作此安排,是希望我有機會拜梅先生為師。
  公演之后的第三天,校長陳承蔭先生和關鴻賓先生就帶著我到馬斯南路造訪“梅華詩屋”。那幢洋樓很漂亮,寬敞的院子里花木扶疏,石墩上還坐著一只猴子呢。聽說以前梅先生為了鍛煉眼神更靈活明亮,養(yǎng)過鴿子;養(yǎng)猴子是不是也有特殊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先在樓下大客廳見到姚玉芙先生。姚先生原本陪梅先生唱二旦,梅先生息唱期間,他就留在梅府做總管,幫忙處理大小雜務。姚先生的女婿李世芳先生也曾拜梅為師,是梅先生的得意弟子;有“小梅蘭芳”之稱。
  在樓下坐了幾分鐘,寒暄之后姚先生就帶我們到二樓一間較為精致的小會客室,梅先生這才出來見我們。他那年五十一歲,穿著筆挺西裝和發(fā)亮的皮鞋,身材適中,皮膚細白,一派紳士風范,并無唱旦角的人常有的那種女人氣息的樣子。尤其讓我感動的是,梅先生貴為“伶王”,海內(nèi)外馳名已久,但言談輕柔有度,待人非?捎H,一點架子也沒有。
  關先生和梅先生很熟,向梅先生夸我是戲校的“高材生”,希望能有機會拜在梅先生門下多學一點功夫……關先生愛徒心切,能言善道,梅先生真的答應收我這個徒弟啦。那天梅先生問了我三個問題:你幾歲啦?對于學戲覺得苦不苦哇?已經(jīng)學會哪幾出戲啦?我坐在一旁,恭謹?shù)卣諏嵒卮。那年我十四歲,進劇校四年多,已學了《四郎探母》、《武家坡》、《三娘教子》等十多出戲……但回答這些問題時覺得很難為情;只會這十幾出戲,算什么“高材生”喲!
  
  21、只讓我向他和師母行了跪拜禮
  不過梅先生倒是含笑地夸獎了我?guī)拙。他說:很難得啦,小小年紀,在臺上不慌不忙,很有個角兒的氣度,以后多用功,好好地利用你這條好嗓子,一定唱得出來的。
  梅先生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對我是很大的鼓勵,讓我由衷地感激,對他更為尊敬了。
  梅師母那天也在座,她比梅先生富泰些,穿著講究,臉孔明媚。
  夫妻同命,本就患難與共,梅先生對師母,也就更為尊敬和體貼了。梅先生復出之后,生活寬裕,為免師母操勞,總叫她不必跟去戲園子,留在家和親友打打小牌,松懈身心。梅先生如果在天蟾舞臺演出,梅師母就常跟著去。她和天蟾的老板顧竹軒的二太太相熟,梅先生在樓下演出,她就在前臺的四樓和顧太太等閨友打牌,等梅先生下戲后一起回家。
  正式拜梅先生那天,已是夏末初秋的時節(jié)。二阿姨和“姆媽”知道我要去拜梅先生,事前都熱心地替我出主意:該穿什么衣服啦,該買什么禮物啦……不過最后我還是自己做主:穿了一件半袖的碎花旗袍;禮物呢,我給梅先生買了兩塊西裝料,梅師母兩塊旗袍料。后來我對自己的決定感到有點好笑;畢竟自己還太稚嫩了。記得到綢緞莊給梅師母買衣料時,我看中了一塊黑底上面有許多五顏六色小圓點的緞料,覺得很搶眼,就給梅師母買了一塊,自己也買了一塊,后來做了一件襯絨的袍子冬天穿。但是好像不曾見梅師母穿過,我也不敢穿這件袍子到梅府去。以我的年齡和輩分,怎能穿和師母一樣花色的衣料呢?
  除了四塊衣料,學校還送了一桌燕翅席。黃昏時分,陳校長、關先生、倪慰明先生領著我去梅府,行了拜師之禮,拍完紀念照才用餐。那天姚玉芙先生和朱琴心先生都在座。朱先生那時常至梅府教葆玖花旦戲。
  梅先生人很隨和,不拘泥繁文縟節(jié),只讓我向他和師母行個跪拜禮。在校學戲之時,曲膝下跪很平常;但穿著旗袍下跪,動作畢竟有些拘謹,梅師母就慈祥地笑著說:
  “這也難為人家孩子啦,現(xiàn)在的小姑娘,還能有多少人會磕頭呢?”
  梅先生跟著說:“其實鞠個躬也就可以了,拜師不過是立個名分,有這么一點意思也就夠了!标P先生一旁聽了,趕緊嚴肅地說道:
  “那怎么可以?當然是要行跪拜大禮!咱們可不能教她們年輕一輩的忘了規(guī)矩!”
  倒是“攝影留念”這個規(guī)矩,梅先生是每收一徒必有的。拜過梅先生的名角可不少呀:程硯秋先生、魏蓮芳先生、李世芳先生、王熙春小姐、言慧珠小姐;還有北平李麗等等,梅府有一本相簿專貼著這些拜師的紀念照。我坐在梅先生的身側,與梅師母、梅葆?、梅葆玖及陳校長、關先生等人合拍紀念照時,一方面很興奮,一方面又自私地想:希望我是梅先生收的最后一個徒弟,如此梅先生就能多教我一些功夫了。我后來常想,這個念頭也和買那塊衣料一樣幼稚;梅先生的藝術造詣恢宏精深,該有更多后輩學習和發(fā)揚,我一個人怎能承此大任呢?
  
  22、第一次和梅先生同臺演出
  梅先生言語不多,行止有節(jié)。我感覺到他很斯文,閱歷豐富,修養(yǎng)深厚,許多話語盡在不言中,只以溫婉的笑容和眼神傳遞對人的關懷。
  梅師母則一口京片子滔滔不絕,很是熱情。拍照之后,她很親熱地對我說:
  “以后就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啦,把葆?當自己的妹妹啦,要常來呀!”
  梨園行之中,拜師并不一定由名師逐字逐句地傳授功夫,而是要經(jīng)常隨侍在側,接受熏陶和指導。遇到有些唱腔、身段的疑點,隨時可去請益。名家的一時指點,往往比自己琢磨多時還奏效呢。例如魏蓮芳先生教我《霸王別姬》的“舞劍”,劍法嚴整繁復,當時我也細心學習。拜了梅師以后,聽他說過一句名言:千萬不要把“舞劍”演成“武術表演”。后來我演《霸王別姬》,舞劍之時就減去一些重復的身段,盡量表現(xiàn)力與美的平衡。
  一九四五年秋天,抗戰(zhàn)勝利了,梅先生刮去了胡須,“梅迷”也翹首期待他的復出,以前與他長期搭檔的琴師徐蘭沅、二胡王少卿等重要文武場大多還在北京,一時來不了上海。八年息唱,皮簧戲多少有些生疏了,但昆曲他一直不曾荒廢,在家哼唱、鉆研,也算是一種休閑。所以他復出的第一場戲就是在蘭心戲院義演昆劇《斷橋》和《費貞娥刺虎》。他對王燮元印象深刻,那次就指名借王燮元司鼓。我也跟著走運,第一次和梅先生同臺演出。前四天我和劇校同學在前頭唱《金山寺》,梅先生在后頭唱《斷橋》;后三天我和劇校同學在前頭唱《昭君出塞》,梅先生在后頭唱《費貞娥刺虎》。第二場演出是十月三十一日,在天蟾舞臺舉行國劇大公演。那時梅先生的文武場已到得較為齊全了。除了梅先生,那次公演還有麒麟童、譚富英、李少春、芙蓉草、楊寶森、言慧珠等名角,確實是一場大公演。
  大概我十月十日起在蘭心一周的表現(xiàn)還不錯吧?主辦那場盛大公演的上海戲劇聯(lián)合會會長梁一鳴先生也來請我參加。我受寵若驚,欣然從命。
  那天是中場演全部《雙姣奇緣》,我飾演《法門寺》的宋巧姣;后場演全部《龍鳳呈祥》,梅先生飾《甘露寺》的孫尚香。《法門寺》的知縣趙廉一角,由楊寶森先生飾演。姜妙香飾傅朋,袁世海飾劉謹,芙蓉草飾后劉媒婆(前劉媒婆由孫盛武擔綱),都是比我老一輩的名角。以前的演出,大多與劇校同學同臺,這次和這么多名角同臺,我當然得更賣力演出。
  《甘露寺》的搭配就更齊整了。除了梅先生飾孫尚香,還有麒麟童飾喬玄,譚富英飾劉備,李少春飾趙云,葉盛蘭飾周瑜,都是一時之選。
  這一切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竹露荷風整理





上一本:風流才女——石評梅傳 下一本:走近往事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休戀逝水的作者是休戀逝水,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