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上海一棟老式花園洋房里,一個女嬰出生了。在洪亮的啼哭聲中,這個根連三大貴胄家庭的女嬰,仿佛宣告著她的身份,以及即將見證的時代。她,被命名為張瑛,直到被母親偷偷拎去報名插班黃氏小學(xué)時,才有了另一個名字——張愛玲!在動亂的時代里,顯赫的祖上家世與名士門風(fēng),讓張瑛在成長過程中,看盡了華麗珠翠與沒落滄桑,歷經(jīng)人世無常的冷暖。她的早慧與敏銳的心思,將這種種的沉浮故事,轉(zhuǎn)化成令人驚艷與嗟嘆的文字。張愛玲,文壇永不凋零的傳奇之花。她童年的藝文萌發(fā)、青少年早熟而張狂的行經(jīng);以及遇到胡蘭成之后的一段情史,曾使她“從塵埃里開出花來”而終至萎謝;及至暮年后的不問世事、孤冷傲絕——她濃墨重彩兼特立獨行的人生,正如水中花影、鏡里月色,似真似幻,不可捉摸。 作者簡介: 魏可風(fēng),女,福建省福州人。臺灣私立輔仁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曾任《聯(lián)合文學(xué)》執(zhí)行編輯,現(xiàn)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于是,在世界的盡頭拈花微笑吧!》,長篇傳記小說《臨水照花人:張愛玲傳奇》。一 歐戰(zhàn)爆發(fā)的第二年,與歐洲隔著重山萬水的遠東,繁華的上海灘上,電車每天叮叮叮叮來回行駛,高鼻子深眼睛的外國巡捕,仍尋常一樣地維持著租界的秩序。一條長長的嫁妝禮擔(dān)隊伍綿延著,前頭管事的人都坐著黃包車,一路敲鑼鼓樂,挑夫們嘿呼嘿呼地飛走著,微彎的挑桿擔(dān)盒一件件往蘇州河的方向過去,引得不少路人駐足品評猜測,隊伍前頭已經(jīng)彎入另一條路,從這邊卻還看不見隊尾。 “這隊伍多長!少不得又是名門貴冑辦婚嫁!币晃慌痔磉叺氖菁饽樚f。 “這些年,能到租界里來的,不是錢作成的祖蔭大樹,要不就是會做生意的。噯,我那丈夫,要是肯好好學(xué)做生意,也不用我拼死硬撐著裁縫,還好,幾家的太太奶奶們都喜歡我的功夫,幾年下來,生意也有增無減,托他們的福,生活也算好過!笔菁饽樚髦H自己丈夫,意思里卻是說自己會打點。她的額上幾道皺紋,把兩道眉毛都擠得斜下去,嘴角又是薄薄地往下彎,整個表情仿佛無論什么都不滿意。 “是嚜,您的功夫就是好!我就羨慕您這股精神,像我,就不行,光是靠我那老頭兒子走船,時時帶點洋貨水粉回來,不過到幾家的奶奶小姐那里兜轉(zhuǎn)兜轉(zhuǎn),就得乏一陣子啰!”胖太太話里,就擺明了自己可以依靠丈夫孩子,比瘦尖臉太太更勝一籌了,她說得直晃腦袋,眼角一瞟,又說:“不過,那有富貴的人家,也真不是我們想得到的有錢法兒,外表看來不過就是花園洋房,上次送外國水粉到林奶奶那兒,進到里邊,一只屏風(fēng)上,硬是紅寶綠玉的鑲嵌了好些,林奶奶還嫌繡畫太俗,才沒擺到客廳去。” “這些人家,要不是時局亂成這樣,還高宅廣宇大園林的,好好做著他們的官家呢。他們不好了,我們也就好不到哪里去,看看東西都一直貴起來,從去年到今年,百二十銅錢才兌一塊洋錢吶!像這樣場面的婚嫁,怕不免要多耗損!”瘦尖臉太太說得似乎大家都一齊沉下去了。 “噯,”胖太太笑道:“你倒替人家擔(dān)心,人家門當(dāng)戶對的,不知金滿山銀滿山,娶媳婦嫁女兒,還用不到這樣哩!”說著捏起小指尖頭比了比?雌饋砼痔勤A了,她得意地兩手叉叉腰,往前瞧瞧,連禮擔(dān)隊伍尾巴都已轉(zhuǎn)彎不見了。 麥德赫司脫路與麥根路口轉(zhuǎn)角的西式洋房大別墅,布置得極為喜氣,張府的親戚朋友全都來了,雖然張府老太太已經(jīng)過世,廳堂上,被請上座的貴冑長輩非常多,花園里都是親疏遠近、老老少少的姨表姑表堂侄兒女的,滿地里孩子們亂跑著,頂藍頂藍的天空上飄過幾朵掐得緊緊、棉球似的白云。 “全按古禮吶,是女家軍門奶奶再三堅持,F(xiàn)在很多都用汽車接了,花轎是特為租的!被ㄞI還沒來,客人里有人輕聲說著。 “時候亂,多少人家都因為革命黨下來的,東西都不及帶了,雖說能將就的就將就了,可新娘子軍門黃家,女兒也只一個。這邊張府老太太來上海的第二年就過去了,臨終叮囑過,二爺只一個弟弟,好生照看著,雖不是同母兄弟,起碼一家子財產(chǎn)都是老太太嫁時帶過來的,嫁娶這等大事,沒給做好,親戚里舅子的李家第一個不放過,光是傳著說著,就了不得了!币晃淮虬绲枚藝(yán)的太太說。 “老太太如果還在,不知是個什么光景?”那一團話,顯然引起眾人對過世老太太的興趣。 “老太太的爹爹,人稱‘宮爵部堂’,官拜漢人的極品了,光是田產(chǎn),每年可收租五萬石之上,這還不說,但凡外國租界地,都有好些洋房地產(chǎn),現(xiàn)銀、股票、外洋存款不知多少。這老太太當(dāng)年又是最疼的長女,嫁妝定是幾世子孫也吃用不完了!绷硪粋老先生拈著花白的胡子說。 “李家是興辦洋務(wù)的,老太太顯然也新派。你看,新郎的妹妹二小姐就沒給纏小腳。”另一客人說,顯然大家都在興頭上。 “倒是新娘子,聽說還照老法兒纏三寸金蓮吶!”一個碎嘴婆子說。 “老太太也過去三四年嘍!依我看,那是頭胎小姐夭折,這第二胎從小給穿上男裝,都稱呼‘毛少爺’,不叫小姐,是一種蒙鬼神法罷了!”一個兩鬢有些花白的老太太嘆道:“不過,少爺小姐從小會讀寫洋文,卻是李家的族風(fēng)了!” “這門親哪,老太太在世時候就給訂下的,那時這位新郎倌兒還不到十六歲,調(diào)皮得很。黃軍門的小姐,張御史的少爺,可真門當(dāng)戶對!”不知誰又附會了一句,大家紛紛贊嘆了一番。 眾人窸窸窣窣壓著聲頭說得正熱鬧,忽然外頭鞭炮聲大響,顯然是花轎到了。新娘子微微顫顫,身段窈裊,身上頭上的鳳冠大紅繡金霞披,都撐得新娘子瘦削的肩腰沉沉的,兩個喜娘小心地攙扶著,與新郎拜天地祖宗,二兄志潛夫婦是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坐在堂上接受禮拜。 新娘子的大紅綢蓋頭前后四角綴著穗飾,隨著拜揖一搖一晃,掩在蓋頭里的她只能見到新郎的長袍下截,新郎看來鞋大腳寬,身量也應(yīng)該不短,這時候是怎么也看不見的。臨上花轎前,嫡母曾執(zhí)著她的手說:“上轎小人兒,下轎人家婦,千萬記得!”她答應(yīng)了,這才把蓋頭放下,嫡母眼中有滿意的淚珠打轉(zhuǎn)著。 新娘子耳朵里只聽見人聲嘈雜,人怎么搬弄,她怎么做,腦子里有著所有的一切,又似乎一切都沒有。但是,她的確是下了轎的,是眼前這雙大腳大身量的“人家婦”了。 這幢大別墅,有二十多間房間,房間多而且進深,后院還有一溜房子是丫頭媽子家人住的。天還黑魊魊的,新房這邊,陪房老媽子已經(jīng)在前間把洗臉?biāo)蚝昧,丫頭伺候新少奶梳頭洗臉完畢,隨著管家媳婦到起居廳堂上,幾盞煤氣燈還點著。嫡母說過,老太太在世時的家風(fēng)嚴(yán)峻,連比老太太少不了幾歲的二爺都有些怕她,二爺比三爺大將近二十歲,因此老太爺在時給二爺娶的媳婦也是安徽合肥人,在規(guī)矩習(xí)慣上,和老太太倒是十分允洽。 她跨進廳堂時,管家仆婦們正一個接一個,恭恭敬敬向二奶奶回話,家里花用、筵席炮竹茶水、桌椅耗損、電燈煤氣燈煤球火盆用度、汽車保養(yǎng)添汽油箱、每日廚房菜單變化、少爺小姐房里每月開銷等等,有的來核對消帳,有的來說明請錢。 二奶奶頭發(fā)向后梳了一個雙鳳髻,額上光光的沒有劉海,四十歲婦人的打扮,只一路聽著,眼也不抬,手里翻著一本賬冊,偶爾問幾句,端起青磁蓋杯呷口茶。一旁侍立著的丫頭看見新婦進來了,低頭輕聲在二奶奶耳邊說了一句。二奶奶沒表示,仆眾還在回話,等全回完了,天剛亮,這才站起身轉(zhuǎn)來,兩手拉過新婦,表情上喜滋滋地從頭看到腳。 這三少奶,二十歲不到的年紀(jì),額前一抹散人劉海,底下一雙大眼睛,挑眉,秀挺鼻子,看來有菱有角的兩片薄唇,瓜子臉尖下巴,正面看卻有點方腮,黃素瓊這名字,給三爺合婚時二奶奶也參與過,本人比照片漂亮,那時二奶奶還是侍立老太太跟前的媳婦兒。 這樣的美人,怕不有點嬌氣才怪,二奶奶稍閃過了這么個念頭。 “起晚了?”二奶奶說完抿嘴笑了笑,把素瓊一張白皙的臉漲紅了。 “三妹妹,”二奶奶從袖口抽出月白灑花湖紡手巾,點了點額角,又把素瓊按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下來,接著說:“現(xiàn)時不比老太爺、老太太在世那時候,住得深堂大院,又不愁用度吃穿,山再高,坐吃,也有山空的時候,家里事兒,樣樣都要仔細照管,能儉省哪能不儉省,這是老太太那時候下的規(guī)矩,我不過跟著,F(xiàn)在添了你,我也巴望著添了個幫手。” 說完一雙眼睛盯著素瓊看,素瓊只得說些話應(yīng)付,尷尬地輕輕清一下喉嚨說:“素瓊年輕不懂的規(guī)矩,還望二嫂多提點! “我比你癡長幾歲,許多事,多少也能教教你是不錯的。我們做主婦的人哪,第一要事就是理家,要理得好就得凡事周到,丈夫要什么、小姑小叔子要什么,將來有了孩子,孩子又要什么,晚睡早起——”二奶奶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直看到素瓊眼底:“這么樣兒,在下人面前也能有了分寸。丫頭老媽子、車夫、廚子、裁縫,這些底下人,待太緊了,背地里什么滑頭都出來了,太松,沒有個主子樣兒,都沒法兒好好理家。似老太太那時候——” 二嫂合肥口音的官話腔,總是左一句右一句“老太太那時候”,聽在素瓊耳里十分別扭,那位威嚴(yán)的官家婆婆若是還在,也有這么多教訓(xùn)嚜? “二嫂、三嫂,早!你們一塊兒啊,都說些什么好玩的物事?”一個戴著小圓眼鏡,手里拿了一本雜志的年輕姑娘走了進來,飽飽的滿月臉,是二小姐,“毛少爺”茂淵,把素瓊從二太太口里的婦德、婦道中解了圍。 “毛妹妹,”二太太招招手,也叫坐下:“什么好玩物事,我們再怎么變法,也還是家里事兒重要,那件雪青掐絲夾襖昨天裁縫給送來了,等會兒試試罷。” “毛妹妹,你手里拿著什么?怪眼熟的!彼丨倖枴C瘻Y把手里的雜志遞過去,素瓊看了眼睛亮了亮。素瓊驚喜地問:“你也喜歡看《禮拜六》?” “嗯,昨天拿到的!三哥也愛看,不過我比三哥更愛。”茂淵說著,看著和三哥同齡的三嫂,覺得她的驚喜有點特別,因為《禮拜六》銷售得很好,每逢星期六下午出刊,愛看的人往往先排了長龍等著買。 “去年五、六月,他們要開辦,我弟弟在一個遠房親戚家遇到周瘦鵑,這人十分有才氣,與我們同年!彼f的“我們”,不知指的是她雙胞胎的弟弟,還是丈夫志沂。不論如何,素瓊因著這本雜志,感覺與這位小姑特別親切投緣。 “這人的外文能力也強,介紹那么多外國小說,每一期都有!缎≌f月報》是他們一伙子作的,我也愛!泵瘻Y說。 “咦,說到一塊兒去了,我也看的!彼丨傁裨谀吧鷩艺业接H人似的!班,我家那位遠房親戚說,周瘦鵑讀中學(xué)時候,因為偶然一次去務(wù)本女中看聯(lián)歡表演,認識了一位表演得十分出色的女孩,很活潑秀麗,從此對她一片傾心,兩人情書魚雁往返,一個非他不嫁,另一個非她不娶,無奈女家富裕,看不起周瘦鵑這窮酸學(xué)生,認為門第不當(dāng),強將女兒另配!彼丨偲綍r不喜多話的,這時開了話匣子,茂淵卻聽得呆了,嘆氣道:“也是個多情種子!” “姑娘家,”二奶奶笑了起來,“這種事也不用多知道! “二嫂,現(xiàn)在當(dāng)姑娘,什么事也得知道些才好,蔡元培先生在十幾年前就興辦女學(xué),寫了《夫婦公約》,提倡男女平等呢!”茂淵從容分辯道。 “唉唉,我的姑娘,十幾年前,你還只一兩歲呢!”二奶奶調(diào)侃地說:“何況女學(xué)堂什么的,我記得那幾年,還不是鬧出男女學(xué)生私戀自殺的事,是有點名望的,家里都給請先生教,我們不都這么給教出來的,也不比別人少一點知書達禮! 蔡元培原是前清翰林,后來投效革命黨,結(jié)果反而成了名儒,向來在貴冑家庭里是不愛提這些人的,二奶奶這么說還是怕說得太尖,小姑面上掛不住,客氣著說的。 “毛妹妹現(xiàn)在都讀哪些書?”素瓊把話題岔開問道,茂淵也隨便回答了一些,又把周瘦鵑的事轉(zhuǎn)了回來:“他寫的哀情小說,我常看得落淚呢! “是啊,比徐枕亞的《玉梨魂》也不差!彼丨傉f。二奶奶看了素瓊一眼,素瓊也不管,裝作沒注意。二奶奶十分以為不可,覺得素瓊在帶壞小姑娘,有些不高興。 “你們再聊會子,素瓊等等過來我這兒,還有事兒說!”二奶奶丟下話,霍然起身,旁邊的丫頭也跟了出去,素瓊與小姑倆互換了一個勝利的眼色。 “三嫂,待會別去了,還不是說些別帶壞我的話。我們?nèi)ヅ荞R廳路看西洋影戲去!”茂淵伸伸舌頭。 素瓊道:“你專給人帶壞的么?就憑我!”說完兩人都好笑起來,又覺得更親近些。 茂淵十一歲時母親去世,幾年來二嫂如同母親一般照料生活起居,只是沒有了同母親的親密感,現(xiàn)在來了一位嫂子,年紀(jì)近些,相同的話題多了起來,說話、生活也起勁多了。 過了秋分,天陰的時候特別多,起風(fēng)時風(fēng)向也東西不定,多穿一件嫌熱,少穿又嫌冷,花園里幾株花樹早過了花期,葉片稍稍轉(zhuǎn)黃,要落不落的,老舉棋不定,在風(fēng)里飄搖,無法自主。 一雙小腳穿著描金滿幫花繡鞋,穿過花園門廊,素瓊走得一陣風(fēng)似的,颯颯揚起裙腳,身后的丫頭幾乎有點小跑著跟著。一進套間,轉(zhuǎn)過屏風(fēng),志沂看看素瓊臉色不太好,也不發(fā)話,只放下手里的書,等著聽怎么回事。 素瓊打發(fā)丫頭去煮開水沖茶,把前廳里的事情跟丈夫說了一遍。志沂聽了,無非又是嫂嫂限制用這用那、規(guī)定省這省那的。 “阿瑩,忍忍就過去了!敝疽实吐暯袉酒藜抑械男∶麆裰。 “不過是嫂嫂,又不是婆婆,憑什么?都說是老太太那時候!彼丨倯崙嵉亍 “算了吧,二哥也是這樣,說娘在世時都是這么省用的,汽車不給買、電話不給多打,連煤油燈也不能多點、草紙也都想方法省,這不行那不行的,我不也都忍著,朋友吆喝請客,手里每月用度都有限,不怎么交情的,就省著不去了!敝疽孰m然勸說,自己也感到十分無奈。 “說得不好聽點,那都是你親娘的財產(chǎn)——”素瓊聲音高了起來,志沂連忙在唇上按了按。 “噓——小聲點,這房子雖大,外頭走過去的人聲說話有時也聽得見!敝疽收f,但是財產(chǎn)的事卻戳中他的心。 “再說,”素瓊聲音低了一點,仍然很氣憤,“我也不是沒有嫁妝,這樣箝制著實不合理,倒像小里小氣的小戶人家,做點什么事都得二奶奶、二奶奶的,這些丫頭媽子,這些賬房管事的!他們眼里倒有主子! “再忍忍,過些時候,”志沂在房中踱來踱去,低著頭,嘴里說:“總有辦法,總有辦法跟二哥二嫂說白了。只是現(xiàn)在還亂著,前兩天幾個堂房兄弟來,都說現(xiàn)在北方房產(chǎn)在跌,德國宣布用無限制潛水艇制,聽說是強弩之末了,北洋政府也趁機加入歐戰(zhàn),如果德奧戰(zhàn)敗,天津漢口九江,一些兩國的租界地就會被收回去,到時天津租界不知會成什么樣子。” “天津有房產(chǎn),我們又做主不得,什么用?哪時候中國不是亂著的,你總說總有辦法!這兩個霸占了你親娘財產(chǎn)的人,你還阿哥阿嫂的,叫得親熱!彼丨倹]好氣的抱怨著。 志沂也已無話可說,只好兩手把素瓊拉進懷里,像哄小孩似的,輕輕搖搖她。素瓊把臉靠在丈夫的膀臂上,剛好斜斜對著錦繡屏風(fēng),這屏風(fēng)是她的嫁妝,嫡母特為找的女繡,是能詩能畫的沒落世家女兒,要不是生活太緊,還不見得愿意做,屏風(fēng)上彎彎曲曲的枝椏上,停著一只金鶯,另一只正剔著翅膀,想飛。素瓊眨眨眼,飛得走么?怎么飛也還在屏風(fēng)上!她掙開了丈夫的手。 “又回去?”志沂喪著臉說:“你一走,這里就只剩我一人!” “說得多可憐!這是你家!”素瓊仰臉反笑道,心下卻也不忍起來。 順從了一會兒,素瓊越想,還是越氣不過,收拾些小東西放入小錢包中,口里叫喚老媽子去街上叫黃包車,她一旦決定的事總無法勸解回轉(zhuǎn),這一陣子她經(jīng);啬锛彝竿笟猓@些動作幾乎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 但是回到娘家又能怎么樣?她坐在黃包車上搖搖晃晃的,出門時臉上的表情總是堅定凜然,其實心里也老是沒有主張,如果弟弟在家,多少有人說話解悶,但是弟弟也上了大學(xué),有自己的朋友社交,并不常在家。她們姐弟是嫡母從湖南鄉(xiāng)下買來的姨太太生的,父親在他們出生前去世了,生母也在她們很小的時候得肺病走了,嫡母是盡心盡力把黃家這對孩子養(yǎng)大的親人,但是老婦人守舊,花了一輩子實踐古訓(xùn)里的婦德,總是勸素瓊脾氣要軟一點,回家要多住一天,又催促著姑奶奶不要冷落了姑爺,早早回去夫家。 她的確是金枝玉葉般在娘家長大,但現(xiàn)在是出嫁了的姑奶奶,是被切了根,移花接木的綁到另一株大樹上的一段金枝。難道就這么來來去去,反反復(fù)復(fù)的,都是身不由己么?素瓊挈起手絹子在眼角擦了擦。 但是,哭什么,湖南人從不示弱! 這一年歐戰(zhàn)剛結(jié)束,還不到六月,江南的夏天熱氣來得特別早,北京鬧學(xué)潮的消息,早已淹滿了上海的報頭,學(xué)生們情緒波濤洶涌,從北大燒起的火焰,從此之后不斷擴散,燒到全中國知識分子每個人心中都一把熊熊烈火。 姑嫂倆人一路追著學(xué)潮新聞讀,尤其對學(xué)校里、學(xué)生之間發(fā)生的事特別感興趣。幾個月過去,滿新聞紙上都是“打倒孔家店”、“摧毀吃人禮教”,連讀的小說里都有不甘被舊婚姻束縛、被舊道德約束的女性出走。 追過了冬至還熱中著。 這天是連續(xù)陰霾之后,難得陽光耀眼的日子,雖然還是冷,姑嫂倆卻十分興致,穿著襖袍襖褲,在花園間邊走著,茂淵說:“外國人都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他們的圣誕節(jié)! “他們過節(jié)也挺熱鬧,傳教士、修女尼也都一群群的。”素瓊說。 “三嫂,你想不想去北大看看?”茂淵忽然轉(zhuǎn)頭問。 “怎么,你很想么?”素瓊明知故問。 “北大不是要招女學(xué)生了?第一次讓男女學(xué)生同校,而且那些教授多半留過洋的! “外國不知比上海怎么樣?”素瓊也被引得想象起來。 “算了,那么遠,想也白想!泵瘻Y有些沮喪地說。 “外國去不成,至少去北大看看,是不?”素瓊側(cè)頭向茂淵笑著說。 “北京,也還遠,我一人也不成的!泵瘻Y厥著嘴說。素瓊看著這個已經(jīng)十八歲的姑娘,似乎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笑著說:“你很想上大學(xué)讀書,對不?” “大概二嫂也不肯花這個錢。”茂淵說出不知反復(fù)想了多少回的心底話。 “不是,是她覺得沒必要!”素瓊斬釘截鐵地說:“他們都覺得女子沒必要讀那么多書。” “二哥、三哥也沒讀大學(xué),大約是家里沒這個傳統(tǒng)吧!”茂淵覺得素瓊說偏了,用上了報上?吹降摹皞鹘y(tǒng)”。 “你三哥都因為十六歲時母親早逝,不然,像我弟弟,明明姐弟倆從小一起請先生教到大,年紀(jì)到時,他倒可以進復(fù)旦大學(xué)讀書,我卻得嫁人!彼丨偀o奈又有點氣憤地說。 “三嫂,你也想的嘛!”茂淵睜大眼睛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說。 “上海這么多女校,中西女塾、圣瑪利亞女校,我們親戚里也有父母肯女兒去讀的,都說好得不得了。沒進中學(xué)讀過,又不能進大學(xué),總是遺憾!彼丨倗@著氣說。 “我們想想辦法!泵瘻Y說。 “這種情形,都不是我們自主的,哪有辦法可想?可恨同是人,為什么他們男人就是天,我們就是地。”素瓊說。 “要三哥想點辦法,和二哥分家好了,不就可以自主了?”茂淵推推嫂子說。 “你三哥要有辦法,早做了,眼下就是沒個正當(dāng)理由。他們做兄嫂的,在外人講來也挑不出破綻!彼丨傉f。 “娜拉遲早要出走的!泵瘻Y忽然念起臺詞來。 “娜拉出走后怎么辦?”素瓊對聯(lián)似的接下去說,姑嫂兩人又相對笑起來。 這是易卜生的《娜拉》引發(fā)知識界軒然大波的其中一個子題。 姑嫂才倆人走一圈子,素瓊忽然覺得身體疲乏,胃里翻攪起來,緊皺起眉頭,大顆汗珠從額角滑下,素瓊呻吟著,一手抓著短襖腹,一手按著胸口,還慌著喊人找痰盂,不斷嘔出一些清水和一些嚼碎了的蜜餞渣子。 茂淵也慌了,不知如何好,一面嘴里喊仆婦,一面又叫人去二哥處找三哥、二嫂來,自己忙扶著素瓊回房休息,剛蓋好被子,素瓊又想吐,茂淵安慰著,說已經(jīng)去請大夫來了。 “不知怎么回事,最近老這樣。”素瓊按著額頭,對大夫說。 “恭喜,三少奶,這是喜脈!因身子太瘦,胃土稍有虛火,心煩氣躁,心火不下,腎水又不上,水火未濟,故常心悸眼花,天氣稍涼,子宮丹田收了冷氣,是故益發(fā)惡心欲吐。都不礙事,都不礙事!贝蠓驕赝掏痰卣f完,開幾劑安胎補藥,又叮嚀了一些孕婦應(yīng)注意的事項。 志沂聽著,眼睛早已亮了起來,茂淵更高興了。二奶奶謝過大夫,轉(zhuǎn)頭對素瓊微笑著。 “可要好好養(yǎng)身子,噯,要什么吃的,盡管說,有孕的身子總不定什么時候兒想吃。”二奶奶說完,素瓊也客氣地回答道:“謝謝二嫂,煩勞了! 等人都走了,丫頭媽子把桌椅都清理干凈,生好一小盆碳火,出去時回手把房門關(guān)好。 “今后可少點回娘家吧!”志沂得意地說。 “哼,我倒回娘家住到生!”素瓊轉(zhuǎn)過臉,撇撇嘴說。 志沂驀地把素瓊攔腰抱起,在空中呼嘯轉(zhuǎn)一圈。 “作死!你!”素瓊一驚,卻吃吃笑起來。 “啊喔,不得了!”志沂忽然板起臉來。 “什么?”素瓊被他嚇一跳。 “今天早晨二哥把我叫去,正說到父親往年奏折、日記、書稿,”志沂盯著素瓊眼底的疑惑,故意慢慢地說:“特別是里頭很有些齊家治國的道理,才說到一半,我就被叫了來,這會子可真要團團的齊家治國了!”聽得素瓊已經(jīng)笑彎了,過一會兒又正起臉來對著丈夫說:“齊家啊,先得能自立! “你,和肚皮里這個,”志沂把臉貼在素瓊的腹上,雙手環(huán)著素瓊的腰,笑道:“就是我的家產(chǎn)本錢,做了人家爹,當(dāng)然非自立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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