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我的父親蘇秉琦:一個考古學家和他的時代


作者:蘇愷之     整理日期:2015-12-13 14:12:49

蘇秉琦先生在中國考古學界具有崇高的地位,考古學家徐蘋芳稱他為考古界的“尊神”。他是中國考古學主要開創(chuàng)者之一,奠定了考古學發(fā)展的理論基礎,構(gòu)建了考古學高校教育體系,一生誨人不倦,桃李遍天下。本書從兒子的視角,還原了蘇公生動豐滿的的父親樣貌,更樹立了一個偉大考古學家的形象;通過講述與蘇公同一時期其他學科代表人物的故事,體現(xiàn)了我國上世紀地質(zhì)學、生物學、物理學等學科知識分子的生存、工作狀態(tài),以及他們所經(jīng)歷的歷史風云。
本書簡介:
  《我的父親蘇秉琦:一個考古學家和他的時代》分前、中、后篇將考古學家蘇秉琦的學術和心路歷程分為起步、積蓄、爆發(fā)三個階段。對他青年家庭富足,中年經(jīng)歷滄桑,晚年學術成熟的人生脈絡進行了較為細致的梳理和記錄。他幼年時,祖上和李士曾家頗有交往,家中富饒,父親對他這個老兒子寄予厚望;青年時北上求學,師從徐旭生,走上了考古之路;中年隨北平研究院遷到昆明,開始了學術上的儲備;“文革”時期,家中變故,師長和朋友們相繼離去,思考卻未停止;老年時,厚積而薄發(fā),科研和教育成果豐碩,《中國文明起源新探》是集學術大成之作。蘇公一生的經(jīng)歷過往,見證了中國考古學的發(fā)展歷程;書中描寫的重大事件、涉及的和蘇公同一時期各個學科的代表人物,也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縮影,集中體現(xiàn)了他們的學術情懷和精神風骨。
  作者簡介:
  蘇愷之,蘇秉琦長子。1937年生于北京,1958年畢業(yè)于天津南開大學物理系,留校任教。1972年調(diào)入國家地震局地殼應力研究所,1985年起任研究員。從事地殼形變觀測儀器的實用化研究。
  目錄:
  自序
  --寫在父親投身考古工作八十周年之際
  前篇
  最早的童年記憶3
  父親是屬雞的
  我看到他開懷大笑
  蘇家,高陽,仝和工廠
  不分家的"分家"
  北上求學:他的第一次抉擇
  給馮玉祥講課
  徐旭生之一:親其師而信其道
  娃娃親
  斗雞臺:他在夢里喊的名字
  令人驚訝的兩件真事
  立業(yè)成家:舉遷北平之喜自序
  --寫在父親投身考古工作八十周年之際
  前篇
  最早的童年記憶3
  父親是屬雞的
  我看到他開懷大笑
  蘇家,高陽,仝和工廠
  不分家的"分家"
  北上求學:他的第一次抉擇
  給馮玉祥講課
  徐旭生之一:親其師而信其道
  娃娃親
  斗雞臺:他在夢里喊的名字
  令人驚訝的兩件真事
  立業(yè)成家:舉遷北平之喜
  抗戰(zhàn)情結(jié)之一:韓振江去"那邊"了,我們的熱血曾一起沸騰
  南下昆明:他的第二次抉擇
  如詩如畫黑龍?zhí)?2
  黑龍?zhí)叮鹤屛覀兓隊繅衾@的地方
  清貧卻快樂著
  中央機器廠:一種精神,一種力量
  徐旭生之二:"大學的校長,我的好老師"
  而立之年讀"天書"
  至交校友俞德浚
  云南自費考古夢的破滅
  小家,大家,國家
  與一對農(nóng)民夫婦的情誼
  勝利了!
  "月是家鄉(xiāng)圓"
  回北平:他的第三次抉擇
  我們能回北平了
  中篇
  再回北平89
  金秋團聚北平
  西直門大街26號:文人薈萃的家園
  贊揚生命之一:花草和精神世界
  北平城解放
  留在大陸:他的第四次抉擇
  父親給我的第一個差事:買報紙
  莫逆之交王天木
  倍加推崇裴文中
  德國友人傅吾康
  不學俄語和學術自由
  出版著作和野外發(fā)掘都開始了
  母親自立夢的破滅
  妙手靈心白萬玉
  抗戰(zhàn)情結(jié)之二:韓振江回來了
  真正的分家
  考古界的"黃埔軍校"
  到北大教書
  求真不易
  忍辱負重
  當個做學問的人164
  認真做學問的人
  "香且醇"才是最好:父親對工作的指標要求
  "我的腰板是直的":接待日本考古學者
  問心無愧,自有良知
  自己對自己的認可
  業(yè)務靈魂之一:"學會讀書,學會和作者對話"
  業(yè)務靈魂之二:"學會運用事分為四"
  識別好馬,志在四方
  提出"大文物""大遺址"概念
  《關于仰韶文化的若干問題》的發(fā)表
  苦澀與不安
  暴風雨中199
  抄家
  畫在煙盒上的素描圖
  居住空間壓縮,精神空間還在
  贊揚生命之二:雷雨過后必有光明
  學會忘卻
  父親給我的第二個差事:探望徐老伯
  愛國、愛民族、愛文化
  父親給我的第三個差事:"去看看你三伯父吧"
  清高,尊嚴
  低頭才好爬山,你就老實干活吧
  區(qū)系類型理論
  求索"石峽文化"
  業(yè)務靈魂之三:學會工作方法
  幸福,知足
  忘卻了嗎?
  "雙達"勇士
  后篇
  呼喊始于年七十245
  四處奔走,游說有余
  傳奇般的真實故事
  中國考古學會成立大會
  考古為"大政治"服務
  唐蘭先生送來的厚禮
  離開北大,謝幕講壇
  "世界的中國"
  三星堆:"真正的巴蜀"
  師生情同父子
  難忘的1985年
  搬到昌運宮
  考古學的方法和目的
  "我更喜歡勇往直前的精神"
  喜見科普工作已起步
  遼西的考古事業(yè)
  考古先驅(qū)李濟
  我的時間不夠用了
  畢生一役,無怨無悔308
  人老念故情
  支持環(huán)境考古和科技考古
  "告狀信"
  八十憶孟真,談學科建設
  銅綠山古礦冶遺址保護
  長者為尊:白壽彝
  誰先到達美洲?
  桑干河,東方文明的一個搖籃
  槐樹,涿鹿
  西周燕下都遺址的小典故
  難忘的1994年
  《圓夢之路》發(fā)表前后
  天地君親師
  《中國文明起源新探》出版前后
  張光直與許倬云
  對"中國特色""中國學派"的學術情結(jié)
  對生命的總結(jié)
  遺囑
  余音繞梁380
  魂歸大海
  母親離去
  余音繞梁
  后記387 如詩如畫黑龍?zhí)?br/> 。1942~1946年)
  黑龍?zhí)叮鹤屛覀兓隊繅衾@的地方
  父親準備好了我們的居住地——位于昆明北郊黑龍?zhí)兜那逅執(zhí)稏|面的小山坡上。現(xiàn)在黑龍?zhí)兑咽侵墓珗@游覽區(qū)了,那時則是個道教的重要廟宇,大約有50個道士居住在小山坡處的“上觀”,也有少數(shù)道士住在下面的“下觀”。我們家就在下觀對面隔著“清水龍?zhí)丁钡难柾籼美铩T谶@里一住就是四年多,我的弟弟悌之和妹妹慎之、怡之就是在這里出生的。
  雖然國內(nèi)局勢動蕩不安,抗日戰(zhàn)爭前途未知,生活條件極度清貧艱苦,但這里確確實實給了全家人難忘的快樂時光,也讓我度過了最珍貴的金色童年。
  這個祠堂有主廳,三個墻面都豎滿了贊頌的碑石,兩邊是側(cè)房。院子的朝向和其他地方不同,主廳的朝向是西面的清水龍?zhí)。院子里除了種植的蘭花草外,還有四棵樹:櫻桃、石榴、海棠和一棵“癢癢樹”。其中前三棵都能結(jié)出豐滿的果實,或許是有紀念薛公的含義吧。
  那時候這個院子,是游人常來觀光瞻仰的場所。最能引人注意的是那棵“癢癢樹”,用手慢慢摩擦一會兒樹干,頂端的樹葉和樹枝就會搖動起來,據(jù)說是薛公的魂靈還在這里。
  在主廳和右側(cè)房之間,有個小的過門,門里面又是一個小院子。這個院子是一個中年道人和他徒弟兩個人的住所和菜地。兩個道人的任務就是看管這個祠堂。游人多時,徒弟在院子里擺小攤出售他們拓的各種石碑拓片,同時經(jīng)營著山腳下清水龍?zhí)逗蟼?cè)的小茶館。由于市區(qū)里的人為躲避敵機轟炸“跑警報”而常來此地,生意還算興旺。
  兩排面積不大的側(cè)房空閑著,就租借給了研究院的職員。我家住在北側(cè)房,南側(cè)房是兩位單身漢。1979年,我看到祠堂已自然塌落,游客很少,“癢癢樹”也枯干了。到了90年代,那里已把舊房拆除,雜草叢生,F(xiàn)在幾乎沒人知曉,更無人觀光了。只有山下的墳墓依舊,望著世間的巨變。
  父親已經(jīng)添置好了最基本的家具,有長條木板床、幾個凳子和一張吃飯小桌,還有做飯用的炊具和日用品,例如那時挺貴的手掌大的玻璃小鏡子、煤油燈等。第二天,父親請俞德浚伯伯的妻子俞伯母來我家里,指點如何點燃和使用這里燒木炭的小爐子,它是用泥巴打制的,用于燒水做飯以及取暖。自此,兩個家庭成了世交,一直延續(xù)到我們這一代。俞伯母對我母親說:“我沒想到,秉琦兄竟然是這么細心的人,連醬油醋瓶子都準備好,還給打滿了。”那時,玻璃瓶子也
  是稀罕物件。
  俞伯母還特意告訴母親:你家不需要買肥皂啦,看,你家院子前方有這棵皂角樹,到了秋天會結(jié)出許多皂角來,你把它撮泡到水里就能洗衣服了。又說:你們每天都能喝山下“珍珠泉”的泉水,那水很甜啊。
  “七七事變”后,有一部分愛國知識分子來到了大后方。昆明北郊的“龍頭村”,是西南聯(lián)大的主要集中地之一,許多著名人物都曾在這里居住過,如錢臨照、趙九章、范文瀾、聞一多、朱自清等。報載,馮友蘭的舊居,梁思成、林徽因自建于此村的“三間房”舊址等現(xiàn)已找到。而北平研究院則集中在黑龍?zhí)赌线叺摹八獯濉蔽鱾?cè)(此地現(xiàn)為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和一個生物制品公司),有嚴濟慈、錢臨照師生為主的物理學人員和歷史學界的徐旭生及我父親等在此工作。此后,歷史所又在東南方向的落索坡駐地,建了簡陋房子。而植物學界的俞德浚、蔡希陶等人則居住在蒜村與黑龍?zhí)吨g的植物園里。
  我長大后知道,北平研究院里的大多數(shù)研究人員都比我父親年長,所以我自幼便知道要稱呼他們?yōu)椴,而稱叔叔的人很少。再以后我又注意到,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喝過洋墨水的,沒喝過的人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也出過國。唯獨我父親,從沒有離開過這片熱土。
  這些知識分子們在黑龍?zhí)丁白孕屑訅骸,自覺地做著可以做的工作,譜寫了許多感人的篇章。徐旭生和父親的辦公室起初是租借了上觀里主殿的西廂房的樓上,和另外一兩個人擠在一個屋子里。這里是現(xiàn)在游人必然會去的唐梅宋柏庭院,正面是大雄寶殿。西廂房前還有一棵生長良好的高大的茶花樹(明茶),它和唐梅宋柏并稱為“三異木”。
  父親回憶道:“每當茶花盛開時,我開窗就能聞到它獨有的氣息,我站在木走廊上伸手即可輕輕觸摸到鮮亮潔凈的花瓣,早上還能看到珍珠般的露水,真是難得的享受。”我們在昆明的時候,這棵茶花樹下端的枝杈生長良好,但它下方的幾個枝條已在80年代后因衰敗而被砍掉了。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后,很是惋惜地說:“這是自然規(guī)律啊!”
  ……
  至交校友俞德浚
  在黑龍?zhí)兜哪线叄袀昆明植物園,它的前身曾是靜生植物園和云南農(nóng)林植物研究所。我最早看到這里的園長俞德浚先生,是在他的工作室。他中等身材,稍瘦,身穿西服,精力充沛,話語不多,整日埋頭仔細查看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植物標本。他的四周堆滿了存放運輸植物標本用的木箱子、盛放樹葉標本的展柜,還有粗大樹木的橫切面,像個大菜墩。
  他是父親北平師范大學的老校友,生物專業(yè),生于1908年,比父親大一歲,畢業(yè)則比父親早三年(1931年)。由于他的成績很好,因此沒有像多數(shù)人那樣上兩年預科,這在當時是少有的。母親說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他已經(jīng)做出了優(yōu)異成果并擔負了很重要的職務(時任云南農(nóng)林植物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后又兼任云南大學農(nóng)學院教授)。他采集了幾萬件標本,能記住上萬種樹木花草的名稱,得到很多人包括外國學者的欽佩。
  父親和俞伯伯,所習專業(yè)不同,年級不同,家鄉(xiāng)不同,卻成了好朋友。他們的交往始于一起參加了抗日救國活動。交談中,發(fā)現(xiàn)彼此有著共同的理想、追求,并都因為功課好受到老師的重視?箲(zhàn)爆發(fā)后,大批愛國知識分子遷往大后方,我們兩個家庭也建立了友誼,并延續(xù)了兩代人之久。一次,我們兩家孩子一起玩耍,俞伯伯給了我們桃子吃并說:“桃子原來只是咱中國有,后來才傳播到全世界的。我也要設法把一些外國的好植物品種引進到咱中國來!
  我長大后,父親給我講了許多俞伯伯的故事。他家境貧寒,在大學期間因出色表現(xiàn)受到了當時植物學家胡先骕教授的好評,畢業(yè)后先是在胡先生手下工作,做出了明顯成績。他敢于冒險,在有土匪、有軍閥混戰(zhàn)、有瘴氣等生命危險的崇山峻嶺中,人背馬馱,深入四川、云南境內(nèi)原始森林,和當時還很落后的涼山彝族部落首領結(jié)識,掌握了西南地區(qū)的野生植物品種,采集了兩萬多件珍貴植物的標本(其中有322種為新發(fā)現(xiàn)的品種)。其中許多植物的葉、根、果實標本,至今還在北京和南京的植物標本館展示,并和國外作為交換使用。
  父親曾帶我到俞伯伯的工作室內(nèi),靜靜地看著他整理標本。后來我才懂得父親是在有意從他那里仔細了解植物學里的分類方法。直到1983年還向他了解了植物學中關于植物區(qū)系分類的含義。俞伯伯在回信里說:
  秉琦學兄惠鑒:
  拜讀(10月)26日大禮,飲同唔教。囑問區(qū)系一詞,原文為flora,指某一地區(qū)或某一時期的植物群,與動物區(qū)系fauna一詞相對稱,F(xiàn)代植物群可用,古代植物群當然可用。flora一詞另一譯名為植物志,源于拉丁語!
  依我之見,父親思索和提出的考古學文化的區(qū)系類型學說,一定是從植物分類學那里得到了有益的啟示。
  ……
  回北平:他的第三次抉擇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人們開始籌劃自己未來的工作和安排。事后母親告訴我,有三五位朋友好心地勸說父親:我們都已過而立之年了,雖然已經(jīng)勝利了,但滿目瘡痍的國家恢復尚待時日,不如趁這個時機先去國外幾年再回來,這樣的運籌最為合理,而且“你的業(yè)務醞釀這么多年了,現(xiàn)在最缺少的就是留洋了,你需要看看、學學外國的現(xiàn)代考古經(jīng)驗和理論,對己對國都至關重要”。
  父親卻說: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的種子已經(jīng)發(fā)芽,已經(jīng)有和人家交流談話的實在的重要東西了,有很好的切入點,我也支持你們出去?晌疑岵坏醚剑 共皇巧岵坏梦业募,而是我放心不下北平那里的資料。我在北平還有該我做的事情,我的種子在那里。我想盡快回去讓種子發(fā)芽。一個學中國考古的中國人要拿出對中國文化史的研究成果,才好和外人對話,我再過十年出去不為遲吧。徐老伯也很支持父親的決定,說:你我一起回北平做我們該做的幾件大事情吧。
  此后,那幾位朋友都相繼出國了。俞德浚于1947年赴英國皇家植物園進修,他在此期間曾從愛丁堡給我父親多次寄來人類學、全球經(jīng)濟學方面的期刊,可以看出他對祖國前途的掛念和對我父親學術的關懷。1949年回到昆明,1952年調(diào)到北京出任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所長。還有一位比父親小幾歲的植物學家王伯伯,他曾送給我一個“大花臉”的玩具讓我記住了他,也前往美國了,去學習“樹皮綜合開發(fā)利用”,1952年回到北京,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和鼓勵。
  1945年10月底,父親突然接到研究院的通知,幾天后就和錢臨照先生不帶家眷趕緊奔赴北平,而且乘坐的是部隊的一架偵察小飛機,先去重慶,研究院好不容易給他們聯(lián)系到的座位;乇逼降哪康氖且M快地把研究院被日偽侵占的資料、圖書、儀器等收回,尤其是務必把房子收回——在中南海里的房子(懷仁堂西四所,系北平研究院的辦公地)、東皇城根42號(物理所、化學所、鐳學所的舊址)、西直門外三貝子花園(現(xiàn)在的北京動物園)大門西側(cè)的部分房屋(植物所、動物所的舊址),將辦公家具等固定資產(chǎn)收回,并在副院長李書華的領導下購置職工宿舍,為研究院的全面回遷做行政準備。
  他聽了這個安排后,當場就滿口答應了,然后才回家告訴了母親。后來聽母親說,她也當場同意了父親的決定,盡管當時我的小妹才一個多月大。
  以后的事實證明,如果他和錢伯伯再晚到北平些時日,上述資產(chǎn)就早已成為有權(quán)有勢的國民黨軍隊和軍統(tǒng)等部門的囊中物了,想再索要回來是難上加難的。
  父親和錢伯伯的這兩次共事,還有在昆明期間的多年接觸,使兩家人建立了深厚友誼。五十多年過去了,父親去世時,錢伯伯在唁電里特別提到了他倆這段的經(jīng)歷和友誼,讓我深深感動,他寫道:
  哀思之際,與先生共處之往事歷歷又現(xiàn)?箲(zhàn)期間,余同蘇先生共赴國難,堅守滇南八年之久,艱難之際,余與先生同居一方,彼此相互撫慰,幸能苦中有甘。有待抗戰(zhàn)勝利,又是先生與我一同領命,先期返赴北平,安排研究院歸返。遙想當年世事,轉(zhuǎn)瞬已成云煙傷懷之思,蒼然神黯。
  時間緊迫。父親急于整理他辦公室里的資料,捆扎裝箱。母親給他收拾了一箱子衣物,連夜用燒炭爐子和鐵熨斗給他烙平西服和白襯衣。
  一天早上我醒來時,父親不見了,我很傷心地哭了,問:“為什么不帶我們走?”母親哄我說,父親坐的是軍隊的小偵察飛機,孩子不能乘坐的。母親還告訴我,父親在我們四個孩子都熟睡時,摸了摸剛剛出生一個多月的小妹妹的圓臉蛋,毅然地提起箱子轉(zhuǎn)身就走了。“你爸的心里也舍不得咱們,”母親又哄我說,“過不了一個月等有了大飛機之后,咱們就能去找你爸爸了!钡藭r,我記得,母親落淚了。
  后來我得知俞伯母曾和我母親講:以前大家動員他出國他不去,我以為他是舍不得這個家和剛出生的老四,現(xiàn)在看出來了,他心里裝著那批陶片呢。
  這是他第二次暫時離開了自己的妻子兒女,也違背了他1942年對母親的鄭重承諾:“今后再也不會分開了!
  經(jīng)過這動蕩的幾年,他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三次抉擇,時年36歲。父親回到離別整八年的北平后不久,給我和俞伯伯的大女兒,分別郵寄來了成捆的兒童讀物,郵包走了兩個月。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么潔白的紙張,印刷得那么好看的彩色書本,高興地把它抱在懷里入睡。我還常常問母親,怎么還沒有和父親團聚的消息。
  我們能回北平了
  就在父親離開昆明后幾個月,住在薛爾望祠堂里負責經(jīng)營小茶館的神經(jīng)質(zhì)老道突然發(fā)瘋了。據(jù)說是和道觀里面的道長不和,道長說他私下得了不少收入。他四處擾人,非罵即打。有天下午他把正在院子里玩耍的三歲的弟弟悌之抱在了懷里,并躥回自己的屋子,倒插上門,將自己的道袍給悌之穿上,抱到他床上念念有詞地給悌之磕起頭來。母親急得到處請人來幫忙。終于他的徒弟趕來了,破門沖了進去把悌之搶了出來。
  我們沒有好的去處,也覺得為時不會很長了,就到黑龍?zhí)赌线吋s一公里的蒜村里,租了一大間房子住下。這一住,就是半年多。在蒜村的生活更艱苦些。我的兩個妹妹,經(jīng)常被放在一個尺寸倒是合適的木箱子里,一邊一個面對面地坐在小凳子上,中間放了一個搓衣板當成她倆的桌面。吃飯時大人稍不注意,蒼蠅就把白米飯遮住了(當?shù)氐牧晳T是,住房在二樓,底層是水牛和豬的圈養(yǎng)地)。有一天我們清早醒來時,個個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連忙托人去龍頭街買來硼酸洗眼。
  有趣的是,1979年我回訪這家房東時,得知在當年的土地改革中,他家是唯一被劃定成富農(nóng)的一戶。周圍鄰居們都說,這家可是個好富農(nóng)呢。這個村子里沒有地主,也沒有找到雇農(nóng)和真正的長工,只有下中農(nóng)、中農(nóng)。當我把這個情況告訴父親時,他說階級斗爭的理論是對的,可就怕教條化,生搬硬套,非要揪出個地主不可。做事情就要重實際,不能死按框框行事。又說這么個大國,各地自然環(huán)境不盡相同,生產(chǎn)力不同,生產(chǎn)關系也會有差異,用一個模子、一個比例來
  硬套肯定鬧出別扭。
  父親走后半年,母親有兩次接到研究所的通知,都說快準備吧,不久就能飛往重慶了,而且有位中年男人和你們同往,一路負責照料你們。說得很真。當時從昆明去重慶的機票極難買到,母親急著把可以送人的物件都處理掉了,可是回北平的事兒卻沒有了下文。
  1946年7月底,我放暑假前夕,母親第三次接到通知,說這回快了,請準備,但此時她卻有點兒麻木了。不料幾天后得知,就乘后天的飛機。母親告訴我明天不要去上學了,不一會兒,俞伯母來了。母親看著她一面笑一面流下了淚水,把眼鏡都濕遍了,過了片刻才說出話來。兩人連夜收拾好了一小行李箱子衣物,第二天又雇了輛馬車把我們拉到了昆明飛機場,辦理手續(xù),再到旁邊的小旅館住下。
  第二天清晨在飛機場,遇到了那位西服筆挺的中年人,但他沒心思看我們一眼。
  在飛機上,我望著白云,望著燦爛的朝霞烘托著初升的太陽,新奇感油然而生。九歲的我隱約知道,嶄新的一切開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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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蘇秉琦:一個考古學家和他的時代的作者是蘇愷之,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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