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前五十年,乾隆晚年成為乾隆朝統(tǒng)治最為失敗,最令人詬病的一段。與前兩本寫法頗有不同,本書針對幾種成說提出不同意見,似乎是要為乾隆帝作一點辯護:他失敗的原因,或因政事廢弛?或因官吏貪腐?或因和珅一人作祟?或缺乏眼光,以致失去了一個可能的機會(如在國際貿易上)?……最大的爭議,可能還是在于所謂的“政事廢弛”。人們心目中想象的“專制集權”,在這個廣土眾民、具有高度流動性的國家,其實談何容易?乾隆三部曲中提及的另一個人物是劉松齡,本書予以重點詳述。另外,作者三十余年清史研究的方法論也得以列示,與讀者見面。最終,乾隆仍不能不帶著偌大的遺憾,告別這個世界,撒手而去。而我們的乾隆三部曲,也就此可以告結。 作者簡介: 高王凌: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從事清史研究三十余年,從經濟史、社會史轉入政治史,是一位特立獨行、不尚茍同的學者。本書是他在政府經濟政策(《十八世紀中國的經濟發(fā)展和政府政策》)、農民抗租(《租佃關系新論》)之外,繼《乾隆十三年》、《馬上朝廷》后第三本“純清史”“政治史”的著述。 目錄: 一、乾隆晚景 1廢弛之惑 2貪縱之謎 3何來的歷史機遇 4無以承負的衰敗 二、乾隆朝來華傳教士劉松齡 1劉松齡,最后的耶穌會士 2劉松齡筆下的乾隆十三年 3宗教與科學——雙重的失敗 4劉松齡熱在中國 三、乾隆及清史研究的若干問題 1求學偶得——我在清史所三十年 2關于方法問題的課堂討論一、乾隆晚景 1廢弛之惑 2貪縱之謎 3何來的歷史機遇 4無以承負的衰敗 二、乾隆朝來華傳教士劉松齡 1劉松齡,最后的耶穌會士 2劉松齡筆下的乾隆十三年 3宗教與科學——雙重的失敗 4劉松齡熱在中國 三、乾隆及清史研究的若干問題 1求學偶得——我在清史所三十年 2關于方法問題的課堂討論 3我眼中的清代經濟史 4關于清代政治史研究 5中國歷史的正面貫通 6評《乾隆十三年》1廢弛之惑 從研究一開始,我就打算把乾隆朝的歷史劃分為三個階段,每一部分都有不同的重點和自己的故事。把第一個段落劃在乾隆十三(或十五)年,可能最難為大家所接受,但也可能最少被批評。對于第二個段落,按通常的意見,是把它的結尾劃在王倫起事的乾隆三十九年(或是和珅得到信用的乾隆四十年,或是叫魂案發(fā)生的乾隆三十三年)?傊,大多數史書都不是把乾隆的最后十年作為一個單獨的段落。也許只有一個先例,即亞歷山大·伍德賽德(AlexanderWoodside)《劍橋清代史》第五章《乾隆朝》,是從財政經濟的角度出發(fā);郭成康也曾提出,從時間上看,在乾隆當政的六十余年間,大致初政十年和歸政前十年是兩段明顯的“懲貪不力”時期,與此也有“相似”之處,參見《18世紀后期中國貪污問題研究》,《清史研究》1995:1。我這樣做,實有幾分是出于“講故事”的需要,即相信乾隆朝的歷史(尤其是政治史)可以按照一定的順序,一點點講下來,因此把六次南巡作成了一個大的單元(并不意味著南巡就特別重要)。這樣做還有一個基本觀點,即寫《乾隆》應從某種政治史的角度,而不是社會史、經濟史的角度出發(fā)。同時也是承認,乾隆朝的歷史盡管很長(它已超過了一些朝代),但仍屬于一種“事件史”,而非“長時段”的范圍。 當然,這樣或那樣的劃分總不是那么“科學”的,而帶有相當的任意性和模糊性。無疑,有些后期的問題,在前一時期就已經存在了。 乾隆一朝的“衰敗”(如果它存在的話)始于何時,這歷來就是一個存在爭議的問題。到了乾隆五十年時,對于那些“末世景象”,看來皇上自己都有點感覺了。他多次發(fā)出諭旨,反復談論有關問題。 乾隆五十年二月壬午諭:“前以各省逃兵,飭緝已十余年。兩次加恩,予以展限,核其拏獲。及自行投首者,仍屬寥寥。曾經降旨將承緝接緝督緝之歷任督撫司道州縣,俱分別議處議罰。原因此事歷時已久,若年復一年,伊于何底?” 五十一年十一月己亥復諭:“前因各省承緝金川逃兵,屢經展限。核其拏獲及自行投首者,仍屬寥寥。原因外省于查緝要犯,全不認真,不過以海捕具文,因循塞責。因降旨將承緝、接緝、督緝之文武員弁,俱著革職留任,分別年限,方準開復。第念此內不無可用之才,且歷時已久,所有此案各省之文武官員逃兵處分,俱著加恩寬免! 五十年四月,誡諭內地官員勿踵元季尊崇喇嘛之習:“衛(wèi)藏不遠萬里向化而來,朕以其修行出家之人,厚加賞賚,亦不過厚往薄來之意,原非若元季護庇番僧,致有詈罵割舌、毆打截手之事。現在地方官等不能仰體朕意,惟知回護處分,因循賠償,轉似畏怯,使無知之徒將以本朝或踵元季尊崇喇嘛之習,于風俗人心,大有關系,不可不防其漸!鼻∥迨迥晔录鬃訌椭I,參見《高宗實錄》卷1368。 面對這樣一些情況,皇上也不免大感詫異,不得不作些自辯了。 乾隆五十年五月丙辰,諭:“豫省被旱地方較廣,朕夙夜勤求,推原其故,實不可解。當今紀綱整飭,吏治肅清,亦不至有貪枉殃民之事。我君臣以及百姓,惟當反躬自責,以期潛消災沴,感格天恩,冀得濃膏速沛! 五十年十月癸未,諭:“前因御史劉紹錦條奏各省保題卓異佐雜人員毋庸送部引見一折,經部議覆準,已依議行矣。而外間議論,將謂朕倦于庶務,殊失朕惟日孜孜之意。朕御宇五十年,綜理萬幾,久而不懈。今雖年逾古稀,精神如舊。豈因數丞倅微員,而即倦于察看耶?” 乾隆五十一年,孝感發(fā)生了縣民劉務孝等借貸糧食不遂,搬搶谷麥,旋有并未被搶之生員梅調元將其捉獲拷問,并將23人活埋之事。十月辛丑諭:“此事大奇,殊出情理之外。上年湖北省被旱成災,朕軫念災黎,疊經降旨,蠲賑兼施。該督撫等,于賑恤事宜開銷帑銀至五百余萬兩。乃督撫以及布、按不能實心督率各屬妥協(xié)料理,俾災氓均沾實惠,以致有貧民乏食,搶奪米糧之事。居民竟敢糾眾逞兇,活埋生命,至二十三人之多。似此兇殘不法,何事不可為?乃該署縣秦樸經巡檢稟報,既不嚴速查拏,并不通行詳稟,有心諱匿。而該管道、府及藩、臬、督、撫等,亦俱置若罔聞,竟同聾瞆。是該省吏治阘冗,廢弛已極。原任湖廣、現任云貴總督特成額著革職拏問;永慶、王廷燮亦難勝藩、臬之任,俱著革職拏問;知縣秦樸,著革職拿交刑部治罪;其該管道府,一并革職拿交刑部治罪。近年各省督撫,遇有交部議處降革之案,朕因一時乏人,多有從寬留任者。伊等習以為常,不知儆畏。此即水懦,為朕之咎! 十月癸卯諭:“今湖北省竟有此不法重案,吏治如此,實出情理之外,而籍隸湖北之御史等,并無一人奏及。本省輿論,本省之官,必有風聞,而得諉為不知,可乎?該科道等乃緘默不言,而第摭拾浮詞,毛舉細故,于國計民生,有何關系?倘各科道,因朕有此旨,遂心存挾制本省督撫,致令地方諸事掣肘,亦難逃朕洞鑒! 乾隆五十三年七月諭:“荊州沿江堤工,漫潰至二十余處,殊不可解。昨福建臺灣文武員弁,因循玩愒,肆意貪婪,竟致釀成逆案(按:指林爽文起事)。湖北吏治,亦屬廢弛已極;盥衩百c之案,相繼敗露。其辦理鹽務,輒敢私立匣費名目。大小官員,染指肥橐,累商滯課。今于承修堤工,又復一任劣員肥己誤工,屢被沖潰。而此次江水竟至淹入城內,被災甚重。滿城淹斃者共四百余名,府城大小男婦淹斃者一千三百余名。其諱匿不報者,必尚不止此數,想來不下萬余。” 但事實俱在,令人不能視若無睹。乾隆五十五年三月諭:“五十余年以來,朕于各直省地方事務,勤求宵旰,今已壽躋八旬,猶日孜孜弗懈。乃身為督撫者,惟知養(yǎng)尊處優(yōu),不以民事為重。凡遇刑名重案及城工等事,往往因循怠忽,輾轉遲延。陽藉詳慎之名,陰遂諉玩之計。即如直隸建昌縣盜犯馬十等行劫一案,系乾隆五十三年二月之事,獲犯到案后,縣令屢經更易,案犯迄無確供。及臬司提至省城,遞委屬員審辦,并不親提速結。事懸兩載,該督劉峩置若罔聞,任其延宕。茲于山東途次,長麟奏定借帑修城章程,摺內有金鄉(xiāng)縣城一處,系明興任內勘估。事隔數年,何以至今尚未辦理。遲延之咎,實所難辭?梢娡馐U弛積習,大抵相同。朕省方所至,經臨直隸、山東二省,因得于兩案洞悉情形,分別辦理。想其余各省,似此玩延懸宕之案,或更有甚焉者。” 特別是在好幾個省份都發(fā)現了嚴重的虧空。據嘉慶初年王杰說,“各省虧空之弊,起于乾隆四十年以后,州縣營求饋送,以國帑為夤緣,上司受其挾制,彌補無期”(《清史稿?王杰傳》),見蔣維明:《川湖陜白蓮教起義資料輯錄》,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頁1。乾隆五十一年二月諭:“據浙江巡撫福崧奏,浙省各屬倉庫虧缺之項,為數較多,實難依限全補。各省倉庫錢糧,自皇考世宗憲皇帝御宇十三年,徹底清厘,大加整飭,將從前虧空積弊,一概湔除;士继薇缀藢嵵嘈,至朕而竟有廢弛,朕甚懼焉。浙省地方向無虧缺之事,四十六、四十七年,王亶望、陳輝祖貪黷之案,相繼敗露。經富勒渾等將浙省倉庫虧缺之處,據實奏明,朕因不值更興大獄,是以降旨令其勒限彌補,已屬失之姑息。乃歷三四年之久,竟未彌補全完。國泰在山東,肆行勒派,虧空至二百余萬之多。業(yè)據明興奏報,于二年限內,已經彌補全完。浙省大小地方官,恃朕有不為已甚之旨,竟敢玩視帑項,一味稽遲! 又不免有幾分疑惑。乾隆五十六年正月諭:“向來各省民人赴京呈控案件,都察院、步軍統(tǒng)領衙門不敢壅于上聞,即行據呈轉奏。朕勤求民隱,惟恐鄉(xiāng)曲小民,含冤莫訴,每遇來京具控之案,無不特派大臣,前往審辦。其中屈抑者固有,而近日不安本分之徒,見來京者控無不準,準無不辦,赴愬求理者,遂覺接踵而來。及欽差大臣提集案犯,認真研鞫,所控情節(jié),多屬子虛。不過挾嫌逞忿,妄砌誣捏之詞,冀遂其拖累之計。此等刁健訟棍,各省多有,而湖北湖南為尤甚。若不嚴加懲創(chuàng),則枉累無辜,藉端傾陷之風,伊于何底?” 這時,偏偏有兩個人站立出來,其中一個是竇光鼐,一個是曹錫寶。他們的作為,儼然是向皇上的至高權威發(fā)起了挑戰(zhàn)。 由于浙江各屬倉庫虧缺較多,乾隆五十一年二月,命尚書曹文埴、侍郎姜晟、伊齡阿等馳驛前往浙省,將各州縣倉庫徹底盤查。 三月甲子,上諭:“曹文埴等奏,詢據福崧稱四十七年清查各屬虧空,據報具奏共一百三四十萬兩。經節(jié)年彌補外,實有未完虧空三十三萬余兩,系一面之詞,未足憑信。朕向不欲為已甚之舉,亦不為姑息之政。至現在報出未完虧短數目,安知非該州縣等,因有欽差查辦之事,畏懼敗露,始行設法彌補,以圖掩飾一時?” 四月十二日,浙江學政竇光鼐奏稱:“浙省倉庫虧缺,前督臣富勒渾并未徹底查辦,只據司道結報之數渾同立限,遇有升調事故,輒令接任之員出結。臣聞嘉興、海鹽及平陽三縣虧數皆逾十萬。奏入,命其會同查辦。竇光鼐又奏,仙居、黃巖等七縣虧空多至累萬,全未彌補,以致后任不敢接收交代。平陽知縣黃梅借虧空科斂累民,丁憂演戲。再,藩司盛住上年進京,攜資過豐,外間頗有煩言;噬弦源税钢卮,遂命在清口督辦河工之大學士阿桂即速前往,會同曹文埴徹底查辦! 尋據阿桂等陸續(xù)奏聞,竇光鼐言皆不實;噬仙罡性鲪。閏七月初一日,竇光鼐又奏親赴平陽訪查黃梅虧空一事。降旨怒斥其固執(zhí)辯論,意在必伸其說,蹈襲明季科道懷挾私見不顧國是之陋習,命交部議。新任浙撫伊齡阿參奏竇光鼐赴平陽后傳集生監(jiān),逼寫親供,咆哮生事。有旨將其革職。伊齡阿又參竇光鼐在平陽城隍廟多備刑具,傳集該縣書役,追究黃梅款跡。生監(jiān)平民人等,一概命坐,千百成群,紛紛嘈雜。并嘵嘵執(zhí)辯,有“不欲做官、性命不要”之語,命將其拿交刑部治罪。《宮中檔乾隆朝奏折》,六一輯,頁289~290、321~323。乙未上諭:看來竇光鼐竟系病瘋,是以舉動癲狂若此。如此乖張瞀亂,不但有乖大臣之體,且恐煽惑人心,致啟生監(jiān)平民人等,訐告官長,效尤滋事之風,不可不嚴行懲儆。僅予革職,不足蔽辜,竇光鼐著拿交刑部治罪。 閏七月戊戌,事情急轉直下,竇光鼐親赴平陽,查出黃梅以彌補虧空為名,計畝派捐;每田一畝,捐大錢五十文;每戶給官印田單一張,與征收錢糧無異;又采買倉谷,并不給價,勒捐錢文。蒞任八年,所侵吞部定谷價與勒捐之錢,計贓不下二十余萬。并據各生監(jiān)繳出田單、印票、收帖二千余張,各檢一紙呈覽。上諭:此事不為無因。若朕惟阿桂、曹文埴、伊齡阿之言是聽,而置此疑案,不明白辦理,不但不足以服竇光鼐之心,且浙省現值鄉(xiāng)試,生監(jiān)云集,眾口藉藉,將何以服天下輿論?此事關系重大,不可不徹底根究。以此觀之,則伊齡阿不免為屬員所欺矣。朕與阿桂可受其欺乎?必應審明。朕不回護,惟有大公至正而已。 作為一個皇帝,他必須與臣下(更不用說眾人)有所不同,且有其特別的理路和做派,這種道理,自先秦諸子即發(fā)明了;但另一方面,皇上又“抬不過一個理字”,要表現出“大公至正”,而且,幾乎所有諭旨都要公諸天下,包括其理由和基本情節(jié)。這使皇帝很難為所欲為,一手遮天。 皇上可能從來就不喜歡竇光鼐,放他出來做一任學政,有職銜而無實權,如此而已。偏偏他不安本分,硬是插手去盤查本省虧空。這不但惹惱了欽差,惹惱了全省官員,甚至激怒了皇上。 竇光鼐鍥而不舍,終于查清了真相昭梿:余幼時聞韓旭亭先生言,當代正人以竇東皋為最。時閱其劾黃梅匿喪奏疏,侃侃正言,心甚佩服……(《嘯亭雜錄》卷9《竇東皋》)。使皇上置于一個尷尬的境地:難道為了一個小小知縣而一再屈抑一位二品大員?上諭:“朕豈肯稍為回護,將就留此疑案,顢頇一事?而阿桂前往查審,又豈可回護原辦,俾貪污敗檢之劣員,仍得幸逃法網乎?亦不值為此劣員任咎也。而竇光鼐執(zhí)辯不撓,獨能列款入奏,雖其舉動乖張,固有應得之咎,而始終不肯附和,亦屬人之所難。非朕之憎竇光鼐也。” 九月丁亥,諭:“節(jié)據伊齡阿等奏稱,竇光鼐嘵嘵執(zhí)辯,咆哮生事,并有不要性命,不可做官之語,亦殊乖大臣之體。所奏黃梅匿喪演戲,及侵用廩生餼糧,并短發(fā)銀兩,三款屬虛。其余三款,已為確實。是竇光鼐亦不得為無過,是以現在祇令署理光祿寺卿。若無此等情節(jié),朕必將伊仍以侍郎補用矣!眳⒁姽煽担骸肚迨肪幠辍返诹怼8]光鼐原任吏部侍郎,現在顯系貶抑了,盡管他揭開了浙省虧空的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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