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月 作者:詹克明 月亮并不構(gòu)成生存之必需,而是一種生存之超越。因此,唯有注重精神的人才和它有緣。蘇軾有詩曰:“明月入戶尋幽人”,足見只有那些內(nèi)涵豐富,喜愛幽靜的人心里才容得下月亮。月兒只縈懷于靜心中,漾影在靜水中,懸照在靜宇中。 人們望月大都附加了自己獨特的感情。每個人都對他所喜愛的月亮添加了一份屬于自己的精神寄懷。這樣的月亮半是天成,半是人望,已不再是純乎自然之物了。由是觀之,每個人感受到的月亮都不會是相同的,套句古希臘哲人窠臼的句式:兩個人不可能同時感遇到一個完全相同的月亮!這話聽起來有點玄,但我信。 所有幽人之中要屬詩人的精神世界最精彩。古往今來無數(shù)詩壇圣手都以如椽大筆,飽醮對月濃情,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吟月詩篇。謫仙李白終生與月相伴幾成蘭若至交,故能寫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等諸多愛月名篇。杜甫戰(zhàn)亂年代寓邊地望家鄉(xiāng),寫下“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的傷感名句。蘇軾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自請出朝,與友人夜宴杏花枝下,心情放達(dá)的他竟然以明月為酒添色:“山城酒薄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 然而,在所有詠月詩中,我最喜歡的還是楊萬里的詩。如周汝昌先生所評,“誠齋的詩,首先給你的印象就是這種奇趣,這種活勁”,而且“奇活之間,自然時時流露出風(fēng)趣、幽默”,體現(xiàn)出一種他所獨有的“胸襟透脫”。周先生例舉了一首楊萬里本人都頗為得意的,最具幽默的飲月七古:“老夫渴急月更急,酒入杯中月先入……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真是奇絕趣極,這位年屆七旬的老翁竟然像孩子般地與月兒搶酒喝了,赤子之心立現(xiàn)。 意外的是,在品讀這首詩時我又別有發(fā)現(xiàn):誠齋先生得以用酒權(quán)作飲料傳觴解渴,這種酒定非高濃度白酒,只能是一種度數(shù)很低的米酒(即如今吳越地區(qū)俗稱的“老白酒”)。循此思路我聯(lián)想到在上海博物館觀看七十二件書畫國寶展時所見,足以為此佐證。細(xì)讀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真跡,我注意到卷中汴河大橋左下的“腳店”旁高懸一面碩大酒旗,上書“新酒”兩個大字。歷來高度烈酒都講究個陳年佳釀,越久越醇。只有低度米酒才著意強(qiáng)調(diào)其“新釀”,以避過陳變質(zhì)之嫌。這不禁讓人想起“狗猛酒酸”的典故。《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講到,宋國有人賣美酒,因家狗兇猛,人們都不敢去買,酒售不出,日久變酸。誠齋此詩作于公元1194年的南宋光宗紹熙五年,與張擇端同是宋朝之人,其杯中物想必也是那種口干舌燥之時,急可牛飲解渴的低度米酒。有張擇端圖與誠齋詩互為佐證,大抵可以推斷:宋代尚未通行高度之蒸餾酒!立此存照,有待方家考定。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誠齋先生那些看似淺近平實但細(xì)品之后又覺蘊(yùn)涵無限的詩,而且越是層層追問,越見哲理深藏,不可盡掘。他的《夏夜玩月》就是這樣一首好詩: 仰頭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不知我與影,為一定為二?月能寫我影,自寫卻何似?偶然步溪旁,月卻在溪里。上下兩輪月,若個是真底?為復(fù)水是天?為復(fù)天是水? 詩人閑步之中,邊賞邊悟邊問邊思,雖無科學(xué)探究之心,卻有啟迪哲思之意,撒下滿紙問號,自家卻又不求甚解,頗似禪宗傳燈偈語風(fēng)格———初看似漫不經(jīng)心,深究下去卻是玄機(jī)無限。 詩中問到“月能寫我影,自寫卻何似?”月亮巡天,凡照人、照樹,乃至照奇峰峻嶺皆有投影,可是月亮自己的影子卻在哪里?按通理,發(fā)光者自身無影,影只出在光線被阻之背向。事實上我們?nèi)巳硕家娺^月亮自寫之影,那就是日全蝕。陽光被月球遮沒的這片黑暗大地就是月亮自己的影子。但此刻我們無法再看到那另一面放光的月照。月球被照時產(chǎn)生的自寫之影與月亮照射別物所產(chǎn)生的寫他之影,如同一枚錢幣的兩面,我們只能分別從月之陰面與月之陽面各自求之。兩者南轅北轍,一個觀察者無法分身同時看到。故月照之影與自寫之影不可兼得。 誠齋先生居然能問出這等深蘊(yùn)哲理而又精推物理之問題,須知,那可是整整八百年前,現(xiàn)代科學(xué)尚未發(fā)軔之宋朝啊!其思維真?zhèn)放縱不羈,幾乎達(dá)到了無可束縛的程度,頗具三閭大夫遺風(fēng)。只可惜大宋王朝雖富于人文精神,但缺少適宜的科學(xué)環(huán)境與邏輯分析傳統(tǒng)。否則以其探究精神,誠齋定不讓晚他兩百五十年的哥白尼與第谷。 說到影子,楊萬里此詩開頭還有兩句:“仰頭月在天,照我影在地!币粋盡人皆知的事實是:所有的影子都是黑色的!此點頗值得玩味。形與影相隨,面對著光的照射,形可以絢麗多彩,可以五光十色,但被月光投成影子卻一律都是黑色。影子的原則就是這么簡單,這么權(quán)威,這么嚴(yán)格,甚至極端,不準(zhǔn)例外。你必須絕對服從,除非放棄影子。不要說它霸道,它一視同仁,皇帝與乞丐的影子都是一樣的黑色。這霸氣讓人服帖。影子徹底抹掉了炫光下的一切差異。有人可以為自己的鉆石項鏈而自得,為自己白皙的皮膚自戀,或是為自己的高階肩章而顧盼自雄,但很少聽說有人為自己的影子高傲。影子,你這偉大的黑!感謝你為人世間最后地保留了這點永恒的平等之色、大同之色。在人類遠(yuǎn)遠(yuǎn)沒有進(jìn)入大同世界之前,全世界各種膚色、各種文化、各種信仰、各種民族,不管他們有多大的差異,不管他們多么難以融合,但他們的影子早已大定乾坤地共筑了一個全球大同的影子世界。不必冀望在現(xiàn)實社會中尋求到大同,更不必奢望在天國與地獄中尋找到平等。低頭看看你的影子,它和別人沒有什么不同。至少我們的一部分(虛影)已生活在大同世界里了。浮想出這點謬得也可聊以自慰。 任你流光溢彩,其影皆黑!可見萬物縱然殊異最終總有一“同”把你兜住。循此思路四下望去,這“萬物歸宗于一同”倒也頗具普遍性。例如,不管窮人富人善人惡人男人女人偉人草民,“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不管山珍海味滿漢全席粗茶淡飯糠麩野蔌,到頭來全歸一處“米田共”(糞);不管發(fā)自哪座山,流過哪個洲,孕育過何種古代文明,沿途有多少獨特景色的寬江大河,最后全都流到同一個海洋里。(雖然人為地劃分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但對大自然并無區(qū)別。它們?nèi)粎R于南極,你駕船繞南極洲一圈,絕對感覺不出你在穿越這三者洋界);當(dāng) 然還可以舉些更嚴(yán)格、更理性的科學(xué)實例:不管是電能、風(fēng)能、水位能、機(jī)械能、太陽能,甚至人體能、生物能,最后都會轉(zhuǎn)化為熱能。 千差萬別之物,最終總會歸于一同,這黑、死、海、熱等都是各自體系變化中不可逆轉(zhuǎn)的最后終結(jié)(想要逆轉(zhuǎn),須借外力)。我們生活在一個大異的世界里,這大異無論如何懸殊,都是相對的;我們又確確實實生活在一個大同的世界里,這大同無論多么虛涵,卻是絕對的,不可違背的。它鐵一般地佇立在終極,不可動搖一絲一毫。這大同“抬頭不見低頭見”,當(dāng)你低頭看著自己和別人的影子時,或是當(dāng)你玄服肅立為別人低頭默哀時,你會看到它的。 獨自一人倘徉于月光之下,伴我者唯吾影。念我處世坦然,影卻如此羞怯———處處以我為遮,時時規(guī)避月亮。閑散漫步,星空轉(zhuǎn)旋,我行、月移、影躲,三者皆動,想到誠齋詩句:“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不知我與影,為一定為二?”我笑答:“為二!”何以見得?面對月光,我磊落,影怯懦,性格迥異,焉能“為一”!然古人云“相反者相成”,汝與影相依相隨,不離不棄,自當(dāng)又是“成而為一”了?我默然。 嗚呼,人人都向往光明,但誰也不能丟棄身后的暗影! -------- 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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