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不理傳奇 王壽山 步俊有 話說在九河下梢天津衛(wèi)的運河畔,有個去處叫侯家后。清朝末年,這個地方可是遠近聞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雜居于此,顯得異常的繁華與喧囂。 離河岸不遠,是一片貧民窟,土坯壘墻,秫秸作頂,一遇陰天下雨,兩個人都難并行的小巷,就成了一片泥塘?稍谶@一片窩棚之中,也有一處鶴立雞群的宅子,人稱宋家大院。其實“大”根本談不上,只是雖然破舊,卻有一個被磚頭圍出的院子,兩扇沒有門樓的木門早已是油漆斑駁,也不知是門栓有毛病,還是住戶沒養(yǎng)成隨手關(guān)門的習(xí)慣,反正一年到頭四敞大開,風(fēng)一吹,“咣當(dāng)、咣當(dāng)”拍得山響。 進門迎面是座影壁,雖搖搖欲倒,但上書的一副對子卻依稀可見:忠厚傳家;詩書繼世。 說來這宋家在當(dāng)?shù)匾菜銈“知識階層”。幾輩子念書,雖沒有“金榜題名”,卻始終苦讀不輟,每每最后落個私塾為業(yè),仍教后代胸懷大志。 然而家道每況愈下,父親過世早,留下宋富貴與母親相依為命。孤兒寡母,生計難維,最后只得將其他房子租了出去,補貼家用。雖然如此,宋母仍是督促兒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然而,在這么大一個大雜院里,讀書也不清靜。 一大早,東廂房住著的唱玩藝兒的白牡丹與西廂房伙住的扎風(fēng)箏的董小個子、賣糖堆兒的羅鍋李、搖撥浪鼓賣貨的鐵算盤,就因為房錢吵了起來。也是白牡丹心里有氣,本來在翠香茶樓唱得好好的,“咔噔”一下子,叫人給頂了,說是來了個新角兒,嗓子好、模樣俏,愣把她的飯碗給奪了。 就在此時,門外“啪、啪、啪”,幾聲敲門聲:“院里有人嗎?” 鐵算盤正站在門邊,扭頭一看就是一怔:門外站著兩男一女,那女人年紀(jì)二十上下,光頭凈臉,模樣俊俏,蔥白似的面龐,一笑倆酒窩,話一張口,就是甜酥酥的:“先生,聽說這院有閑房,能賃一間嗎?” 沒等鐵算盤答腔,就見白牡丹惡狠狠地“哼”了一聲,扭身進屋,“砰”地摔上門。鐵算盤愣住了,這娘兒們今天怎么啦,火氣怎么這么大? 屋里宋富貴正為院中爭吵煩得天昏地暗,忽然一下子鴉雀無聲,不由得放下書本,隔窗向外觀望。這一望不要緊,直望得他目瞪口呆,兩眼發(fā)直,半晌沒動地方。侯家后啥時冒出這么一個年輕俊秀的外鄉(xiāng)人來?正琢磨著,宋母出來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姑娘, 又拿眼皮撩了撩矮個子男人肩上的包袱, 這才開口:“你們想賃多少日子?” “窯姐!她是窯姐,臭不要臉的窯姐……”那姑娘還沒答話,白牡丹在屋里惡狠狠地罵上了。 這女人是誰,為什么她剛一露面白牡丹就口出穢語呢?其實此人正是本書的主人公剛從唐山來津闖蕩的金嗓子鼓王衛(wèi)二姐。她身邊那個男人是她的師兄兼琴師梁四,而小男孩則是她的弟弟順生。 沒有想到剛剛出師的衛(wèi)二姐來津不到十天便以那俊秀的模樣,利落的作派,清脆的嗓音而一炮打紅。翠香茶樓天天客滿,門庭若市。美得茶樓老板程大頭一天到晚咧著個嘴,結(jié)巴巴:“……好,好……好極啦……”這翠香茶樓本來是白牡丹姐幾個的地盤,當(dāng)年白牡丹也是在這兒紅起來的。而如今鵲巢鳩占,白牡丹的心里很不是個滋味,看到衛(wèi)二姐就忍不住罵上了。 依照衛(wèi)二姐的性子,也是眼里容不得半點兒沙子的脾氣,衛(wèi)二姐剛要回白牡丹幾句,卻被師兄梁四生拉硬拽拽出了小院:“師妹,你忘了出來時師傅囑咐的話啦?退一步海闊天空礙…”見衛(wèi)二姐要跟他爭辯,梁四趕忙搖頭,“好啦,好啦,師妹咱們不矯情,如今是找個住處要緊。還有,順生打早起來還沒吃東西呢,是不是……”正在此時,一個老人挑著挑子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誘人的香味引出了順生的口水:“姐,我要,我要吃……”一聞香味,衛(wèi)二姐和梁四的肚子也都“咕、咕”地叫了起來,梁四連忙攔住老人:“大爺,您這籮筐里可是吃食?” 老人將挑子放在地上,抹了把頭上的汗水,接著撩開上面的小棉被:“來,嘗嘗我們老徐家的手藝,一個銅子兒十個! 小棉被下是一挑香噴噴、白花花的肉包子,個個像只小圓鐘,頂上盛開朵朵菊花。徐大爺將包子揀出來用翠綠的荷葉包著,托在手中,煞是誘人。順生顧不得姐姐掏錢,早將兩個包子搶了過來,而衛(wèi)二姐也不由自主地抓過一個,放入嘴中,頓時滿口生香,不知怎么回事,那包子好像在嘴里打了個轉(zhuǎn)就滾入了腹中,隨手又迫不及待地抄起了第二個……再說宋家大院里的宋富貴自打那日以后,就像丟了魂兒似的,終日神不守舍,書本捧在手里,兩眼在上面游蕩,卻一個字兒也沒進腦子。正當(dāng)他心浮氣躁之時,突然一絲曲聲飄進,細若懸絲,卻絲絲入耳,聽著聽著宋富貴竟不由得循聲而去。 離宋家大院不算太遠的一所小院中,衛(wèi)二姐在梁四的伴奏下,正在練唱。 也許這曲聲太誘人,也許天津衛(wèi)就是經(jīng)常有這么一幫閑人,反正不到半個時辰,這小院門外三三兩兩站了不少人。幾個小地痞見狀來了興趣,上前將木門拍得山響,一邊拍著一邊調(diào)笑著:“喂,小娘們兒,再來一段,大點兒聲,再大點兒聲!” “小娘們兒,出來啊,別光躲在門里面,出來陪咱爺們兒玩玩。 眾人的哄笑聲中走來一位闊老爺,他衣冠楚楚,氣宇不凡,旁邊跟著一位管家模樣的人,他默默地聽了一會曲聲,扭頭對管家說了句什么,轉(zhuǎn)身走了。管家點點頭,上前一擺手將小痞子們叫到一起:“給,這是我們秦老爺賞的,喝酒去吧,別在這搗亂!毙∑ψ觽兘舆^錢去了,臨走其中的兩位覺得不過癮,揀起磚頭“咚,咚”扔向大門:“哼,今兒個便宜了這小娘們兒!” 衛(wèi)二姐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這一來火氣更大了:“哼,他們這是成心欺負人。 迸ゎ^沖進屋,從水缸中舀了一盆水“嘩”地開門潑去,偏偏這時宋富貴來了。 一盆水澆得宋富貴透心涼,立時成了只落湯雞,衛(wèi)二姐雙手叉腰,哈哈冷笑:“怎么著,還想讓姑奶奶再陪你玩玩?” 宋富貴羞得滿面通紅,吭也未吭,轉(zhuǎn)身跌跌撞撞飛快離去。 入冬以來,難得今天見了太陽,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天氣好,心氣足,侯家后顯得比往日更加熱鬧。幾個要飯的袒胸露背,用一塊舊磚“啪、啪”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公鴨嗓一個勁兒地叫著:“行行好吧,大爺,大奶奶!” 宋富貴給老娘買徐家包子,打此路過,猶豫了一下,要飯的伸長了脖子喊得更歡。宋富貴卻沒給錢徑直走了過去!芭!” 要飯的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吐在宋富貴那藍布長衫的后襟上。 宋富貴頓時怒起,剛要發(fā)作,旁邊相鄰幾個要飯的一擁而上:“行行好吧,大老爺!” 宋富貴無奈地搖搖頭,掏出幾個銅子放入腳邊的破瓷碗內(nèi),又掏出幾張廢紙,撩起后襟想擦掉痰跡。這時,也不知從哪兒跑來個小要飯的,蹲下就拿破襖袖幫他擦,沒想到越擦越臟,頓時污了一大片。宋富貴哭笑不得,只好又扔下一個銅子兒。 抽身要走卻又被一個數(shù)來寶的攔住了去路,只見他手中的竹板耍出了花樣,隨著竹板的節(jié)奏,口中念念有詞:嗨,叫大爺您慢起步,逛逛咱這侯家后。 侯家后,真叫好, 五行八作人不少。 人不少,財運找, 這水旱碼頭是塊寶。 頂戴花翎的坐大轎, 做小買賣的把擔(dān)挑。 麻花,炸糕,流油的包, 吃飽了不認大鐵勺。 …… 宋富貴左躲右閃,剛要離去,突然眼前一亮,他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的身影,好似衛(wèi)二姐,便不由自主地向這邊趕來。 翠香茶樓地處侯家后的繁華地段,尤其門口那大紅木牌上斗大的金字,令南來北往的過客不由得駐足觀望:譽滿津京的金嗓子衛(wèi)二姐特為您獻上拿手好戲———《王二姐思夫》。 茶樓門口熱熱鬧鬧,徐大爺?shù)陌訑倗艘淮蠖训娜,有的吃包子,有的等著聽曲。茶樓老板程大頭心急火燎地在門口遛來遛去,忽然他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急忙奔了過去,沖著衛(wèi)二姐先運氣,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沒說出一句整話:“你,你,我,我的姑,姑奶奶,前,前邊開,開了鍋啦……”衛(wèi)二姐:“程老板,我去找順生啦……”程大頭一急,雙手光比劃,嘴就更不利索了:“劉,劉先生是,老油,油,油條,這侯,侯家后他,他閉眼都,都走不錯,還,還能把他,他丟了?” 衛(wèi)二姐:“丟是丟不了,我怕他去不該去的地方。剛才……”這時戲園子里傳來一陣喧鬧,程大頭更冒汗了:“姑,姑,姑奶奶,你,你,你再不上,上,上場,他,他,他們要砸,砸園子啦!” 茶樓的園子里果然像開了鍋,跺腳聲,口哨聲,倒好聲亂成一團。年近三十的賽西施正在唱西河大鼓,突然一把茶壺徑直向賽西施的頭上飛來,她忙向左一偏,茶壺順耳飛過,可滾燙的水濺了她滿臉滿身,嚇得她一激靈,含淚跑向后臺。 程大頭攔住了賽西施:“又,又,又叫人,給轟,轟,轟下臺,臺了吧?一,一會兒找劉,劉,劉先生把賬結(jié),結(jié)了! 一聽這話,賽西施“撲通”一聲跪在程大頭跟前:“程老板,你不能這樣啊,我打十七歲就為你賣命,到如今你卻一腳把我踢開……您行行好,我們一家老小就等我回去買棒子面哪!” 程大頭面露兇相:“行,行行好?對,對不起,我翠,翠香茶樓不,不是大悲院,這積,積德行善還輪,輪不到我程,程大頭……”又對賽西施吼道,“一,一,一邊呆著去,別,別耽誤了人家名,名角上場!”說著引衛(wèi)二姐從賽西施身邊走過。 衛(wèi)二姐往臺上一站,猶如鳳入長林,百鳥噤聲,整個園子頓時靜了下來。 一曲唱罷,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衛(wèi)二姐心中惦記著賽西施,顧不得這些,謝過眾人,她急忙下了臺,直奔后面小屋。 程大頭手里端著個水煙槍,像個哈巴狗似的跟在衛(wèi)二姐的屁股后邊!昂茫眉一,沒,沒見過這,這世面,行,行,你唱,唱紅了天,天津衛(wèi)……”程大頭滿臉是笑,嘴都合不攏了。 衛(wèi)二姐瞥了他一眼:“程老板,剛才那位大姐呢?” 話音未落,只聽不遠處“咚”的一聲響,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和驚恐的呼叫:“大姐,大姐你怎么啦?” 衛(wèi)二姐好像明白了什么,趕忙跑過去一看,在犄角的一間小黑屋里,賽西施無力地躺在白牡丹的懷中,面色蒼白雙目緊閉。 衛(wèi)二姐和程大頭推開眾人擠了進來。“你,你們都圍,圍在這兒干,干嘛?該,該干嘛,干,干嘛去!”程大頭說著又沖著白牡丹瞪眼,“快,快給我搭,搭出去,別,別弄這兒添,添,添堵……”白牡丹沒有答理程大頭,卻狠狠地瞥了衛(wèi)二姐一眼。衛(wèi)二姐沒有言語,卻讀出白牡丹眼中的怨恨。都是自家姐妹,衛(wèi)二姐心里一陣說不出的心痛,鼻子一酸,她扭身走了出去。 茶樓外面,眾人聽完了曲,正圍在徐大爺?shù)臄偳罢f話,宋富貴讓徐大爺把最后剩下的十個包子包好,回去帶給母親。徐大爺包好包子正要遞給宋富貴,突然從他們當(dāng)中伸出一只手,搶走了包子。 宋富貴扭頭一看,面前站著的竟是衛(wèi)二姐。衛(wèi)二姐見是宋富貴,也不覺愣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曾不分青紅皂白地潑了人一身水,就先紅了臉,抱歉地說道:“這幾個包子讓給我吧,我有急用。大爺再給我盛碗小米粥!闭f完,不等宋富貴搭腔,遞過幾個銅子一溜小跑地回了茶樓。 一進后臺,迎面碰上程大頭,旁邊還跟著一位陌生人:“來,來,來,快,快見過秦,秦,秦管家,秦老太,太,太太做壽,要請,請你唱堂會,堂會,這可是喜,喜……”衛(wèi)二姐顧不得搭理程大頭,來到賽西施面前:“大姐,先趁熱吃兩個……”還沒等賽西施伸手,包子已被一旁的白牡丹奪過去狠狠地扔出了窗外。衛(wèi)二姐沒吭氣,只心疼地看著包子被扔出去,趕忙又將粥碗遞到了賽西施嘴邊,小心翼翼地將稀粥緩緩地倒入了她的口中。 再說那飛出來的包子不偏不倚正砸在茶樓外邊宋富貴的頭上,宋富貴沒有提防,“哎喲”一聲,一個油膩膩的包子餡正巧滑進了他的脖領(lǐng)內(nèi)。 宋富貴還未開腔,趙大愣先火了:“他娘的,一個臭唱玩藝兒的,神氣個嘛!搶了人家的包子不說,又都扔了出來,這不是成心欺負人嗎!”說著擼胳膊就要往里闖。 宋富貴連忙攔住:“算啦,算啦,不就是幾個包子嗎,也沒砸破頭,碰破鼻子……”越大愣:“你這人真窩囊,叫一個娘們耍了……”徐大爺慢條斯理地說道:“大愣啊,這小伙子說得對,和為貴,忍為高,和字沒有忍字高,忍了吧。唉,這是什么世道啊,就拿我們徐家來說吧,我大哥家的那個混小子,從小就是打爹罵娘的主兒,長大了純粹是個混混兒,可愣是發(fā)了財,開了個大飯莊……”他還要說下去,有人碰了碰他,他也覺得氣氛不對,趕忙抬頭,一個人正沖著他獰笑呢。 怎么這么巧,徐大爺正說著自家侄子徐老五,徐老五就帶著一群小混混來了。 話說這徐家包子原來由徐家兄弟倆經(jīng)營,祖上傳下的獨特的制餡、發(fā)面的手藝,使徐家包子在侯家后名聲大振。原先,吃包子的主要是些做小本買賣吃不起館子的人,隨著名氣增大,漸漸的有些有錢人也愿意嘗個新鮮。眼看著買賣越來越紅火,誰知徐家老大的養(yǎng)子徐老五見錢眼開,生怕徐家手藝外傳,拳打腳踢硬逼著老父把秘方給他,父、母一氣之下病倒了,沒過多久,抱恨而去。人死了,徐老五的心卻不死,聽說伯伯賣起了包子,就趕忙跑來了。 見到徐老五,徐大爺扔了挑子就要走,卻被徐老五一把攔住了:“別走哇,老不死的。俗話說,一筆寫不出倆兒徐字,我不是還應(yīng)該管你叫伯伯嗎?在這么熱鬧的大馬路上,咱們爺倆兒碰上了,怎么也不能一句話也不說就走吧?” 看今日這關(guān)難闖,徐大爺索性將扁擔(dān)橫架在籮筐上,往地上一蹲雙手抱著肩說道:“說吧,你想干什么?” 徐老五皮笑肉不笑地:“我看你孤身一人怪可憐的,想把你接回家,也好……”“不去!”徐大爺“霍”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又想走。 “老幫子,你可別把這事情做得太絕嘍,古人講,講什么來著?”他扭頭問身后的侯三。 瘦猴趕快湊前答道:“叫敬酒不吃吃罰酒! “對,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媽的,這詞兒起得多好。拿我們街面人的話這叫別給你臉不會運動!” “哼哼,來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運動你伯伯這張臉!” 徐大爺反倒坦然了,點起了旱煙。 徐老五:“好吧,打開窗子說亮話,咱們老徐家那手絕活也該傳給晚輩兒了吧! 徐大爺慢條斯里地磕了磕煙灰:“老五啊,咱們徐家有條規(guī)矩,從來是傳大不傳小,你爹行大,當(dāng)然得了你爺爺?shù)恼鎮(zhèn),哪能輪到我這行老的份兒!” 徐老五惡狠狠地:“我家那老該死的,到死都不留好念性! 我可聽說,臨踹腿那幾個月他可一直住在你那里。” “住我那不假,可他病病歪歪的,哪有心思傳手藝埃”“不對吧,聽說這些日子你在這一帶賣包子都出了名! “我,包子賣不動,早改賣饅頭了!睌D得沒了轍,徐大爺脫口而出。 “什么,你說你賣的不是包子?”徐老五的兩眼頓時瞪得像銅鈴。 此時翠香茶樓上也是波詭云譎。 程大頭領(lǐng)著秦管家死纏著衛(wèi)二姐,見程大頭還要絮絮叨叨地說什么,衛(wèi)二姐生氣地說道:“程老板,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們衛(wèi)家班不唱堂會,怎么,你忘啦?” 程大頭:“沒,沒忘?蛇@,這次不,不,不一樣礙…秦,秦老爺他不,不,不比常人,他是,是……”“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急得他一頭大汗。急忙用手絹去擦,等抬頭,衛(wèi)二姐已不在眼前了。 秦管家在一旁看了個滿眼,眉頭緊皺,他沒想到一個唱玩藝兒的,竟然這么傲慢,從牙縫中惡狠狠地擠出幾個字:“他媽的,真不識抬舉!” 一聽這話,程大頭更害怕了,連忙又央求秦管家:“您老別,別,別生氣,事情都包在我,我,我身上……我再想,想想辦法……”衛(wèi)二姐來到那間小黑屋門前,正遇上白牡丹和綠如意扶著賽西施往外走,賽西施那微瞇著的雙目突然盯住了衛(wèi)二姐手中拿著的空碗,嘴中喃喃地:“餓,餓,我餓……”綠如意嘆息道:“唉,可惜那包子給扔了……”衛(wèi)二姐突然說道:“你們等等!”她扭頭就往外奔。 衛(wèi)二姐來到茶樓外,遠遠地看見徐大爺身邊圍了一群人,她分開人群擠了進去:“諸位,你們誰手里還有包子?” 大家沒想到半路突然殺出這么一位程咬金,一時都愣住了。 衛(wèi)二姐卻沒有就此罷休:“大爺,您這籮筐里還有剩包子嗎?” 數(shù)來寶的趕忙打岔:“姑娘,你找錯人了吧,徐大爺是賣饅頭的,多會兒賣過包子呀!” 衛(wèi)二姐奇怪地:“咦,剛才我明明買的是包子,怎么大白天睜眼說夢話?” 衛(wèi)二姐話一出口,急得趙大楞上前就把她撥拉到一邊:“你這娘們添什么亂!”勁兒用大點兒,衛(wèi)二姐一趔趄,怒火上涌。正好順生出來,手中還拿著個包子,她上前奪過來:“你們說這是包子還是饅頭?”沒等大伙兒反應(yīng)過來,徐老五一把搶過包子,放入口中:“嗯,好,老幫子,味兒還真地道!” 說著掄圓了胳膊一個巴掌扇得自己的伯伯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好你個老小子,敢在圣人門前賣三字經(jīng)!說話呀,人家這娘們兒問你啦,這是包子還是饅頭。俊苯又锨坝质且荒_,“你還想和我;ɑ睿 衛(wèi)二姐沒想到眼前突然發(fā)生這一幕,一時怔了:“哎,哎,你怎么打人?” 徐老五隨手一揮:“一邊呆著去,這兒沒你的事兒啦!” 衛(wèi)二姐又扭頭向站在旁邊的宋富貴問道:“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富貴扭過臉,看也不看她:“這事全,全叫你給攪啦!” 衛(wèi)二姐回到小樓已經(jīng)很晚了,不經(jīng)意間引發(fā)一場事端,衛(wèi)二姐心里真有十二分的歉疚,程大頭卻不管這一切,仍絮叨著唱堂會的事:“秦老爺,咱,咱可惹不起,一,一,一跺腳,天津衛(wèi),衛(wèi),亂顫……”秦治邦,河北省安國縣人。其父本是個小藥材商,后入北京,在著名的同仁堂樂家藥鋪充后場刀房切藥的伙計,后調(diào)到柜臺為顧客抓藥。在京期間,經(jīng)常出入天橋、大柵欄等地,迷上了曲藝大鼓,尤其是一個叫小香草的女藝人,只要是她的演出,逢場必到,真是達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本來,這在京城的伙計之中也不算什么新鮮事,可一個突然的事件,改變了他的命運。這一天小香草有些不舒坦,可戲園子老板堅持讓她帶病演出,結(jié)果剛唱到一半就暈倒在場上。眾人慌亂,尤其是秦治邦的父親,一個箭步躥上了臺,仗著他懂得一些醫(yī)學(xué)常識,三掐兩拍就將她弄醒,然后弓身把小香草背到了后臺。 從那一天起,他是天天必到,煎湯熬藥,服侍周到,令小香草極為感動。病愈之后,一來做藝人生計艱辛,二來這個小伙計感情甚篤,漸漸地,小香草萌生了退出藝壇以身相許之意,二人終成眷屬。不到一年生下秦治邦,小日子過得倒也平靜。 這一日家中來人捎信,說老父病重,讓他即刻返家探望,他這才為難起來。原來他在家中早已娶妻生子,如今在京城又有后續(xù),帶不帶妻兒回去,這兩房親事如何處置,在他心中翻來覆去。心中有事,精神恍惚,結(jié)果在送藥途中,被車撞倒。 事也湊巧,馬蹄正踏腦袋,當(dāng)場七竅出血,不治而亡。 突遭橫禍,小香草痛不欲生,草草安葬了丈夫后,孤兒寡母今后如何生活呢?小香草帶著孩子投奔老家。 小香草千算萬慮也沒有想到,她丈夫在老家竟還有一房妻校面對這土房土屋,冷語冷面,小香草想過要只身逃回北京,也想過投河覓井,但是最后她都咬牙忍住了,她是舍不得這一天比一天長大的兒子秦治邦埃也許是父母的遺傳,小治邦從小就喜歡聽曲兒,趕上過年過節(jié)去外村看大戲回來,竟能學(xué)著哼唱,而且有板有眼。 秦治邦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叫秦治國,比他大三歲,性格卻跟他迥然不同。不像他整天瘋瘋癲癲滿村亂跑,就愛一個人呆呆地看書,有時兩人在村外樹下乘涼,秦治邦放開嗓子大聲地唱,他哥哥就托著腮幫子在一旁靜靜地聽。 那時候的農(nóng)村封建倫理觀念很強,秦治國的母親是大,小香草是小,因此家中大權(quán)完全掌握在秦治邦的大娘手中。每到秦治國有什么好吃的時候,總是偷偷送一些給這個小弟弟。 這樣一直到了秦治邦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駐守在山東清軍的統(tǒng)領(lǐng)吳長慶的軍隊從他們的家鄉(xiāng)路過,他瞞著全家人,只托人給母親捎了個口信,就隨慶軍而去。 從這以后他隨軍轉(zhuǎn)戰(zhàn)南北,逐漸升遷,升為營務(wù)處幫辦。 少年艱苦的生活,使他對錢財極為喜愛,他利用各種機會收斂金銀,有了不少積蓄。這期間他又結(jié)識了袁世凱,成為他的親信之一。后來,袁世凱升任直隸總督,他在保定辦炮隊速成學(xué)堂,后又在保定成立軍官學(xué)校,秦治邦都是積極參與者之一,正當(dāng)他如日中天之時,突然的一件事使他騰達的仕途出現(xiàn)了危機。 原來他這時負責(zé)軍官大學(xué)的采買,經(jīng)常與京、津的商人打交道,免不了有些齷齪之事,這其實在當(dāng)時腐敗的清廷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此時正趕上袁世凱有感于軍風(fēng)日下,信誓旦旦地要痛加整飭之際,再加上一些與秦治邦不和之人暗地里打小報告,一下子惹翻了火氣正旺的袁總督,當(dāng)夜將他逮了起來。這下子他可亂了手腳,連忙托人去求段祺瑞。當(dāng)年在炮隊速成學(xué)堂,段祺瑞任該學(xué)堂的總辦,有一次正在為師生訓(xùn)話,突然有人行刺,秦治邦手疾眼快,將段撲倒,救了他一命。段祺瑞感念他的救命之恩,立即向袁世凱求情。袁世凱便網(wǎng)開一面,將他開除出陸軍,讓他到天津協(xié)辦鹽務(wù)。 秦治邦到天津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房置地,從老家將母親接來,此時秦治國的母親已然過世,秦治國還未成親,也就隨二嬸娘一起來到天津。 有了錢財,有了地位,他開始放蕩了。過去母親一直告誡他不要出入梨園劇場,可如今他一天聽不到絲弦心里就不是個滋味,要知道如今在天津他也是個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人物啦!當(dāng)他偶然間聽到衛(wèi)二姐唱的曲子時,便不由得為她所傾倒,可畢竟他不能總往戲園里跑呀,秦治邦正愁沒有辦法,可機會說來就來了。 過些日子是秦母的七十大壽,借這個機會把這個正在走紅的“唱玩藝兒”的叫到家里,不正是順理成章嗎。秦治邦給管家交待好,只等那一天。這幾天,秦治邦很忙,先是來了幾位從政的要員,后又從北京來了幾個談藥材生意的人。因為父親是干藥材的,哥哥秦治國又懂藥,秦治邦發(fā)了后,就開了一間藥鋪,名“施濟堂”。 “施濟堂”藥鋪此時很是熱鬧。在古香古色的牌匾之下是三開間的門臉,大堂上,抓藥的,等藥的,買丸藥的一屋子的人。雖然人挨人有些擁擠,但忙而不亂,十分肅靜。只有敲戥子聲和銅杵砸藥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著,乍一聽起來好似一首動聽的音樂?看疤帲晃焕舷壬,花白的胡子,慈眉善目,似有一股仙風(fēng)道骨。 這時“施濟堂”的大門口,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到了門前,車把式一個鞭花,兩匹騾子戛然而止,既輕快又無聲。嶄新的西洋呢做的轎簾,錚光瓦亮的雙鐙大腳鈴,再加上威武精干的車把式,路上的行人都禁不住停住了腳,呆呆地望著這輛馬車。 “施濟堂”掌柜的一溜兒小跑兒來到門外,沖著馬車鞠了一躬:“東家您來啦!”接著和秦管家一起打起了轎簾,“東家您請! 秦治邦緩緩走下,在眾人簇擁之下,步入店堂。 大堂內(nèi),人人垂首,恭迎東家。只有那不諧調(diào)的銅杵聲仍一下一下地響著。秦治邦乜了一眼,眉頭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來,慢慢地走到這個人跟前叫了聲:“大哥,歇會兒吧! 只見秦治國頭也未抬說了聲:“不累。”然后就不言語了。 這時秦治邦抬頭向大廳掃了一眼,對眾人說:“大伙兒忙吧。” 大堂內(nèi),先生、伙計們這才各歸各位,干了起來。 梁四來到那位長著白胡子的坐堂老先生面前,輕輕坐下,伸出了胳膊!斑@位先生,您上焦虛火,又著了點兒外寒,心中好像有些驚悸之事……”坐堂先生對梁四說。 梁四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這些日子總像要出什么事似……”可嘴里說著話,腦子卻走了神,他老是感到有一道目光像鞭子似的在他身上抽來抽去。 果然,秦管家走到梁四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喂,這位先生,咱們借一步說話好嗎?” 雖然管家言語平和,可不知怎么的,梁四突然打了個寒噤,他感覺冷嗖嗖的。 管家:“怎么著,認出我們老爺和我了嗎?” 梁四茫然地搖了搖頭。 “不認識?”管家自嘲地笑了笑,“我們可是天天為你們那小娘們兒捧場的老主顧呀。” 梁四這才緩過神兒來:“謝謝,謝謝您和老爺賞光! 管家:“我們老爺剛才吩咐了,這個月的十六是我們老太太七十大壽,想讓你們來唱堂會……” “唱堂會?”梁四聽罷連連搖頭,“先生,我們有個規(guī)矩……”他還要說下去,被管家劈頭攔。骸笆裁雌埔(guī)矩,從今天起,一律給我廢了!” “不行啊,”梁四哀求道:“這位大爺,實在對不起,我?guī)熋媚瞧饽銈儾恢,她說一不二,我,我也無能為力礙…”管家把臉繃了起來:“那小娘們兒的脾氣是什么樣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們秦老爺在這天津衛(wèi)一跺腳,可是鼓樓、炮臺顫三顫的主兒,你們初來乍到要想在這地面上混……”管家不陰不陽地追了一句:“怎么著,要不咱們一塊兒去勸勸你那位師妹?” 梁四還是沒言語,管家加重了語氣,幾乎嚷了起來:“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也許管家剛才那一聲音量太大,大廳里許多人都朝他倆望了望,就連杵藥的秦治國也把頭抬了起來。 梁四無奈,他知道衛(wèi)二姐的性子,說一不二,寧折不彎,可秦家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啊,他磨磨蹭蹭地帶著秦管家來到茶樓,出乎意料,衛(wèi)二姐竟答應(yīng)了。 “程老板,我答應(yīng)了你,但你也得答應(yīng)我,就是不能辭退那位大姐和眾姐妹……”衛(wèi)二姐提出了條件。 “這……”程大頭剛要張口,不知什么時候白牡丹又跑了過來,“哼,老虎戴素珠———假充什么善人!我們姐幾個還沒到了那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份上,用不著別人賞飯吃!” 衛(wèi)二姐站在那里滿面驚愕,白牡丹的倔強不服輸她是領(lǐng)教了,可現(xiàn)在不是賭氣逞能的時候。衛(wèi)二姐真想掏心窩子跟她說說,可白牡丹卻大步流星的往外闖。剛走到門口,卻被程大頭攔住了:“看,看,看在衛(wèi)二姐的面,面,面子上,你,你們要想留,留下來也行,可包,包銀得往,往下降……每場一,一,一……”白牡丹快人快語:“你就是給姑奶奶一千塊,姑奶奶也不伺候你啦!” “衛(wèi)老板,三天以后,我白牡丹在對面的天和戲樓連掛三天你的曲碼,你大概不害怕吧?”說著一雙火辣辣的大眼直刺過來。 衛(wèi)二姐當(dāng)然不怕,但自家姐妹互相傷害她卻于心不忍。見衛(wèi)二姐沒答話,白牡丹冷笑一聲:“怎么怕了,怕了就別在天津衛(wèi)唱。”衛(wèi)二姐無奈地搖搖頭,“好吧,我答應(yīng)你。我衛(wèi)二姐最喜歡的就是唱對臺戲! 白牡丹:“好,咱們?nèi)旌笠!?br/> 程大頭一聽喜不自禁:“打,打,打擂?這,這,這可太,太,太好啦!那些人就愛看,看這熱鬧,座,座兒準(zhǔn),準(zhǔn)滿……” 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大街上,將這條破舊的小街也照出點生氣。經(jīng)歷了徐老五挑起的那場騷亂后,侯家后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模樣,閑聊的依舊閑聊,做生意的依然做自己的生意。 衛(wèi)二姐獨自站在這日頭下,想著這幾天來發(fā)生的事情,真的感覺很累,這種累,不是體累,而是心累。原先她以為她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免不了受人欺侮,時間長了,站住腳就好了。可徐大爺?shù)氖聟s讓她不可思議,這偌大的天下,難道小人物要維持生計就這么難?可越是這樣,窮人就越要幫著窮人。 想到這,她找來弟弟順生,一路打聽著三拐兩拐找到了徐大爺?shù)母C棚。 這是一個簡陋的窩棚,只有接近地面的部分有尺高的磚,因為常年潮濕,磚體泛著白堿,已看不出青磚的模樣,棚頂?shù)娜敳菰陲L(fēng)中抖動,仿佛隨時都會隨風(fēng)而去。 與之相反,窩棚內(nèi)此時卻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原來,宋富貴看到徐大爺被打傷,便和趙大楞一起把徐大爺背回家,守候在床前。徐大爺感覺好些了,便艱難地起身做飯,蒸包子。看著徐大爺疼痛難忍的樣子,宋富貴于心不忍,便笨手笨腳地幫忙包開了包子。不一會兒滿屋子已經(jīng)是熱氣騰騰,一屜包子蒸熟了。 徐大爺艱難地坐起:“孩子,沒什么謝你的,這屜包子拿回去,叫你老娘嘗嘗吧!币娝胃毁F還在猶豫,徐大爺又揮了揮手:“我,我沒事了,快回家吧,趁著熱。我給你裹!闭f著就要往床下挪。 宋富貴忙攔住:“別,別介,您留著自己吃吧! 徐大爺佯裝生氣:“別讓我著急,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么多! 宋富貴只好用荷葉包了十來個,揣入懷中:“那我就不客氣啦,大爺,您好好歇著吧!彼胃毁F邊說邊拉開了屋門,突然一愣:“你……?” 門外站著笑容可掬的衛(wèi)二姐:“大爺好點兒了嗎?” 宋富貴沒有答話,鼻子“哼”了一聲,側(cè)身離去。 衛(wèi)二姐一個人被晾在那里。徐大爺一見趕忙招呼道:“快,姑娘快進屋,來,桌上還有熱包子呢! 宋富貴剛走出胡同口,嚇得忙縮回了脖子,原來徐老五正領(lǐng)著幾個混混在附近轉(zhuǎn)悠呢。 只聽侯三說道:“五爺,別急,在這塊地界兒,有嘛事兒能難得住咱爺們兒,一會兒拽著個熟道的,叫他帶路! 徐老五接過了話頭:“對,趁熱打鐵,今兒個我非把這老幫子的屎折騰出來!走,爺們兒,再給我仔細找找,一會兒我請客,每人半斤老白干!” 眼看就要到了徐大爺家的門口,忽然從遠處又奔過來一個小混混兒,上氣不接下氣地沖著徐老五喘著:“五,五爺,八,八爺……”徐老五耐不住性子:“到底嘛事?五爺,八爺?shù)??br/> 小混混兒平靜了一些:“五爺,李八爺打發(fā)人叫您來啦!” “叫我?”沒想到一提李八爺徐老五有些變顏色“哎,八爺這時候找我干嘛呢?” 徐老五犯了嘀咕,邊自言自語邊往回走,剛才那囂張的氣焰霎時無影無蹤。 聽說李八爺有事喚他,徐老五半點兒不敢怠慢,忙回家收拾收拾,趕到了李八爺常呆的同慶樓,可到那兒一打聽,李八爺今兒在家處理幾檔子“私事”,讓他趕快去。 說起這位李八爺,在侯家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剛出道的時候,他是個廚子,從老家滄州徒步來到天津衛(wèi),就在這家同慶樓幫忙。滄州地面上出武把式,再加上他年輕時膀大腰圓,好惹惹,誰有事,都去幫忙拔闖。他來到天津衛(wèi)不到兩年,拿手的“八大碗”就在侯家后出了名。所謂的天津衛(wèi)八大碗,也是繼承了前輩的傳統(tǒng)手藝而拼湊成的:元寶肉、燴三絲、獨面巾、海雜拌、拆燴雞、溜魚片、燴蝦仁、清湯肉絲等。雖然不是他獨創(chuàng),但這同慶樓自打貼出這八大碗,竟然食客盈門,生意興攏就因為這個,同慶樓東家一直舍不得辭去他,不過即使這樣他充其量也只是個掌勺的而已?捎幸惶熘形纾歉吲鬂M座的時候,突然大門外一片喧嚷,接著“嘩啦”一聲,有人用木棍將門砸破,食客們頓時大嘩,喊叫著四下逃散。 原來同慶樓的東家得罪了人。面對這來勢洶洶的一伙人,東家嚇得不知去向,伙計們也雙腿如篩糠,連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了。 見沒人出來答話,那伙人更來勁兒了,領(lǐng)頭的大叫一聲:“走,哥幾個進去砸!”說著舉棍弄棒就往里沖。卻不料,剛沖到內(nèi)門都停住了腳。只見迎面站著個大漢,滿臉殺氣,擋住去路!霸趺粗,想擋橫兒是不是?”領(lǐng)頭的喊著。 李八眉毛微微一動,舞了兩下手中的炒勺開了口:“哥幾個不是想見點兒血嗎,這不容易嗎。”話還未說完,“嘶啦”一聲,將小褂扯下一大塊,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膛,“兄弟陪你們玩玩就是啦!”然后掄起炒勺用勺邊兒“喳、喳、喳”就是三勺,接著殷紅的血柱直噴出來,直嚇得這伙人連退了好幾步。 李八此時倒笑了:“來呀,你們是也來比劃比劃,還是趴在地上舔舔兄弟這血汁?”接著放開嗓門“哈,哈”大笑起來。 那人一開始見這黑鐵塔一樣的漢子手里只是拿著個炒勺,沒當(dāng)回事兒,可轉(zhuǎn)眼間見他自殘身體,都有些慌了神,商量了一會兒,由領(lǐng)頭的那個人又說了幾句大話,然后灰溜溜地撤了。 從那起他得了個響亮的綽號“李三勺”。東家是個膽小的人,兩口子一合計,三十六著走為上策,仨瓜倆棗將同慶樓盤給了李八,然后隱姓埋名,躲開了這是非之地。 李八此時更加得意了,走路都是橫著走。但他哪里知道,正有人在暗中要算計他。 其實早在李八來天津衛(wèi)之前,在侯家后街面上混的人群中就有一個松散的幫派,這個幫派的頭子姓金,因為長得比較矮小,人稱“金小個子”。這個“金小個子”之所以能在侯家后立住腳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智慧。他專以出餿主意、損計謀出名,因此又有一個綽號“小諸葛”。 這個“小諸葛”早就注意上了李八,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心狠手黑,又愛交往,將來必能成事,他暗暗在打主意,如果不能把他收在帳下,就必須把他除掉! 話說京城醇親王府有個姓張的采辦,專管采買天津衛(wèi)方面的東西。每年總要來幾趟,來了就到侯家后走走,迷上了青樓巷里的小桃紅,而青桃巷就是“金小個子”他們開的,小桃紅自在他們管轄之下。“金小個子”的主意是等這個張采辦來了后,讓小桃紅慫恿他去同慶樓吃八大碗。吃飯之中他們做些手腳,栽贓于李八,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決了這個眼中釘。 還順?biāo)浦蹖⑼瑧c樓據(jù)為己有,可謂一箭雙雕,妙之又妙。 沒想到的是,這位小桃紅有個知心的好友叫杜秀玉,她本是天津有錢大家跑上房的小老媽,與李八是同鄉(xiāng),這次小桃紅當(dāng)做笑料把“金小個子”的陰謀說給她后,她深怕李八落入陷阱,趕緊將這一消息告訴了李八。二人冥思苦想,最后終于想出了一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錦囊妙計。 就在那位張采辦來天津衛(wèi)的前一天,青樓巷的小桃紅出門買胭脂竟然沒有回來,一直到了掌燈時分,還是沒有音信。這一下“金小個子”可抓了瞎,要知道北京親王府的人可惹不起,連官面上都遠接高迎。再說這位張采辦事先已經(jīng)叫人帶來了話,明晚就宿在青樓巷,萬一到那時小桃紅還無蹤影,這個婁子可就捅大啦! 可就在這時,李八找上門來了。他告訴“金小個子”,小桃紅與她的好姐妹杜秀玉醉倒在了他的同慶樓。 小桃紅從來不喝酒,為什么今天開戒?又為什么偏偏醉倒在李八的同慶樓?這些都使“金小個子”心生疑團,可如今顧不了這些了,把小桃紅找回來,這是頭等大事。 從那以后,李八常來拜訪“金小個子”,再加上杜秀玉和小桃紅從中撮合,二人竟成了莫逆,結(jié)為八拜之交,過往甚密。 可不久之后,“金小個子”突然在北京暴病而亡,棺木運回天津衛(wèi)后,李八哭得死去活來,葬禮過后,不能群龍無首啊,李八就順理成章地坐上了這侯家后的第一把交椅。 又過了不到一年,李八娶了杜秀玉。后來他們又開了幾家窯子,又蓋了青磚大瓦房,生兒育女,幾十年下來,很成了氣候。侯家后黑白兩道,一提起李八爺來,沒有不膽戰(zhàn)心驚的。 徐老五來到李家大院的門口。只見漆黑的大門足有兩丈多高,在門口的一左一右,各蹲著兩只石獅,石獅不遠,四個敞懷叉腰的彪形大漢兇神惡煞般地站在那里。在這彪形大漢身后,還立著兩位青衣小帽的童子,再往里,是兩溜手提大片刀的敢死隊。 徐老五一改平日那耀武揚威的模樣,畏畏縮縮湊到門前,剛要沖大漢開口,小童眼快發(fā)現(xiàn)了他,趕緊向他招呼:“來來,快隨我進去! 大廳內(nèi),李八爺坐在太師椅里,正張著嘴用牙簽剔牙。徐老五像避貓鼠似地溜進來,剛要給李八請安,忽然李八猛地一拍桌子:“好啊,給我拉下去,來個連鍋燴!” 李八這一聲喝斥不要緊,“撲通”徐老五就跪在了地上,連連求饒:“八爺饒命!八爺饒命!” 這一來把李八逗笑了,李八一笑,八大金剛以及滿大廳人都笑了,哄堂的大笑,把徐老五笑毛了。 李八笑過之后揮了揮手:“起來吧,起來吧,我是在說他呢! 徐老五偷眼一瞧,自己也樂了。原來剛才太緊張沒有看到在他進來之前,這廳里還跪著一個,此時正被手下人拉出去兜頭蓋腦一頓好揍。 李八像說平常話似的又接著吩咐道:“他不是好打聽,愛傳閑話嗎。一會兒揍完他之后,先把他那滿口的牙全打掉,然后再把他的那兩只扇風(fēng)耳割下來,晚上喝酒拿它當(dāng)酒菜! 李八說得輕松,可徐老五聽著卻又是一哆嗦。 這時一個丫頭走了進來:“八爺,小姐問那個徐老五來了嗎?” “來啦,來啦!”李八陰沉的臉立刻笑開了花,扭頭沖徐老五說:“我剛才要說,一打岔沒說。今兒格不是我找你,是小姐想讓你去陪她聽?wèi),好吧,你去后邊找她吧!?br/> 徐老五剛走到大廳門口,又被李八叫!暗鹊龋艺f老五,聽說你那館子買賣最近可不太好,我可告訴你,你要再拿不出降人的菜,在侯家后站不住腳,我可要把那地方收回來啦!” 徐老五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請,請八爺再寬限我半年,我們老徐家那祖?zhèn)髅胤皆谖也掷,他最近病了,我正想法子掏換呢! 李八揮了揮手:“好啦,好啦,你先去見小姐吧,要不,她等急了,又該跳腳啦!” 再說衛(wèi)二姐自打那天從徐大爺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心里總不那么踏實,時常覺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走路、演唱、買東西,總留著個心眼兒。 這天她領(lǐng)著順生來到翠香茶樓門口,有兩個鬼頭鬼腦的人站在那里,眼睛四下踅摸,還不時交頭接耳。只聽見其中一個說:“他媽的,我看那個老幫子不敢再來啦!” 另一個點了點頭:“我看還是侯三哥說得對,干脆今兒格咱們跟著五爺一塊兒去把那個老不死的家給他砸了就得啦!” 衛(wèi)二姐一聽,嚇了一跳:什么?他們要砸徐大爺?shù)募?上次給徐大爺找了麻煩,這回得快點告訴他!想到這兒,衛(wèi)二姐拉起順生就跑。 大街上,衛(wèi)二姐領(lǐng)著順生心急火燎地往前奔,沒留神,侯三一伙鬼鬼祟祟地跟在了她身后。 來到了徐大爺?shù)募议T口,她連門也未敲一下,直往里闖。 徐大爺看衛(wèi)二姐跑得氣喘吁吁,不知怎么回事,忙問道:“怎么,出了什么事啦?” 衛(wèi)二姐剛要說什么,背后傳來了侯三的獰笑聲:“我說老幫子,你叫我們找得好苦。 衛(wèi)二姐一回頭,頓時涼了半截:“你們,你們怎么來啦,你們給我出去!” 侯三:“出去?你費了那么大勁給我們帶了來,真得謝謝你呀。要不然,這七拐八繞的,我們還真得再磨兩天鞋底兒呢。” 宋富貴圓睜雙眼瞪著衛(wèi)二姐氣得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了…… 徐大爺家被砸了,當(dāng)晚來了一屋子人。都是些干粗活的年輕人,少不了罵罵咧咧,從徐老五,到侯三當(dāng)然也少不了遷怒于衛(wèi)二姐。特別是白牡丹,早就憋了一肚子氣。 “要我說,就是那個姓衛(wèi)的娘們兒使的壞,要是沒她勾引,徐老五那一伙怎么能找到這兒!” 宋富貴若有所思:“可看她那模樣,也像是怪委屈的,也許……”看到宋富貴這副樣子,又一下子勾起了白牡丹的醋意:“我說狗子哥,你怎么一張嘴,總是護著她呢?是不是看她人長得漂亮,玩藝兒又好,心疼啦?我可跟你說,趕明兒我們唱對臺戲,還不定誰輸誰贏呢!” 白牡丹“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么一通轟,轟得宋富貴啞口無言,只剩下了一張大紅臉。 數(shù)來寶替他解了圍:“行啦,行啦,咱們先別扯閑篇兒啦,徐老五認識了這地方,徐大爺就別想安生,我琢磨,還是給徐大爺找個地方,搬家算了! 白牡丹受到了搶白,賭氣地說:“對,不能讓徐大爺?shù)戎麄儊頁v亂,狗子哥他們家不還有間臨街的房子空著嗎,干脆就叫徐大爺搬過去……”宋富貴有些猶豫:“這……我得和我娘商量商量! 徐大爺此時老淚縱橫:“那我先謝謝你啦! 期待了幾天的對臺戲終于要開場了。早早的,就有人聞訊趕來,翠香茶樓跟前一片熱鬧,賣崩豆的,賣糖葫蘆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賣蘿卜的小販用濕毛巾托著豆綠的蘿卜,手里的小刀唰唰幾下,綠瑩瑩,汪著水的蘿卜片便如花一般散開。綠的蘿卜,紅的糖堆兒,好不艷麗多姿。此時,程大頭正指揮著伙計貼海報,大紅的海報分外搶眼,只見上面寫著:名伶衛(wèi)二姐再展金喉,為您獻上《王二姐思夫》。 對面的天和戲樓貼出了一張更大的海報,上書幾個斗大的金字:百鳥朝鳳·牡丹稱王津門翹楚白牡丹再演《王二姐思夫》。 兩邊曲名相同,互相斗氣,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老少爺們兒,這時,白牡丹和綠如意從遠處走來,一抬頭,她瞧見遠遠一輛車上坐著衛(wèi)二姐,白牡丹趕忙拉綠如意拐進身邊的一條小胡同。 白牡丹:“妹子,你身上還有錢嗎?” “就這幾個子兒了,是留著吃晚飯的!本G如意不情愿地從懷中摸出幾個銅子兒。 白牡丹一把拿過錢:“走,咱也雇輛車,別讓她把咱們壓下去!” 綠如意還想阻攔:“姐,就這么兩步了,干嘛還要花這個……”白牡丹火了:“你懂什么,這叫不吃饅頭蒸(爭)口氣!” 兩輛車相向而來,速度都不快,幾乎是同時,在馬路的當(dāng)中停住了。 衛(wèi)二姐和白牡丹都沒有馬上下車,正襟危坐,互相直視著,誰都想把對方的氣焰壓下去。 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好”聲。 程大頭和天和戲樓的老板韓老七幾乎同時跑過來,伸手各自攙下了自己的“角兒”。 正當(dāng)這姐倆較勁的時候,不遠處宋富貴正偷偷地看著,替誰都牽一份心思。一會兒,衛(wèi)二姐的曲聲從翠香茶樓飄出,委婉的聲音飄飄渺渺余音裊裊。茶樓內(nèi)先是靜靜的,隨后爆發(fā)出一陣叫好聲。宋富貴總算舒了一口氣。他在這門口溜達著,他一邊走著,一邊用耳朵捕捉著空中的每一個音符。 這時,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嚇得他渾身一抖,回頭一看,見是賣大力丸的趙大楞和搖撥浪鼓的鐵算盤站在他身后。 “你們?這是……?”宋富貴支支吾吾地問道。 趙大楞大大咧咧地把嘴一撇:“你問我們倆在這兒干嘛,那我問你,你來干嘛?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都來給白姑娘捧場嘛! 宋富貴只得順坡下驢,連連點頭:“對,對,對,是,是,是,我也是……哎,給白姑娘捧場,可天和戲樓在對過,你們怎么……?” “口害,跟兄弟你說實話吧,白姑娘那玩藝兒確實不行了,我們想聽聽這邊有嘛新鮮的……”鐵算盤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就要進翠香茶樓,宋富貴不再猶豫了,也隨他們一起往里走。 此時翠香茶樓內(nèi)座無虛席,秦治邦、張巡長、李大小姐以及徐老五等人均在其中,觀眾的掌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曲到高潮處,衛(wèi)二姐一提丹田,響遏行云,頓時群情鼎沸。 宋富貴第一次欣賞到衛(wèi)二姐的演唱,一下子像磁石似的被吸引住了,連旁邊趙大楞對他說什么都未聽見。直到趙大楞豎起了眉毛,才把耳朵湊了過去:“你說嘛?” 趙大楞欽佩地說:“說實話,不服不行,白姑娘那兩下子比不過人家……”是啊,白特丹那邊怎么樣了呢?宋富貴心里也一陣翻騰。 宋富貴悄悄地走進了天和戲樓,這里和翠香茶樓卻是兩個天地。 院子內(nèi)冷冷清清,稀稀拉拉十幾位客人散坐在四處,吸煙、喝茶漫不經(jīng)心,與對面翠香茶樓熱鬧火爆的情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臺上的白牡丹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為的是博得臺下聽眾的一聲好。無奈聽眾們無精打采,毫無興致。這時對面的叫好聲、鼓掌聲都灌進了這里,連這最后的幾個聽眾也坐不住了,一邊叫著倒好,一邊起坐“抽簽”。 宋富貴覺得挺難堪,又怕白牡丹看見更難堪,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一邊紅紅火火一邊冷冷清清,宋富貴不禁感慨萬千,那白牡丹不也曾紅極一時嗎?而誰又能說清衛(wèi)二姐未來的命運呢? 宋富貴無心聽?wèi),回到家,從墻上取下終年掛在那里的三弦,擦也未擦,彈了起來,一首憂傷的曲子,從指間流淌出來,灌滿小院。 曲終人散,衛(wèi)二姐正站在門口送客,忽然發(fā)現(xiàn)侯三慌慌張張地跑來。 衛(wèi)二姐接過梁四遞過來的一杯茶水,含在口中潤潤嗓子,耳朵卻支楞起來,聽侯三說些什么。 “五爺,那老小子挪了地方,正盤灶呢,看樣子還要開張! 侯三盡管嗓音壓得很低,卻還是被衛(wèi)二姐聽到了。 “砸!”徐老五兇相畢露,“還去給我砸!他搬一個地兒,咱砸一個地兒,說嘛也得把他砸服了!”徐老五一揮手,帶著打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而去。 徐大爺搬過來啦,在臨街的后墻開了個門,大伙里里外外一通忙活,新鋪子眼瞅就要戳起來了。 白牡丹在院里嗑著瓜子,陰陽怪氣地對宋母說道:“大嬸,這下可省事啦,要想吃包子甭出門,省得讓富貴哥滿世界亂跑,說不定跑到哪去了呢!”說著白了一眼正在干活的宋富貴。 鐵算盤湊了過來:“我說徐大爺,我看您這是因禍得福,讓徐老五這么一擠兌,可倒好,擔(dān)挑兒變成小門臉兒啦!” 徐大爺向大伙連連作揖:“托大家的福,沒有街坊四鄰老少爺們兒白幫忙,哪能有這鋪子……可就怕……”“怕嘛,天塌下來有我這大個兒的頂著哪!”趙大楞橫眉豎眼地喊著。 徐大爺:“嗨,我這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還怕嘛呀,我是怕給人家娘倆兒惹事……”門忽然被推開了,衛(wèi)二姐笑盈盈地走到徐大爺跟前:“大爺開鋪子了買賣可興?”說著沖著大爺一抱拳,又說:“順生又鬧著要吃包子,大爺還有嗎?來二十個包子!毙齑鬆斈闷鸷扇~連連說道:“好,好……”白牡丹一把奪過了荷葉:“今天的包子,我全要了,一個也不賣!” 衛(wèi)二姐卻看也不看她,望著徐大爺,將銅板拍在了案子上:“大爺,這是錢。” 趙大楞醉醺醺地走過來:“我說大妹子,敢情你也饞這口? 要早知這嘴饞,就別惹事啊,害得大爺挨了揍,差點下不了炕! 鐵算盤在一旁敲邊鼓:“您那玩藝兒地道,這我們服,可我們這天津衛(wèi)的包子您也別小瞧?偛荒茏屛覀児饴犇峭嫠噧海丈狭瞬弊邮遣皇?”他邊說邊比劃,眾人哄堂大笑。 衛(wèi)二姐剛想解釋,白牡丹一下子跳到她面前:“怎么著,在這兒你還敢炸刺兒?” 徐大爺將包子塞到衛(wèi)二姐手中往外推著她:“閨女,他們都醉了,說話沒邊兒,看在我老頭子的面子上,少說一句吧! 又沖大伙作揖,“諸位,諸位,我不是跟你們說了嗎,人家閨女是好心,那次不了解內(nèi)情……”“哎,大爺!毙l(wèi)二姐不理會眾人的埋怨,拽著徐大爺出了屋,“大爺,那伙人已經(jīng)知道您搬家了,您千萬小心點,我先走了!毙l(wèi)二姐說完,鼻子竟有些酸酸的,不知是為了徐大爺,還是因為自己。 天,陰陰沉沉,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這是入春的第一場雨,澆在身上,略顯涼意。衛(wèi)二姐任由雨淋,信步漫無目的地走著。她的心緒也像這天氣,陰沉得滴水。 岸邊,望著灰蒙蒙的河面,她欲哭無淚。 河道中,正有一只木船逆水而上。 衛(wèi)二姐呆呆地望著,望出了神。 她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她知道那是師兄,而此時她又能對師兄說些什么呢,她轉(zhuǎn)過身,沿河走著。 不知不覺,來到施濟堂藥鋪門前,從藥鋪中走出個男人,一邊拍打著衣服,一邊抬頭望著天,人雖消瘦,眉宇間卻透著一股書卷氣。 此人正是秦治邦的哥哥秦治國。他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果然,不遠處閃出一把花傘,飄飄悠悠,雖然破舊,但十分顯眼。見到這頂花傘,秦治國急步迎了上去,正好在衛(wèi)二姐附近相遇。衛(wèi)二姐這才發(fā)現(xiàn),花傘底下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眉清目秀,婷婷玉立,不由得又多看了幾眼。 只見那女人將花傘交給秦治國…… 這幾天,徐老五一直處于興奮之中,“他媽的,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走運三槍也打不著!想不到我徐老五時來運轉(zhuǎn),就要當(dāng)上李八爺?shù)墓脿斃玻 ?br/> 侯三在一旁一個勁兒地奉承:“恭喜,恭喜,這下子五爺您在侯家后更威風(fēng)啦!” 徐老五:“哎,可有一樣,如今李八爺雖然點頭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可也給我下了個規(guī)矩:必須把咱那飯莊搞火了。說實在的,就是八爺不說,咱也得干呀,沒財沒勢,咱在那個大院能站住腳?” 侯三:“其實要想把館子搞火也不難,只要把五爺您老伯那包子的絕活兒弄過來……再說,李大小姐不也總說要嘗嘗那包子嗎……”徐老五:“他媽的,那老幫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真恨不得……”“慢!焙钊龜r住了徐老五,不慌不忙地遞出一番話:“五爺,咱們砸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哪回達到了目的,昨晚,小的倒想了一個主意……”侯三有些故意賣乖。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真要弄到了那個絕活兒,老子我絕不會虧待你的!”徐老五有些沉不住氣了。 侯三這主意可是夠損的。 首先,他也主張去找到徐大爺,但不是把那里砸個稀巴爛,而是嚇唬嚇唬。而且要招搖過市,成群結(jié)隊,讓人們知道徐家包子又賣了。他已經(jīng)打聽出來了,最近一段最著急要尋找徐家包子的是那位秦老爺。今天的目的就是要讓秦家的人知道,到哪里去買徐家的包子。 秦治邦的母親下個月的十六做七十大壽。而秦母最喜歡的一口就是這徐家包子,而且還打算在這一天宴請與秦治邦做買賣的中外賓客。這些日子正為找不到這包子的主家而心急如火呢。 只要將徐大爺請進秦家大院,到了那一天,再派人混進去,在那包子餡里放進些東西,毒死他兩三口兒,這樣必然引起軒然大波,到那時與官面兒來往密切的秦治邦豈能善罷甘休!徐大爺肯定會被投入監(jiān)獄,受盡酷刑。到了那時,不怕他不說。 徐老五沒等侯三說完就一拍大腿定了板:“高,這個主意高!就照你的法子辦!我早就恨那個姓秦的,架子擺得老大,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這次真能把這小子毒死,那就叫一,一箭雙雕!” 侯三:“不,五爺,等套出那個老東西的絕活兒,再買通獄卒害死那老幫子,這就叫一石三鳥!老幫子也死了,您也不用擔(dān)那不孝的名分……”“哈,哈,哈,哈!” 再說徐大爺?shù)陌愉伣袢照介_張,徐大爺新衣新褲,站在門前,雖然心驚膽戰(zhàn),但還是喜滋滋的。 羅鍋李、董小個子、鐵算盤以及平日的眾多主顧前來賀喜。 趙大楞怕徐老五又來搗亂,還帶來了他們練武的一幫哥們兒。 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宋富貴忙里忙外,就像自己家的事一樣張羅著。 忽然趙大楞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叫了起來:“哎,我說徐大爺,大掌柜的,您這孩子已經(jīng)生出來了,怎么還沒起名?這包子鋪大小也得有個字號!毙齑鬆敚骸班,擔(dān)驚受怕的,誰還有那個心思埃本來我只想有間屋子蒸幾屜包子,讓街坊四鄰嘗嘗,可大伙非攛掇開這鋪子,這不一忙活,把這碴兒給忘了! 趙大楞:“狗子哥,你是念書人,這事你應(yīng)該費費心思!” 宋富貴紅著臉:“誰說不是呢,其實打昨天晚上我就想了幾個,什么鴻發(fā)起、大福喜、聚德興、香十里,總覺得俗氣了點,一直也沒拿定個主意……”趙大楞:“哎,要我說,香十里就挺好。這包子噴噴香,咱隔著十里、八里就流哈喇子,你們說,這名字好不好?” 眾人一片贊同。 宋富貴現(xiàn)成的筆墨,鋪紙、研墨就要落筆。忽然半空中一聲喝喊,嚇得他手中的毛筆落到了地上。 徐老五領(lǐng)著一幫混混兒氣勢洶洶走來:“嚯,賣剩下的麻桿——戳起來啦!老幫子,我說這兩天沒見你露面,還以為你吹燈拔蠟了呢,敢情襪子套在腦門上——你高升一步啦!”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趙大楞領(lǐng)著他練武的哥們兒擋在最前面:“徐老五,你想干嘛?” 徐老五:“哎,干嘛這么舞刀動槍的,我是來賀喜的埃俗話說,一筆寫不出倆徐來,我伯伯的買賣開張,我這做侄子的能不道喜?字號呢,唉,老伯,你這包子鋪的字號呢?” 眾人怒目而視,誰都沒言語。 徐老五一搖一晃地走過來:“噢,敢情等我老人家給你們題名啊,這可有點兒叫我短兒了,起個什么名呢……?”他扭頭問侯三:“喂,三兒,你說這包子的味兒怎么樣?” 侯三:“這爛包子,扔了喂狗,狗都不理!” “好,就叫狗不理!”徐老五抄起筆歪歪扭扭寫下了三個字……真應(yīng)了那句話:好事不出門,賴事傳千里,沒兩天,狗不理這名字傳遍了侯家后的大街小巷。因禍得福,這名字好叫,包子順口,買主竟然多了起來。 這一天,他們剛揭下第一鍋,就來了兩個陌生人,他們里里外外轉(zhuǎn)悠了一通,又仔仔細細嘗了幾個包子,然后包起一大包,急匆匆離去。 這兩人正是秦府的廚子,包子買回來,秦老太一吃,不錯,當(dāng)即定下,壽宴時第一道點心,就要這包子。點心定下來了,可秦治邦要找個唱曲的來,卻遭到母親的反對。 雖然秦老太太過去也是唱玩藝兒的,可自打她入了秦家門以后就對這一行漸漸地厭惡起來。秦家當(dāng)時雖然并沒有權(quán)勢,沒有多少錢財,可正統(tǒng)得很,她這個出身在家里的地位就可想而知。慢慢地她認識到,要想在這種人家立住腳,必須重新脫胎換骨,因此她不許人們提起她的過去。 其實秦治邦又何嘗不知道老娘的這一套“清規(guī)戒律”,只是他有他自己的打算罷了。 秦治邦早就想討個小,而且中意的就是這唱玩藝兒的。他知道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肯定會遭到母親的反對,他想采取迂回政策,先在生日宴會上造成一些印象,然后再一步步滲透,沒想到這第一著就撞了釘子。 這天上午,他正在書房里默默地面對宣紙、毛筆悶坐著,好半天才提筆寫下了這么兩句:小亭終日倚闌干,樹樹梅花看到殘。 下面的就再也寫不下去了,退后幾步再看這幾個字,也覺得歪歪扭扭,不成樣子,一氣之下,揉成一團,扔了出去。正在這時屋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誰?”秦治邦沒有好氣地問了一句。 “老爺,是我。”管家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今天中午我不想吃飯!”秦治邦以為管家又來勸他吃飯,劈頭蓋腦地吼了起來。 “不是,老爺,是袁大人叫人送公文來了!惫芗艺f完,將公文放在書案之上,知趣地退了出去。 秦治邦打開公文,原來袁世凱操練新軍,急需一批槍炮,責(zé)令秦治邦立即與天津怡和洋行的德國人伯克聯(lián)系,盡快談成這筆生意。 望著這份公文,秦治邦漸漸地露出了笑容,一條計策在他的腦中形成了。 原來這怡和洋行的經(jīng)理伯克是個中國通,對中國的文化極為感興趣。從古董玩藝兒到京劇曲藝,他都發(fā)了狂的入迷。秦治邦已經(jīng)好幾次發(fā)現(xiàn)他開著車去翠香茶樓聽衛(wèi)二姐的玩藝兒了。 而老太太平時最信服的就是洋人。只要生日那天把伯克請來,再對老太太說這位洋先生喜歡聽玩藝兒,老太太哪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他興奮得潤了潤筆,又在宣紙上寫下了這么兩句:倚亭遠眺闌珊處,花開花落任心歡。 果然,他如此這般對老太太一說,又將一座洋人的自鳴鐘作為壽禮往秦母桌上一放,美得老太太笑逐顏開,連連點頭,一個勁兒地說著:“應(yīng)該請,應(yīng)該請! 這一邊,秦府張燈結(jié)彩,大張旗鼓地籌備著。 另一邊,徐老五、侯三他們也緊鑼密鼓,密而不宣地張羅著。 只等下個月的十六,要有一出“好戲”上演了。 這一天,侯三堵住了白牡丹和綠如意。陰陽怪氣地說道:“您是白老板吧?” “你是誰?”白牡丹警惕地反問道。 侯三陰冷地一笑:“能借一步說話嗎!闭f完像幽靈般地躲進了黑暗處。 在河邊的背風(fēng)處,侯三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對白牡丹講了。 白牡丹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們?yōu)槁镆椅遥俊?br/> 侯三翻了翻眼皮:“我們知道你和那娘們兒有仇! “不,我和她比劃在戲臺上。背后下絆子,缺陰德,我怕半夜睡不著覺!卑啄档と酉逻@幾句話,扭頭就要走。 “嘿嘿,你倒是夠仁義的,可你心慈面軟,人家可是毫不留情,你知道那娘們兒在翠香茶樓門前,同著大伙都說了嘛話了嗎?”侯三故意拋下誘餌。 “她又放了嘛屁?”果然,白牡丹立刻上了鉤。 “其實,也沒說什么。”侯三慢悠悠地拿糖,“她只是放出風(fēng)來,有她在這侯家后一天,你們就誰也別想再吃這開口飯……”“你說什么!”白牡丹頓時眼中冒火,恨不得一口把眼前的侯三吞了下去。 正在這時,賽西施的兒子小柱子跑了過來,沖著白牡丹直哭:“姨,我媽她又,又昏過去啦!” 侯三在一旁借題發(fā)揮,煽風(fēng)點火:“瞧瞧,要不是她來了,你們姐兒幾個怎么會這么慘!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你不下點兒狠心,早晚也是這個下場!” 白牡丹顧不得理會侯三,抓住小柱子問道:“上次那幾副藥抓了沒有?” 小柱子搖了搖頭:“錢,沒錢了……” 白牡丹:“我不是已經(jīng)留下了?” 小柱子:“媽用它買了棒子面了! 白牡丹急得直跺腳:“唉!” “正好,我這兒有點兒。”侯三說著掏出一把銅子交到白牡丹手里:“事成之后,咱們再算細賬!闭f完樂呵呵地哼著小調(diào)揚長而去。 白牡丹本來不想去接這臟錢,她也知道這幫人不好惹,這些錢不是好拿的,接了容易,再想抽身可就難上加難啦?伤皖^瞅了瞅這個可憐巴巴的孩子,再望望不遠處那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好像踏上了一條充滿兇險的荊棘之路。 五月十六這一天到啦! 秦府上下,喜氣洋洋。迎門一副帳子,上書金光閃閃的“壽”字,院里院外如同水洗,賀禮、壽桃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仆人們新衣新褲,進進出出,一撥又一撥賀壽的賓客,人聲鼎沸。 在后院新搭的戲臺上,鑼鼓已響,京戲《麻姑獻壽》演得正歡。 秦治邦滿面春風(fēng)地與客人們寒暄著,目光卻不時地飄向門外。在一旁張羅的管家明白主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也抽空一個勁兒地往大門口跑,不住地嘀咕:“這小娘們兒怎么還不來呢,她可別在這關(guān)鍵的時候掉了鏈子! 其實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衛(wèi)二姐此時與師兄已經(jīng)走出翠香茶樓,順生跟在后邊。 秦府前門是專門為接貴客的,衛(wèi)二姐他們仨剛走到門口,一個把門的伸手相攔:“今天,這個門只接貴客,閑雜人等一律走后門! 衛(wèi)二姐本來心里就有氣,此時柳葉眉倒豎:“姑奶奶就是你家老爺請來的貴客!闭f著往里闖。 把門的上前一步雙手一張:“老爺吩咐了,唱玩藝兒的,做飯的,一律走后門。” “好啊,姑奶奶正好不想伺候啦,師哥,咱們打道回府!” 衛(wèi)二姐可不是善茬子,扭頭就返。 此時正好管家又往前門來探,一見衛(wèi)二姐要回,趕忙跑了過來:“衛(wèi)老板,衛(wèi)老板,您別生氣啊,小人已經(jīng)恭候多時了,往里請,往里請!闭f著又瞪了把門的一眼,“一邊靠著去!” 恭恭敬敬地將衛(wèi)二姐讓進門內(nèi)。 在不遠打探消息的小混混見衛(wèi)二姐進了門,趕快去向徐老五報告,徐老五一拍大腿,“去,告訴那個姓白的娘們兒,照計行事。” 秦府后門同樣是人來人往,唯一不同的是,進出這里的人都是粗布衣短打扮。挑水的、送菜的、磨刀的、倒土的,你出我進,更是亂亂哄哄的。白牡丹繞到這里,混進了秦府。一邊裝作找人,一邊四下查看起來。在秦府后院廚房已專門騰出一間屋子作為徐大爺?shù)牟僮鏖g,里面有水有灶,有面板有柴禾,一切該用的東西都預(yù)備得齊齊全全。徐大爺和宋富貴早早地來了,開始了準(zhǔn)備工作。 秦管家也為衛(wèi)二姐他們專門留了一間休息室,因為此時戲臺上正唱大戲,他們仨沒什么事,梁四在一邊調(diào)弦,衛(wèi)二姐沏了碗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潤著嗓子,只有順生沒事干,在屋里東瞅瞅西瞧瞧,一個沒注意,瞅冷子溜出了門,突然他聞到了一股香味。這香味是那么熟悉,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幾口口水,尋味而來。 此時屋內(nèi)徐大爺正在和餡,而宋富貴則手忙腳亂地揭鍋。 鍋蓋揭開,香味四溢,順生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來到屋內(nèi)。宋富貴揭完鍋,一扭頭看見順生饑渴的目光,心里一熱,遞給了他幾個,順生笑了,一邊吹著熱氣,一邊香甜地大口地嚼著。 眼瞅時機已到,侯三向兩個混混使了個眼色,二人各提一桶水進屋。 一個混混走到順生身邊故意用屁股一拱,順生立時摔了個馬趴,手中的包子甩出老遠,嗚嗚哭了起來。宋富貴本想去攙,另一個混混用肩膀一扛,籠屜幾乎歪倒,他又趕緊去扶。 徐大爺見狀只得離開面案將順生拉起來,一個人趁機上前,悄悄將手中的一包粉末撒入餡盆之中。正巧宋富貴回頭,看了個滿眼,嚇得他嘴巴張得老大。 “嘀,嘀”幾聲喇叭聲,怡和洋行的經(jīng)理伯克開著當(dāng)時天津衛(wèi)少見的小汽車來到秦家大門前,黑殼的汽車,清脆的喇叭,洋人筆挺的西裝,特別是太太懷里的洋叭兒狗,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秦治邦本想去看看衛(wèi)二姐,聽說洋人到了,精神大振,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大門外,雙手一抱拳:“今個老母做壽,伯克先生、太太賞光,幸甚幸甚。”將伯克與他的太太接進了大廳。 回頭吩咐道:“加緊預(yù)備!” 在衛(wèi)二姐休息室的門外,白牡丹與另外兩個女人迎面相遇,互相使了個眼色,暗暗地點了點頭,雙方一錯身又各自走開。 那兩個女人來到后臺,搭起了一個衣箱就往外走。管事的一看是戲班的人也沒多問,二人將衣箱搭出了后院。 那兩個女人歪歪斜斜搭著衣箱來到衛(wèi)二姐他們休息室的門前,敲了敲門問道:“衛(wèi)老板在里邊歇著嗎?” 衛(wèi)二姐還沒來得及說話,梁四已站起身開門:“你們是……?” 一個女人說道:“老爺問衛(wèi)老板換什么衣服,我們把衣箱搭來了! 衛(wèi)二姐皺了皺眉:“不用你們的,我該穿什么我自己預(yù)備了。” 另一個女人:“老爺吩咐了,今天是老太太七十大壽,必須穿鮮活兒點,不知衛(wèi)老板……?” 衛(wèi)二姐:“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的衣服不用你們管!” “可這……” 梁四只得打圓場:“好啦,好啦,你們就替我們謝謝老爺吧。忙去吧,忙去吧!闭f著就要關(guān)門。 兩個女人搭起衣箱,不知為什么衣箱一滑,正砸在女人的腳上,那女人立刻抱住腳“哎喲”起來。 另一個女人馬上翻了臉,指著梁四喊道:“你怎么成心欺負人啊?” 梁四不知所措:“我,我哪兒也沒碰!薄懊髅魇悄愎室馔频模氵@不正經(jīng)的東西!” “怎么回事?”衛(wèi)二姐將茶碗放在窗前的桌子上站起來走了過去。 就在這時從開著的窗戶后,閃出一個人來,這人正是白牡丹,只見她悄悄伸進一只手將幾滴黃水迅速滴入碗內(nèi),而后一閃,人就不見了。 這一天秦老太太是特別的高興,一生坎坷到老年終于享受到了榮華富貴,而且連當(dāng)今人人敬畏的外國人都前來為自己賀壽,這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嗎。因此她一直和伯克太太坐在戲臺下說這說那。見伯克太太對京劇感興趣,大為興奮,更碰對了心氣:“其實我啊,平時除了燒香念佛以外,就愛聽這大戲。今兒格是喜慶的日子,要不然,我讓他們給你演《杜十娘》,保管叫你哭濕兩條手絹,你沒見過投江的那一場,唱一句叫你掉一回淚,那個……?”一抬頭,她見臺上沒人了,馬上扭頭問道:“哎,怎么停啦?” 管家湊上前:“老太太,這出演完啦,老爺讓我請示您,是現(xiàn)在開飯呢?還是再唱一出?” 秦母望了望天空:“嗯,現(xiàn)在開飯時候還早,這么吧,叫那個唱玩藝兒的墊一段吧,大伙也活動活動!闭f完又扭頭沖伯克太太說道:“一會兒我還出個新鮮的,給你上一道特殊的點心,是一種中國特色的包子,叫什么來著……”管家上前補充:“狗不理! “對,狗不理,你們別聽這名字難聽,可包子滿地道,對啦,你們外國人飯前不也喜歡上點兒洋點心,那叫……”管家又上前:“叫西點。老太太! 秦母不高興了,白了管家一眼:“去去去,就顯你能,快去叫那個唱玩藝兒的來!” 管家這才扭頭奔向衛(wèi)二姐呆的屋子,沒想到一進屋就傻了眼。 剛才,梁四與抬衣箱的兩個女人吵了一架,心里很憋氣,蹲在地上半天沒吭氣,衛(wèi)二姐見狀,送上自己的茶水:“師哥,別生氣了,喝點水,一會該上場了。”偏偏,那碗水梁四就接過喝了。白牡丹的幾滴藥水也真管用,只一會兒梁四就鬧開了肚子疼,不但“哎喲,哎喲”喊出了聲,而且捂著肚子滿地打滾。衛(wèi)二姐也手足無措,一個勁兒地問道:“大哥,大哥,你這是怎么的啦?” 管家不識趣地上前問道:“能不能咬咬牙堅持……”見衛(wèi)二姐瞪著他的雙眼中冒出了火,只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扭頭奔出了門。 屋里這么一折騰,引來了不少人,大伙圍著門窗往里瞧,人群中既有那兩個女人又有白牡丹。 那兩個女人得意地笑了,而白牡丹心里卻不是個滋味:沒想到傷著的不是衛(wèi)二姐,而且,這么干是不是有點兒缺德…… 秦府大廳里,秦治邦正在陪客人談話,管家面帶驚慌地悄悄地走近了他,輕輕地耳語了幾句。秦治邦聽罷臉一沉,眉緊皺,但旋即他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吩咐道:“快,多派幾個人,花錢再弄一個彈弦的來。等等,告訴春和班的班主,叫他再對付一出兒,盡量拖一拖時間……”管家有些猶豫:“可老太太那里已經(jīng)點了……”“點了你不會再跟老太太好好說說!”秦治邦一瞪眼,管家就不敢再說什么了,唯唯諾諾退下。 再說廚房里的緊張空氣也不亞于大廳,不知細情的徐大爺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肉餡,正在搟皮包著包子,一個個包子掐得菊花冒頂,煞是好看。 宋富貴站在墻角,兩腿顫抖,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個肉餡盆,心里敲著小鼓,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徐,徐大爺,我,我看咱,咱重和一盆餡吧!彼q豫半天,終于鼓起勇氣,輕輕地說了這么一句。 “為嘛?”徐大爺抬頭望了他一眼:“孩子,你以為這餡說換就換?它得往里邊加……”瞅見屋里另有旁人,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這味兒我聞著挺好的,你放心吧。” 宋富貴還想說什么,突然覺得后腰有個硬東西頂?shù)蒙郏换仡^,一個小混混兒正用菜刀捅著他,臉色立即嚇得煞白。 徐大爺正瞅著他,見他不對勁兒,問了問:“孩子,你怎么啦?” “我,我得撒泡尿。”宋富貴邊說邊哆哆嗦嗦往外挪。 兩個小混混兒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個繼續(xù)留在屋里,一個跟在宋富貴的后邊走了出來。 在一個沒人的墻角,那個混混兒把宋富貴逼祝宋富貴兩腿發(fā)軟,要不是靠著院墻,非倒在那里不可:“你,你想干嘛?” “干嘛!”混混兒亮出了衣裳下面的匕首,一字一句地威脅著:“老子讓你滾蛋!” 宋富貴:“我,我還得幫徐,徐大爺做包子礙…”混混兒露出了兇煞之氣,用匕首隨意地一揮,身旁樹干登時被削掉一大塊樹皮:“你要是不想找死,立刻沿著這條道一直往外走,我要是再在這個院子里瞅見你,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宋富貴兩腿篩糠,一步一晃地向大門外走去。 宋富貴哆哆嗦嗦往外走,走著走著,覺得后面沒人跟著他,可又不敢回頭,便裝作系鞋帶,蹲下身從兩腿間向后瞅了瞅,空無一人,心中大喜,見前面不遠是個廁所,緊走了幾步,鉆了進去。 他剛進廁所就聽見有人在痛苦地“哎喲”,扭頭一看,嚇了一跳,只見梁四臉色煞白,蹲在地上,一個勁兒不住聲地哼著。他連忙緊走了幾步彎下腰問道:“您,您怎么的了?” 梁四此時豆大的汗珠掛了滿臉,艱難地搖了搖頭,話也不能說出半句,宋富貴想將他攙扶起來,可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正在為難之際,門外響起了一個女人的喊聲:“師兄,師兄,你好點兒了嗎?” 原來衛(wèi)二姐見梁四去廁所這么半天沒回來,有些著急,擔(dān)心出什么事,不放心找了來。 宋貴富咬了咬牙,攙起了梁四一步一步來到了廁所門口,衛(wèi)二姐一見忙迎了上去,也去攙扶另一邊。四目相碰,轉(zhuǎn)瞬即過,但在二人心中都留下了疑問:“怎么他(她)也在這里呢?” 二人將梁四攙回屋,衛(wèi)二姐跟宋富貴說:“我?guī)熜诌@樣子,必須馬上看先生,這位大哥,您,您能再幫一下忙嗎?”宋富貴使勁兒地點了點頭。衛(wèi)二姐覺得這個傻乎乎的男人挺可愛,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衛(wèi)二姐這一眼,看得宋富貴臉又紅了起來,總覺得衛(wèi)二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他猶豫片刻,終于鼓足了勇氣,看看四下無人,剛要張口,管家走了進來:“你們這是干嘛去?” 衛(wèi)二姐:“我?guī)熜植〉貌惠p,必須馬上叫先生瞅瞅! “嗨,跑肚拉稀,這是常有的事兒,人吃五谷雜糧,豈能無病,叫他在墻根趴會兒,你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剛叫春和戲班又墊了一出,一會兒弦兒請來了,立刻就上!” “不行,必須得先把我?guī)熜炙偷酱蠓蚰莾骸!毙l(wèi)二姐見秦管家還要說什么,立刻把臉沉下來,“你要是不按我說的去做,今天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唱!” 宋富貴剛攙扶著梁四走到院里,就是一愣,迎面走來一個人正是剛才讓他立刻離開秦府的那個混混兒。 管家一邊安撫著衛(wèi)二姐,一邊向大門外望著,嘴里罵罵咧咧:“他媽的,也該來啦,一個臭彈弦的,愣把我給憋住了!” 秦府管家心急火燎,眼看送梁四的車即將離去,而衛(wèi)二姐已經(jīng)找回了順生非要護送梁四一起走。正在這時,一名下人跑來,氣喘吁吁地說:“老,老爺急,急了,春,春和班班主說,頂,頂不了多一會兒了!钡菚r熱汗就順著他的臉頰淌了下來。有氣沒處撒,抬腿將這個送來壞消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下人踹了個跟頭:“去你媽的,晃得我心亂!”那個下人沒留神,一個屁股墩,正坐在一位來人的腳上,只聽“哎喲”一聲。管家一看,心里又是一涼。 來人正是老爺秦治邦的哥哥秦治國和他的夫人水仙。 原來秦治國到了天津后,看不慣弟弟車來人往,狐假虎威的樣子,不管大伙怎么勸,仍然在“施濟堂”藥鋪附近賃了間房子住了下來,不久又娶了水仙為妻,也沒張羅。要不是母親作壽不來不行,他很少光顧這院。不知怎的,全府上下都有些怵這位整日不茍言笑的大老爺。 那個下人一屁股正坐在與秦治國一起進門的水仙腳上。門口的所有人,連管家在內(nèi)心里都在打鼓,這可是捅了馬蜂窩……眾人低首屏氣正等著挨一頓臭罵,卻沒料到秦治國只是扶了扶夫人,又瞅了眼坐在地上的下人,繼續(xù)一言不發(fā)走進大門。 而他的夫人水仙更是奇怪,竟扭頭關(guān)心地問了句:“這一下子摔得夠嗆吧?” 她這一回頭,正好瞅見了滿面焦急的衛(wèi)二姐,眼睛一亮:“哎,你是不是……?”她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 衛(wèi)二姐抬頭,也覺得心中一熱,似有一股他鄉(xiāng)遇故知熱乎乎的感覺,這大概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原來這位秦治國夫人水仙過去曾也是一名唱玩藝兒的,她與賽西施、白牡丹、綠如意同出一門,四個姐妹,賽西施為首,水仙次之,老三、老三就是白牡丹和綠如意。賽西施年長幾歲,她成名之時,白牡丹和綠如意還是個孩子,而這二人又都是孤兒,沒少受大姐的照顧,感情非同一般。幾年以后,賽西施的容貌和嗓音大不如前,而水仙姑娘則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明珠,光芒四射,取代了大姐的地位。白牡丹心內(nèi)非常著急,但她卻這一仇恨記到了二姐水仙的身上。她覺得水仙沒有良心,不講義氣,竟敢搶奪大姐的飯碗。在一次賽西施病倒,水仙未能及時探望仍去演出后,白牡丹在她歸途上攔住了她,幾句話沒說便吵了起來,身體強壯的白牡丹一邊罵她沒良心一邊掄起巴掌抽了她兩個耳光,從此姐妹有了芥蒂。 也許是同行相通,水仙又走到衛(wèi)二姐身邊:“你,你這是等人?” 沒等衛(wèi)二姐回答,管家搶先解釋道:“她是個唱玩藝兒的,彈弦的突然病了,正等著再去請……”說到這兒,他自言自語地說了句,“現(xiàn)在要是有個彈弦的,可算是我的大救星了! 突然宋富貴說了一句:“那弦,我能彈! 一語驚四鄰,周圍幾個人連同秦治國、水仙都愣住了。 “什么,你說什么?”管家生怕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一連追問了好幾句。 “我說我能彈弦!彼胃毁F一字一句,平平靜靜地說著,只是說完后用眼角瞟了下站在不遠處的那個小混混兒。 “那好,那好,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管家以手加額,喜出望外。 這一來,那個小混混兒可急了,他一下子蹦到宋富貴面前,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拽,氣急敗壞地喊道:“你放屁,你多咱會彈弦,別聽他的,他不會彈弦,他從來就不會彈弦。 宋富貴的心思一直在惦記著那盆放了毒的包子餡,他后悔自己沒有在當(dāng)時及時告訴徐大爺。他知道如果出現(xiàn)了什么事情,徐大爺將有性命之憂。因此他才咬了咬牙,說出了那一番話。 如今小混混窮兇極惡地否認他會彈弦,眾人也都用凝問的眼光望著他,他反倒沉住了氣,仍然用平靜的口吻問道:“我會不會彈弦,是你清楚,還是我自己清楚?” 這一句話把那個小混混問住了,他張了幾次嘴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這時管家反倒猶豫了,他走到宋富貴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可告訴你,這可是秦老爺?shù)母。@可是秦老太太的七十大壽,還有洋人在場,你要是蒙事,鬧出事來,可別怪我不客氣!說,你到底會彈不會彈?” 宋富貴本來是腦子一熱,說出剛才那幾句話,如今被管家這一瞪眼,心中一涼,說不出半句話,滿是乞求的目光望著衛(wèi)二姐。 衛(wèi)二姐心中一動,她好像讀出這乞求的目光中必有文章,突然開口說道:“是的,他是給我彈過。” 此話無疑一聲驚雷,那個小混混感到有些不妙,大聲喊著:“不對,剛才她還說不認識他呢!她在說謊,他們都在說謊!” 又抓起宋富貴的右手舉給大家看,“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這手上有繭嗎,他的手指像是彈過弦的嗎?” 宋富貴的手指細溜溜的,確實沒有長期彈弦所留下的繭子。 宋富貴開始哆嗦了,衛(wèi)二姐也有些慌張。就在眾人愣神的片刻,那個混混又拉起宋富貴往門外走:“走,你快跟我出去!” “等等,”突然水仙喊住了他們。 水仙走上前對管家說道:“這小伙子我見過,那天在河邊她練唱,就是他彈的弦! 一句話解了圍,管家不再猶豫,吩咐下人陪同梁四去看病,拉起宋富貴向院內(nèi)走去。 宋富貴又回到秦府,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用什么方法通知徐大爺,無奈身邊一直有管家、衛(wèi)二姐等人,徐老五手下的小混混也寸步不離地盯著。宋富貴急出了一腦門子汗,他感到好像大禍就要臨頭了。 新搭起來的戲臺上,衛(wèi)二姐大大方方走上來,好半天,宋富貴才低頭縮脖提著樂器移步而上。坐在那里,屁股一歪,險些摔倒,抱琴在懷,兩手哆嗦,雙目游移,不知如何是好,他是被這么大的場面嚇得有些發(fā)暈了。好在臺下亂哄哄的,秦老太太正跟周圍的女眷們說得熱鬧,誰也沒注意戲臺上的變化。 管家卻躲在幕布后面低聲而嚴厲地喝著:“喂,怎么著,你到底會彈不會彈?……你可給我快一點!” 衛(wèi)二姐見宋富貴這窩囊樣子也有些同情他,沖他嫣然一笑,然后輕聲囑咐道:“這位大哥,別慌,只要能彈出個調(diào)門兒就行……”衛(wèi)二姐這一笑一說真像吞了定心丸,宋富貴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沉了沉,輕撥五指,終于淌出了優(yōu)美的弦音,衛(wèi)二姐慢啟朱唇,緩緩地唱了起來。 女眷們本來正張家長、李家短地亂吵吵,可漸漸地,她們被衛(wèi)二姐的演唱折服了,剛才還亂哄哄的大廳不一會兒的功夫便鴉雀無聲了。 洋太太似懂非懂卻很是入迷,不住地點頭,挑起了大拇指,輕聲叫著:“OK,OK。” 衛(wèi)二姐一曲唱罷,鞠躬謝幕,臺下頓時掌聲熱烈,歡迎她再獻一曲。 秦老太太也興奮起來,她是這里面出身,本來這三四十年,她強迫自己忘掉過去那段歷史,但內(nèi)心深處卻一直難以磨滅,特別是最近幾年,生活優(yōu)裕了卻更懷念舊日情景,有時夜深人靜,身邊沒人的時候,還會情不自禁地哼上幾句。這大概就叫曲藝情結(jié)吧。她兒子這么如醉如癡地喜歡,恐怕其中也有她的遺傳基因。內(nèi)行的秦老太太更懂得衛(wèi)二姐藝術(shù)的真諦,她自言自語地說:“沒想到,這小娘們的玩藝兒還真地道!”又扭頭對身邊的洋太太炫耀,“怎么樣,我們大清國有真玩藝兒吧?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還有絕的呢,叫你嘗嘗我們侯家后的包子,現(xiàn)在叫什么字號來著?” 這時一位使女趕忙探身補充道:“狗不理。” “對,狗不理……哎,你別看這名字不好聽,玩藝兒地道著呢……”她扭頭一瞧樂了,“瞧,那不是來了嗎!” 管家見秦老太太高興了,心里才一塊石頭落到了地上,他知道見好就收,附到秦母身旁請示:“老壽星,包子上來了,您請到那邊入座吧! 眾人隨著老太太圍坐在桌旁,立刻,包子的香味就征服了眾人。秦老太太迫不及待地夾起個包子對眾人說:“來來來,大伙趁熱嘗嘗,我打一到天津就好上了這一口,你們要是不信……”說著——老太太就將包子送到了嘴邊。 宋富貴緊張得險些虛脫,他知道只要這些包子一入口,一場災(zāi)難立刻降臨。 而衛(wèi)二姐卻錯怪了宋富貴,她覺得這個男人太差勁,饞嘴饞到了這種地步,竟堵氣地踩了他一腳。這一腳卻提醒了苦無良策的宋富貴。 原來那只小波斯貓大概也聞到了肉香,從主人懷中跳出,依偎在秦老太太的兩腿之間,來回地蹭著。秦老太太只得把到了嘴邊的筷子停住,彎腰招呼著洋人的寵物:“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小寶貝兒,等我先嘗完了這個再來喂你……”宋富貴兩眼盯著老太太手中的包子,腳卻悄悄伸向了那只小波斯貓。 他用腳踩住了波斯貓的尾巴,輕輕地用力一碾,波斯貓“嗷”地一聲尖叫,驚恐萬狀,一下子竄入秦老太太的懷中,嚇得老壽星也尖叫了一聲,扔下筷子,不省人事。 筷子、包子滾落桌下。 廳里頓時一陣大亂,人們紛紛放下筷子,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呼喊著。 那只波斯貓大概也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趁亂叼起了那個包子跑得不知蹤影。 宋富貴靜靜地望著這一切,一直目送那只包子消失在門口,才大舒了一口氣,早忘了手中的樂器。 而衛(wèi)二姐停止了演唱,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心里在想,他想干嘛? 秦老太太在眾人的千呼萬喚中漸漸醒來,長長地出了口大氣:“我的媽呀,嚇?biāo)牢依玻 ?br/> 波斯貓的主人,那位洋太太連連用英語向秦母道歉。 秦老太太大度地揮揮手:“沒事啦,沒事啦!咱們接著吃。 來貓去狗,不是發(fā)就是有,好兆頭,好兆頭。人家咪咪那是跟我逗著玩呢。誰讓咱嘴饞,沒先濟它吃呢!边呎f邊低頭尋找,“哎,小咪咪呢?” 那只波斯貓不見了蹤影。 洋太太慌了,滿廳“咪咪”地尋找著。 忽然洋太太一聲尖叫,大家循聲望去,波斯貓七竅出血,橫臥門檻外,嘴里還叼著半個包子。 在秦府對面的茶棚里,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大門,急不可待等候消息的徐老五望見秦府家人里出外進,而且個個神色緊張,如大難臨頭,嘴里還不時喊著:“請大夫!快去請大夫!”這下子他可高興了,一拍大腿,破鑼嗓子叫了起來:“嘿嘿,他媽的,終于有熱鬧看了!” 可熱鬧了一會兒的功夫,秦府門前又安靜下來,等侯三溜出來向他一報告,徐老五大失所望:“嗨,折騰了半天,費了半天牛勁才他媽毒死一只貓!” 本想立功領(lǐng)賞的侯三卻并不死心,上前攛掇道:“五爺,您可別小看那只貓,那是大鼻子的洋貓啊,只要經(jīng)過我們的人一煽乎,保證能達到咱們的目的……”果然,飯廳里的這場風(fēng)波使本來心情不錯的秦治邦雙眉緊鎖,面若冰霜。他沒想到在他堂堂秦治邦的府內(nèi),在他為母親作七十大壽的關(guān)鍵時刻,竟然會出這么檔子大事。換句話說,竟然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但事情來得突然,他一時還不知將胸中的憤懣向何處發(fā)泄。 秦母見這只波斯貓橫尸廳門口,又“嗷”地叫了聲躺在了一個侍女懷中,好半天才微睜雙目顫顫微微地自語道:“怎么這么不順興?怎么這么不順興?……”管家與幾個下人站在秦治邦不遠,望著主人鐵青而嚴峻的長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 波斯貓的主人,那位洋太太可能是視貓為命,如今完全丟掉了剛才文質(zhì)彬彬、謙謙有禮的風(fēng)度,撲在自己寵物的尸體旁,呼天搶地,如喪考妣,哭得不亦樂乎。她的丈夫嘰哩呱啦說了一大通外語,不但未能止住夫人的痛哭,反而弄得圍在他們周圍打算勸勸他們的那一群人莫名其妙。 而此時,剛才還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包子好像突然變成了面目猙獰的惡魔,嚇得賓客們一個個遠離飯桌,恨不得立即逃離。 這時混在人群中站在門口觀動靜的一個小混混突然幸災(zāi)樂禍地扔出了一句:“要是說起來,老太太還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那有毒的包子肯定是沖著她老人家來的呀……”這煽風(fēng)點火的語言終于使秦治邦找到了發(fā)泄之處,把手一揮,惡狠狠地命令道:“快,把那兩個做包子的給我綁了,送到官府!” 管家?guī)е换锶怂起I狼一樣撲進了廚房。 徐大爺剛忙完,正蹲在屋內(nèi)一角抽著旱煙,見有人進屋,慌忙站起來滿臉堆笑地問道:“怎么著,大爺,是不是再來兩盤?” “來你媽個屁!”管家掄圓了胳膊揮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子,頓時抽得徐大爺滿嘴是血。 “給我綁起來!”管家一聲令下,幾個家人上前三下五除二,像捆小雞似的將徐大爺綁個結(jié)結(jié)實實,扔在屋角。 “還有一個呢?他在哪兒?”管家逼問道。 “我,我不知道礙…剛才,剛才不是還和您……”徐大爺被打傻了,語無倫次。 這時一個家人湊上前:“好像就是給那娘們兒彈弦兒的……”一句話提醒了管家:“對,就是那小子,幸虧我沒讓他跑了!快,快去把他也綁來!” 眾人稀里嘩啦又奔出門,只留下一個人守著徐大爺。徐大爺蜷縮在墻角,迷迷糊糊,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兩行混濁的淚水滾出眼角。這時,一陣刺耳的哨聲傳來,接著是紛亂的腳步聲,“出什么事了?”徐大爺哆哆嗦嗦地爬到屋門往外一看, 一隊巡警在張巡長的帶領(lǐng)下, 虛張聲勢地涌進了院內(nèi),一邊走一邊喊著:“在哪兒了?在哪兒了?給我把殺人犯捆結(jié)實嘍!”“殺人犯?”徐大爺一聽,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不一會兒五花大綁的徐大爺和宋富貴便被拖到了大門口,衛(wèi)二姐在一旁呆呆地望著,這是怎么一回事,先是師哥拉肚子,這會又死了貓,是誰在搗亂?衛(wèi)二姐理不出個頭緒,但絕不相信徐大爺和宋富貴會是殺人犯。宋富貴走到衛(wèi)二姐身旁,突然抬起了頭,沮喪地望了衛(wèi)二姐一眼,四目相對,二人似乎感到有某種東西在迅速地交流。 “等等!”衛(wèi)二姐突然走出,橫身攔住去路。 張巡長敞著懷,腆著大肚從后邊跑過來,邊跑邊喊:“嘿,怎么著?是誰?想拔撞是怎么著?”跑到跟前一看,立刻換了副嘴臉,笑呵呵地整了整歪帽:“噢,是衛(wèi)老板啊,您怎么在這兒?我說今兒格翠香茶樓沒見您呢! 衛(wèi)二姐沒有答理他的套近乎,臉色冷冷,淡淡地說道:“如果巡長大人能行個方便,我想與這位先生……”“方便,方便,您衛(wèi)老板說了話,我張麻子能不照辦?不過您可得利索點兒,這兩個是殺人的兇犯,背著血案,上峰可不許耽誤片刻!彼活櫱馗芗蚁肷锨白柚,大手一揮就徑自決定了。 衛(wèi)二姐先走到了徐大爺面前,用手絹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跡,又走到了宋富貴面前,塞過一包碎銀,宋富貴剛要拒絕,卻被衛(wèi)二姐按住了:“這位大哥,攤了官司,正是用錢的時候! 衛(wèi)二姐幾句平常的話,卻讓宋富貴心里一熱,他哆哆嗦嗦地接過錢,嘴張了幾張卻沒有吐出半個字。 白牡丹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她望見狗子哥與徐大爺一起被五花大綁押了出來,一下子從頭頂涼到了腳底板。 突然小柱子從遠處奔來拉住了神色呆滯的白牡丹,哭著說:“二姨,快去看看吧,我媽,我媽她……”白牡丹猛地一激靈,好半天才回過味兒來:“怎么,你媽她,她,她怎么啦?早上她不還是好好的嗎?柱子,你說話!” 然而小柱子就是一個勁兒地哭,再也說不出話來。 白牡丹又抬頭望了望秦府大門前,此時已空無一人,冷冷清清,她咬了咬牙,一跺腳,拎起小柱子跑去。 白牡丹的這一切都被一個人看在眼里,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前面我們介紹過的秦治國的夫人,過去白牡丹結(jié)拜的姐妹水仙。 原來水仙是個細心人,從剛才她在秦家大門那一刻起,就感到今天好像要發(fā)生什么事,她好像從宋富貴那近乎絕望的眼神中看到了某些東西,再加上她聽過衛(wèi)二姐的段子,惺惺惜惺惺,才在那關(guān)鍵的一刻出手相幫。后來所出現(xiàn)的一切使她的擔(dān)心成了現(xiàn)實,她更覺得不太對勁兒,那兩個老實厚道的人怎么會是投毒殺人犯?她敏銳地感到這里面好像有一個陰謀。因此在大家慌亂之際,她悄悄地和秦治國說了幾句,讓秦治國幫著一起照顧秦母,而自己溜了出來,白牡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真害怕自己那野性未除的師妹會干出什么蠢事。 水仙決定再去一趟賽西施家,一來探望師姐的病情,二來與她聊聊,看她知道不知道三妹最近都干了些什么。她不愿意再與白牡丹發(fā)生直接沖突,因而選擇了晚上,提著食品來到賽西施那個破舊的小院,剛要進門,忽然停住了腳步,她發(fā)現(xiàn)白牡丹一個人站在了院中。 白牡丹滿眼是淚,仰望星空,喃喃自語:狗子哥,難道真的是我害了你?你現(xiàn)在在獄中一定恨死我了吧? 此時在天津衛(wèi)西頭的習(xí)藝所(監(jiān)獄)中,宋富貴也隔著那骯臟、窄小的窗子,呆呆地望著外面的陰沉沉的天空。 昏黃的燈光,陰森的慘叫,使整個牢房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每一聲慘叫都把他嚇得一哆嗦,作為一名文弱的念書人,他的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此時可能正在哭得死去活來,他又想到平日在家安分守己,念書教學(xué)那平靜的日子,他好渴望那些過去讓他厭惡的生活,他想到了羅鍋李、董小個子、鐵算盤……突然,他眼前又閃過了衛(wèi)二姐的身影,而且久久不離去。 忽然一絲聲音好像是從天際飄來,把宋富貴嚇了一跳,他忙把耳朵湊在徐大爺嘴邊,聽到了輕微的呼喚:“水,水……”宋富貴趕忙爬過去從瓦罐里倒出些水,一勺一勺喂到徐大爺?shù)淖炖铩?br/> 徐大爺醒了,眼神無力地看了看宋富貴,哆哆嗦嗦說道:“孩,孩子,別,別害怕,我死,死不了,我不能死,我還有事沒,沒干完了呢……”說著又昏了過去。 這一天的事情把衛(wèi)二姐的心攪得如同一團亂麻,理也理不出個頭緒,如今夜深人靜,梁大哥和順生都已進入夢鄉(xiāng),她該好好地琢磨琢磨了。她眼前又出現(xiàn)了宋富貴的身影。她想到那天徐老五砸徐大爺?shù)陌訑倳r被宋富貴狠狠瞪的那一眼;她想到從門縫偷看的宋富貴在徐大爺灶前燒火那笨拙的樣子;她想到他為她伴奏時手忙腳亂的愚態(tài)……衛(wèi)二姐也奇怪,自己接觸的男人不少為嘛就總丟不下這個窩囊廢? “不行,我不能這么干等著!”衛(wèi)二姐邊說邊走出門外。 鬼使神差地衛(wèi)二姐來到了張巡長家,剛要敲門,只聽屋里有人說話,衛(wèi)二姐轉(zhuǎn)身來到張巡長家臨街的窗下,想等人走了再進去。窗戶離地不高而且破窗簾少了一個角,里面人影晃動,好奇心驅(qū)使她悄悄靠近向內(nèi)窺探。這一看,使衛(wèi)二姐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樁秘密。 侯三將一包銀子放在桌上,推向張巡長。張巡長樂得眼睛沒了縫,伸手去接,邊接邊說:“嘿嘿,好說,好說,這事包在我身上,五爺干嘛這么客氣! 銀子被侯三死死按在桌上,張巡長沒拿動,侯三又往回收了收:“等等,張巡長,不是五爺信不過您,可如今外邊的人凈是光收錢不辦事!” “不能,我張麻子也是一口唾沫一個坑的天津爺們兒!絕不干那種養(yǎng)孩子沒有屁股眼兒的事! ” 張巡長拍了拍胸脯,又探身去齲侯三干脆將銀子包攬在懷中:“張巡長,不是我們信不過你,咱們都在街面混事,這里的花活誰也瞞不了誰!” 張巡長有些惱羞成怒:“那,那你說怎么辦?” “出來時,我們五爺交代了,白紙黑字,還得勞駕張巡長您給寫個字據(jù)。”侯三不陰不陽地說著。 “字據(jù)?還要寫字據(jù)?”張巡長此時清醒了不少,在屋里轉(zhuǎn)開磨磨兒。 張巡長眼神兒一轉(zhuǎn)計上心來,笑嘻嘻伸手攔住了侯三:“兄弟,別,別急嘛,不就是個字據(jù)嗎,立,咱們立,現(xiàn)在就立!” 張巡長伏在桌上好半天才將那張寫好的紙遞到侯三面前:“寫完了,你看看吧! 侯三看了看,疊了兩折,剛要揣入懷中,張巡長一把搶了過來,“別急,還沒按手印呢!闭f著把酒杯塞給了侯三,“好,張巡長痛快!焙钊f著干了一杯。就在侯三喝酒的時候,張巡長迅速拿出一張疊好的紙,塞進侯三的懷里。他哪里知道,慌亂之中,字據(jù)從袖中掉到地上,窗外的衛(wèi)二姐看個正著。 衛(wèi)二姐兩眼死死地盯著掉在地上的那張字據(jù),她知道這張紙很重要,似乎與宋富貴、徐大爺?shù)男悦嘘P(guān),等張麻子送出侯三,她推開窗戶,一騙腿邁過窗戶臺…… 衛(wèi)二姐三步并作兩步拾起了那張字據(jù),剛退到窗前,剛要邁腿,一陣風(fēng)刮過,“口平”的一聲,窗戶被摔得山響!罢l?” 張巡長已然返回屋門。 這一聲驚得衛(wèi)二姐就是一哆嗦,但到底是經(jīng)過世面,她知道躲避不了,干脆迎了上去:“張巡長,剛才我還奇怪,怎么屋門大敞唱空城計呢?” 張巡長被嚇了一跳:“你……”等他看清楚了是衛(wèi)二姐就顧不了多想什么,嘻皮笑臉地湊了上前,“呦,原來是衛(wèi)老板呀。嘿嘿,看來我張德發(fā)是水命,雨中走運,今晚這酒色財氣一下子占了仨!闭f著淫蕩地伸出手,“怎么著,衛(wèi)老板,是不是這雨天害怕,想找個伴兒?”接著向前一撲。 衛(wèi)二姐閃身躲開,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張巡長真會開玩笑,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薄澳闶且D莾蓚做包子的……”張巡長看見衛(wèi)二姐,就知道所為何來,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那是投毒殺人的兇犯,保不得,保不得!” “呦,看您說的,怪嚇人的,人家殺了誰?不就是死了一只貓嗎,大不了賠上他一只,不就得了。” “賠,瞧你說得多輕巧,知道人家那叫嘛名字嗎?那叫波,波斯貓,洋種!”張巡長打了個酒嗝,“再說了,那姓秦的是個省油的燈?這事他盯得緊極啦!” “要是事主往后撤呢?”衛(wèi)二姐進一步逼問:“要是秦府松了口,您給不給使勁兒?” 衛(wèi)二姐步步為營,句句緊逼,逼著張巡長表態(tài),可到了動真格的時候,這個張麻子卻耍起了花招:“這,這……衛(wèi)老板,這么好的時光,咱們干嘛不說點兒高興的話呢……”邊說邊向前湊。 衛(wèi)二姐實在忍無可忍,使勁兒一甩,掙脫開了張巡長的手,也許用勁大了點兒,弄得他一個趔趄,險些沒來個嘴啃泥。 張麻子有些惱火了,悻悻地說:“衛(wèi)老板,你的事到底是辦還是不辦?我可跟你說實話,上面正讓我匯報這件事的根本緣由,只要秦家那頭不追根到底,這兩人的案子全憑我折騰,我要想弄死他們倆,比捻個臭蟲還省事……”這幾句話夠厲害,真把衛(wèi)二姐鎮(zhèn)住了,張巡長見此機會如餓虎撲羊一下子摟住了衛(wèi)二姐。 在此緊急時刻,“咚”的一聲,一塊大磚頭從窗外扔了進來,正砸在張巡長的腳上,張巡長嚇了一跳,蹦到一邊,大罵道:“他媽的,哪個不知死的,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衛(wèi)二姐趁機閃到門外,來到院中,沖著張巡長喊道:“張巡長,你可記著,你和侯三那筆交易的字據(jù)可在我的手里,你要是說話不算數(shù),可別怪我不客氣!”說完便消逝在茫茫的夜雨之中。 壽宴的那一次驚嚇后,秦老太太當(dāng)晚就發(fā)了高燒,滿口囈語,呼天叫地,胡說八道。一會兒說自己是王母娘娘派下來的,一會兒又說,豬八戒在高老莊娶的就是她。白天還好,有時癔癔癥癥地發(fā)呆,到了晚上就發(fā)作,攪得閣府不寧,人人驚恐。 請了不少名醫(yī)高手,不是被她又踢又打地罵出來,就是喝了湯藥反而病情加重,弄得秦治邦整日愁眉緊鎖,唉聲嘆氣。他惡狠狠地發(fā)誓:不把這兩個做包子的宰了給母親報仇,難解心頭之恨!舉手無措之時,有人給他出主意,找個人來算一卦,可秦治邦畢竟見過些世面,他不信這一套。 這天,陳半仙攤前圍了一大群人,只見他搖晃著大腦袋,口中念念有詞,唾沫四濺地自語著:“諸位,相面算命乃江湖一絕,上通天文,下看風(fēng)水,前知來世,后卜余生,百卦百靈,千試不爽。不信請哪位先生、太太、公子、小姐相上一面,不靈、不驗,立刻砸我的卦攤!彪m然他口若懸河,但仍沒有一個人上鉤,見此不行,他又換了種口吻:“列位不肯相面,那就測個字,家父曾遇真人,得其‘硯池拋風(fēng)’,堪稱闖遍江湖無對手。我得家父真?zhèn)鳎贉y百驗,無一不應(yīng)。不信哪位試一試?”正等著有人答腔,陳半仙忽然發(fā)現(xiàn)白牡丹心事重重地走了過來,陳半仙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上前一把拉。骸斑@位大姐,說個字吧,這卦白送,只為讓眾人看看我說的假與不假! 白牡丹心中有事,哪有心思,但陳半仙卻揪住不放,白牡丹抽身不得,又一想狗子哥生死未卜,算一卦也未嘗不可。稍一猶豫,圍觀的人群起哄更歡了。 一個說:“大姐,說個字看他靈驗不靈驗!” 另一個:“答應(yīng)他,算得不靈我們砸卦攤?” 陳半仙也央求道:“大姐,你就答應(yīng)吧。” 白牡丹也是個急性爽快人:“好,我答應(yīng),說個什么字呢……?答,你就測這答應(yīng)的答! 白牡丹說完后再一看,陳半仙已經(jīng)拿上了架,坐在一旁,緊閉雙目,慢悠悠地說道:“大姐所問何事?” “問嘛事?”白牡丹感到突然,一下子沒準(zhǔn)備,“這……”“這還用說,看這大姐年方二八,風(fēng)姿可人,肯定是問親事唄!辈恢膫壞小子冒出一句,又引來眾人哄笑,白牡丹也羞得滿臉通紅。 陳半仙卻不再言語, 雙手向下一擺, 眾人也都沉默下來,只見他在空中把這“答”字比劃了幾下,然后煞有介事地問道:“不知大姐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dāng)然是真話。”本來只作玩耍,這一下當(dāng)真了,驟然緊張起來。 “這……”陳半仙故作深奧,“問親事,這個‘答’字可不太好……”“為嘛?”白牡丹此時已顧不得羞澀瞪眼問道。 陳半仙又在空中劃了一下:“你看這‘答’,上邊是個‘竹’,這‘竹’字,一邊一個人,雖然是兩人并在一起……”“兩人并在一起,不正好成雙成對嗎?”周圍觀眾也被陳半仙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問。 “非也,非也!标惏胂蛇不睜眼,“雖然兩人并立,可每人下面各有一豎,自成一家,毫無關(guān)連,雖近猶遠,不能成雙。” 白牡丹此時恨不得砸了這卦攤:“你……!” 這時人群中有人提醒道:“不對,‘答’字除了上邊‘竹’字頭,下面還有一個‘合’字呢! “對呀,還有‘合’字呢!”白牡丹頓時也來了精神,“陳半仙,哪有測字測半個字的?你說是不是?” “慢來,慢來,大姐你是太著急了,敝人下面還有話要說呢……”“那你快說!”白牡丹有些迫不及待了。 陳半仙又搖起他的大腦袋,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一看牢頭又要關(guān)門衛(wèi)二姐搶在趙大楞前邊,順手塞給牢頭一包碎銀:“大爺,我們這官司吃得冤啊!俗話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求大爺行個好,叫我們探探監(jiān)……”牢頭打量著衛(wèi)二姐,不知不覺連口水都淌了出來:“你,你這小娘們兒不但嘴甜,長得也真俏,我,我怎么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呢……”羅鍋李趕緊上前:“她就是侯家后有名的小辣椒,她唱的……”“噢,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牢頭臉上一下子“燦爛輝煌”,“瞧我這記性,我在翠香茶樓聽過你的《摔鏡架》,好,你那玩藝兒地道!”邊說邊用色迷迷的小眼在衛(wèi)二姐身上“掃蕩”。 “大爺要是喜歡,趕明兒大爺有空,我好好伺候您老人家。” 衛(wèi)二姐的小嘴像抹了蜜。 “好,好,我說昨晚做夢娶媳婦呢,敢情今兒個有艷福!” 牢頭抹了把嘴角的口水,心里怪癢癢的。 “不知大爺肯不肯行個方便,讓我們……”衛(wèi)二姐一看時機成熟,趁熱打鐵。 “好吧,既然你這小嘴張開了,我也不能駁你的面子!崩晤^伸手摸了下她的臉蛋。 “那就謝謝啦。”衛(wèi)二姐一扭身就往里走,趙大楞等人緊隨其后。牢頭卻一伸手將他們攔。骸耙脒M去,只有你一個人,別人都給我遠遠地稍著!” 趙大楞還要說什么,被羅鍋李攔祝 長長的、黑洞洞的走道,好像總也走不到頭,再加上不時傳來鬼哭狼嚎般的犯人哭叫,更加令人感到陰森恐怖。衛(wèi)二姐跟在牢頭的后邊,膽戰(zhàn)心驚,兩眼緊緊盯著地面。 在一間牢房的門口,牢頭站住了,沖著里邊喊道:“宋富貴,你妹妹看你來啦!”說完扭頭沖衛(wèi)二姐一笑:“衛(wèi)老板,你可得麻利著點兒,這兩天上邊要來查監(jiān),出了事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啦!”說完順勢捏了把衛(wèi)二姐的臉蛋,然后一搖一晃地走了。 “妹妹?”獄中的宋富貴以為自己聽錯了,根本沒有抬頭。 昨天,徐老五來了之后,徐大爺連氣帶嚇,一直昏睡不醒,宋富貴心急如焚,幾天之內(nèi),人好像老了許多。衛(wèi)二姐借著小窗戶照進的一縷光亮打量這窄小黑暗的牢房,宋富貴蓬頭垢面,一臉憔悴,讓人難以辨認,不盡悲從中來。她注視良久,兩顆淚珠滾出,鼻子抽搐了一下。 這一抽搐大概使宋富貴感到了什么,茫然抬頭,正與衛(wèi)二姐目光相遇,宋富貴以為自己在夢中,不禁問了句:“誰?你是誰?” 衛(wèi)二姐沒有回答,索性讓淚水痛痛快快地流了滿臉。 徐大爺“哼”了一聲,宋富貴趕忙用自己的衣袖去為他擦拭頭上的冷汗,衛(wèi)二姐一看,把自己剛掏出來的香帕扔了進來,輕聲說道:“用這個吧! 捧著這塊繡著并蒂蓮略帶香味的手帕,宋富貴怔住了。他舍不得地呆呆望著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衛(wèi)二姐沖他笑了笑,接著又遞進一個小竹籃,“這幾天你們受委屈了,沒嘛捎的,強趕鴨子硬上架,我也蒸了幾個包子,這純屬圣人門前賣三字經(jīng)!毙l(wèi)二姐這一謙虛卻使自己的臉蛋紅通通的,更加嫵媚動人。 夜,萬籟俱寂,繁星在天空眨著不解的眼睛,仿佛對世間的事產(chǎn)生諸多疑問。 秦府大院的燈已經(jīng)熄了,偶爾,值夜的人走過,一盞燈籠便在院中劃出一個光帶。外面,寂靜的大街上幾個人影躡手躡腳靠近秦府院墻。這幾個人影不是別人,正是趙大楞、董小個子、羅鍋李和幾個纖工。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提著個布袋,里邊鼓鼓囊囊不斷地抖動,時不時還傳出青蛙和野貓的叫聲。 幾個人蹲在那里悄聲地商量了一下,然后留下羅鍋李等兩個人放哨,之后趙大楞、董小個子還有一名纖工借助街邊的大樹爬上了秦府的院墻。秦府的人已經(jīng)睡了,只有靠近后院的兩間小屋依舊亮著光,這兩間小屋正是秦老太太的臥室。 趙大楞他們慢慢地解開所攜的布口袋,放出了裝在里邊的青蛙、野貓,然后退到了大墻根底下。 青蛙、野貓被囚了好長時間,猛一“獲釋”,異常興奮,又是蹦又是跳,還不時叫上兩聲,而它們腿上縛著的樹枝、破鞋底弄得院中“刷刷”亂響,很是嚇人。有一只野貓甚至竄到了秦母住房的窗臺上,用爪子一個勁兒地撓著窗子,陰森可怖。 本來就沒有睡實的秦老太太突然醒了,側(cè)耳細聽,院中的奇怪聲響使她毛骨悚然,秦老太太越聽越害怕,越害怕聲響越大,終于大喊一聲又昏了過去。而那兩個丫環(huán)和老媽也聽見了這些,一個勁兒地嚷著:“鬼又來啦!鬼又來啦!” 徐大爺今天似乎精神大增,不但能倚在牢房的墻根與宋富貴面對面地坐著,而且眼中炯炯有光,言語滔滔不絕:“孩子啊,這兩天我翻來覆去地琢磨,如今徐家包子手藝要想不絕根,就只有靠你啦……”“靠我?”宋富貴吃驚地瞪大眼睛,身不由己地往后挪了幾挪,“不,不……”“孩子,難道,難道你真的瞧不起這行?瞧不起我們這手藝人?”徐大爺露出絕望的神色。 宋富貴低頭不語。 “孩子啊,”徐大爺強撐著病體又往宋富貴面前湊了湊,“我知道你們念書人心氣高,瞧不起我們這做包子的。可這年月,當(dāng)官發(fā)財,有幾個是念書念上去的?俗話說,歉年餓不死手藝人,倒不如學(xué)一門手藝,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在徐大爺殷殷注視下,宋富貴吭吭哧哧半天才說道:“大爺,我,我不是做買賣的材料礙…”“不,做買賣講究的是個誠,是個信……你為人厚道,又講信義,我是看在這兩點上才……”徐大爺沒說完,又是一通咳嗽。 看著徐大爺難受的樣子宋富貴不忍讓他著急,就使勁兒地沖他點了點頭。 “孩子,我們老徐家有個規(guī)矩,這手藝不但只傳徐門后人,而且單傳長門,如今到了這山窮水盡的地步……也只有委屈你啦……孩子,你肯嗎?” 宋富貴“撲通”一下跪在了徐大爺?shù)拿媲埃骸吧n天在上,今日我宋富貴自愿成為徐大爺?shù)拿攘x子,將徐家手藝發(fā)揚光大,今后若生一男半女,必將一個改姓為徐,接繼徐家香火,空口無憑,對天盟誓……”說著,宋富貴一臉虔誠地沖著徐大爺叩了幾個頭,徐大爺倚在墻根滿意地笑了。然后,把宋富貴招至近前,詳細地講解著,天亮了,陽光從窗口射進牢房,灑在爺倆的臉上。徐大爺艱難地向宋富貴揮了揮手,讓他把自己所教再復(fù)述一遍。 聽著聽著徐大爺?shù)念^慢慢地垂了下來, 帶著滿足和欣慰悄悄地睡去…… 習(xí)藝所的大門口,一大早就聚集了十幾個人,都是大雜院的左鄰右舍,大家有說有笑,因為他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今天徐大爺和宋富貴肯定被釋放。 果然,不大一會,大鐵門轟隆隆打開了,“出來了,出來了!毙l(wèi)二姐站在最前面。在人們期待的目光中,宋富貴滿面悲凄,懷中抱著徐大爺?shù)氖w,一步步地走了出來。眾人一下子都驚呆了。 片刻,呼啦啦,大家都擁了上去。只見徐大爺面無血色,那雙飽經(jīng)滄桑的眼永遠地閉上了,告別了塵世的一切煩惱、痛苦和憂傷!皢琛钡囊宦暎恢l哭了起來,接著傳來陣陣嗚咽聲……天空又飄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漫天漫野。幾件事的打擊,使衛(wèi)二姐的心情也和這天氣一樣,陰沉沉的,糟糕透了。 她漫無目的地眼里總是浮現(xiàn)出宋富貴抱著徐大爺?shù)氖w一步步走來的情景。 不知不覺,她來到了宋富貴家附近,突然她發(fā)現(xiàn)包子鋪的屋子明著蠟燭,人影晃動。 門開了,宋富貴走了出來,他莊重地把一塊重新寫好的“狗不理包子鋪”幾個字的木牌匾掛了出來,宋母嘮嘮叨叨地跟了出來:“富貴呀,你自打回來怎么像中了邪,書也不念了,非要干這賣包子。你爹他一輩子省吃儉用,供你念書,為的就是盼你出人頭地,想不到你又干這沒出息……”宋富貴邊扶娘往屋里走,邊打斷了母親的話:“娘,我不是說了嘛,我夜里少睡覺也要念書,耽誤不了,可這包子也得賣下去埃您不總跟我說,受人之托,成人之事,您說,人家徐大爺托付我了,我能說話不算數(shù)嗎?再說,咱們也得吃飯,不能光指著您去洗衣服……”說著進屋洗了手又去和面。臉上有了汗水,用手一抹,沒想到汗沒抹掉,卻把面粉抹上去不少,成了個白臉曹操。這一來,不但把宋母逗樂了,連衛(wèi)二姐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宋母一邊笑, 一邊拉過一條毛巾要給兒子擦, 而宋富貴卻躲了躲,嘴上說:“您忙您的,我這有手絹! 宋富貴掏出的卻是衛(wèi)二姐那天送給他的香帕,拿在手里,舍不得用,一個勁兒地放在鼻子下面聞。 這一切衛(wèi)二姐看個滿眼,心里突地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情懷。 衛(wèi)二姐也鬧不清自己是怎么離開宋家門口的,此時她的心里是一片甜滋滋的,腦子里翻來覆去閃現(xiàn)的是剛才宋富貴的那一個個“特寫”。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后衣襟,衛(wèi)二姐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弟弟順生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沒等她開口,滿面通紅的順生就匆匆發(fā)問:“姐姐,你想嘛啦?怎么我喊你你不應(yīng),叫你你不停?” 衛(wèi)二姐無言以對,只是笑了笑,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找我干嘛! 順生噘起小嘴:“家里來人啦,拿了好些東西……” 忽然街對面響起了一陣歡慶的喜樂,一下子打斷了順生的話。 不遠處的路上,一家人正在辦喜事,在大紅的“喜”字下,一堆人正翹首等待著新娘的到來。隨著吹吹打打的喜樂越來越近,門前的人們忙碌起來,鞭炮聲頓時響成一片。 被眾人簇擁的花轎在歡呼聲中停在了婆家的門口,紅衣紅襖遮頭的新娘子在人攙扶下款款走出,頓時又引起了一片騷動。 不知是蓋頭沒有蓋正,還是新娘子有意調(diào)皮,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撩起一角偷偷往外瞄了一瞄,這一瞄不要緊,正好與衛(wèi)二姐目光相遇,新娘子害羞地擱下蓋頭。 新娘子進院好久好久,門外的人群漸漸散去,而衛(wèi)二姐卻仍呆呆地立在那里。 “姐姐,你什么時候出門子啊?”順生怯怯地問。 衛(wèi)二姐望了弟弟一眼,沒有言聲。 衛(wèi)二姐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動起了念頭,而此時,家中也正有大事在等著她。 自打秦府出事后衛(wèi)二姐一直沒有上臺,梁四好話說盡,才與程大頭談妥。程大頭答應(yīng)衛(wèi)二姐這兩天在家歇歇,而戲園子則讓剛來的小香水去頂兩天試試。梁四跑前跑后給程大頭雇了輛車,剛將他送走,回轉(zhuǎn)家來,卻不料堂屋已有人坐在那里,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堂屋里坐的這個人正是秦府的管家,在他身旁桌子上一溜擺放著許多禮品,陽光斜照,熠熠生輝。 桌子上堂堂正正的是天津衛(wèi)娶媳婦定親時的四樣聘禮:翠綠的簪子、金晃晃的耳環(huán)、紅、藍寶石的戒指各一副,而且裝在精致的木匣內(nèi),大紅絲絨襯里,一看就知道這是估衣街天寶金樓的上等貨色。 見多識廣的梁四此時也愣住了,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是好:“這,這……”秦府管家又陰不陰陽不陽地笑了笑:“梁老板,我得恭喜你啊,我們老爺看上了你那位師妹,這么一來,你們可就一步登天啦!不但是衛(wèi)姑娘,就是梁老板你也成了我們老爺?shù)淖腺F客,以后我們都得托您多照顧礙…”梁四聞言,腦袋“轟”的一聲炸了,剛才的擔(dān)心終于出現(xiàn)了,連忙雙手亂擺:“不,不。不能啊,她,她還年輕,正是大展宏圖的好時候,她是個人才,天賦極高,不,不能就這么……”秦府管家用鼻子“哼”了一聲:“你說出大天來,她不也就是個唱玩藝兒的下三爛嗎!我家老爺看上了她,那是她的福分,穿金戴銀不說,還在外面給她買了個小院,安安靜靜,有吃有穿,你說一個唱玩藝兒的圖的不就是這些嗎?” 梁四猛地抬頭:“什么,當(dāng)外宅?” 秦府管家見不過梁四那雙直愣愣的大眼,把臉一翻:“外宅,外宅怎么啦?你以為我家老爺這種一跺腳天津衛(wèi)亂顫的大人物會明媒正娶個唱玩藝兒的當(dāng)太太?哼,也不尿泡尿去照照,瞧瞧她長了那份德性了嗎?” “不,大爺,你們饒了她吧!我們是下賤,可她的心高埃她不可能答應(yīng)的。大爺,我求求您,放過她吧,她性子犟,受不了這委屈礙…”梁四此時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跪在地上哀聲地央求著秦府的管家了。 “什么,受委屈?你他媽的可別不識抬舉!這么好的美事打著燈籠都難找,你還說受委屈!實話告訴你,這事沒商量! 她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只要是在這天津衛(wèi),你們就是孫悟空,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秦管家說完一揮手,帶著手下的幾個人匆匆離去。 衛(wèi)二姐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腦子里思緒紛亂,腳底下是信馬由韁。不知為什么,她如今什么也不想干,就想這么一味地走下去。 這是一條又臟又亂的死胡同,里邊只有三五個門,雖然破舊,但也是一戶人家,衛(wèi)二姐竟不由得生出些羨慕,真想推開門進去看看,正在猶豫之間,從她身旁的破門洞中傳出了呼天搶地的女人嚎哭聲,衛(wèi)二姐一愣,這不是白牡丹的聲音嗎? 衛(wèi)二姐向后退了一步,再將目光投向那門洞,臉色就是一驚———映入她雙目的是門旁墻上貼著的一張白紙條,上面寫著:恕報不周。 小柱子與一個孩子從門走出,身上穿著孝衣,臉上掛著淚痕。衛(wèi)二姐一下子明白了,但她仍然不相信,見左右無人,悄悄追上前拉住了小柱子:“小柱子,你們家怎么啦?” “媽媽……死啦……”小柱子話未說完,淚涌滿面。 什么,賽西施大姐她,她……衛(wèi)二姐的眼中浸滿了淚水,她強忍著,沒讓它們流出來。她忙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數(shù)也未數(shù),一把塞到小柱子手中。 黃昏剛至,本來這個季節(jié)此時屋里還應(yīng)該是亮堂堂的,但由于陰天,滿屋子昏昏沉沉。衛(wèi)二姐失魂落魄一般走了進來,兩眼迷茫,瞅也未瞅坐在角落的梁四,徑直奔進了里屋,“咕咚咚”喝了半壺茶水后,目光呆滯地坐在炕邊,一言不發(fā)地想著心事。 忽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窗外傳進來,衛(wèi)二姐不由自主地向外望去。 窗外,此時已細雨霏霏,一片昏暗,只有對面不遠處一輛賣吃食小車上掛著的那盞油燈閃著光亮。吸引衛(wèi)二姐如此投入的正是這輛小貨車。 貨主的妻子顯然剛剛送來雨具,她正把一件斗笠往丈夫身上披,而丈夫也支撐起帆布雨傘為妻子遮雨。二人邊干邊輕松地談著什么,時不時還逗得那年輕的妻子笑出聲,雨夜雖寒冷,油燈下卻顯得那么溫馨。 這平平常常的一幕卻引得衛(wèi)二姐出神地望著,眼中流露出羨慕的目光。梁四站在她的身后,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 衛(wèi)二姐知道師兄就站在自己身后,頭也不回,愣沖沖地問了一句:“師兄,你說我們拼死拼活爭頭牌,搶碼頭,到底是為了嘛?” 一句話猶如一悶棍,打得梁四不知所措:“師,師妹,你,你可天生就是個爭強好勝的胚子啊!” “唉……”衛(wèi)二姐深深地嘆了口氣,隔了一會兒,又一字一字緩緩說道:“可爭來爭去,就是爭到了頭牌又能紅幾時? 還不仍舊是個唱玩藝兒的!別說等到人老珠黃,他們只要再找個比你年輕、漂亮的,就會把你一腳踢開,最后落個……”衛(wèi)二姐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浮起一種失落、惆悵的神色。 “你……”梁四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為自己師妹的變化感到大吃一驚,不得暗暗想到:“師妹她,她這是怎么啦?” 衛(wèi)二姐卻沒有理會她的師哥怎么思,怎么想,仍然神情專注地望著街對面這對賣貨的小夫妻,看著看著竟情不自禁地說出了聲:“瞧他們辛苦是夠辛苦的,可你幫助我, 我照顧你, 多舒心礙…”這一下梁四明白了,可仍心不干地追問一句:“怎么,師妹,你,你也要嫁人……?”說著,斜眼向里面桌子上放著的聘禮望了望。 衛(wèi)二姐半天沒言聲,最后,才緩緩地輕聲說道:“師哥,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在天邊的原野上奔跑,跑啊,跑啊,跑得我精疲力盡,跑得我頭昏腦漲,我想找個地方歇歇腳,喝口水,可是我停不下來,說什么也停不下來,累得我……”衛(wèi)二姐說不下去了,眼睛里一片迷茫。 梁四望了望師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是啊,激流勇退,見好就收,趁著年輕風(fēng)光,找個好人家,這輩子也算沒白掙歪! “怎么,你……?”這一回輪到衛(wèi)二姐驚奇了,“本來我以為你得為我這沒出息的想法罵我一頓,可,可你好像早就替我做了打算?”衛(wèi)二姐望著梁四,這些年來,梁四處處護著她,照顧她,就像自己的親哥哥一樣。 “打算,”梁四苦笑了笑,“是啊,師哥我沒為你打算,可有人早早地打算上你啦!闭f著他閃開了身,露出擺在身后桌子上那幾樣熠熠生輝的聘禮。 衛(wèi)二姐看見了,她一下子奔了過去:“戒指?耳環(huán)?這,這都是哪來的?”到底是女人,她立即對這幾樣聘禮發(fā)生了興趣,摸摸這個,瞧瞧那個,愛不釋手,衛(wèi)二姐擺弄了半天,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有些撒嬌問:“師哥,你說嘛,這些到底是誰送來的?” “誰,沒錢的主兒能送這個?這就是那位秦老爺派管家送來的,說……”梁四的話還未說完,衛(wèi)二姐已經(jīng)明白了幾分,她雙手一掀,掀翻了桌子,聘禮全部散落到地上,哭泣著奔出了門。 街上,冷雨不緊不慢地下著,淅淅瀝瀝,滴滴答答,落在身上,涼在心上,小風(fēng)一過,全身驟起雞皮疙瘩,哆哆嗦嗦抖個不停。衛(wèi)二姐不知不覺跑到了宋家大院,剛要敲門,頭一陣眩暈,昏倒在地。 衛(wèi)二姐醒來時,已躺在宋家床鋪上,宋母正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糖水,富貴立在一邊。 衛(wèi)二姐望著這雖然破舊卻充滿溫馨的小屋,似乎找到了家,找到了親人,衛(wèi)二姐覺得有滿肚子的委屈要訴說,一下子撲入了宋母的懷中,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吧嗒,吧嗒”一個勁兒地往下淌著。 宋母也把衛(wèi)二姐緊緊摟在懷中,心疼地說道:“孩子,這大雨天,你被淋成這副模樣,心中肯定是有什么別扭事,說吧,說出來心里痛快。” 衛(wèi)二姐突然有了一種回到家的親熱感,情感的堤壩一下子崩潰了,她偎在宋母的懷中,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大娘!” 又放聲大哭了起來。 梁四見衛(wèi)二姐一人跑了,拿了把傘也追了出來。窗外,他默默望著屋中的這一切,隱隱約約地感到好像要失去這位朝夕相處的小師妹,不禁心如刀割。梁四跌跌撞撞回到了小院,順生已經(jīng)睡了,望著衛(wèi)二姐那一件件平日用過的東西,梁四難以平靜。這位平日少言寡語的大哥,心里深愛著這位朝夕相處的師妹,而今,一切將成為過去,梁四卻束手無策,望著黑黝黝的天空,梁四一遍遍地問:“我該怎么辦?” 天色不早了,宋富貴的屋中依然燈火通明,還不時傳出一陣陣說笑聲。也不知宋富貴出了什么洋相,逗得衛(wèi)二姐“咯咯”直笑。這兩個從來沒在一起多說過一句話的男女,如今就像半輩前就已認識,說話、干活很是投緣與默契。 這一切牽動著宋母的心,她坐在里屋,雖然不言不語,但內(nèi)心卻像開了鍋似的翻騰個不停,都這么晚了,還說個沒完,年紀(jì)輕輕的,又是女孩子家……可如今,這兩個年輕人又說又笑,打得火熱,尤其是自己的兒子宋富貴,做娘的從來沒見他這么開心過,難道……不行,我們宋家知書達禮,可不能叫人說出閑話來……她幾次想開口,又都忍住了,誰都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她也不想掃了他們的興致,可瞅瞅窗外,實在忍不住了:“富貴啊,天可不早啦!” 外屋,宋富貴和衛(wèi)二姐都止住了話頭,愣了一下,衛(wèi)二姐站了起來:“是啊,我該走啦。大娘,謝謝您和富貴哥……”說著向門外走去,拉開門,屋子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到哪兒去呢?……”衛(wèi)二姐猶豫著,她回頭望了望小屋,雖然不到一個時辰,她竟有些戀戀不舍。 宋富貴也不知如何是好,囁嚅著:“娘,外邊這么黑,雨又這么大……”宋母瞪了兒子一眼,顯然嫌他的話語不夠堅決,拐彎抹角地說道:“那你說怎么辦?人家衛(wèi)小姐那么講究的人兒,總不能和我老婆子將就一個炕上吧。我怕人嫌棄……”沒想到的是,宋母話還未說完,衛(wèi)二姐就爽爽快快地答應(yīng)了:“大娘,看您說的,我稀罕還稀罕不夠呢,怎么能嫌棄呢。 打今天一見面,我就覺著咱娘倆投緣,正好可以好好聊聊呢! 一席話說得宋母啞口無言,美得宋富貴來回搓著手。 也許是這一天經(jīng)歷的事太多了,衛(wèi)二姐那一顆懸浮的心終于有了著落,躺在炕上沒說兩句話她就酣然入夢,而且睡得極為香甜。 宋母可睡不著,她坐在炕邊望著這敢說、敢笑、俊俏而又潑辣的面龐,一時陷入了苦惱之中。 在離他們不算太遠的那間小土屋中,此時也有人在徹夜未眠,孤燈獨燃,寂靜無聲,秦治國與夫人水仙坐在八仙桌的兩邊,各想各的心事。 水仙望著供桌上那張賽西施當(dāng)年的劇照,一個勁兒地流淚。 劇照上,賽西施婀娜多姿,光彩照人,一雙美目,顧盼生輝,正沖著她甜甜地笑……看著,看著,悲憤的淚水再一次流了下來,水仙抹抹眼角的淚,站起來往劇照前的香爐中添了幾炷香,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姐,當(dāng)年我們姐妹四人一同拜師學(xué)藝,數(shù)您最受師傅的青睞,大紅大紫,名噪津門,想不到幾年之后……您,您竟扔下我們先,先走了……”看著水仙痛苦的樣子,秦治國也不由得傷感起來,他研好了墨,鋪上宣紙,“刷,刷,刷”隨手寫下了兩行字:“更消幾番風(fēng)雨去,遍插茱萸少一人! 水仙緊緊靠在秦治國身旁,感到一種相知相愛的溫情,她深情地望著秦治國,懇求地說:“我不能讓大姐就這么窩窩囊囊地走了,我想找白牡丹商量商量,湊點錢給大姐出殯!笨粗刂螄c了頭,水仙披上外衣,消逝在夜幕中。 賽西施家中,一只孤燈搖搖曳曳,尸體停放在屋當(dāng)中搭起的木板上。幾個孩子和他們的瞎奶奶大概白天折騰累了,都蜷縮在炕角迷迷糊糊睡去,只有白牡丹和綠如意守在旁邊。 水仙推門走了進來。白牡丹一見“騰”地站了起來:“你是誰?你來干嘛?快給我出去!”水仙沒有理會,徑直站到賽西施的遺體前,鞠了三躬。然后,水仙望著姐妹倆輕輕說道:“如今到了這個時候,大伙兒該一塊兒商量商量怎么發(fā)送大姐,咱們姐妹不能再叮叮當(dāng)當(dāng)啦! 綠如意走過來,拉著水仙的手說:“你來的正好,我們倆正沒主意呢。” “依我說,大姐在天津紅了這么些年,不能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走了,我們要給大姐出大殯!”水仙的聲音哽咽了。 “出大殯?”綠如意立即接過話頭,白牡丹也轉(zhuǎn)回了頭:“這我們也想過,可如今我們到了這個地步能有多少人來?再說又有人和我們疙疙瘩瘩……”水仙借機說道:“自從跟了秦先生,我明白了個道理,過去我們爭強好勝,你踩我,我踹你,爭的嘛,不就是個榮耀嗎? 到頭來又值幾個大子?如今大姐這下場我們還不明白?我是想借給大姐出殯,多多聯(lián)絡(luò),有疙瘩的解開,有過節(jié)兒的拆散,大家你捧我,我捧你……”兩天以后,天津衛(wèi)的藝人們自發(fā)組織起來,為當(dāng)年的名伶賽西施出殯。 早上九點不到就已經(jīng)聚起了一百多號人,而且不時有人趕奔而來。一陣鞭炮過后,鼓樂齊鳴,哭聲震天,大隊緩緩起動。 白牡丹、綠如意、水仙一身潔白的孝服,走在隊伍的前頭。在她們姐仨前面有一位老者,綽號“一撮毛”,他有一手絕活———“撒紙錢”。 只見“一撮毛”抓起一把紙錢向天上用力一拋,紙錢就像包上了一樣,在直沖天空過程中,一個也未掉出,直到到了半空中的最高點,才突然散開,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一撮毛”一開始就表演了一手絕活“一鳴沖天”。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喝彩聲。 “嘖嘖,這手玩藝兒多著呢,瞧,這手叫‘滿天星’! 這時“一撮毛”又抓起了一把紙錢,向四周一撒,飄飄蕩蕩似瑞雪紛飛,鋪天蓋地均勻落下。 白牡丹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綠如意和水仙一左一右攙扶著她,到了前面的路口,送殯的大隊剛要拐彎,卻被白牡丹攔住了:“別拐,朝前走,一直朝前走!” 前邊不遠就是翠香茶樓,賽西施大姐是在那里唱紅的,也是在那里敗謝的,本來這是傷心之地,水仙在和如意小妹商量道兒的時候有意避開這個地點,想不到偏偏在這時白牡丹又犯了犟牛脾氣,她是心有不甘埃。 老謀深算梁四一大早就帶著順生來到翠香茶樓。 他打算好好地央求程大頭,或多或少將衛(wèi)二姐的工錢結(jié)清,然后再去宋家大院找上衛(wèi)二姐,一起離開這是非之地,跳出這煩惱的漩渦。 可他雖然算盤打得滿精,卻忘記了一手,這就是秦治邦的老謀深算。秦治邦通過這些日子的觀察,摸到了一些衛(wèi)二姐的脾氣秉性,就怕她寧折不彎,連夜逃走,所以特意在衛(wèi)二姐住處門前安了個人,徹夜監(jiān)視。梁四這一動,消息早就傳到了秦家大院。 梁四剛剛領(lǐng)著順生來到翠香茶樓,一打聽,程大頭還沒起來,只好上樓等待。他還特意將秦家的聘禮攤在了樓口的桌子上,想當(dāng)著程大頭的面點清,求他轉(zhuǎn)給秦家。 剛把這些事做好,這時樓梯口響了,他挺高興:今天程大頭夠意思,這么快就起來了,可當(dāng)他一探頭,又嚇得魂飛天外……從樓梯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秦府的管家。管家一見梁四就沖他惡狠狠地吼叫道:“好啊,跑這兒躲著來啦!說,你把那個小娘們兒藏在哪兒啦?” 梁四咬著嘴唇站在屋中,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啪!”一個耳光扇過來,梁四的嘴角頓時淌出了鮮血。 突然順生懵懵慌慌地奔來,撲到梁四的懷中:“大哥,我,我怕……”梁四蹲下把順生摟入懷中:“好孩子,別怕,大哥不是在這兒嗎! 順生依偎著梁四:“大哥,咱們快走吧,你不是說一會兒領(lǐng)我找姐姐去嗎?怎么還不走礙…?” 梁四欲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幾句話清清楚楚飛入了秦府管家的耳中,他獰笑著一步步向梁四他們走來。 秦府管家一把拽過了順生:“噢,那娘們兒還沒跑遠,她弟弟還在這兒,嘿嘿,這下子好辦啦,來人,把這小東西抓住,讓他給咱們帶路!” 梁四明白過來,拼著命去搶順生,可順生早已被秦府打手圍得嚴嚴實實,只有那岔了氣兒的哭聲鉆入他的耳中。 “怎么著,你去不去?”秦府管家已推著順生下樓,見梁四還站在那里不動,扭頭問道:“你要是找不痛快,這小王八蛋可沒什么好果子吃呀!” “別,你把他放了,我跟你們走。”梁四無奈只得和順生一起被秦府的管家、打手們押著走出了翠香茶樓。 “等等!鼻馗芗医凶×怂麄,“要是一會兒那娘們兒回來了呢?張大龍、李德勝你們二人就藏在這里,只要那娘們兒一露面,就給我扣下!” 梁四心又往下一沉,默默沖天祈禱:“老天爺啊,別讓師妹往這兒來礙…”而此時衛(wèi)二姐卻正興高采烈奔著翠香茶樓而來。 雨過放晴,天高氣爽,衛(wèi)二姐的心情特別地好。從小失去父母,整年在外奔忙,突然享受了一下家庭的氣氛,因此留下的印象格外溫馨。她沿途買了不少好吃的,中午要露露手藝,一來向師哥賠個禮,她昨晚不該發(fā)那么大的脾氣;二來也叫順生那個小饞貓好好解解饞。心情好了,她想起好幾天沒去茶樓了,便先奔了翠香茶樓。 梁四與順生垂頭喪氣地叫秦府打手們押著,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大伙都不知怎么回事,誰也插不上手。 突然梁四發(fā)了瘋一般猛地回身撞倒了他身后的那個打手,又沖著那只緊緊攥著順生的手咬了一口,那個打手頓時“哎喲”一聲,松開了手。梁四順勢將順生向人群外邊一堆,大喝一聲:“順生,快跑,告訴你姐姐千萬別回來!” 順生如脫韁的小馬,撒腿往前飛奔。 秦府管家萬萬沒想到,平時呆頭呆腦,一扁擔(dān)砸不出個屁的主兒會有如此舉動,也慌亂了一下,但馬上就鎮(zhèn)靜了下來,跳著腳喊道:“快,快追!快把那個小雜種給我抓!” 打手們緩過勁兒來,拔腿就追。這時,一個看熱鬧的好像被什么人從背后猛推了一把,突然撲倒在地,接著又鉤翻了賣蔗糖的貨架子,正好擋住了那兩個去追順生的打手的去路,“撲通,撲通”把他們倆也絆了個大跟頭,接著是趙大楞擠到人群中間,見秦府的管家正青筋鼓暴,聲嘶力竭地喊著什么,便挨過去趁亂抓住他的手腕暗暗一使勁兒,“哎喲”一聲,那個管家就跪在了地上。 順生趁機跑出老遠,拐進了一條小馬路。 順生拐進了小馬路正不知還往什么地方跑, 一個拉洋車的從后面趕了上來:“來,寶貝兒,快上我的車!” 順生見狀也顧不得多想,猛地抬腿蹦進了車內(nèi),車夫?qū)⒉坚7帕讼聛,將順生遮在里面,剛想拉起車跑,又覺得不對,索性放下車,自己蹲在車旁的地上抽起旱煙來。 不一會兒,幾個打手奔了過來,前看看,后瞅瞅,哪兒也不見順生的蹤影。 拉車人這才磕了磕旱煙,拉起車,吹著口哨,慢悠悠從他們的眼前走過。 車進了一條小胡同,順生從門縫口看見姐姐正慢悠悠地走來,他驚喜地大叫起來:“姐姐!姐姐!” 衛(wèi)二姐一愣,但環(huán)顧四周,哪里也沒有弟弟的身影。 這時順生已從洋車上跳了下來,奔向衛(wèi)二姐,一邊哭一邊喊著:“姐姐,他,他們要抓你……他們打,打梁大哥……”衛(wèi)二姐一時不知就里,她擦了擦順生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有些責(zé)怪地:“瞧你,這么大的孩子,還慌慌失失的,到底怎么啦,慢慢跟姐姐說……”拉車人也湊上前:“姑娘,這孩子說得對,有一幫人押著他和另一個男人要去尋誰,結(jié)果他跑出來,那男人正在挨打呢……”梁大哥?衛(wèi)二姐一下子明白過來,扭頭就要向翠香茶樓方向奔去。 “姐姐,你別去!”順生拉住她,“他們可兇呢!” “是啊,姑娘,孩子說得對,你不能自投羅網(wǎng),那伙人大概找的就是你吧?” “不”,衛(wèi)二姐搖了搖頭,“挨打的是我大哥,八年來風(fēng)里雨里照顧我們,如今又是為了我們受連累,我怎能扔下他不管呢……”“大伯,您再行行好,把他拉到墻子胡同一號,找一家姓宋的,這是車錢……謝謝您啦!苯淮昧说艿艿氖拢l(wèi)二姐急急火火朝翠香茶樓趕去。 此時的翠香茶樓門前,人群正分成兩派,以趙大楞和幾個碼頭纖工為首的一撥人,堵住秦府來的那幫人,指著躺在地上的梁四,責(zé)問張巡長:“大白天的,憑什么無緣無故欺負人?” 張巡長可是天津衛(wèi)有名的油條,他搖晃著大禿腦袋狐假虎威地喊道:“干嘛,干嘛!衛(wèi)二姐那小娘們兒欠了秦老爺?shù)你y子,還想攜款外逃,人家能不派人來追嗎?你們知道里邊的內(nèi)情嗎?哼,狗拿耗子!散開,都給我散開!” 他這一詐唬,趙大楞等人沒了詞兒,不知說什么好,不少人已轉(zhuǎn)身欲離去。 忽然人群中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這么說,張巡長,我欠秦府的銀子難道是您做的中保人?”聲音雖不大,但句句似鋒刀,連老奸巨滑的張巡長身上都是一哆嗦,支支吾吾極其尷尬。眾人聞言扭頭回望,只見衛(wèi)二姐神色坦然款款大方地走進人群,但一見躺臥在血泊之中的梁四,“呦”了一聲奔了過去,半跪在身前:“師哥,你,你怎么成了這樣?” 梁四睜開了眼睛,聲音中含著埋怨:“你,你回來干嘛呀!” 衛(wèi)二姐顧不得再說什么,扭頭沖眾人說道:“哪位兄弟幫幫忙,扶我這位大哥找位先生給調(diào)治調(diào)治?” 趙大楞、數(shù)來寶的等人早已走過來扶起梁四,趙大楞一哈腰將梁四背了起來,就要向外走,兩個秦府打手緊走幾步,擋住了去路。 秦府管家揮了揮手:“既然衛(wèi)老板回來了,這事就全都好辦了。” “誰說我不回來了?我還想和程老板再續(xù)兩個月的合同,唱幾出新段子呢。程老板,你說是不是?”衛(wèi)二姐邊說邊問身邊的程大頭。別看程大頭平日詐詐;,這時已嚇傻了眼,干張嘴,吐不出一個字。衛(wèi)二姐也不等他回答,率先一個人扭扭搭搭走入翠香茶樓內(nèi)。 秦府管家又是一愣,他沒想到衛(wèi)二姐竟這么做,也一擺手,和幾名打手一起隨衛(wèi)二姐走進了翠香茶樓。 在翠香茶樓的二樓,衛(wèi)二姐打開屬于她的那個衣箱整理著什么,秦府的人堵在了門口。等了一會兒,秦府管家不耐煩了:“我說衛(wèi)老板你麻利點兒好不好!到了我們老爺家穿綢裹緞,披金戴玉,用不著帶這些破爛……”衛(wèi)二姐頭也沒抬便頂了過去:“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管家大老爺,那些綢阿緞阿金阿銀啊,有人愛它如命,有人瞅也不瞅!” “你……”秦管家被噎得一時下不來臺:“好、好、好,可有一樣,我們老爺有話,今兒晌午務(wù)必把您請到府上……”最后一句,話帶威脅。 衛(wèi)二姐沒說話,款款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扭頭問道:“不知你家老爺是要活人呢?還是要死尸?” 衛(wèi)二姐的這幾句話語聽起來平平淡淡,但在這平平淡淡之中卻含著一種不可侵犯的凜凜正氣。 秦府管家急了,他手下的那幫打手也急了,剛要向前阻攔,但此時衛(wèi)二姐的一條腿已經(jīng)跨上了窗臺:“怎么著,你們非要逼我跳下去?” 管家一見,連忙張開雙手將打手們攔在身后:“等等,誰也別過去!”管家厲聲呵斥手下人,再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已堆滿了諛笑:“我說衛(wèi)老板,您這是干嘛呢,跟我們鬧著玩了是不是?別,您可別嚇唬我,我這個人膽子校其實,您這是何苦呢,我們接您去不是為了讓您跟著我們老爺享福嗎,又不是逼您去受累,您又何必……”管家嘴里滔滔不絕地說著,腳上小心地挪著動步子,一點點向著衛(wèi)二姐靠近。 “別動!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立馬就跳下去!張巡長,您是這一方的父母官,您可是看到了,是他們在逼我,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您可得給我做主,為我打官司!”此時衛(wèi)二姐的雙腿都站到了窗臺上,半個身子探出了窗外。 這時的翠香茶樓下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上百人,眾人緊張地望著樓上的窗口,所有的人都在為衛(wèi)二姐捏了一把冷汗!拔,你們還有王法嗎?光天化日下逼人家跳樓,做孽不做孽。 庇腥撕爸,吵吵嚷嚷響成一片。 秦府的官家沒有想到衛(wèi)二姐如此剛烈,如此敢做敢為,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上前不敢,后退又心不甘。 張巡長看準(zhǔn)時機湊了過去:“老兄,凡事都得緩著來,你說是不是?要是出了人命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啦。尤其是這娘們兒,有人緣,你聽聽,樓下的人可不少啊,要是真……”“那,那你說到底怎么辦?”秦府管家沒好氣地問道。 張巡長瞅了眼滿臉無奈的秦府管家,笑了笑:“看來這個小娘們兒的性子是夠烈的,老兄,跟這樣的女人打交道,我還是有經(jīng)驗的,光使硬的可不行,該來軟的就上軟的,該繞個彎的,你就不能直筒筒的……”說著他又沖著衛(wèi)二姐嬉皮笑臉地點了點頭:“衛(wèi)老板,別,您別動,我也不過去,對,我絕不再往前邁半步,就在這跟您聊兩句,您說行不行?” 衛(wèi)二姐:“那好,有話你就快說。我在這聽著呢! 這邊張巡長喋喋不休地說著,穩(wěn)住陣腳,那邊秦府管家打發(fā)了個下人趕快向秦老爺匯報。 “別動!你們誰再動一步,我就往下跳!”誰知,這悄悄地動作也被衛(wèi)二姐發(fā)現(xiàn)了。 張巡長瞪了秦府管家一眼,心說這位真是個雛兒,心急吃不上熱饅頭!他又沖衛(wèi)二姐笑了笑:“衛(wèi)老板,別介,您別急啊,怎么也得等我把話說完了呀!??綣??嫻耐?亂惶??鶿蕩蠡錕醋判乃幔??乙膊淮鷯Π。?餉聰氏柿亮戀囊桓齟竺廊耍?餉聰煜斕鋇鋇囊晃幻?嵌???約翰恍奶郟?頤強啥夾奶郯。≡偎擔(dān)??岬悶蠶履?槍驢嗔愣〉牡艿藶穡俊* 也別說,張巡長的這幾句話,還真把衛(wèi)二姐說得有些心動,她的兩眼立時浸滿了淚水,怨恨地望了眼秦府的管家:“哼,我又何嘗愿意弄成這樣,還不都是有人在逼迫我嗎!” 張巡長:“逼你,誰逼你?” 衛(wèi)二姐:“誰,就是那個人面獸心的秦二爺!” 說到秦二爺,秦府管家也是一驚:下人去了這么半天了,怎么還不見老爺?shù)纳碛澳兀?br/> 此時的秦治邦卻正心不在焉地陪伴著武振國,本來他得到消息立刻就要趕過來,剛要出門,卻來了客人。這武振國是袁大人手下的軍爺,秦治邦也不敢得罪。 武振國斜眼瞥了旁邊的秦治邦,樂了。故意又沉了沉才再一次開口:“我說秦二爺,您可別不耐煩,以為我又來訛?zāi)活^子是不是?告訴您吧,本人今天是奉了袁大人的命令,有正經(jīng)事特地來知會您的! 一見武振國說這個,秦治邦知道剛才自己有些怠慢,打起精神,身子向武振國這邊靠了靠:“武軍爺,您怎么說這話,您來我這寒舍,使小宅蓬蓽生輝,我高興都還來不及了,又怎么能不耐煩,我……”“行啦,行啦,”武振國搖起了蒲扇般的大手,“別跟我來這套虛的,我這可是跟你說真格的……”說到這兒,他停了停,沖著秦治邦說,“你叫他們都出去!鼻刂伟顡]了揮手,屋里的下人、丫環(huán)都默默地走了出去。 武振國這才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說道:“袁大人有令,最近老佛爺要御駕親臨咱天津衛(wèi),讓我們……”“老佛爺要御駕親臨咱天津衛(wèi)?”秦治邦聽罷也是一驚。 “所以嘛,袁大人密令各地要嚴加注意,絕對不許滋生事端,哪個地段捅了婁子,就要哪個地段當(dāng)官的腦袋……”說到這兒,武振國用眼皮翻了翻秦治邦,“我說秦老兄,這侯家后歷來是是非之地,袁大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怕到將來你吃不了兜著走,所以特地先來跟你打個招呼……”秦治邦此時也緊張了起來,一個勁兒地點頭:“那是,那是!壁s忙重新讓座,又是倒水又是敬煙,與剛才判若兩人。 武振國這回倒端起了架子,踱到百寶柜跟前,揀起一對玉獅子把玩起來:“老兄不是總想巴結(jié)袁大人嗎,如今這倒是一個好機會……”“好機會?”秦治邦不明武振國的意思,連忙湊了過去。 “老佛爺駕臨天津衛(wèi),袁大人想著法兒要討老佛爺?shù)南舶,你只要替袁大人找到投老佛爺好喜的玩藝兒,不就……”說著,他沖秦治邦一樂,順手把玉獅子揣入懷中,“好啦,信兒我也傳了,話我也說啦,我還得到街面溜達溜達,你該干嘛干嘛去吧。”說著武振國揮了揮手,徑自走出了門。 秦治邦送走了他,若有所思地愣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在通往翠香茶樓的路上,宋富貴挑著擔(dān)子,急沖沖地趕著路。擔(dān)子在他的肩上重如千斤,他真恨不得將這擔(dān)子扔在路邊,以便盡快趕到翠香茶樓。剛才,他正要出攤,順生跑來告信兒,說衛(wèi)二姐出事了,宋富貴顧不得放回挑子,就跑向茶樓。 偏偏在他的不遠走著一個胖子,搖搖擺擺,晃晃悠悠,一副輕閑自得的樣子。時不時還停下腳來,橫著身子,四下里看著。 二人擦肩而過,由于走得匆忙,宋富貴擔(dān)子的另一端碰了武振國一下,宋富貴沒理會,仍埋頭趕路。這本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一貫橫行霸道的武振國卻不吃這個,他緊趕了兩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宋富貴的后脖領(lǐng)子:“他娘的,你小子是奔喪怎么著?撞著了大爺我了,知道不知道?” 宋富貴此時的心思全都在翠香茶樓的衛(wèi)二姐身上了,頭也未回。只是用嘴敷衍著:“對不住,對不住,請大爺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說著還要往前趕路?蓲暝藥紫拢骂I(lǐng)被武振國拽得死死的,半分也動彈不得。 “說句對不起就算完啦?你他娘的看大爺我也太好欺負了是不是?”武振國本來就有沒事找事的毛病,這一來就更要大作文章了。 “這……”宋富貴仔細一看武振國的這身打扮,這才知道闖了大禍,立時臉上的顏色都變了,“這……大爺,撞,撞得礙事嗎?您這褲子要是破了,我,我賠您條新的行嗎?” 一見宋富嚇得那副模樣,武振國反倒樂了:“小子,你想賠,好吧,這條褲子是袁大人親自賞給我的,說吧,你給開多少兩銀子?” 宋富貴知道遇上的這位不是個善茬子, 沒別的辦法, 只有一個勁兒地求饒:“大爺,您高抬貴手吧,我一個做小買賣的……”“做小買賣的?好啊,你是賣嘛的?”武振國邊說邊動手掀起了宋富貴擔(dān)子上的蓋布,“包子,嘿嘿,正好現(xiàn)在肚子餓,我生來又好這一口……”他剛一揭蓋,一股香氣就撲鼻而來,不由得咽了口唾液,“好,先給我來二十! “大爺,”宋富貴聲帶哭腔,“您行行好吧,那邊快出人命了,我……您吃多少就拿多少,給不給錢不要緊,只求您放我……”宋富貴有些絕望了。 等等,出人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我武振國的眼皮底下會出人命?哼哼,我看誰敢! 武振國聞言來了精神,大喝一聲:“前邊帶路!”宋富貴無奈只得挑起擔(dān)子前邊引路,武振國呢,這下子肚子也不餓了,嘴里還不閑著,大聲嚷嚷著,又叫又罵地向翠香茶樓奔來。 而此時的翠香茶樓,樓里樓外黑乎乎的一片人卻鴉雀無聲,只聽見踩踏樓梯板發(fā)出的聲音,秦治邦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樓上。 秦府管家等人恭恭敬敬地迎在樓梯口:“老爺,您來啦!” 秦治邦剛要開口說什么,突然樓下大門外又亂了起來,傳來了武振國的大呼小叫聲,秦治邦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動了兩下。 樓下,武振國雙手叉腰,敞著外衣,沖著滿街的人吵吵著:“……你們放心,有我武老三在這,看他們誰敢在這兒撒野!” 秦治邦是何等聰明的人啊,只這一動一靜,眼前的形勢他就了然于胸,雖內(nèi)心極其憤怒,臉上卻堆上了微笑:“張巡長,讓你辛苦啦!”話沒落音,卻又變了顏色,對管家憤憤地說道:“沒用的東西!誰讓你們這么對待衛(wèi)老板啦?”教訓(xùn)完管家,秦治邦轉(zhuǎn)向衛(wèi)二姐:“衛(wèi)老板,剛才他們不懂事多有得罪,我秦治邦在這兒賠禮啦!”說完沖衛(wèi)二姐深深地鞠了一躬。 秦治邦的這一手來得突然,不但是窗口的衛(wèi)二姐,連擁進樓來擠在樓梯上看熱鬧的人們也愣住了。 見眾人無話,秦治邦有些得意。他提高了聲音,手在空中一揮,“大家聽好,我秦治邦從來不辦強人所難之事,這么著,我給衛(wèi)老板一個月的時間,愿意,咱們明媒正娶,吹吹打打,熱熱鬧鬧;不愿意,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你照常在這翠香茶樓唱,我照常在這翠香茶樓聽,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衛(wèi)二姐有些糊涂,而此時秦治邦的一番話徹底把衛(wèi)二姐說蒙了,半天她才遲遲疑疑地問道:“這,這話是真的……?” “既然衛(wèi)老板不相信,咱們就做個樣子給你看!”說到這兒,秦治邦一揮手,一個“走”字剛出口,秦府管家及打手們紛紛地撤到了樓外。 屋里屋外的人全怔住了,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只有一個人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為了不讓秦治邦難堪,他背臉沖墻不看樓里樓外發(fā)生的事情,只是一口一個地往嘴中填著包子,一邊大口地嚼著一邊頗為得意地沖著身邊的宋富貴問道:“小子,怎么樣,咱爺們兒剛才跟你說的對不對?你到底服不服?” 宋富貴心花怒放,一個勁兒地點著頭:“服!服!大爺,這下子我算服到家啦!”說著,宋富貴丟下武振國三步并作兩步,跌跌撞撞奔上樓梯,猛地抬頭,卻見衛(wèi)二姐仍然傻愣愣地站在窗臺上,正不知如何是好,不禁高聲喊了句:“二姐!” 這一聲呼叫使衛(wèi)二姐如夢初醒,就像他鄉(xiāng)遇親人,跳下窗臺一下子奔入了宋富貴的懷中:“宋大哥,可,可嚇?biāo)牢依病痹掃未說完,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宋富貴見衛(wèi)二姐安然無恙,總算是一塊石頭擱在地上,但在眾人注目之下?lián)Пб粋女人,今生今世他還是頭一回,因此總感覺有些難為情,可推又不好推,只得雙手下垂,嘴中一個勁兒地:“這,這……”梁四不知是怎么回來了,一瘸一拐地挪到他們身旁,遞給衛(wèi)二姐一塊熱濕毛巾:“師妹,別哭了,擦擦臉吧……”衛(wèi)二姐此時也冷靜多了,不好意思地挺直了身,有些歉意地:“梁大哥,叫你為我吃苦啦!边@邊說著話,忘了外邊的武振國,聽到樓里不斷傳出笑聲,武振國覺得受到了冷落, 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把咬了一口的包子往地上一扔,破口大罵了起來:“他媽的,過河拆橋,念完了經(jīng)打和尚!現(xiàn)在用不著大爺我了是不是?”罵著罵著,抬腿一腳將宋富貴的挑子踢翻。 喊聲傳進翠香茶樓內(nèi),宋富貴嚇得一哆嗦,拍著腦門叫道:“瞧我這豬腦子,樓外還有位閻王爺呢,怎么給忘了呢!”說著扭頭就往外奔。 宋富貴滿臉堆笑地從樓內(nèi)奔出,一個勁兒地給武振國陪著不是:“大,大爺,您,您老消消氣……”武振國卻仍然罵罵咧咧,不依不饒:“……我他媽的也算瞎了眼了,以為你老實巴交,其實也是個見人下菜碟的賠錢貨! 告訴你,我武大爺眼里可容不下沙子,誰要是敢拿我武大郎不當(dāng)神仙,我……”武振國嚷著,突然他的身后傳來軟軟的話語:“這位爺,留神氣大傷身礙…”聽著這不咸不淡的一句話,本來怒火燃胸的武振國更兇狠狠地喊道:“廢話少說,大爺我好的就是氣大傷身,用不著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滾,給我馬上滾!”武振國邊吼邊轉(zhuǎn)過身,剛要繼續(xù)發(fā)威,突然一下子愣住了,只見身前一位面若桃花的俊俏女子大大方方地沖他道了一個萬福:“這位軍爺,這一切都是因為小女子而起,二姐我在這兒給軍爺您賠禮啦! 宋富貴此時精神緊張到了極點,剛剛這么會兒的接觸,他知道這位軍爺混橫不打字兒,四六不通,橫豎不順,正暗暗在心里埋怨衛(wèi)二姐多此一舉。沒想到,“撲哧”一聲,武振國反倒笑了:“嘿,我說這小子怎么呆頭呆腦地一個勁兒地往樓里鉆,敢情有這么個俊娘們兒把他的魂兒給勾進去啦!” 武振國咧著大嘴還要說什么,卻被衛(wèi)二姐笑盈盈地截住了:“軍爺,我這個人呢,專愛挑刺,我聽您剛才說的話里頭可有不對勁兒的地方……”武振國剛剛綻開的“國字臉”一下子又拉長了,還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挑刺兒,這可真是望鄉(xiāng)臺上打燈籠——不知死的鬼啊,他用眼斜著衛(wèi)二姐:“好啊,給我挑刺兒,那兒今兒格就說說,剛才哪句話有毛病?說對了倒也便罷,要是胡批三國,你可留神……”武振國這么一瞪眼,在場的眾人頓時又把心都提起來,都為衛(wèi)二姐捏了一把汗。 只見衛(wèi)二姐臉不變色話也不軟:“……軍爺您剛才說了句,‘誰要是敢拿我武大郎不當(dāng)神仙’,對吧?” “對,是這句話,你是聽不慣還是怎么的?”武振國仍是一臉的窮橫。 “依我說這個比喻有點兒毛病,武大郎是干嘛的,一個烙燒餅的呀,再說他是嘛長相,站直了也沒有桌面高,哪里比得了您……瞧你這魁梧,這氣派,應(yīng)該是景陽崗的打虎英雄才對,武松,武二爺……”衛(wèi)二姐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可這幾句一出口,眾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宋富貴剛才提到嗓子眼兒的那顆心也終于撂回了實地。 果然武振國又笑了:“行,你這小娘們兒真行,不但人長得俏,而且這話也甜可人兒!闭f著用手一指宋富貴,“別看你小子傻里巴幾的,可傻人有傻福,攤上了這么個好媳婦……”他這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都是一愣。 這么一來,衛(wèi)二姐弄個大紅臉,而宋富貴則在旁邊一個勁兒地解釋:“大,大爺,您,您弄錯啦,她,她不是……”武振國卻不理他的那一套,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要不人家都說呢,好漢沒好妻,賴漢要金枝,你們看這小子的德行,嘿,整個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哈,哈,哈……”宋富貴更急了:“大爺,這個玩笑可開不得啊,她并不是我的媳婦,人家還沒……”他越急,武振國越樂:“怎么,這么俊的媳婦你還往外推,好,你要是不要,我可撿著,跟你們說,我武振國三十無子,正想續(xù)個弦……”梁四見武振國越說越走板了,又不敢阻攔,只得上前打圓場:“軍爺,您給我們幫了這么大的忙,叫我們怪不落忍的,天也不早了,您肚子肯定也餓了,前邊有家館子,我替您叫幾個菜……”“館子咱就先免了吧,那玩藝兒我整天吃,都膩了,我嘗這包子倒挺地道,剛吃了幾個,叫你們一攪和,又都涼了,這……”武振國說著又抄起一個包子要往嘴里填。 “這好辦,這好辦,寒舍就在前面不遠,小的想請軍爺?shù)侥莾阂蛔,我親自給軍爺蒸上一屜,保證叫軍爺您吃得舒舒服服!彼胃毁F見狀趕忙上前應(yīng)承著。 “嗯,這還差不多,不過嘛,這光有包子沒有酒可不行,而且一個人喝酒沒意思,還得有人陪著……”武振國說著用眼斜瞟著衛(wèi)二姐。 只見衛(wèi)二姐大大方方走上前:“軍爺,二姐我陪您干幾盅,不知您肯不肯賞我這個臉?” “好,一言為定,咱們喝他個一醉方休!”武振國大聲地叫喊著。 武振國來到宋富貴家中,稍坐一會兒,熱包子出籠了。 功夫不大武振國吃得臉冒油光,肚皮滾圓,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嘴里還不住地贊嘆著:“嗯,不錯,這玩藝兒真地道,旱香瓜———倆味兒的!闭f著,走到了門外,牽過坐騎,騙腿兒騎上。 此時廚房里又有一屜包子出鍋了,衛(wèi)二姐拿起灶邊的一個蒲簍,把宋富貴平日賣包子的小棉被墊在里面,又將剛出屜的熱包子一層一層地往里裝。 “你,你這是……?”宋富貴站在一旁覺得很奇怪,不禁問道。 “咱們也沒什么好東西送他,我瞅他挺稀罕這包子的,就給他帶上一屜路上墊巴墊巴。你去對他說,以后到侯家后盡管來吃,管夠!”衛(wèi)二姐此時儼然像個宋家的主婦,麻麻利利地打點好交給宋富貴,催著富貴快送出去。 宋富貴卻在猶豫:“二姐,這……” “怎么,舍不得這屜包子?” “不,一屜包子算得了嘛,再說人家又幫了大忙……我是說,這主兒也不是好惹的,你沒看剛才,翻臉不認人!他吃飽了,喝足了,咱們高高興興給他送走,就算燒高香啦,可千萬別再跟他套近乎了,萬一……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礙…”“可我琢磨著,咱們沒權(quán)沒勢的,遇上個官面上的人不容易,再說這人雖橫,可有點兒二乎,給他兩句好話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今后萬一再有個溝溝坎坎,這也是用的著的人!币娝胃毁F仍然站著不動,衛(wèi)二姐一把奪過了簍子,趕出門外。 衛(wèi)二姐快步趕到大門口,已沒武振國的人影,緊趕慢趕趕到小河邊,只見武振國正趴在馬背上,一搖一晃地向前走著。 “軍爺,你等等,軍爺,你等等!”衛(wèi)二姐邊喊邊跑上前。 武振國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喊他,拉了半天韁繩才把馬停住,扭過身,看清是衛(wèi)二姐:“干,干嘛?想,想跟我私奔是不是?” 衛(wèi)二姐把臉扭向一邊,看也沒看他那張貪婪的大臉,伸胳膊將小蒲簍遞了上去:“軍爺,新出鍋的,您帶著在路上墊墊吧! “行,你這娘們兒夠仁義,俗,俗話說,瓜子不飽是人心,就沖你這一手,剛,剛才那檔子事我沒白管!” 衛(wèi)二姐這時給了他甜甜的一笑:“軍爺,以后您要是到侯家后來,盡管來坐坐,別的沒有,包子管夠,保您吃飽!” “吃,吃飽,只要看上半天你這俏臉,不吃也,也飽啦……”武振國說話又超出了邊界,衛(wèi)二姐沒答理他,只是照馬屁股狠狠地捶了一把,馬一搖一晃地向前走去。 衛(wèi)二姐望著越走越遠的武振國,笑了。 可此時她不知道,屋中宋富貴母子倆正背地里鬧著別扭。 剛才廚房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宋母隔著小窗戶看個滿眼,聽個滿耳,衛(wèi)二姐剛剛?cè)酉滤胃毁F奔出門外,宋母就進了廚房,她本想數(shù)落兒子幾句,可一見兒子的模樣,她的火氣更大了。只見宋富貴像失了魂兒似的,直愣愣地盯著衛(wèi)二姐離去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就連宋母來到他身邊也好像沒有感覺一樣。宋母不禁重重地“唉”了一聲,心里說,我怎么養(yǎng)活了這么個沒出息的兒子,就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她清了清嗓子,剛想說兩句,不料宋富貴就像有繩子牽著似的一步一步徑直走出門外。 衛(wèi)二姐送走了武振國又回到了宋家,見宋母在屋,不由得說了句:“您看我這模樣,都快成了個瘋子了吧?”說著她隨手從小缸中舀了一小盆涼水,蹲下身子就要洗臉。 宋母見狀,淡淡地說了句:“剛剛跑了一頭的汗,別叫涼水激著! “沒事,我們這些吃開口飯的,風(fēng)里雨里闖蕩慣了,沒那么嬌貴!毙l(wèi)二姐沒在意,隨口說著,手已伸進盆里,撩水就要洗。 “你那是在外邊,在我們宋家可不能那么沒規(guī)矩,不管怎么說,富貴的祖輩都是念書的人!”宋母依然淡淡地說著,說完扭頭走了出去。 衛(wèi)二姐聞言渾身一哆嗦,好像一盆涼水兜頭澆下。 “嘩”一瓢熱水倒進了盆中,衛(wèi)二姐一回頭,見宋富貴正笑盈盈地望著她,手中還拿著冒著熱氣的空瓢。 也不知為什么,宋富貴這有些傻乎乎的憨憨一笑,竟像股暖風(fēng)一下子將剛才她心中那絲絲不快的涼意驅(qū)趕得無蹤無影。 這時,順生裝模作樣地走了進來,學(xué)著武振國的腔調(diào):“哼,你們還不快去給老子蒸包子,不想要那脖子上的吃飯家伙了是不是?”這惟妙惟肖的表演一下子把衛(wèi)二姐和宋富貴逗樂了,就連宋母也忍俊不禁“撲哧”一下子笑了出來。笑過之后衛(wèi)二姐一眼就瞅見了順生頭上戴的那頂官帽:“順生,你頭上的帽子哪兒來的?” “這……”順生摘下了官帽,護在胸前,好像是怕被人搶去似的,“我,我撿的……”“胡說,這是官帽,官帽還有撿的?!”衛(wèi)二姐上前一把奪了過來,“壞啦,一定是那個軍爺?shù),我記得他來的時候是戴著帽子的,走的時候好像是光著頭……順生,一定是你趁人家喝醉了酒,偷偷戴在自己頭上溜出去顯擺……”順生一見姐姐揭了他的老底,趕緊往外跑,一邊跑一邊還辯解著:“……不對,是他喝酒喝熱了扣在我頭上的,我也就出去玩了半個時辰……”“這,這可怎么辦?萬一他要回來以此訛詐我們,我們可就……”宋富貴臉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怕什么,又不是我們偷來的,搶來的!他丟了我們給撿了起來,謝我們還來不及呢!”衛(wèi)二姐雖然嘴上這么說,可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小站兵營旌旗招展,壁壘森嚴,時近黃昏,更透出一派威武肅殺之氣派。遠處的操場上,幾隊方陣正在演練洋操,紀(jì)律嚴明,喊聲震天。新軍頭領(lǐng)袁世凱正與幾個親信在營中各處巡視,雖然軍營各處秩序井然,整齊劃一,沒有一般軍營那種繁亂與浮躁,但他仍然是緊鎖著眉頭,一臉的不快。 他漫步來到軍營的大門口,抬頭望著西邊那如血的殘陽,站在那里,動也未動。晚風(fēng)吹來,有些涼意,袁世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一個親信趕緊上前,在他耳邊恭恭敬敬地說道:“大人,您的貴體初愈,回營歇歇吧! 袁世凱好像沒有聽見,依然站在殘陽里沉思著。 那名親信望了望袁世凱身邊的徐世昌,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徐世昌笑了笑,示意那名親信退后,然后湊近一步:“慰亭……”袁世凱依舊沒有回頭,口中卻說:“菊人兄,你看那老樹昏鴉,不是吉兆。 徐世昌順其目光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兩棵枯樹,樹的周圍正有幾只烏鴉在上下盤旋。 徐世昌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已猜中了那使袁世凱悶悶不樂的心事,如今索性一語點破:“將軍是為太后駕臨天津而慮?” 袁世凱深深地嘆了口氣:“唉,天意難測,又安知是禍?zhǔn)歉?去歲那個姓胡的王八蛋奏了俺一本,要不是榮祿大人極力保奏,還不知你我如今能不能在這里講話呢……”“將軍練兵有功,朝廷內(nèi)外有口皆碑,即便有幾只泥鰍作怪,也翻不起什么大的浪頭,再說……”徐世昌是想盡法子在哄袁世凱開心。 “咳,難說啊,難說。如今把老佛爺伺候順生了,一步登天,什么事都迎刃而解;可萬一為點兒什么事惹怒了老佛爺,那可就……”袁世凱說到這里停住了,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 徐世昌眼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那兩棵枯樹下好像有什么東西,要不然烏鴉也不會一直不離開呀?伤幌氪藭r再給袁世凱那脆弱的心理防線增加什么壓力了,故意把目光投向別處。說東道西。偏偏有個親信不識時務(wù),突然指著那兩株枯樹大聲喊著:“……大,大人,那樹下好像有人!” 那兩株枯樹下果然有個人在倒頭大睡,而且懷里還摟著只小蒲簍,這人正是吃醉了酒的武振國。 那個親信這么一說,徐世昌欲攔也來不及了,袁世凱仔細一看,樹下真的有人,不禁怒道:“大膽,何方奸細竟敢前來刺探我軍機大營!走,隨我前去看看!痹捨凑f完,他頭一個邁開健步奔向那兩株枯樹。徐世昌及他的眾親信緊隨其后。 “啪!”一聲鞭響,抽得躺在地上“呼,呼”打鼾的武振國就是一個滾兒。原來當(dāng)袁世凱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這人竟是自己的親兵時,面如寒冰,只一抬手,身后的其他親兵就揮鞭而上,毫不留情。 此時武振國雖然被打得困意頓消,但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本能地就地打了一個滾兒,爬起來馬上擺開一副要玩命的架勢,嘴里面不干不凈:“誰他媽的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等他站穩(wěn)了一抬頭望見袁世凱兩道如電的目光,頓時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大,大人……”袁世凱幾天來胸中有火無處發(fā)泄,此時正是機會:“大膽的狗東西,你如此這般模樣,成何體統(tǒng)?光天化日之下辱我新兵營的聲譽,豈能容你!來人,給我拉出去砍了!” 武振國此時嚇得趴在了地上只剩下叩頭的份,一聽要砍頭,又往前緊爬了幾步,滿面的淚水:“大,大人饒命!小的再,再也不敢啦!??痹?攬?ね煩蛞膊懷蛩?謊邸* 武振國連滾帶爬又來到徐世昌面前,雙手抱住徐世昌的大腿:“徐大人,看在小的跟隨將軍鞍前馬后這幾十年,您,您給小的求個情吧。” 而此時走上來兩個親兵將武振國的雙臂架起,就要往外拉,可武振國的懷中依然摟著那個小蒲簍。徐世昌一見頓時覺得奇怪,揮手示意:“等等,武振國我來問你,你懷里摟的是什么? 怎么到了臨死也不松開?” 其實武振國是嚇昏了,下意識地摟著這個蒲簍,徐世昌一問,給了他個機會,忙急中生智,順口編了個謊言:“這,這是上,上天賜,賜予的神簍,小,小的不敢撒手……”“神簍?”徐世昌讓他繼續(xù)說下去。 “剛,剛才有個道士正與小的碰上,他說吃了它大富大貴,逢兇化吉……”武振國一點兒準(zhǔn)備也沒有,說一句想一句,極不連貫。 可沒想到袁世凱極為迷信,聞聽此言伸手止住了那兩個親兵:“等等。”又沖武振國喝道:“快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振國一見求生有望,索性順?biāo)浦郏a了起來:“大人,小的為盡快趕回營地,馬不停蹄,又渴又乏,眼看到了大營門前,不想遇到一位跛腳道人……”袁世凱聞言不禁追問一句:“什么,跛腳道人?” 徐世昌也在一旁說道:“慰庭,你那次去九華山求簽不是有句‘跛腳道者福雙至’嗎! 袁世凱沒有言聲,武振國一見有門,趕忙又接著往下編:“……那道人見了我就沖我招手,也是小的一時好奇,就下了馬,來到他身邊,只見他指著咱們的軍營說道,你看此處空中有五彩祥云,近日必有重大之事……”“重大之事?”這一回袁世凱沉不住氣了,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他是說五彩祥云?他是指的咱們軍營?” 他這一重視,武振國反倒心中無底了,但他知道此時千千萬萬不能改口,因此雖然低垂著頭,不敢與袁世凱對視,嘴里仍不改口:“是,大人,他說咱們軍營上空五彩祥云,近日必有重大之事! “快,往下說!他還講了什么沒有!”袁世凱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道人從懷中取出了這一蒲簍。 ” 武振國邊說邊將懷中的小簍舉過了頭:“他說這里面盛著佳肴美食,食后定會福祿雙至。” “美食?什么美食?”徐世昌也來了興致,吩咐武振國將蒲簍打開。簍蓋一開,熱氣騰騰,頓時一股香味溢出。 香味誘引得袁世凱連嗅了幾下鼻子,但瞅了一眼后仍皺著眉頭:“嗨,只不過是幾個包子!”面露失望之色,扭頭欲離開。 “大人,小的開始也以為這不過是幾只破包子,可經(jīng)不住那道人的蠱惑才嘗了一個,只覺得其味鮮美無比,不信請大人就嘗上一嘗!蔽湔駠f著將蒲簍舉到了袁世凱面前。 “大膽,袁大人豈能吃你這種來歷不明的爛包子!”袁世凱身后的親兵大聲地喝斥著武振國。 徐世昌卻上前一步,伸手取出一只包子放入口中,才嚼幾下連連贊嘆:“美食,果然是佳肴美食……”邊說邊又拿出一只。 袁世凱見徐世昌吃得如此香甜,也不覺伸手取出一只,猶猶豫豫放入嘴中,半信半疑地嘟噥:“幾只包子也會是佳肴美食,難道……”但只嚼了幾下,立時不吱聲了,只顧得大口地嚼了起來。 武振國見機忙又說道:“小的該死,本想盡快送到大人面前,可不知為什么困倦難捱,不知不覺……”袁世凱此時已顧不了這許多,他又抓起一只包子放入口中。 突然不知誰叫了句:“大人,請看,那是什么?” 袁世凱順聲抬頭,只見面前這兩棵樹上,每棵樹都落著兩三只喜鵲,不覺奇怪了:“咦,這就怪了,剛才明明看見是烏鴉,這會兒怎么變成了喜鵲?” 徐世昌也異常興奮:“將軍,這可是大大的吉兆,說不定那老道就是給你送喜來的! 袁世凱一時間面紅心熱,望著這幾只喜鵲,嘴中一個勁兒地叨念:“喜鵲,真的變成了喜鵲……”武振國是何等聰明之人,見此陣勢知道禍退福至,趁機上前叩頭:“大人,那位道士好像說了只要有了這包子一切事情就都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袁世凱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是啊,這包子好是好,可‘此物只有神仙有,人間又能何處尋’!蔽湔駠灰娪虚T,忘乎所以竟自己站了起來:“大人,我……”他身后那兩個親兵又同時用手摁下:“大膽,沒有將軍的赦免,你豈能自己站了起來! 袁世凱見狀隨意地揮了揮手:“算了吧,叫他站起來說吧! 那兩個親兵這才松了雙手,向后退了兩步,此時的武振國火氣大了不少,心想平日都是不錯的哥們兒,想不到一出事,個個落井下石,不但不伸手相幫,還狐假虎威,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哼,你們等著瞧,只要我有了機會看不把你們整個嘴里吐屎,他邊想邊沖著那兩個親兵毫不含糊地晃動了兩下肩膀,好似在向他們示威。他這么想著卻把眼前的袁大人忘了,直到袁世凱從鼻中“哼”了一聲,他才知道自己的危險還未躲過,趕忙向袁世凱行了個禮后說道:“大人,其實這包子也不是這么不好尋到……”一聽這話,徐世昌又來了精神:“什么,難道在咱天津衛(wèi)也能尋到這種美食?” 袁世凱也探過了身子:“快說,何處能尋到這種包子?” 武振國這人經(jīng)不住別人重視,一見二位官長如此頓時又有些飄飄然,忘乎所以。嘴中就少了把門栓:“二位大人別急,聽小的道來。不要說見過這包子,小的還親口吃過呢,那做包子的娘們兒不但長相俊俏,而且能說會道,可熱乎人呢……”袁世凱越聽越不對勁兒,那兩道濃眉又皺了起來:“嗯,大膽,你這簍包子到底是何處而來?” 武振國一見知道自己又露了餡, 混身抖個不止。 多虧徐世昌又在一旁補臺:“慰庭兄,也許他吃過味道相似的包子呢,要知道天津衛(wèi)藏龍臥虎能人多著呢! 武振國順坡就下:“是的,大人,我在侯家后吃的包子跟這一模一樣,趕明兒我去給您取回兩屜……” 話說衛(wèi)二姐和宋富貴帶著順生為送官帽一大早就往小站趕,剛走了兩個路口,張巡長迎面走來:“嗬,衛(wèi)老板,打扮得這么齊整,這是去哪兒呀?” 衛(wèi)二姐笑著迎了上去:“喲,是張巡長啊,是這么回事,那天袁大人手下的武軍爺不是來過一次嘛,他老人家走得急了點兒,把官帽給落下了,我們怕他著急,這不往小站給他送去,順便再給他捎上一簍熱包子……”張巡長望著宋富貴手中的那個紅包袱,忽然心有所動,滿臉掛著笑又湊上前幾步:“噢,是這么回事啊,你看這日頭毒的,衛(wèi)老板細皮嫩肉的,怎么能經(jīng)得住這么曬呀……再說啦,小站兵營,那是什么地方啊,那是袁大人治軍的地方啊,不說是虎狼之地,也是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就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老百姓,別說是進去找人,就是從老遠看看,也得嚇得腿肚子轉(zhuǎn)筋,再說,弄不好人家當(dāng)奸細把你們抓了,那不就更麻煩了嘛……這么著吧,誰讓我也是官面上的人呢,就由我替你們跑一趟……”話未說完,宋富貴將包袱早已遞了過去:“既然張巡長這么熱心,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辛苦您……”張巡長接過包袱哈哈大笑:好說,好說,跟上司多親近親近,也是我的本分嘛,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哈,哈,哈,哈……”說著揚長而去。 衛(wèi)二姐埋怨地望著宋富貴:“宋大哥,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嗎,你怎么又變卦了……”宋富貴卻如釋重負地揮了揮手:“這群虎狼,咱們還是少惹為好埃”咱們先擱下衛(wèi)二姐與宋富貴不提,單說張巡長。憑白無故得了個向上司討好賣乖的事情豈能不高興,也該這小子走運,剛剛走出侯家后,就遇上了武振國。原來武振國領(lǐng)了袁大人的命令,本來是要連夜趕回,卻被徐世昌徐大人攔住了。徐大人語重心長地對他囑咐道:“此事乃兵營的頭等大事,千萬不可毛毛躁躁,更不能似是而非。因此不必慌慌張張,急急忙忙,一定要從從容容,把它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基于徐世昌大人的囑咐,武振國假模假事地在兵營思索了一天一宿,這才好像記起曾經(jīng)在哪兒吃過這種包子,第二天一早,武振國告別了袁世凱,直奔侯家后而來。 張巡長獻媚地將官帽雙手奉上:“武大人,卑職專程給您送……”武振國接過帽子,往那光頭上一扣:“……嘿,你來得正好,我這正要找你……哎,等等,這是什么味兒?” 這一問把張巡長問蒙了,連忙轉(zhuǎn)身幫著找:“味兒?您說的是什么味兒,在哪兒?” 武振國用鼻子嗅了嗅,用手沖他一指:“我說的是你,你那懷里的小蒲簍里裝的是嘛?” 張巡長這才醒過味來,連忙遞上:“這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包子! 一聽包子,武振國又笑了:“嘿,想嘛來嘛,這叫什么來著?對,想吃冰它就來雹子,好小子,我現(xiàn)在正缺的就是這一口!”邊說,他邊取過一個包子扔進嘴里,大嚼起來:“嗯,是這味兒,而且更純了。還是那個小娘們兒和那個姓宋的呆子賣的?” 聽著武振國的問話,望著武振國的表情,張巡長腦子一閃,突然一個壞主意冒了出來,只見他眼珠一轉(zhuǎn)口中答道:“他們那算什么玩藝兒,這才是侯家后真正的徐記包子呢……”武振國聞言停止了咀嚼:“你說什么?徐記包子?打哪兒又蹦出個徐記包子?” 張巡長一見武振國那吃驚的模樣,就知道自己這一寶今兒又押對了。他索性連真帶假地白話了起來:“噢,軍爺,您不是我們侯家后的人,當(dāng)然不太清楚。在這侯家后有個徐記包子,祖?zhèn)魅胺Q一絕。這么說吧,徐記包子在咱天津衛(wèi)那是蝎子的尾巴——獨(毒)一份兒!” 武振國有些納悶兒地問道:“那,那這姓宋的包子……?” 張巡長右手一揮,流露出一股鄙夷的神色:“嗨,那不過是九牛一毛,人家徐記包子的真正傳人是徐記飯莊的徐老五,您嘗這味兒,地道不地道?” 武振國這次也走了腦子:“……這么說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好,你回去告訴這個徐老五,叫他預(yù)備好了,過兩天我親自去嘗,讓他把手藝都露出來,只要包子地道,我保他一輩子富貴榮華!聽清楚了沒有?” 有了新情況,武振國就改了主意,不再去找宋富貴他們了,懷里摟著那只盛包子的小蒲簍,扶正了官帽,歪身騙腿上了坐騎“顛顛”地往回返了。 張巡長站在道旁,望著遠去的武振國心里暗暗發(fā)笑,他不由得為自己略施小計就干成了這么件大事而高興,這下子又能領(lǐng)功討賞啦! 張巡長欲討賞,找誰討賞?甭忙,他自有主意,望著已經(jīng)看不見蹤影的大道,他返身三拐兩轉(zhuǎn),鉆進了秦府的大門。 果然,聽了張巡長加油添醋的這一陣子白話后,秦治邦淡淡地說了句:“張巡長,謝謝你送來的這信兒,秦忠,去賬房給張巡長取二十兩銀子。” 張巡長連忙站起來:“多謝二爺……二爺,當(dāng)時我一聽他相中了姓宋的那小子的包子,腦子就一轉(zhuǎn),他們不是二爺您的對頭嗎?,我可不能幫著他們,靈機一動,我就……”張巡長平白得了二十兩銀子,一個勁地表功。 秦治邦卻皺著眉頭在屋里踱來踱去,他心中想的當(dāng)然不僅僅是張巡長所說的鼻子底下的這點小事,上次武振國來就說老佛爺可能要到天津衛(wèi),袁大人正愁怎么接駕,讓老佛爺吃好玩好,莫非武振國他是為了袁大人? “張巡長,你馬上去找徐老五,讓他不管想嘛法兒也要把這徐記包子鼓搗出來。另外,咱們要放長線,釣大魚,眼下千萬別再去驚動那個唱玩藝的和那小子,省得……”秦治邦思忖再三有了主意。 秦管家一邊點著頭,一邊又插話說道:“老爺,萬一那位武軍爺沒聽張巡長的,又領(lǐng)人找到他們家,咱們可就……”秦治邦笑笑,微微搖搖頭:“不管怎么說,武振國還是跟咱們近啊,只要咱們把這個小子擺弄順了,他還能胳膊肘往外怒…” 秦治邦走到張巡長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張巡長,謝謝你給我?guī)淼南,你放心,我秦治邦不是個小氣的人,只要你幫著我,我不會虧待你的! 秦治邦這一席話說得張巡長心里熱乎乎,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這兩天還得麻煩你一趟,你想法子趕到小站兵營,悄悄把武軍爺邀出來,咱們好一起商量商量這件事,千萬不能出什么婁子呀! 張巡長連連點頭退了出去:“我去,我這兩天就去! 張巡長走后,秦治邦又來到管家身邊:“你先去買一些徐老五的包子咱們嘗嘗什么味兒,然后再決定怎么辦。” 管家剛出去,派去監(jiān)視衛(wèi)二姐的仆人秦虎跟了進來。 秦虎慌里慌張,語無倫次:“老,老爺,他、他們要成親! “成親?誰跟誰?”秦治邦一時摸不著頭腦。 “那個唱玩藝兒的和那書呆子……”這一下秦治邦有些傻了,呆呆站在那里,秦虎見狀悄悄地退了出來。 好半天,秦治邦才踱到窗前,望著天上的白云,喃喃自語:“成親?她真要和那個書呆子成親?……”喜事將近,衛(wèi)二姐歇了幾天,閑下沒事,她就又重操少女時學(xué)的手藝,鼓搗著繡花。一直到掌了燈,順生已經(jīng)睡下,一直未出屋。這中間梁四幾次叫她吃飯,她都沒去。多年不操持,已經(jīng)生疏了,好幾次針尖刺破了手指。 梁四披衣敲門走了進來,衛(wèi)二姐忙起身讓座:“師哥,你還沒睡?” 梁四嘆一口氣:“睡不著,一躺下眼前光晃蕩這幾天發(fā)生的事,看你這屋還亮著燈,說說話,解解悶! 衛(wèi)二姐并不像有些姑娘那么忸忸怩怩,她將自己正繡著的大紅枕套遞了過去:“師哥,你看我繡的行嗎?” 梁四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贊賞道:“我這小師妹就是聰明,干嘛嘛行!” “哼,師哥又瞎捧,我這可是大閨女坐轎———頭一回……”話還未說完,她自己也覺得失了口,禁不裝咯,咯”地笑了起來。 望著衛(wèi)二姐興奮的樣子, 梁四欲說又止, 但隔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開了腔:“師妹呀,不知怎么的,我現(xiàn)在總是擔(dān)心……”“擔(dān)心?擔(dān)心什么?還怕那個姓秦的?哼,他要再敢來硬的,我們就去衙門里告他,衙門不做主,就去小站兵營找那位武軍爺,這回我算看明白了,別看他姓秦的跟咱們這么橫,可見了武軍爺,一樣的服服帖帖的,戲詞上這叫什么?對,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不,師妹,我擔(dān)心的是宋家……” 梁四等師妹放完了這一排炮后,才慢慢悠悠地說了這么一句。 “宋家?宋家怎么啦?”衛(wèi)二姐一雙帶著疑問的大眼凝視著梁四。她知道,梁四喜歡她,可她對梁四真是那種親兄妹的感覺。如今自己喜事定了,師哥心里不痛快,但也不至于用這種方法吧。 “瞧瞧你這副厲害樣兒,我怕你把人家宋掌柜的嚇出病來! 梁四一見衛(wèi)二姐那副認真的樣子,到嘴邊的話又拐了彎兒。 “看師哥你說的,人家到了宋家是做媳婦,還能像在你面前!毙l(wèi)二姐見梁四這么一說,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師妹啊,我總覺著你進宋家門不太合適……”梁四猶豫一下還是接著說下去。 師兄梁四的這些話還未說完,衛(wèi)二姐就急急忙忙將話搶了過來:“不,師哥,”她抬起頭,滿臉的嚴肅,認認真真地說著:“這幾天我也總琢磨這些事,還是像那天晚上咱們倆說的,我累了,我乏了,我倦了,就像一只整日在外邊游游蕩蕩的孤雁,我想找個窩歇歇。我不愿意再走南闖北了,我也不愿意再到那風(fēng)里雨里去拼,去爭,去奪了,我羨慕那些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的人,我也想像他們一樣去過幾天舒舒坦坦、平平凡凡的日子……”“可你……”梁四剛一張嘴,話還未說出,又被衛(wèi)二姐搶了過來:“我知道,師哥你是為我擔(dān)心,我這副模樣,我這個脾氣,不會安安生生地忍一輩子。對,你說得對,我當(dāng)然不會那么窩窩囊囊地過日子,我要變著法子幫富貴把包子鋪戳起來,再把那狗不理包子弄出個名堂,我一定要幫著富貴把家發(fā)起來,我還要……”衛(wèi)二姐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 梁四在一旁默默地望著自己的師妹,心里一陣陣發(fā)酸,本來有好多話擠在嗓子眼,可見師妹不諳世故、興奮無比的樣子,他真不愿意刺傷這顆純潔天真的心靈。 可最終梁四還是說了一句:“師妹,你想過沒有,宋富貴的母親宋大娘她,她會同意嗎?” 只這一句話,就像千斤重石投入湖中,衛(wèi)二姐平靜的心立刻翻起了陣陣浪花。她是何等聰明的人,那老人的一舉一動她又何曾未看在眼中,只是她把這些深深埋在內(nèi)心,不去想它,也不敢去想它,采取了掩耳盜鈴的方法,自欺欺人。這層窗戶紙一下子叫師兄捅破了,她頓時無話了。 與衛(wèi)二姐家這表面上平平靜靜相比,宋富貴家中的矛盾卻有些激烈,多年來相依為命、和睦相處的母子倆,第一次有了短兵相接的感覺。 這天晚上和平日一樣,灶房里的油燈通亮,宋富貴捋胳膊挽袖子地和面、拌餡,為明天的包子做著準(zhǔn)備。 宋母走了進來,望著手忙腳亂的兒子,心疼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兒子是塊念書的材料啊,一朝金榜題名,永世富貴榮華,要不是這倒霉的包子,又何必這半夜三更……一想到這兒,宋母眼睛濕潤了:“兒啊,坐下來歇會兒,喘喘氣吧。” 宋富貴正趕在興頭上,他抹了把頭上的汗水說:“娘,沒事,我不累!币膊恢趺吹,這些日子宋富貴覺得心里痛快極了,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勁兒。 “富貴啊,要是任著大伙的性子,一天再多蒸八屜也不夠賣的,咱們是小本買賣,夠吃夠花就得啦!彼文竸裰鴥鹤。 “媽,如今正是用錢的時候,多賺下幾個錢不是得……”本來下面的三個字是“娶媳婦”,可宋富貴到底是老實人,在母親面前也羞于開口,臉卻“騰”的一下子紅了。 俗話說,母子連心,兒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宋母豈能不知? 又沉了一會兒,她沒有再接剛才的話碴,話鋒一轉(zhuǎn),繞了個彎兒:“兒啊,咱們的書不念了?” “這……”宋富貴一下子愣住了,回頭望了母親一眼,“娘,先忙過這陣子再說吧! “唉,”這一次宋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沖著兒子說道:“富貴啊,娘不糊涂,看得出來你喜歡那個唱玩藝兒的,娘也承認,她人長得俊,說話干事也爽快……”宋富貴感覺出母親要說什么,抬頭想阻止:“娘——”可宋母仍然說下去,“我知道你不愿意聽,可娘的心里想的,難道還要跟自己的兒子藏著掖著?” 宋母望著富貴這副樣子又有些心疼,但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慢慢地說道:“兒啊,還是那句話,咱們是小門小戶人家,規(guī)規(guī)矩矩,本本分分,最怕的就是招災(zāi)惹禍。你想想,這半年來,我們家遇到的禍?zhǔn)逻少嗎?這些……哪一樣不是與她有著關(guān)連礙…”宋富貴聽到這里本來低垂著的腦袋抬了起來:“娘,這怨得了她嗎?還不是別人欺負她,她想躲都躲不開……”宋母望著兒子那傻呆呆的憨樣,真不知如何說是好:“唉,你念了那么多的書,樹大招風(fēng),懂不懂,她長得俊沒有錯,可那是惹禍的根苗礙…”見富貴又要說什么,宋母趕忙接下話語,“兒子,娘也知道你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娘沒歇心,給你張羅著哩,咱們對門的孫二嬸,昨天帶來了個信兒,說西頭有位姓于的教書先生有個獨生女兒,知書達理,人也規(guī)整,雖然年齡大你兩歲,可進家就是娘個幫手礙…”宋富貴再也聽不下去了,用乞求的目光望著母親:“娘,您別再說下去啦……”宋母搖了搖頭:“兒啊,娘是不中用了,可俗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圖模樣長得俊,可那是貼在墻上的畫兒,中看不中用礙…”見富貴又去埋頭干活,只得站了起來,一邊往外邊走著,一邊嘟嘟囔嚷:完嘍,老嘍,說話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愿意聽嘍!” 自從這天晚上以后,就有一口氣堵在了宋富貴的胸口,雖然他還是跟過去一樣,照樣發(fā)面、攪餡、挑擔(dān)子、賣包子,而且晚上還抽空念念書,可他的話卻少多了,進來進去,,吭也不吭,不但話少,飯量也減了,過去一頓兩個窩頭,現(xiàn)在吃一個還剩一塊,兩頰見瘦。宋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幾次繞著彎地跟他聊聊,他卻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終于宋富貴病倒了,宋母請了神,也喝了符咒,但到了半夜,宋富貴的病狀不但絲毫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厲害,額頭燒得燙人,滿臉憋得通紅,到后來牙關(guān)緊閉,不省人事,不管宋母怎么呼喚,就是不答應(yīng),急得宋母淚流滿面,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盼到天剛蒙蒙亮,突然門外傳來了“咚咚”的砸門聲。 當(dāng)心慌意亂、神不守舍的宋母拉開院門一看,不由得“哦”了一聲,在她面前站著的竟是衛(wèi)二姐。 衛(wèi)二姐心急火燎沒等宋母說話,就徑直向屋里奔去,兩腿生風(fēng),使得在她后面緊跟的小腳宋母險些沒有摔倒。 原來自從那天師兄梁四吞吞吐吐說罷那一番話后,衛(wèi)二姐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整整兩天沒有出門,她思前想后把自己懂事以來的經(jīng)歷以及近兩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在頭腦中過了遍篩子,最后當(dāng)她打開屋門的那一刻,要與宋富貴生活一輩子的想法不但沒有減退,反而更加堅定了。 主意打定了,她就想多見見自己的心上人,可一天連跑幾次都沒有看見富貴,喚弟弟順生去蹲,也是搖頭而歸,直到黃昏才從那批饞涎欲滴的老主顧們口中打聽到,宋富貴好像昨天下午就有些精神不振,昏頭昏腦,還有人看見他挑著空擔(dān)子回去的時候搖搖晃晃。 這一宿可把衛(wèi)二姐急壞了,按照她的脾氣秉性,當(dāng)時就恨不得跑到宋家去看個明白,但被梁四以天色已晚,明天再去不妨的委婉勸說給止住了。她當(dāng)時也想,萬一宋富貴沒有什么大病,自己這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了去,不知那位未來的婆婆會不會又橫挑鼻子豎挑眼?! 這一宿她幾乎未合眼,天剛蒙蒙亮,她就再也呆不住了,匆匆洗漱完畢,不等梁四和順生他們起床,衛(wèi)二姐就徑直奔向了宋富貴的家中。 這一來,來得正好,當(dāng)衛(wèi)二姐跑進屋一見宋富貴昏昏沉沉的那副模樣,無名火直往上撞,她也顧不得與身后又是抹淚又是嘮叨的宋母打招呼,只硬邦邦地說了句:“我去請先生!” 扭頭又出了門。 一連十幾天衛(wèi)二姐幾乎沒有離開宋家,燒飯、熬藥,服侍里外,手腳不停,也許是心病還需心藥治,看著自己的心上人每天都在身邊陪伴,宋富貴的病很快好了。 事到如今,宋母還能說什么呢?眼看著人家衛(wèi)二姐這么一心撲在自己兒子的身上,而且里里外外一直都是人家張羅著,這時,她的頭腦里突然涌出了這樣一個想法:咦,也許這個家缺少的正是像衛(wèi)二姐一樣的能干的女人。 沒有吹吹打打,沒有大宴親朋,宋富貴與衛(wèi)二姐的婚事選了個良辰吉日就匆匆辦了。 洞房之夜,二人一直到天已蒙蒙亮?xí)r還在熱熱乎乎地聊著,他們談了自己的過去,談了相互的仰慕,而談的最多的還是對今后的打算。宋富貴覺得目前的狀況挺好,夠吃夠喝,安安穩(wěn)穩(wěn)。可衛(wèi)二姐不同意,她的想法很高,她主張開一間鋪子,把包子干起來,就憑這堪稱一絕的侯家后包子,說不定還會打響天津衛(wèi)呢。 事也湊巧,在離宋家不遠就有一條臨街的小鋪要倒手。開這家雜貨鋪的是老兩口,年歲已大,取貨送貨有了些不方便,積攢了倆錢,想回滄州老家過個安穩(wěn)的日子。這樣一來,雙方一拍即合,價錢很快談好,老倆口十日內(nèi)騰出了房子,衛(wèi)二姐請人收拾了一下,沒過幾天,狗不理包子鋪就開張納客了。 這一天新老主顧都來了,大家熱熱鬧鬧坐在一起有說有笑,一邊品嘗著包子一邊替他們規(guī)劃著未來,這時順生突然跑了進來,拉了拉衛(wèi)二姐衣襟:“姐,那個丟帽子的胖子又來啦!” “他來干什么?”順生的這一信息猶如往平靜的湖水扔了一塊石頭,頓時引起了一陣恐慌和猜測。眾人議論紛紛,宋富貴更嘀咕:“俗話說,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隔了這么些天,他又重回侯家后,難道……”嘀咕了半天,武振國卻連面也沒露,原來武振國此時來侯家后,奔的是秦府大院。 院中秦治邦、徐老五、張巡長早已等候在那里,一見武振國到了,眾星捧月般地將他讓進了大廳。大廳內(nèi)擺著一張八仙桌子,上面的酒席已經(jīng)擺好,只等武振國一到立即開宴。而武振國卻連瞅也未瞅,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們又有什么急事?今晚我可是當(dāng)班,袁大人的軍令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晚到一分鐘重打四十軍棍。到底有什么事,你們就快說,喂,我說你們聽見了沒有?” 大概聽?wèi)T了武振國這樣的詐詐唬唬, 秦治邦沒有在意, 只是陪著笑臉說道:“已經(jīng)到了飯口,咱們邊吃邊聊吧!闭f著沖管家一使眼色,管家趕快招呼起來:“開飯,開飯!” 最近這些日子,秦治邦與武振國打得火熱,秦治邦為了打聽出老佛爺什么時候到天津衛(wèi),一個勁兒地拉攏武振國,而武振國呢也樂不得有人捧著他,供著他得吃得喝,連捎帶拿。這不,吃過飯后,秦治邦陪武振國來到書房,又取出兩套古玩遞了過去:“這個請武兄笑納,這個嘛請轉(zhuǎn)交給袁大人! 武振國卻來者不拒,接過來往懷里一揣,一邊剔著牙,一邊說道:“好,好,我就喜歡這玩藝兒,聽說這年頭存金子、銀子也不如存這玩藝兒值錢,是不是?” 秦治邦卻另有所求,趕緊把話跟上:“武兄,剛才在酒席上相煩之事,還望你費心成全……”武振國也不是省油的燈,臉色沉沉地開了腔:“秦二爺,咱們交情歸交情,公事歸公事,我今天先把話都說在了明處,省得以后出了事你們背后埋怨我。你們不知道,我可知道,那老佛爺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兒,別的不說,單說這吃,宮里邊的御膳房的手藝怎么樣,那可是天南海北搜羅來的有名廚子啊,就因為不對胃口,可沒少挨嘴巴。還有,老佛爺?shù)募芍M可不少,你不知趕到什么坎上,觸犯了她老人家,準(zhǔn)沒有你的好果子吃! 正在這時,秦府的管家慌慌張張地奔了進來:“老爺,外邊有點奇怪,大門被堵上了, 什么人也不許出去……” 聞聽此言武振國和秦治邦一下子都站了起來:“什么?大門被堵上,不許出去,難道會……” 此時大街上確實非常奇怪,沒有鳴鑼響鼓的車隊,沒有威風(fēng)凜凜的呼叫,街上的行人都被趕到兩邊沖墻而立,只見一排排普通人打扮,年歲、衣著一致的人來來回回地巡視著,趾高氣揚不時輕聲地喝斥或用目光威逼,嚇得沿街的老百姓惶惶不安地猜測:“這又是哪路‘神仙’降臨?”不少鋪面的掌柜的見勢不妙,趕忙吩咐伙計上門板,可被那些人一瞪眼,又嚇得乖乖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躲在秦家大院門后向外窺視的秦治邦心里不住地翻個兒:“難道,難道真的是老佛爺在微服私訪?” 這一回倒叫他猜對了,在大街上慢悠悠走著的正是當(dāng)今的太后老佛爺微服而行。 這伙人的前邊有幾個化了裝的太監(jiān)在開道,而后邊又有幾個同樣的太監(jiān)殿后,走在中間的是化了妝的慈禧太后和大內(nèi)總管李蓮英。 此時李蓮英在慈禧太后身旁,攙扶著西太后。 西太后皺著眉頭抱怨著:“這窮街陋巷的,硌得我的腳生疼! 李蓮英趕忙放慢了腳步:“老佛爺,您是天生富貴命,哪里受得了這份辛苦,不如依了奴才,叫人喚來袁世凱,也好……”西太后聞言把臉沉得更厲害了:“看看,看看,又來了不是!你們就不能讓我安靜個一天半宿?叫來袁世凱,又是鳴鑼開道,又是前呼后擁,煩不煩。 李蓮英被西太后的這幾句話嚇得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喳,喳,老佛爺圣明,老佛爺圣明!” 這時西太后一扭臉,正看見那些化了裝的太監(jiān)正在驅(qū)趕著路邊的老百姓,又將臉板了起來:“干嘛呀,干嘛呀?你們非得讓他們知道了我是誰不成?都給我后捎,一邊呆著去!” 只見李蓮英一揮手,眾太監(jiān)個個垂首而立,退到后邊遠遠地尾隨著。 這樣,西太后與李蓮英一伙人就完全地融入了百姓之中,他們隨著人群一起逛街,一起選購東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西太后顯得很興奮,問這問那,而李蓮英卻是一臉的緊張,見西太后一個勁兒地往老百姓堆里扎,看見賣吃的還直咂嘴,不得不上前相攔:“老佛爺,您瞧這些賣東西的又臟又丑,再看這些食物統(tǒng)統(tǒng)不潔凈,咱們還是……”沒想到這幾句話又惹得西太后不高興了:“怎么著,想把我架空。磕銊e以為我從小就生在京城,長在皇宮,我小時候也曾粗茶淡飯,吃著百姓的飯食……記得那年來到天津衛(wèi),好像也是這運河邊,爹爹給我買過幾個包子,那個香啊,這輩子我再也沒吃過……” 話分兩頭,咱們先擱下慈禧太后帶著李蓮英微服私訪侯家后不說,再看看秦家大院此時怎樣。 大門被堵,全府上下亂成了一鍋粥,秦治邦、武振國等人更像熱鍋里的螞蟻在屋里來來去去,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武振國,更是大發(fā)脾氣,他埋怨秦治邦在這個時候把他叫來,更害怕耽誤了值勤會受到嚴厲的處罰。 好在過了沒多少時間,戒嚴解除,武振國就像一條漏網(wǎng)之魚,急匆匆灰溜溜騎馬而去,只扔下愁眉苦臉的秦治邦等人。 然而秦治邦也非等閑之輩,稍微沉思了片刻,一咬牙,一跺腳,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來一次冒險的行動。首先他叫人喚來了徐老五,吩咐他趕快回去料理飯菜,一定要把最拿手的菜肴拿出來,只要能引得老佛爺高興,一切就大功告成。他甚至在菜名上都下了功夫,給徐記飯館的幾道菜重新起了名字。 接著又把張巡長和秦管家拉到身邊,給了他們兩項任務(wù),一個是迅速在侯家后轉(zhuǎn)一圈,只要那些有特色的飯館、飯鋪,一律讓他們停業(yè);二是如能接近宮里的侍衛(wèi)或太監(jiān),相盡一切法子把老佛爺一伙往徐老五的飯店里領(lǐng)。 人都分派出去,他還不放心,在屋中一個勁兒地轉(zhuǎn),突然他又想到狗不理包子,馬上又叫人去追張巡長和秦管家,頭一個要滅的就是狗不理包子鋪!想到衛(wèi)二姐,一個唱戲的,竟不買他的賬,和別人紅紅火火地過日子,秦治邦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在天津衛(wèi)誰敢跟我這樣,而今栽在她的手里,秦治邦覺得很沒面子。借這個機會,他真想好好整整他們倆,讓他們知道鍋還是鐵打的。 再說衛(wèi)二姐這天,上街買肉,正好遇上了戒嚴。人們紛紛傳說老佛爺來到了天津衛(wèi)的侯家后,是因為在宮中吃膩了那些皇家大菜,要來嘗嘗民間的野食。因此當(dāng)剛剛一解禁,她三步并作兩步,急匆匆地趕回了家。 這時宋富貴正在灶間忙活著,聽了衛(wèi)二姐述說后,兩眼瞪得老大:“……什,什么?老,老佛爺來到咱侯家后啦!”一時間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你干嘛呀你,看把你嚇的?”衛(wèi)二姐瞥了一眼六神無主的丈夫,淡淡地說道:“哼,我看這倒是咱日思夜想的機會終于來啦!” “什么?你日思夜想的機會?”宋富貴不解地問道。 衛(wèi)二姐穩(wěn)了穩(wěn)丈夫的情緒,娓娓說來:“富貴啊,你說咱們赤手空拳要想和秦治邦、徐老五他們這群惡狼斗,能行嗎? 不行吧。那靠什么,就得靠更硬的靠山,靠我們身后有虎,有龍來撐腰!上次那位武軍爺一嚇唬,他們不是不敢來了嗎?……如今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終于顯靈啦……” 老佛爺聽衛(wèi)二姐這么一說,宋富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二姐啊,你,你這可是在玩火啊,你瞧連張巡長、武軍爺都橫眉立目地那么厲害,這宮里邊的老佛爺還,還不得更……”衛(wèi)二姐卻微微一笑:“更什么?還能張嘴把咱們吞了?放心吧,我小時候就聽師傅說過,宮里頭的老佛爺,只要被哄高興了,你就可以一步登天……”宋富貴卻仍在猶猶豫豫:“不,二姐啊,咱們不想一步登天,只求平平安安,咱們別再惹是生非了……”衛(wèi)二姐此時卻把臉子耷拉下來:“我怎么惹是生非了?我也想平平安安,可秦治邦、張巡長他們讓嗎?富貴啊,你別再猶豫啦,別的你甭管,你只要把看家的手藝都露出來,我保證咱狗不理名震天津衛(wèi)!噢,我還忘了,你要把包子蒸成這副模樣。”衛(wèi)二姐附在宋富貴的耳邊悄悄地說著。 衛(wèi)二姐囑咐完宋富貴走出灶間用眼睛一掃,見食客中正好有趙大楞和數(shù)來寶的,心里琢磨了一下就不聲不響地來到他倆吃飯的桌旁:“二位兄弟,我想煩你們給辦點兒事! 趙大楞正吃得津津有味,把手一揮:“內(nèi)掌柜的,有嘛事,你盡管說。” “是這么回事……”衛(wèi)二姐湊到他們眼前耳語著。 在侯家后的大街上,當(dāng)今天下第一人慈禧太后在李蓮英等的陪伴下,正興奮地遛著。走著,走著,西太后的肚子忽然“咕咕”地叫了起來。 李蓮英趕忙躬身行禮:“啟奏……哦,我說老爺子,遛了這么半天,您也該用膳了吧?” 沒想到肚子這一叫西太后反倒樂了:“嗨,這也太奇怪,在宮里天天政務(wù)繁忙,卻一點也不覺得餓,這出了宮才半天,肚子就叫喚了。小李子,你讓我出來遛遛這主意還真不錯! 李蓮英在后面緊趕:“那……老爺子,您說吃什么好呢?” 西太后:“吃什么?吃野食!把你那腰貓著點兒,把你那脖子伸著點兒,哪家的飯鋪味兒香,咱們就去哪家!” 正說著一陣香味兒撲鼻而來,西太后馬上就聞到了:“嗯? 這是什么味兒?” 李蓮英也使勁地嗅了兩下鼻子:“好香,好香!”把頭四下扭動,尋找香味的發(fā)源地。 趙大楞和數(shù)來寶一人端著一碟包子正邊吃邊從店內(nèi)走出。 趙大楞嘴里一邊嚼著一邊還說著:“他娘的,這玩藝兒真地道,旱香瓜———兩味兒的!” 數(shù)來寶也接上句:“不瞞你說,我大爺年輕的時候在宮里當(dāng)過太監(jiān),他曾說過,連宮里御膳房的大菜也不如這一口!” 西太后停下腳步側(cè)耳聽他倆的談話,見他二人欲離去,連忙叫住他們:“等等,你們剛才說的是……”趙大楞沒好氣地:“還能是嘛?狗不理包子唄!” 見李蓮英站在包子鋪門口,西太后也湊了過來,一邊嗅著鼻子一邊說:“嗯,是這味兒,是這味兒。哎,這味兒我好像在哪兒聞過?”又問李蓮英:“鋪名兒叫什么?” 李蓮英剛才的火正沒處撒呢,扭頭對西太后:“……您瞧,叫什么狗——不——理,什么爛名字!老爺子咱們還是到前邊找家大館子吧,瞧這下三爛的地方還能做出好飯食!” 外邊吵吵嚷嚷早已驚動了衛(wèi)二姐,此時她從店內(nèi)走出:“二位要吃包子?” 李蓮英沒好氣地:“吃又怎么樣?” 本來衛(wèi)二姐是一片的笑容,見李蓮英這副態(tài)度頓時來了氣,回過的話也是硬硬邦邦:“對不起二位,今天來的主顧太多,屋里沒位子了,請二位爺另找一家吧! 沒想到西太后的脾氣也是吃順不吃戧,她指著衛(wèi)二姐就下了命令:“不,我今天就是要進這家,嘗嘗她的包子!” 有了老佛爺?shù)能仓祭钌徲⑦能說什么,他上前一把將衛(wèi)二姐撥拉到一旁:“哼,天下雖大,還沒有我們老,老爺子不能進去的地方呢!”說罷引西太后徑直走入店內(nèi)。 衛(wèi)二姐暗暗笑了笑,也跟著走進了店內(nèi)。 衛(wèi)二姐引西太后與李蓮英選了處臨街靠窗的桌子坐下:“二位大爺,您們吃點兒什么?” 李蓮英:“不都說你們這兒的包子地道嗎,那就先給我們來兩碟包子!” “好哩,您稍等。”衛(wèi)二姐脆生生地答應(yīng)一聲,扭身便走。 西太后不知為什么竟然對她發(fā)生了興趣:“嘿,這小娘們兒,倒也甜可人兒!” 衛(wèi)二姐邊向屋走邊拿眼角的余光將屋子掃了一下,只見陸陸續(xù)續(xù)又進來了不少生人,他們趕走了原先的食客,不聲不響地圍著西太后和李蓮英坐了下來,心里又明白了幾分。興奮之余也有不少緊張,緊緊攥著的手心里都是汗珠兒。正巧梁四從灶間走出,輕聲地問:“師妹,我看今天的勢頭可是不老對勁兒的呀?別出……”衛(wèi)二姐沖他使了個眼神:“師哥,你幫我把這幾位爺伺候得好一點兒!闭f完甜甜一笑,閃身進了灶間。 灶間里,宋富貴滿頭大汗,哆哆嗦嗦地正忙活,一見衛(wèi)二姐進屋,抹了把汗忙問:“怎么樣?過去了吧?” 衛(wèi)二姐大概怕嚇著他,輕描淡寫地回答道:“進了咱們鋪子子,我看那派頭,八成就是老佛爺。” 宋富貴不信,以為衛(wèi)二姐戲弄他,偷偷撩起門簾向外一瞅,嚇得趕忙又縮回了頭:“我的媽呀,黑壓壓一片全是生人,橫眉立目真嚇人啊!”他穩(wěn)了穩(wěn)神又埋怨道,“二姐啊,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我看你怎么把這幫爺給送離咱們包子鋪!” 衛(wèi)二姐本來也緊張,一見丈夫這樣子她倒笑了:“雛窩子,瞧你嚇得那副模樣,咱們還沒請這幫神仙給咱們辦事呢,干嘛先想讓他們走呢!”說完又沖宋富貴笑了笑,而宋富貴此時只是一個勁兒地擦汗,手也抖個不停。 衛(wèi)二姐見狀輕輕地推了一把丈夫:“富貴,我讓你蒸的那個?” 宋富貴只剩下連連地點頭:“蒸,蒸著哩! 衛(wèi)二姐用鼻子聞了聞贊賞道:“嘿,我們富貴的手藝越來越精,簡直沒法兒比啦!” 宋富貴微微地嘆了口氣:“唉,只盼憑著這手藝能平平安安吃碗清靜飯,千萬別再惹是生非啦!” 衛(wèi)二姐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沒有答理,只是笑了笑:“看他們的心氣兒,好像挺不錯的。” 這時順生突然從后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溜了進來:“姐,姐我好怕礙…”衛(wèi)二姐忙上前摟住他:“順生,你又跑到哪兒瘋玩去了? 這么半天都沒見你的影兒?” 順生沒直接回答她的話,用手指了指外屋:“那,那些人好,好厲害啊,剛才我想進前門,他,他們硬是不讓。他們是干什么的呀?” 衛(wèi)二姐覺得這事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就含含糊糊地搪塞過去:“大概是京城來的人吧,來,順生,你姐夫剛揭鍋,餓了吧,快吃兩個! 順生卻將姐姐的手一撥拉:“姐,看你還高興呢,他,他們要來砸咱們的包子鋪呢!” 宋富貴一聽把臉伸過來:“誰,誰要來砸咱們的包子鋪?” “我剛才是在秦家大院附近,聽他們的人說,一會兒要來封咱侯家后所有的館子,還,還說,頭一家就是咱,咱狗不理包子鋪……”順生邊說邊渾身發(fā)抖。 宋富貴一聽也有些慌了:“這,這可怎么辦?我早說他們不會就此罷休的,這個時候來就,就更熱鬧了……”衛(wèi)二姐卻面不改色:“哼,要熱鬧就讓它一塊兒熱鬧吧!” 衛(wèi)二姐笑容可掬地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小籠屜來到西太后他們的桌邊,輕輕地揭開籠屜蓋,頓時一股清香溢滿全屋,滿屋的人立即都在吸鼻子。西太后吸了幾下鼻子后突然說道:“是這味兒,是這味兒,五十年前我聞過的就是這味兒!” 衛(wèi)二姐客客氣氣地說了句:“請二位爺慢慢用!比缓笈ど肀阕。 熱氣過后,西太后伸筷剛要夾,又愣住了,喊過來衛(wèi)二姐:“你的包子為何做成如此模樣?” 衛(wèi)二姐胸有成竹地說道:“對不起二位爺,剛才我說過了,今兒格的主顧太多,包子不多了,這是把我們自己吃的也端出來了,請您多包涵吧! 西太后:“你們自己吃?那為何偏要做成這般模樣?” 衛(wèi)二姐:“二位爺有所不知,這個名叫‘青草遍地’,是我小時候受一異人傳授學(xué)會的! 西太后發(fā)生了興趣:“異人傳授?你快說說! 衛(wèi)二姐:“我屬羊,是十月生人……” 衛(wèi)二姐剛說到這兒,李蓮英就一瞪眼:“大膽,你胡說什么!”嚇得衛(wèi)二姐趕緊住嘴,西太后見狀,不滿地瞥了李蓮英一眼,又沖衛(wèi)二姐:“你說,你接著說下去! 衛(wèi)二姐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渾身發(fā)抖指著李蓮英說:“那位爺?shù)难酃夂脟樔,我這心里直撲騰! 西太后沒好氣的吩咐李蓮英:“去,把你的臉別過去!” 李蓮英沒有辦法只好扭過臉沖墻而坐。 衛(wèi)二姐接著說:“民女我自小體弱多病,后來求異人算命,說我是十月的羊沒草吃……”李蓮英聽到這句話又欲發(fā)作,但想了想又忍住坐下來。衛(wèi)二姐裝作沒看見,依然挺神秘地說著:“您知道什么是十月的羊嗎,就是十月生人屬羊的……后來他教給我娘一個法子,說每年九月初的一天,做一頓‘青草遍地’,您瞧,這四周的菜葉就是青草,中間這些包子就是羔羊,保我身強體壯,結(jié)果我年年九月初吃這‘青草遍地’,到現(xiàn)在精力足足的,體格棒棒的……”西太后聞言一下子高興起來:“好,好,這個法子好,‘青草遍地’,從此我這個十月的羊也有草吃啦!小李子,記下這個法子。” 李蓮英在一旁勸道:“老爺子,趁熱吃一個吧! 西太后取過筷子夾起一個放在嘴中,衛(wèi)二姐、梁四及灶間的宋富貴都緊張地望著,只見西太后神色大變,猛地一拍桌子。 西太后神色大變,猛拍桌子,著實把衛(wèi)二姐等人嚇了一大跳。李蓮英也怒目而立,可西太后光顧嚼著包子,嗚嗚嚕嚕誰也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話,直到等這個包子咽下去,才見太后喜形于色,連連喊道:“就是它,就是它,五十年啦,可找到啦!”接著揚手止住李蓮英等人的問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看到這種情形,衛(wèi)二姐和宋富貴等人懸在半空中的那顆心才落到了實處。 這時剛才有些陰的天漸漸放晴了,屋里也亮了起來。西太后心緒頗佳,一邊吃著包子一邊贊嘆著:“今兒格還真順興,能吃上多年未遇的包子,天都顯得透亮多了。” 李蓮英趕忙上前奉承道:“老爺子圣明,您想啊,您出行,天能不放晴嗎?” 西太后也樂了:“嘿,你這猴崽子,就會拿話甜可人!” “老爺子,這些日子您食欲不振,今兒格高興就多吃點吧。” 西太后點點頭:“嗯,這包子順口,我是得多吃點兒,來礙…”在不遠伺候的衛(wèi)二姐聞聲連忙近前:“二位爺,再要屜熱的?” 西太后:“去,把做這包子的師傅給我叫出來! 衛(wèi)二姐答應(yīng)一聲, 扭臉進了灶間, 老半天才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宋富貴強拉出來:“回二位爺,這就是我們掌柜的! 西太后抬眼瞅了瞅:“嘿,這可真是好男沒好妻,懶漢娶金枝。你說,這么俊的一個小媳婦,怎么會嫁了這么個窩囊廢!” 李蓮英上前答道:“大概是包子饞的吧! 一句話逗得眾人哄笑。 西太后又吃了口包子,然后問道:“你叫嘛名字?” 宋富貴哆哆嗦嗦:“回,回……”衛(wèi)二姐見狀忙替他回答:“回二位爺,他叫宋富貴! 西太后一聽這名字又笑了:“送富貴?嘿,這名字起得也吉祥,你打小就是天津衛(wèi)的人?” 宋富貴點頭:“祖宗八輩都在天津衛(wèi)。” “那我問你,天津衛(wèi)過去有個姓徐的做肉饅頭,你知道不知道?” “那大概就是我?guī)煾档南热,我這手藝就是他老人家親傳……”宋富貴還沒回答完只見西太后又一次拍案而起。 西太后這回拍桌子,眾人都不害怕了,只見太后滿面春風(fēng)地說道:“這就對啦,我說這味兒吃起來怎么這么熟呢。我來問你,五十年前,你記不記得總有這么父女倆買肉饅頭,那女孩扎著兩條小辮,只要路過這里就圍著那肉饅頭挑子不走……嗨,跟你們說這些干嘛,你們哪能知道,那時候根本還沒有你們哩……哈哈,今兒個可真是順興,不但吃到了這多年未遇的肉包子,還見到了當(dāng)年徐家肉饅頭的傳人,這可真是……”李蓮英見西太后神采飛揚,知道這又是進言的好時機,趕忙上前深施一禮:“老爺子,依我之見,今天應(yīng)該是四喜臨門! 西太后的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來:“四喜臨門?都是哪四喜?” 李蓮英:“您剛才說了,吃到了可口的包子,見到了當(dāng)年的傳人,這不是兩喜嗎?” 西太后點了點頭:“那還有兩喜呢?” 李蓮英:“這普天同慶,風(fēng)和日麗,百姓安居,不也是一喜嗎?” 西太后:“對,風(fēng)也停了,天也暖了,是叫人高興?赡亲詈笠幌材?” 李蓮英上前輕聲地問道:“老爺子,您忘了今天是幾月幾啦?” 西太后:“沒忘啊,今天是九月初八,這里面有什么喜?” 李蓮英見太后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又不好明說,只得繞著彎兒地提醒:“您說,這九月初八該吃什么?” 西太后一下子想了起來,指著李蓮英說著:“呦,瞧你這猴崽子,你要不提我還真忘了呢!闭f著順口哼哼了兩句:“每到九月八,宮里吃包兒拿手抓……今天是吃包兒的日子啊,包兒,包子,嘿,歪打正著,還真碰對了,順興,今天真是太順興啦,好,這也是一喜,對,四喜臨門,四喜臨門! 眾人圍著慈禧太后說著,樂著,衛(wèi)二姐可沒閑著,她站在靠門口的地方,耳聽六路,眼觀八方,隨時提防著怕出什么事。 這時外邊街上有些騷亂,因為有剛才順生說的情況,她就猜個八九不離十,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一個主意想出來了。 街上那陣騷亂,果然是張巡長和秦府管家?guī)е蚴址忾T來了。只見他們氣勢洶洶,逢人就轟,直奔狗不理包子鋪。 站在門口的便裝太監(jiān)本想出門阻止,卻被衛(wèi)二姐一步搶了先。只見她走出門外,高聲地吆喝著:“包子嘍,新出屜的熱包子嘍!” 張巡長和秦管家一見衛(wèi)二姐在那里招攬顧客,氣不打一處來,也沒顧得觀察四周,撥拉開衛(wèi)二姐闖進鋪子里一個勁兒叫嚷:“砸!給我砸!” 張巡長和秦管家?guī)藖y哄哄地闖了進來,一看屋中這陣勢也有些慌亂,但馬上又自作鎮(zhèn)靜地嚷了起來:“對了,把他們的門給我封了! 衛(wèi)二姐跟了進來:“幾位,這是干嘛?要吃包子,對不起,今兒有主顧,改日吧! 張巡長:“你這娘們兒一肚子花花腸子,來,砸,給我狠狠地砸!” 眾打手一擁而上。 衛(wèi)二姐沉穩(wěn)地一擺手:“等等,要砸你們也得改個日子。” 秦管家上前問道:“為嘛?” 衛(wèi)二姐故意神秘兮兮地:“你們小聲點兒行不?看見那邊坐著的二位沒有,看樣子可有來頭! 張巡長醉醺醺地一拍胸脯:“嘛來頭,在這侯家后屬我張麻子最有來頭!你這下三爛的包子鋪還能來縣太爺?!” 衛(wèi)二姐:“我這可是為你們消災(zāi)免禍,那個白凈臉看見沒有?聽說是京城里來的李爺……”張巡長哈哈一樂:“你別他媽的妯娌打架———改哥們兒啦,上邊要是來人,先得來找我,你她媽的算哪根蔥!” 秦管家也大大咧咧地走上前:“管他是里爺、外爺,今兒格這屋里只有巡爺、秦爺!備不住,這娘們兒一會兒還抬出老佛爺呢!” 衛(wèi)二姐微微一笑:“這話讓你給說著啦,聽說他們幾位就是伺候過老佛爺?shù)墓鼻毓芗遥骸昂俸,你這娘們兒要嚇唬人也不能光揀大腦袋瓜的往外抬啊,什么公公,不就是叫人給騸了嗎,他少了那玩藝兒,能把我這站著撒尿的一丈二尺漢子怎么樣?哈,哈,哈,哈!” 瞅著秦管家和張巡長得意忘形地大笑著,衛(wèi)二姐瞥了一眼李蓮英,只見李蓮英面色陰沉似水,雙眼暴突,但仍然強捺著,沒有爆發(fā)出來。 原來自打張巡長、秦管家?guī)岁J進屋的時候,喬裝的侍衛(wèi)們就要動手,可西太后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用眼色把眾人止住了,李蓮英幾次欲發(fā)火,老佛爺不下令,他也就沒敢動彈。 衛(wèi)二姐見狀又故意地挑了一句:“那人家可是在老佛爺跟前當(dāng)差。 秦管家說話越來越?jīng)]有分寸了:“什么當(dāng)差,那是奴才!” 李蓮英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雙眸冒火,圍著張巡長和秦管家轉(zhuǎn)了起來。 李蓮英憋著氣,瞪著眼一圈一圈地圍著張巡長和秦管家轉(zhuǎn),不一會兒就把秦管家轉(zhuǎn)毛了:“你,你轉(zhuǎn)嘛?” 李蓮英陰陽怪氣地:“咱家想認識認識你們! 秦管家干笑了兩聲,給自己壯膽:“認識認識?想交朋友是嗎?聽你這嗓音,我看你八成是個兔子,對不起,我這個人不愛男風(fēng),張巡長,你有這個雅興沒有?讓給你,這可是送上門的好買賣!哈哈!哈哈!” 李蓮英在宮中那是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的主兒, 哪里受過這兒,眼珠一瞪:“咱家今兒個讓你先變個兔子!來人,給我把他騸了!” 頓時周圍坐著,站著的那些化了裝的太監(jiān)、侍衛(wèi)人人亮出家伙,一擁而上將張巡長和秦管家按在了地上。那群隨張巡長來的打手們一個個被嚇得目瞪口呆,半點兒也動彈不得。有幾個人上前將秦管家的衣服撕開,秦管家像殺豬一般嚎叫了起來。 張巡長嚇得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你們,你們是……”一名太監(jiān)上前:“叫你見識見識,這就是當(dāng)今大清朝的老佛爺,這位就是名揚四海的李公公! “啊!”眾人跪地一片,不住地叩頭,嘴中還不住地念叨著:“小民不知老佛爺駕到,望老佛爺恕罪。”“給老佛爺請安。” 張巡長和秦管家更是叩頭如搗蒜:“老佛爺饒命!李公公饒命啊!” 眾人一下子都向西太后望去,而這時西太后卻獨自在那里細嚼慢咽著包子,不動聲色。李蓮英也不知如何處置了,真要是在老佛爺面前大動干戈,也怕惹老佛爺?shù)牟桓吲d,湊近低聲叫了一聲:“老佛爺……”西太后瞅了一眼這場面,一下子就盯上了衛(wèi)二姐,點頭把她叫到跟前:“誰讓我今兒個高興呢,這倆小兔崽子怎么處置,我想聽聽你的……”“什么?聽我的?”衛(wèi)二姐沒想到西太后會來這一手,站在那里有些發(fā)呆。 這一下西太后得意了:“嘿嘿,看你這么精明的小媳婦也給難住了吧?” 李蓮英望了眼衛(wèi)二姐,不屑地說道:“老佛爺,她不過是個村姑野婦,哪兒遇到過這等大事!崩钌徲⑦@么一將軍,反倒激起了衛(wèi)二姐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跪地說道:“既然老佛爺如此器重小女,那我可就要胡說八道啦! 衛(wèi)二姐這么一說,張巡長、秦管家一齊轉(zhuǎn)向了她,沖著她一邊叩頭,一邊叫嚷:“二姐饒命!”“二姑奶奶饒命!” “內(nèi)掌柜的饒命!” 這一叫,叫得衛(wèi)二姐直想樂,她抿嘴使勁忍住了,不慌不忙地攏著頭發(fā)。忽然覺得背后有動靜,一回頭見丈夫正驚慌失措地沖她擺手。她笑了笑,沒再理他,而是把頭轉(zhuǎn)向了西太后:“太后老佛爺,要說他們幾個也真是罪大惡極,擾亂治安,欺壓百姓這還不說,單說這驚擾圣駕,就是罪不容赦!” 張巡長二人一聽這話,立時都傻了眼,癱在了地上,西太后卻不言不語地玩著手中的筷子。 衛(wèi)二姐悄悄向西太后望去,察顏觀色,見狀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嘛,今兒格是九月初八,剛才李公公說了,是先皇爺打勝仗的大喜日子,又趕上老佛爺龍顏大悅,說什么也不能讓這幾條臭魚攪得滿鍋腥是不是?” 剛說到這兒,西太后接過了話茬:“那你的意思呢?” 衛(wèi)二姐:“老佛爺恩澤浩蕩,大慈大悲,民女斗膽想替他們求個情……”“求情?”西太后來了精神,“那好吧,拿你換他倆,你跟我進宮,平日我身邊還正好少了這么個會說話,能解悶的人兒! 宋富貴一聽連忙跪倒:“老佛爺開恩,我這小店里里外外全仗她操持,再說我們剛剛成親……”西太后更樂了:“嘿,真是老貓坐房檐,輩輩往下傳。我記得當(dāng)年老徐記掌柜的就是這么沒出息,離開了媳婦就像沒了魂……”眾人隨著大笑,西太后接著說:“好吧,誰讓你這包子做得地道呢,今兒格就依你!彪S后又指著張巡長等人,“你們幾個也是沾了這包子的光!” 眾人連忙叩頭謝恩。 西太后顯然吃得很舒服,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行啦,我看這趟天津沒白來,咱們也該……”衛(wèi)二姐突然上前一步跪在西太后面前:“啟奏老佛爺,民女有一事相求! 西太后:“怎么著,吃了包子還叫我交包子錢?” 衛(wèi)二姐:“看老佛爺說的,您這樣的大貴人能駕幸小店,那是我們富貴三生有幸,怎么還敢收您包子錢?” 西太后:“那你又要干什么?” 衛(wèi)二姐:“早就聽說老佛爺?shù)哪珜毘裁撍祝e世無雙,民女想請老佛爺屈尊賞小店一塊匾額……”李蓮英在一旁又發(fā)了怒:“大膽,老佛爺?shù)哪珜氊M是爾等求的!” 李蓮英突然厲聲一喝斥,嚇得衛(wèi)二姐渾身一哆嗦,西太后在一旁反倒有些不高興了:“干嘛呀,看你嚇著人家了,來來來,去預(yù)備文房四寶,誰讓我今兒個高興呢!”慈禧太后懿旨一下,誰還敢說什么,趕忙派人去取筆墨紙硯。 不一會兒文房四寶全都端放在桌子上,西太后握著毛筆剛要蘸墨,抬頭問道:“唉,你這包子鋪叫什么名字來著?” 衛(wèi)二姐回答:“回老佛爺?shù)脑,叫狗不理包子鋪!?br/> 李蓮英又在一旁插話了:“哼,這叫什么爛名字!” 衛(wèi)二姐:“這……” 西太后:“嗯,這個名字是不好聽,這么著吧,我給你們起一個!彼送胃毁F,“你不是叫宋富貴嗎,干脆就叫富貴樓吧。” “謝老佛爺恩典,謝老佛爺恩典! 西太后題完了字把筆一扔:“行了吧,這回該放我走了吧! 吃了你這頓包子也真不容易!闭f著站起了身。 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馬蹄聲,只見袁世凱滿頭大汗,風(fēng)塵仆仆地奔進店內(nèi),雙膝跪倒:“袁世凱不知老佛爺駕到,迎駕來遲,罪該萬死! 西太后揮了揮手:“算啦,起來吧,要不是這小媳婦,我們早就打道回府哩。那你可就真晚了三春嘍!” “小媳婦?”袁世凱奇怪地打量了一下身邊的衛(wèi)二姐。 眾人簇擁著西太后向外走。 西太后走到門口望了望四周, 突然停住了腳步:“等等,這窮街陋巷的,可惜了這包子! 李蓮英:“老佛爺說的是,您的墨寶豈能掛在這寒傖之地! 一直在一旁膽戰(zhàn)心驚的張巡長此時上前跪倒:“啟奏老佛爺,奴才知道北門外有一新建的飯莊尚未開業(yè),不如……”西太后:“好,就這么定了,小李子,你派人負責(zé)操辦,精著心點兒,把這富貴樓干起來! 黃昏,已接近晚餐的時間了,本來這一時刻是狗不理包子鋪最熱鬧的時候,車來人往,你喊我叫……可今日這里卻冷清得厲害,因為官府已經(jīng)下了命令:狗不理包子鋪今天下午必須停業(yè),所有人員都轉(zhuǎn)到富貴樓。 天,陰沉沉,灰蒙蒙的,就像一塊能擰出水來的抹布,堵在人們心口上,悶得喘不過氣來。順生和梁四在上門板,面色凄涼。衛(wèi)二姐站在他們身后不遠,默默地,一言不發(fā)。 再遠處,一群人圍成一個半圓,這都是狗不理包子鋪的老主顧,突然衛(wèi)二姐扭轉(zhuǎn)了身子,沖著這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諸位鄉(xiāng)親,這些日子承蒙街坊四鄰和主顧們的照顧,才保住我們狗不理的飯碗子,我在這里代表我們富貴謝謝大伙啦!” 說完,又是一躬,眼中的淚水也嘩嘩地流了出來。 裝修一新的富貴樓立在那里,高大氣派,富麗典雅,人們正在做最后的整理,為即將開業(yè)做著準(zhǔn)備。 武振國各處巡視了一番后,又大聲地對著眾人宣布:“……你們大家都聽著,老佛爺回到宮里,還常念叨這包子和富貴樓。 這次你富貴樓開業(yè),李總管李大人特意從京里趕來,因此一切都不許出差錯。你們一個個都給我精心著點兒,伺候好了李總管,袁大人有賞,另出幺蛾子,到時候可別怪我武振國翻臉無情!”說完,在人們的簇擁下?lián)P長而去。 鞭炮齊鳴,賀幛高掛,一陣“噼里啪啦”之后,富貴樓正式開張,賀喜的人群絡(luò)繹不絕。 迎面“富貴樓飯莊”御賜的金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宋富貴新衣新褲一派大掌柜的派頭,站在門口點頭哈腰地應(yīng)酬著賀喜的人們。衛(wèi)二姐也里里外外地張羅著,忽然她一眼瞥見人群中的徐老五、侯三等人,不禁皺了下眉,直沖著他倆走了過去:“我說徐爺,侯爺,您二位到這兒來干嘛啊?” 徐老五沖她一躬腰:“回二奶奶的話,我們爺們兒也沒嘛本事,來給您張羅張羅,也湊合著混碗飯吃! 侯三也接過話茬兒:“是啊,打這富貴樓裝修的那陣子,我們就忙乎……”衛(wèi)二姐可不聽那一套:“裝修是裝修,開張是開張,這可是兩碼事情。告訴二位爺一句實話,這富貴樓的伙計都是我和我們當(dāng)家的親自選的,沒經(jīng)過我們點頭,對不起,那就請您們另謀高就吧!”言語之間,擺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侯三卻并不在乎,照樣一臉媚笑:“二奶奶,內(nèi)掌柜,您別急嘛,要是宋掌柜的沒點頭,再借給我們一個膽,我們也不敢往這里面混呀。” 衛(wèi)二姐聞言一驚,柳眉倒豎:“什么?富貴他,他答應(yīng)了?” 邊說邊扭頭朝大門口望了一眼,宋富貴正在那里點頭哈腰地與來賓寒暄。 衛(wèi)二姐走過去把宋富貴拉到一邊:“富貴,是你叫徐老五和侯三他們來的?” 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被妻子這么責(zé)問,宋富貴覺得有些臉上掛不住,他不耐煩地一抖手:“哎呀呀,不就是這么件小事嘛,你看他們?nèi)缃癫皇潜染d羊還老實嗎?” 衛(wèi)二姐可不退讓:“可他們的骨子里仍然是只狼!不行,說什么也不能留他們,我這就辭了他們!”說著回身就走。宋富貴一見反手又一把拉住了妻子:“二姐啊,忍忍吧,別再惹事了好不好?” “忍?惹事?”衛(wèi)二姐有些奇怪了,“咱們?nèi)缃裼辛诉@御賜金匾你怎么還怕他們?” 宋富貴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出:“二姐啊,跟你說實話吧,他們幾個都是武軍爺下令進的……”“武軍爺?他憑嘛管咱們富貴樓的事?” 正在這時,門外一片騷亂,緊接著傳來了武振國那大叫驢一般的嗓子:“他媽的,誰讓他們私下里開了張?去,把那個姓宋的給我叫出來!” 宋富貴聞言,腿先抖了起來,本想找個地方躲起來,被衛(wèi)二姐一把給他推出去:“躲嘛?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他都找上門來了,你能往哪兒躲?” 宋富貴無奈只得走出了富貴樓。一見武振國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趕忙點頭哈腰迎上前:“不知軍爺駕到,有失遠迎……”武振國滿面怒氣,用馬鞭點著宋富貴的額頭:“行啦,行啦,別他媽的跟我來這套虛頭巴腦!我問你,是誰讓你們今天開業(yè)的?誰他媽的讓你允許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來這兒湊熱鬧?!” 吹胡子瞪眼,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這一問,問得宋富貴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吭吭哧哧了半天:“軍,軍,軍爺息怒,上次您,您不是說擇,擇個好日子開業(yè),今,今兒是黃道吉日,我們也給您發(fā)了請柬……”“給我發(fā)了請柬,可不等我來你們就擅自開了張,知道這是嘛地方嗎?這是老佛爺御賜金匾的富貴樓,能讓這些不三不四的人進進出出嗎?去,都把他們給我轟出去!” 武振國這么一說,跟他來的幾個兵士連同徐老五、侯三等人喊了一聲,直沖樓里。宋富貴下意識地想伸手阻攔:“別,別……”“啪!”被武振國抽了一馬鞭,臉上頓時起了一道紅櫻武振國:“他媽的,你想阻攔武爺我的軍務(wù)不成?”騙腿下馬,雙目圓睜,直逼宋富貴。 宋富貴連連后退,一個勁兒地擺手:“不,不敢,不敢……”“哼,我料你也不敢!”武振國一揮手,對秦治邦等人說:“走,到里邊瞧瞧去!”說完帶著眾人大步跨進樓里。 這一下可亂了套,武振國領(lǐng)人在樓里各屋巡視,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轟起了那些正在吃飯的賓客們,一時間鬧得整個富貴樓是雞飛狗跳墻。 衛(wèi)二姐一直想說話,被宋富貴苦苦地哀求著,叫她無論如何得忍一忍。這時實在忍不住了:“呦,這不是武軍爺嘛,我還以為您在萬軍叢中揮刀動槍去了呢,鬧了半天還是跑到這包子鋪喝五吆六來啦!” 武振國聞言一愣,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你……你這娘們兒嘴真厲害!今天不管你他媽的說什么,我是奉了袁大人的軍令,這富貴樓的事要由我武振國說了算!”說完揚長而去。 衛(wèi)二姐望著他的背影:“你……” 亂糟糟的一天,攪得人心也是亂亂的,本來心氣挺高的宋富貴此時也是心煩意亂?蔁w煩,亂歸亂,宋富貴心中有顆定盤星,這就是民不與官斗,能忍就忍,能躲就躲,千萬不要惹惱了這位兇惡的武軍爺。他想把這些話對妻子說說,也勸勸她,可他找了幾遍也沒見人影,以為衛(wèi)二姐提前回家了,可到了家仍然沒有,二姐這是去哪了?富貴心里急,飯也吃不下,在屋中來回走動,看看天色已晚,富貴打算出門找找。 正在他焦慮之中,有人敲他們的房門,接著是母親的聲音:“富貴啊,怎么她還沒有回來?” 宋富貴連忙打開屋門:“娘,這么晚了您老還沒歇著?” 宋母瞅了眼滿面焦急的兒子,嘆了口氣:“唉,見你們這屋還亮著燈,而且一直也沒見她的身影,我是怕你們兩口子抬杠拌嘴了,過來瞅瞅! 宋富貴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著:“娘,看您說的,我們沒……”宋母卻又逼問一句:“那她怎么一直沒回家……”宋富貴吭哧了半天:“聽伙計們說,半截的時候她一人出了富貴樓,我以為她提前回家了,誰知道家里也沒有! 宋母瞧著宋富貴愁眉苦臉的樣子搖了搖頭:“唉,兒啊,不是娘埋怨你,當(dāng)初你要是聽娘的話,娶了西頭那個教書的閨女,何至于會……”宋富貴沒等母親說完就截了回去:“娘,您怎么又說這話? 您說,要沒有二姐,咱家哪能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是沒有她非鬧著戳包子鋪,哪能引來老佛爺,沒有老佛爺那御賜金匾,又哪能有這座富貴樓?” 宋母聽罷把臉一沉:“噢,要照你這么說,這一切都是她帶來的?不,前街的孫二嬸說啦,這是命!是咱們宋家祖上積德,時來運轉(zhuǎn),交了好運。依我看她倒是顆掃帚星,這家業(yè)早晚敗在她手里!” 宋母這番話,富貴不愛聽,有些不滿地:“娘,您少說兩句吧,我現(xiàn)在心里煩著哩!” 宋母也不示弱,照樣針鋒相對:“對,我就知道你煩才說這番話的!你不愛聽,誰讓兒大不由娘了呢……可有一句話你要記住,咱們宋家熬到這一步不容易,可千萬別由著她的性子……”宋富貴已然是無可奈何,半哀求半阻攔地說道:“娘,您這是聽誰瞎說的呀?” “聽誰?聽她的弟弟順生,今兒個下午順生回家拿東西說她差點沒跟那位武軍爺吵一架,那個姓武的是嘛人?是軍爺,是惡霸,有權(quán)有勢,咱惹得了嗎?難道咱真的還想回那狗不理包子鋪……?”宋母口羅口羅嗦嗦說了這么一大堆,宋富貴聽到后來突然叫了起來:“狗不理?對,她準(zhǔn)在那兒!”說著披衣而去。 在狗不理包子鋪的原址,雖然屋內(nèi)空空,凌凌亂亂,但衛(wèi)二姐“請”來的那張觀世音菩薩像仍然懸掛在迎面的墻上。此時衛(wèi)二姐非常虔誠地跪在觀世音菩薩像前,默默地祈禱著:“大慈大悲的菩薩啊,您說這都是怎么啦?難道我過去所做的那一切都錯啦?我原來想只要擠入了上界,就能為宋家光宗耀祖,揚眉吐氣,就能夠挺起腰桿做人,再不受別人欺負了……可如今,有富貴樓,有了御賜的金匾,反倒更不自在了,還不如在狗不理的時候舒心,而且……富貴他好像也變了,變得……”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宋富貴的聲音:“二姐,二姐你在里邊嗎?” 話音未落,門已推開,宋富貴一見衛(wèi)二姐果然在這里,大喜過望,忙把手中的衣服給妻子披上:“二姐啊,天色不早啦,該回家了! 衛(wèi)二姐望著敦敦厚厚的丈夫索性坐在地上,搖了搖頭:“不,我在這兒心里更舒坦。” 宋富貴也靠著衛(wèi)二姐坐下,誠懇地問道:“二姐啊,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你就說出來,可千萬別憋在心里,要不然天長日久就會憋出病來的。” 衛(wèi)二姐沒有言語,她把頭依在丈夫的懷中,享受著富貴的撫摸,半天才仰起頭問道:“富貴,你說,是過去的狗不理好,還是如今的富貴樓好?” 宋富貴連想也未想,脫口而出:“當(dāng)然是富貴樓好埃你看那樓多氣派,下人也多,賺的錢肯定也少不了,還有……”衛(wèi)二姐沒讓他再說下去,突然打斷他的話:“可我總覺著那富貴樓雖然好,可好像是人家的,不像咱在這狗不理,過得多踏實,多隨心自在……”宋富貴聽到這里嘆了口氣:“唉,二姐啊,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明擺著的,我是那富貴樓的掌柜的啊,以后來咱們那兒吃飯的都是達官貴人,咱們只要守住它, 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見衛(wèi)二姐要打斷他,連忙伸手止。骸暗鹊,二姐,你讓我把話說完,你過去總嫌我窩囊,不上進,那是沒有機會啊,還是那天我對你說的,如今機會來了,我們應(yīng)該抓住礙…那個姓武的軍爺是夠橫,可他是通天的梯啊,得罪不得的呀,再說我還有個計劃,等富貴樓賺了大錢,我要把侯家后這塊地盤全買下來,我還要……”宋富貴完全處于興奮之中,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衛(wèi)二姐卻在一旁冷冷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好像第一次才認識他……宋富貴說著說著停住了,他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對勁兒,一扭頭,見衛(wèi)二姐用那種眼光望著他,心里翻了個個兒。他以為衛(wèi)二姐會急風(fēng)暴雨地給他來一頓,想不到衛(wèi)二姐什么也沒說,依然是那么冷冷地瞧著他,只是眼睛濕潤了,好像有淚水要流出。隔了一會兒才深深地嘆了口氣:“唉,也許當(dāng)時師哥說的對,咱們,咱們本不是一類人礙…” 衛(wèi)二姐這么說,宋富貴有些慌了,又是跺腳又是賭咒:“二姐,二姐你聽我說,我可絕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我是說……”衛(wèi)二姐沒讓他表白,失望地輕聲說道:“……富貴啊,你還記得大楞兄弟嗎?” 宋富貴:“趙大楞?當(dāng)然記得,不就那個練把式的嗎,他過去是我們的常主顧礙…”衛(wèi)二姐點了點頭:“好,你還記得就好。他在咱天津衛(wèi)混不下去了,要去滄州他舅舅家……”“什么,他要走?” 衛(wèi)二姐:“嗯,我想把平常幫過咱們的哥幾個聚在一塊兒,請他們吃一頓,給大楞兄弟送行……”宋富貴連連點頭:“行,行,這個我同意,你,說在哪兒吧?” “我想在咱富貴樓! “在咱富貴樓?”宋富貴聞言停頓了一下,“這……”“你不是說咱們是富貴樓的東家嗎?” “東家是東家,”宋富貴這下子為了難,“可那個姓武的不好惹呀,萬一他要是知道了,會不會……”衛(wèi)二姐:“我打剛才就猜想你會怕那個姓武的,如果你要是怕惹事,我就在咱這老地方,收拾收拾,還是請他們吃包子……”宋富貴沉思了好半天,似乎下定了決心:“好吧,咱們不聲張,只開一間單間,反正我聽他臨走的時候說,三天以后他才會回來呢……”這天,衛(wèi)二姐好像換了個人,異常興奮地忙碌著。酒宴正吃到一半,“啪”的一聲,門被踹開,武振國帶著一幫人闖了進來,怒氣沖沖地罵道:“他媽的,你們是誰?誰讓你們在這兒胡糟蹋?” 宋富貴又被嚇得臉色煞白,站也站不起來。衛(wèi)二姐一見走了過來:“武軍爺,有話好好說嘛,干嘛這么粗脖子紅臉的……您先別發(fā)火,聽我說幾句。上次您說不讓我們開張,我們沒開呀,這哥幾個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在一塊聚聚,吃頓飯,這總還行吧?” 武振國卻把大臉一沉:“不行,我早就說過,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在這富貴樓偷偷開宴!知道嗎,明天晚上李公公前來富貴樓吃飯,耽誤了這皇差,你們誰負得起?出去,都給我轟出去!” 幾個士兵上前擼胳膊挽袖子就要打人,趙大楞等人也站起來,怒目而視,與這些士兵對峙著。 這一來可難壞了宋富貴,他從心里害怕有人在富貴樓中打起來,可又左右為難,這邊是請來的朋友,那邊是兇惡混橫的軍爺,得罪誰也不好埃思來想去他還是沖趙大楞等人作了個揖:“哥幾個,今天這事怨我,是我沒安排好。當(dāng)初沒有你們哥幾個幫忙,就沒有狗不理;沒有狗不理,也就沒這富貴樓。 我在這兒謝謝大伙啦!闭f著又深深地鞠了躬,接著掏出張銀票,“對面有個小館,菜的味道也還不錯,要不哥幾個委屈一下去那里,錢由我出……”趙大楞氣哼哼地望了一眼宋富貴手中的銀票:“宋大哥,把你那銀票收起來吧,哥幾個咱們走,別再給宋掌柜的添麻煩啦!”說著幾個人走出了門外。 衛(wèi)二姐滿眼是淚地將眾人送到樓門口。陳半仙臨走又回頭望望富貴樓,喃喃自語:“門檻高嘍!門檻高嘍!”說完又一邊走一邊嘟囔,“古人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果然,第二天從白天起富貴樓就有許多官府里的人進進出出。到了晚上更是燈火輝煌,一片喧鬧。一隊隊士兵將整幢樓團團圍住,荷槍實彈,站崗放哨。一般的人全都被攔在遠處,不許任何人接近。車來轎往,一位位達官顯貴紛至沓來,互相道好聲,問候聲響成一片,給富貴樓平添了一派官氣。 突然,一切都靜了下來,接著是護衛(wèi)馬隊的鐵蹄聲,“嗒,嗒,嗒,嗒”,眾官員屏息恭敬地迎候在樓門兩邊,不一會兒,皇宮大內(nèi)總管李連英在袁世凱的陪同下進入富貴樓內(nèi),眾宮員相隨在后也慢慢步入樓內(nèi)。 不一會兒,樓內(nèi)就喊起了推杯換盞的熱鬧聲,漸漸地亂成一片。 在灶間,武振國正喝五吆六地指揮著一切,宋富貴在一旁忙忙這個,端端那個,一刻也不敢停閑,忽然,武振國覺得少了點什么,眉頭一皺,沖著宋富貴就吼了一嗓子:“哎,我說,你那媳婦呢?” 宋富貴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也發(fā)覺衛(wèi)二姐沒在,忙說:“回,回稟軍爺,賤內(nèi)今兒個身體欠安,她……”“什么他媽的身體欠安,昨天怎么那么大精神呢?去,把她給我叫來,你沒見這端菜的人不夠嗎?” 在富貴樓后院的一間偏僻小屋里,衛(wèi)二姐正默默地站在窗前,望著前樓輝煌的燈火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順生跟著梁四走了進來,順生說:“姐,姐夫找你。” 衛(wèi)二姐沒言聲,順生又說了一句,衛(wèi)二姐不耐煩地:“我不是跟他說了嗎,今兒個我身子不舒坦!” 順生:“可,可那位軍爺不答應(yīng),他,他的樣子好,好嚇人礙…”順生說話期間,衛(wèi)二姐的淚水又流了出來,梁四走過去:“順生啊,看你姐姐這副模樣怎么露面,你先替替她吧!表樕饝(yīng)一聲走了出去。 此時的富貴樓大廳已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正進入了高潮。 袁世凱陪著李蓮英坐在上座,眾官員陪坐在兩旁,官員們不斷舉杯向李蓮英敬酒,整個大廳沉浸在一片喧鬧之中。 這時一個官員站了起來,從他那有些搖晃的步子看,他已喝得微醉,走了幾步,他沖著李蓮英道:“李公公,這有酒無歌,總好像少了點兒什么,天津衛(wèi)有名的時調(diào),那可是很有味道啊,不知李公公有沒有這個雅興?” 李蓮英聞言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入鄉(xiāng)隨俗,入鄉(xiāng)隨俗,一切都聽袁大人的安排! 袁世凱聞言沖在身邊伺候的武振國點了點頭:“要找,可得找天津衛(wèi)最紅的!” 武振國答應(yīng)一聲,趕忙走出屋,吩咐侯三道:“去,把天津衛(wèi)唱時調(diào)最好的給我找來!” 這時大廳“嗷”的一聲,頓時大亂。 原來順生端湯進來,一看這么多官,也就慌了,正巧,一個醉鬼走來,手一甩,打在順生臉上,順生腳下一滑,跌倒在地,湯碗摔得粉碎,熱湯濺了李蓮英一腳,李蓮英“嗷”的一聲蹦了起來。 眾官員趕緊上前為李蓮英擦拭。袁世凱不滿地瞪了一眼剛走進大廳的武振國,武振國知道闖了大禍,一只手拎起順生走了出去。 順生的慘叫聲引來了衛(wèi)二姐和宋富貴,衛(wèi)二姐上前摟住疼得在地上打滾的弟弟,而宋富貴上前一個勁兒地賠不是。 這時大廳內(nèi)就像開了鍋,袁世凱袁大人怒氣沖沖,指著他腳下那個賣唱女斥責(zé)道:“你們唱的這叫什么玩藝兒,不嫌丟天津衛(wèi)的臉嗎?” 剛才被叫來的賣唱女和琴師嚇得身如篩糠,抖個不停。武振國趕緊回屋湊近主子,低聲下氣地央求著:“大人放心,我這就派人再去找!” 武振國走出大廳,一腳就把侯三踹了個跟頭:“你他媽的不想活了是不是?找這么一個二把刀來湊數(shù),你想往我臉上抹黑,我就先把你腦袋摘下來當(dāng)球踢!” 這個節(jié)骨眼兒徐老五正在一邊,他瞥了瞥還抱著順生站在院里的衛(wèi)二姐,湊到武振國耳邊悄聲說道:“軍爺,別著急,您何必舍近求遠呢?這唱玩藝兒的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著用下巴朝衛(wèi)二姐呆的方向指了指。 武振國一見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腦袋:“他媽的,我怎么就忘了這段了呢!”說著向衛(wèi)二姐走來:“姓衛(wèi)的,該你露臉的時候到了,今兒個李公公和袁大人想聽聽玩藝兒,你呢……”衛(wèi)二姐不等他說完,冷冷地:“對不起,我衛(wèi)二姐自行嫁進了這宋家的門,就已經(jīng)立了誓,從此不再開口唱曲兒!” 武振國聞言一下子又變了臉:“你,你他媽的敢不識抬舉!” 宋富貴趕忙上前打圓場:“武軍爺,您,您聽我說,賤內(nèi)如今大小也是個內(nèi)掌柜的了,您……”“什么內(nèi)掌柜,外掌柜的,少在我武大爺面前充大輩!在大爺我眼里你們永遠是賣包子的,唱玩藝兒的!李公公能讓老佛爺給這富貴樓御賜金匾,也能封了你這富貴樓……怎么著,到底唱是不唱?” 宋富貴連連點頭:“您別急,我去勸勸,我再去勸勸! 衛(wèi)二姐望著自己丈夫這副窩囊相,真替他著急:“富貴,咱們結(jié)婚那天,不是你要求我從此不再唱曲兒了嗎?” 宋富貴吭吭哧哧:“二,二姐啊,俗話說,低頭一退天地寬,要,要不你委屈一下,為,為咱這富貴樓,就再,再唱……”衛(wèi)二姐聞言登時腦袋“嗡”的一下子大了,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所依賴的男人此時卻說出這樣的話:“你,你真的想叫我去唱?” 宋富貴點了點頭:“二姐啊,沒有法子。 闭f完,他也埋下了頭不敢再抬起。 滿眼噙著淚水的衛(wèi)二姐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撥拉開自己的丈夫,找了一碗涼茶“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立時嗓子就變啞了:“武軍爺,您要是聽著合適,我這就進去伺候李公公和袁大人!” 武振國氣急敗壞,不知拿誰撒氣是好,一腳踢翻宋富貴:“你這個廢物點心,連自己的媳婦也治不!” 衛(wèi)二姐回到了住處,默默地整理著衣物,順生可憐巴巴地偎在她身旁:“姐姐,我怕,咱們離開這里吧!” 正在這時,梁四趕了進來,看見衛(wèi)二姐這神色,明白了一切,本來滿肚子想勸說的話都埋在了心里,他知道,師妹認定的事,勸也白勸。 衛(wèi)二姐抬起了滿是淚水的俏臉沖著梁四搖了搖頭:“師哥,當(dāng)初你說的對,這里不是咱們呆的地方……”衛(wèi)二姐慢慢地拿起了寫有“狗不理包子”的牌匾,摟在懷中,輕輕地,輕輕撫摩著,半晌才想起什么,把牌匾放在最顯眼地方,然后才一步三回頭地領(lǐng)著順生與師兄一起走出了屋門…… 。ㄍ辏 。〞汩T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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