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雨必將落下


作者:米歇爾·法柏,馮倩珠     整理日期:2014-08-15 11:09:19

米歇爾·法柏的處女作,共有十五個短篇構(gòu)成。題材多樣新穎,講述了人死后的世界,暴力對孩童的影響,宗教與自殺,現(xiàn)代派藝術(shù)家的困境,甚至還講述了上帝的孤獨,與一個女人的手的故事。這些故事有趣而又震撼人心,諷刺入骨而又有人文關(guān)懷,給讀者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共鳴。
  而法柏在這部短篇小說集展現(xiàn)出的超常的想象力、對語言的熱愛,冒險精神與講故事的天賦,也受到了眾多媒體和作家的贊譽。
  作者簡介:
  米歇爾·法柏
  生于荷蘭,成長于澳洲,目前定居在蘇格蘭高地。在學(xué)時期主修英語文學(xué),畢業(yè)后做過護士、腌菜包裝工人、清潔工、醫(yī)學(xué)研究實驗對象等,為他以后的作品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1998年,處女作《雨必將落下》贏得多項大獎,被《泰晤士報》贊譽為“炙手可熱的天才,短篇小說的大師”。2000年,《皮膚之下》的出版更是讓法柏聲名鵲起,奠定了他在英國文壇的地位。迄今為止,本書已售出二十多國版權(quán),電影版權(quán)被好萊塢購得,正在籌劃開拍中,由布拉特?皮特領(lǐng)銜主演。
  代表作有:《199級階梯,玻璃瓶里的秘密》、《勇氣伴侶》、《腥紅色的花瓣和白色》等。2006年,溫特森以其杰出的文學(xué)成就被授予英帝國勛章(OBE)。目錄:
  雨必將落下
  魚
  以免暈眩
  玩具故事
  胖小姐和瘦小姐
  五十萬英鎊和一個奇跡
  紅色水泥車
  溫暖又舒服的地方
  尼娜的手
  地獄外殼
  傳話細(xì)胞
  賬
  皮欽美語
  愛德隧道
  羊雨必將落下
  魚
  以免暈眩
  玩具故事
  胖小姐和瘦小姐
  五十萬英鎊和一個奇跡
  紅色水泥車
  溫暖又舒服的地方
  尼娜的手
  地獄外殼
  傳話細(xì)胞
  賬
  皮欽美語
  愛德隧道
  羊他的筆觸可以由愉悅的描述急轉(zhuǎn)成為辛辣幽默的領(lǐng)悟。理智而敏銳……這是一個冉冉升起的天才。——《觀察家報》
  炙手可熱的新天才,短篇小說形式的大師!短┪钍繄笪膶W(xué)增刊》
  一部多樣性令人驚異的短篇小說集,去年最具獨創(chuàng)性的作品之一!丢毩蟆
  致短篇小說愛好者:你們將看到薩默塞特?毛姆與伊恩?麥克尤恩的風(fēng)格首次結(jié)合,《雨必將落下》是其怪誕又精彩的產(chǎn)出!薄嚳稀ゑR克林(蘇格蘭小說家、劇作家)
  (法柏的小說是)昏暗模糊的,輕松愉快的,脆弱易碎的,辛辣嘲諷的,超越世俗的。這些有趣的特質(zhì)集合起來使得它們對于英國的短篇小說來說,就像維他命一樣富有營養(yǎng)!笮l(wèi)·米切爾(英國著名作家)雨必將落下
  
  
  弗朗西斯·斯特雷澤恩回到家,看到他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
  “新工作頭一天,累壞了吧!彼f。
  “毫無疑問,我和這個男人的關(guān)系快完了!备ダ饰魉固嵝炎约,吻了吻他的嘴唇。
  疑問自然是有的。她累壞了,倒在沙發(fā)上吃了飯。飯菜是嚴(yán)格遵照她的食譜做的,做得相當(dāng)好。
  “孩子們怎么樣?”他問。
  這并不是在問他或她的孩子——他們并不是這種關(guān)系。他問的是洛澤里小學(xué)的孩子們。
  “現(xiàn)在還不清楚!彼f。
  
  她讓孩子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東西。雨靴排齊。外套掛好。故事書從大到小擺放。每枝筆都削尖。
  不是她自己有潔癖:作為一名專家,她很了解這些是孩子們所需要的。她是這個班的新老師,倉促地被派來這里;必須和孩子們有個約定。他們必須表現(xiàn)得乖巧;她也必須向他們展示威信。
  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日子還得繼續(xù)下去,帶著最大限度的忙亂繼續(xù)下去。
  “接下來,每個人都有橡皮嗎?”弗朗西斯問。
  十幾個鉛筆盒掀開,噼啪作響。
  “誰的橡皮比這塊小的?來拿一塊吧!彼嶂鴿M滿一袋嶄新的輝柏嘉大橡皮,微笑著舉起一塊。每到一個新班級她就會帶上這樣一袋。
  看到這么棒的禮物,每個意識到自己夠格拿禮物的孩子都興奮地叫了起來。
  透過眼角的余光,弗朗西斯瞥見對面教室的其中一個老師正隔著走廊觀望,顯然是想看看弗朗西斯值不值別人的三倍薪水。
  “現(xiàn)在,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翻一下自己的作文本,選一頁字寫得最好的。選好了就翻到那一頁,就這樣把本子放在地板上……不是,不是一本疊一本——是全部攤開。本子邊緣對齊,像在墻上砌磚頭那樣。當(dāng)中空出一點距離。對……一本本攤開。很好……很好……”
  弗朗西斯屈身蹲下,讓孩子們知道她可以跟他們在同樣的高度一起玩,不過高大的身形和散開一圈的裙擺卻讓孩子們感到了她的不同。雖然暫時對他們的字跡沒什么興趣,她還是能看出來,這群孩子里沒有誰是特別糟糕的:看來他們的珍妮·麥克肖恩老師——直到上個禮拜還是他們的老師——應(yīng)該還不錯。
  
  第二天早上,頭一天沒來的兩個孩子現(xiàn)身了。這是好事情——可能是媽媽們相互通知的。
  弗朗西斯看了假條:小艾米肚子疼;小山姆去看醫(yī)生了。恐懼很有可能已在生長,如果他們再不來,恐怕會難以處理。她歡迎艾米和山姆回到學(xué)校,給了他們兩塊橡皮。他們比別的孩子晚來,還不適應(yīng),所以弗朗西斯決定,允許他們明天再交作文。
  
  弗朗西斯的新房子在洛澤里村的一座小山上,對此她自己都還沒適應(yīng)。
  她之前的住處是一間破舊不堪的公寓——裝修得一團糟,草草地擺了幾樣家具。她喜歡那地方:那里曾是一間精神病院的治療病房,后來社區(qū)看護人員把里面的人趕走了。屋里留下了一些有趣的痕跡:墻上古怪的記號,被特制塑膠封住的插座,用顫抖的手編織的放衣服的柳條籃。
  洛澤里的這一間是政府租賃房,普通、舒適。有個警察和他的妻子曾住在這里,他們小心翼翼地保持屋子的原貌,就連廁所里都找不到一張通緝令。
  “這地方空蕩蕩的,真讓我不爽!彼龑ν拥哪峥苏f。
  “那……我能做點什么嗎?”他主動地說,“我有時間!
  他的博士論文正在送審,休息在家,的確有時間,但弗朗西斯想不出他能對屋子做出什么改變。其實她覺得,需要改變的是他。
  “我們睡吧。”她嘆口氣說。
  
  第二天晚上,她卻在熬夜工作。
  “你覺得還要多久?”他問道,只是想知道什么時候放洗澡水什么時候鋪床。
  “等我看完。”她回答。
  他是什么都無所謂的,也無所謂自己一個人睡。他很好,真的很好,一直都很好。她希望尼克把她拖進(jìn)房里,然后操她。那樣會很粗魯也很不方便——她今晚可沒時間做愛,她得仔細(xì)看看孩子們的作文:她必須清楚記住要怎么回應(yīng)這十一篇作文,必須在天亮前構(gòu)思出十一套方案。當(dāng)然,多少還得睡一會兒——但是她期待他來打亂自己的工作,至少有膽量試試。
  她膝蓋上堆著孩子們的作文:《我的學(xué)校、我的老師和我》。她從學(xué)校運動隊、頒獎禮和圣誕歌會的相冊里精心挑選出每個孩子最好的照片來認(rèn)臉。
  手邊第一篇作文是菲奧娜·佩里寫的,那個金發(fā)碧眼的女孩,小小的耳朵,穿寬大的T恤。
  
  我們的學(xué)校叫洛澤里小學(xué)。學(xué)校里有三個大房子,年紀(jì)最大的小孩是六年級和七年級的,我也在這個房子里。我們學(xué)的東西很難。明年我就要去莫斯班中學(xué)了。我們老師說中學(xué)才真的好玩呢。老師已經(jīng)不在學(xué)校了。最后一天見到她的時候她在哭,所以她只好回去了。后面一天我食物中毒(吃了一種不該吃的魚)請假了。我最好的朋友雷切爾說老師那天很激動,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現(xiàn)在我們有了個新老師,就是斯特雷澤恩太太,您正在看我的作文呢!
  
  弗朗西斯翻過一頁想看看還有沒有寫什么,但這就是菲奧娜要說的全部,她把這一面朝下放在身旁。“吃了一種不該吃的魚”——她難過地笑了。一種不該吃的魚能讓一個孩子缺課一天,而那一天可能永遠(yuǎn)改變了她的人生。對菲奧娜·佩里來說,她只是碰巧有一個星期三沒來;而那天晚上她的父母,還有她所有同學(xué)的父母都接到電話,通知孩子們在家等待新老師接替麥克肖恩太太。小菲奧娜在作文里向新來的老師示好,她的生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麥克肖恩太太只是從她小小的生命里消失而已,就好像被那塊可愛的新橡皮給擦掉了。
  
  “我的學(xué)校叫洛澤里小學(xué)!瘪R丁·達(dá)菲寫道,“我在高年級,六年級。我小時候住在波頓。我媽媽說麥克肖恩太太發(fā)生的事情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叫我趕緊忘掉。好多人問我這事,大概被問了有一千次了,有時我告訴他們,有時不告訴他們。但每次我都跟他們說我真的不記得了,因為麥克肖恩太太哭起來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就把眼睛蒙上,沒看到什么。就寫到這里!
  
  像是給文章作結(jié)似的,傳來了沖馬桶的聲音。是尼克,正下樓來撒睡前的最后一泡尿。
  “你難道沒意識到我們的關(guān)系快完了嗎?”她心里沖著他吼,這股荒謬的沖動讓她大聲笑出來。聽見笑聲,他走到她身邊,洗完手只是匆匆擦了擦,手腕還是濕的。
  “什么事這么好笑?”他想知道。幽默感是他身上最大的優(yōu)點——之一吧。他站在那里,裸著上身,胸膛繚繞著一層閃爍的水霧,閱讀臺燈的光勾勒出他身體的輪廓。她的呼吸夾帶著疼痛,因為很快就要和他分離了,她要推開他,不再讓他回來。
  “到這兒來。”她低聲說。他順從地走過去。
  她要和他快速地做個愛,就在這張沙發(fā)上,然后繼續(xù)她的工作。裸著身子,她猜測著馬丁·達(dá)菲透過那十根小手指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手指上也許還沾著早餐的面包醬。蒙眼睛是一種交際姿勢,傳達(dá)的信息是期望他人確認(rèn)眼前的事情是逾越限制的……她把臀部滑向沙發(fā)邊緣,好讓跪著的尼克進(jìn)入身體。馬丁·達(dá)菲真的沒看到什么嗎?她很懷疑。如果他表面上的活躍,證明只是一種防御機制的話,她可能不得不對他做些工作。他來村子沒多久,這讓他變得敏感脆弱,另一方面也防止了他太過親近珍妮·麥克肖恩……此刻,弗朗西斯不得不承認(rèn),她的陰蒂沒有得到足夠的摩擦,尤其是隔著那該死的避孕套,靠墊上的拉鏈又一次次地刺到背脊。
  “我們上樓吧。”她說。
  高潮過后,在內(nèi)嗎啡肽的作用下,她依偎著他的背,漸漸滑入了睡夢中。
  
  “學(xué)校很好,我以前的老師也很好!边@是格雷格·巴瑞的作文。他又是哪一個?她想不起他的相貌,即使看著照片也不能——一張明顯失焦的照片,拍的是他們在表演圣誕。耗:拿藁ê雍图埌宄岚。
  “這個孩子看起來怎樣?”
  她把照片遞給早餐桌另一頭的尼克。他看了看手指有沒有沾上黃油,然后握住這張小照片的邊緣。
  “靦腆!彼肓艘幌抡f。
  “為什么?”
  “圣誕劇表演總把不講話的牧羊人角色分配給靦腆的孩子。站在他前面的這個女孩,顯然就會講那些‘我們追隨伯利恒之星’的臺詞。這個孩子只要跟在后面就行——頂多遞個禮物什么的!
  她微笑地看著他將照片還回來。這種四目相接的微笑,是這些天來他們最為親密的交流。他很敏銳,真的。面對陌生人的時候。
  “你會是個好爸爸的。”她輕柔地說,仍舊能感到由于滿足和缺乏睡眠引起的肉體震顫。
  “別再提這個了。”他簡短地提醒她。
  視線里閃過什么東西,讓她慌亂不安。是小格雷格的照片。還沒有接過來,尼克卻突然惱怒了,朝她揮著照片,就好像她用一個他不想要的孩子威脅到他了。
  
  從他們的房子到學(xué)校只需步行就可以,這不算是好事。如果能坐上誰的車開上一段長長的距離,那將會給她最后一次珍貴的機會,把剩下的作文讀完。她昨天怎么就睡著了?搞得好像那些沒用的男人似的,她時常在情感專欄里看到女人們抱怨這些男人。
  “早上好,斯特雷澤恩太太!”她走進(jìn)教室的時候,孩子們齊聲喊道。
  對他們來說,她是“太太”。對她的學(xué)生而言,她永遠(yuǎn)有這么一個職業(yè)稱謂,“太太”。她感到,如果孩子們認(rèn)為她是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就會更信任她,好像這樣就能讓她變成了故事書里的人,在書里,一個家庭的成員構(gòu)成是固定的。作為一個自由而理性的女權(quán)主義者,在必要的時候她又能夠迅速激烈地妥協(xié)。或許正是這個特點讓她在同事中脫穎而出,至少在這種極為棘手的情況下是如此。
  她幾乎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孩子是善于傳達(dá)情緒的。她拉攏他們影響別的孩子。散播安全感和恢復(fù)秩序是她的天賦。早在接受這些年的專業(yè)訓(xùn)練之前,她就擁有這種天賦。
  這些孩子粘著她,在她耳邊呢喃,倚靠在她柔軟的肩膀上,只是為了讓自己興奮。她最擔(dān)心的并不是這些孩子,但仍然盡力吸引他們:他們能幫助她融化其他孩子的心。
  “雷切兒,聽說你會用辦公室的那臺復(fù)印機。能麻煩你把這份重要文件印十份嗎?”
  雷切兒(“我不太和別人玩,我更喜歡做事!保┐掖遗芟蚰桥_神圣的機器,由于得到信任而驕傲得臉上發(fā)光,她就要踏進(jìn)那個禁區(qū),就要去駕馭神秘的科技了。
  弗朗西斯已經(jīng)能掌控這一整個班級,了解他們何時緊張,何時釋放,何時如火般熱烈噴發(fā),何時似水般天真平靜。孩子們和麥克肖恩太太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所受的沖擊,以不同速度滲入到他們每一個人;弗朗西斯猜想要是發(fā)生什么大事,雅基·科克斯或者湯米·芒羅會最先崩潰,即使那驚險的事故和他們的麥克肖恩老師沾不上邊。雅基(典型的溫室花朵,非常計較同學(xué)們有沒有把她的名字寫對)在作文里這樣寫道:
  
  我非常喜歡我的老師,不想要換老師,至少不要永遠(yuǎn)換掉。我以前的作業(yè)都在老師那里,我的評語都是她寫的,她知道應(yīng)該寫什么、為什么這樣寫。所以等她回來了,她就能繼續(xù)教我做個正直的人。
  
  湯米·芒羅,一個舉止不太協(xié)調(diào)、容易激動的男生,睫毛長得嚇人,由于早產(chǎn)智力略有缺陷。他竭盡所能寫出了這樣的作文:“我以前的老師很好,一切都很好!
  但他以前的老師并不好,一點都不好。湯米正在費力地做一件對他來說相當(dāng)艱巨的事,用尺子在一張張紙板上劃出邊線再把它們粘合,各種情緒深深絞進(jìn)他凹陷的胸腔里。
  不可思議的是,第四天仍舊沒什么特別的事發(fā)生,至少沒有普通教師解決不了的。只有一件事:下雨了。學(xué)生們激烈地爭論著誰該去把操場上的椅子收進(jìn)來——班花凱絲·科特里爾,滿懷責(zé)任感,兩頰通紅,一臉愁容,嘴撅得老高。當(dāng)然她很快又會張開嘴笑的。她是那種憑直覺活著的人。她的作文平鋪直敘了兩行關(guān)于麥克肖恩太太離開的文字,接著是一整頁的“我不太踢足球,我更喜歡跳房子。星期一我有體操課,我體操跳得不怎么好……”她的憤怒生來有限,稍縱即逝:要讓她感染其他同學(xué)的情緒是不可能的。
  施展威信對弗朗西斯來說就像一門身體技能,她冷靜地掌控住了這場爭執(zhí)擺蕩不安的兩端,將它們纏在小指上。叫嚷聲停了,即將興起的騷亂消散無蹤,不到十分鐘,她讓整個班級靜坐下來,專注地看著她展示的一本有關(guān)白化病的書上的照片,聽她講解上面的文字。這類書弗朗西斯有不少:它們足夠古怪,絕對能給孩子一陣驚顫;它們信息量大,足夠填滿孩子們的腦袋,供其咀嚼;它們足夠突兀,又不具危險性。那些白皮膚粉紅眼睛的土著照片足以把湯米都嚇得目瞪口呆,比他聰明的孩子們則對著遺傳學(xué)的細(xì)節(jié)圖片皺起了眉頭。
  窗外的雨水使天空暗淡了下來,教室里日光燈亮起來,熒光打在孩子們的臉上,看上去也有點像是白化病的樣子。弗朗西斯就這樣告訴孩子們,這句話平息了他們不安而興奮的尖叫。
  “可能會傳染的。”她開玩笑說。
  
  放學(xué)后,雨下得非常大了,連那些走走就能到家的孩子都有家人或鄰居開車來接。孩子們一個個地被接走了,只剩下哈麗特·菲什洛克和她矮小的弟弟小釘,小釘在低年級念書。(弗朗西斯很難相信他的真名就叫小釘,可人人都這么叫他。)
  “不知道怎么把小釘帶回家,才能不讓他濕透!惫愄貒@著氣,把和寵物一般大小的弟弟塞進(jìn)油膩膩的粗呢外套。
  哈麗特住在村子最外圍一個破舊的房車停車場,她的母親酗酒,繼父在家里需要的時候可以弄些汽車零件回來,他有過性虐待的傳言,說是在社會服務(wù)機構(gòu)留了幾十頁的檔案。
  “我有傘,”弗朗西斯說,“很大的傘。我可以和你們一起走到加油站那里!彼⒁獾脚⒌哪樕祥W過一絲憂慮——是的,走到加油站連那些破爛房車的影子都望不到——好,她回答說,好。
  他們一起穿過洛澤里的一條條街道,暴雨落成幕簾,商店和房屋都像隔了層霧蒙蒙的玻璃。一切都成了模糊光亮的灰色,巨大的汪洋里村莊的幻影搖曳著浪尖,車燈像遠(yuǎn)方的船只緩慢穿行其間。為了盡可能不被雨淋到,小釘和哈麗特在傘下各走在弗朗西斯的一邊,走了約莫十分鐘,弗朗西斯吃驚而欣喜地感到哈麗特牽到了她的手。
  快走到村邊時,一束紅色的燈光跳動著刺穿了陰暗:一輛警車停在麥克肖恩家門外?磥砭烀刻於荚冢M管很難想象到了現(xiàn)在這時候,他們還想從那里得到什么結(jié)果。也許他們認(rèn)為大衛(wèi)·麥克肖恩會回來取信喂狗吧。
  雨開始瘋狂地落下來,像是出于暴怒,嘈雜地敲打著傘面。幸好沒有風(fēng),弗朗西斯還能夠握住他們的保護傘,任雨水噼噼啪啪地沿傘緣落下,包圍住他們。
  “太可怕了!”哈麗特喊起來。
  “不可怕?”弗朗西斯向她回喊,“我們在傘下淋不到雨,這雨下不久的!”
  他們走過加油站,弗朗西斯什么也沒說。她明白自己正穿過一條可靠的界線,很快就要望見遠(yuǎn)處停滿房車的彼岸了。
  “這是我們住的地方!蹦芸吹酵\噲鰰r,哈麗特說。雨勢漸緩,散發(fā)著微光,像是電視屏幕上的雪花,遍灑在這塊陰沉的廢車場,那些流動房屋永久停駐的地方。弗朗西斯知道再陪孩子走下去是冒險的。
  這時,當(dāng)哈麗特和她弟弟離開他們新老師撐著的傘,哈麗特講了一段話,講得倉促含混,像是急于逃脫壓迫似的。
  “麥克肖恩太太以前有時候放學(xué)會來這里。來見一個男的,這男的現(xiàn)在走了。他們一起在他的房車?yán)锎脦讉小時,傳出很吵的聲音,然后她回村子自己的家里。在做愛——大家都知道。所以麥克肖恩先生才會那么生氣。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
  秘密終于傳達(dá),哈麗特抓起弟弟的手,小心地跳進(jìn)這片骯臟的沼澤,她居住的地方。
  
  弗朗西斯家里——更確切地說,她被派遣期間所住的房子里——出了些狀況。
  暴雨(一九三七年以來最高的單日降雨量——如果她能調(diào)到當(dāng)?shù)仉娕_就會知道這個消息)擊潰了屋頂?shù)姆烙,屋里到處都?nbsp;  滴水。
  弗朗西斯在樓上的房間里穿行,抬眼看著潮濕的天花板。它們就像因為恐懼或費力而流汗。臥室的情況最糟,地毯在腳下嘆息,床已經(jīng)濕透:尼克拿水桶來接雨水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走回樓下。弗朗西斯差點在濕滑的樓梯地毯上摔斷脖子;這反倒搖落了一些她對這間房子的輕蔑感,也重重地震顫了她。
  “雨大起來的時候我真的看過,所有窗子都關(guān)上了。”尼克對她說,帶著一絲自我辯解的意味!爸皇菦]想到這地方會漏雨,就這么回事。”
  他們一起抬頭,看到一滴滴雨水聚集到吊燈內(nèi)里。房子隨時都可能斷電。
  “我想和你要個孩子,尼克。”弗朗西斯說,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暴雨的喧囂,盡管雨勢已經(jīng)減弱,只留下它帶來的損傷在持續(xù)。
  尼克不解地凝視著她,就像在等待她的話自行解碼出有關(guān)水桶或洗衣店的話題。
  “這件事以前就談過了。”他告誡說。
  “我真的想。”
  她想要他帶她上樓,把她扔到濕透的床單上,孕育出一個小生命,它會長大,有一天會和她一起走在傘下。
  “我告訴過你了,”他提醒她,“你可以領(lǐng)養(yǎng)一個,做單親媽媽,我會看看情形。我不能保證!
  “我不是要你分擔(dān)責(zé)任,你這渾蛋!彼f,“我想要一個你和我的孩子。從一開始就這么想。什么都不要,除了‘我們’的基因。干凈的開始。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一出生就帶著他們的傷,打從離開娘胎的那一天起。他們生下來就一直在吸收父母的垃圾!
  “是啊是!”他喊起來,做著激烈的手勢,“真可惜,垃圾的人類一直把孩子帶到世上,而沒有交給像你這樣的專家!”
  她被他粗暴的樣子吸引了,目光追隨著他巨大的手掌掠過的弧線,渴望他打她,把她摔倒在地上,毆打她。但即使處在憤怒之中,他也不具有傷害性,毫無希望,讓人惱怒。
  “他媽的沒錯!”她帶著勝利的悲哀尖叫起來。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嗎?”他指責(zé)她,猛地湊近她的臉,于是她無比清晰地看到他的嘴唇吐出這三個字,“控——制——狂!
  
  爭吵結(jié)束后,他們掀下床單,打開暖氣,出門去了洛澤里唯一一家餐廳,那里也是旅館和桌球室,還做印度菜。
  珍妮·麥克肖恩班上一個孩子的媽媽也免不了地在那里,正在等一份外賣,她搖搖晃晃地徑直走向弗朗西斯和尼克的桌子。
  “我只是為您做的事感謝您!彼t著臉告訴弗朗西斯,“昨天晚上頭一回……你知道的……自從麥克肖恩那件嚇人的事情之后……頭一回湯米睡得很踏實,沒有做噩夢也沒有尿床!
  “那很好啊!备ダ饰魉剐α。
  “我只是想說,不管他們付您多少錢,都是應(yīng)該的!
  “謝謝!备ダ饰魉刮⑿χf。孩子們的父母和其他老師更需要溫暖,而溫暖卻向她涌來。
  “我只是想知道……您可能留下來嗎?留下來一直做湯米的老師?”
  “恐怕不行!备ダ饰魉剐χf。她的羊肉咖喱,端上來時就不怎么熱,這會兒已經(jīng)完全不冒熱氣了。她可以想象這個女人出去后告訴別的母親說,弗朗西斯·斯特雷澤恩不甘心在這里工作,領(lǐng)一份教師的薪水。
  “我倒是想留下,”她用力地嘆了口氣,“上頭不讓啊!
  然后這個媽媽走了,帶著怪異的蹣跚步履,看得出她是先天不足。弗朗西斯注視著她邁出門口,急躁地吃了一小口食物。天啊,她有多不喜歡這樣無力辯護的自己。那其實和她必須離開的原因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偽裝成服從上級的奴隸——可悲地喪失了尊嚴(yán),出賣了自己。
  最糟的是,她將要和她的男人分手了。
  “你以前也是這樣,”尼克從蠟燭的另一頭靜靜地觀察,“一個工作快結(jié)束了,你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從?巳氐能嚨溨谢钕聛淼哪切┖⒆,還記得嗎?你在那兒快結(jié)束工作的最后幾天,我們也吵架了,和今天差不多,”他得意地笑了笑,“也是在像這樣的餐廳。還有那次在貝爾法斯特——”
  “別再講了。”她低吼了一聲,叉子在那堆飯里攪動著,猛喝了一大口酒,“問問老板今晚有沒有空房間。有的話訂一間!
  他站起來,又停住了。
  “訂幾個人的?”
  “兩人間,”她責(zé)罵道,“渾蛋。”
  
  第二天,孩子們開始崩潰了,一個個都像弗朗西斯所預(yù)見的那樣,也有一兩個例外。湯米·芒羅似乎跳開了這個過程,表現(xiàn)出一個腦部受損的孩子罕有的成熟和鎮(zhèn)靜;也許是因為,他一直以來就習(xí)慣了困惑,也總是把事情弄錯,所以他現(xiàn)在相信那件事一定也是在噩夢中發(fā)生的。
  然而,格雷格·巴雷,午餐后他的小平頭腦袋就發(fā)起瘋來,搞不清楚自己學(xué)到乘法表的哪一行,扯開嗓子尖叫個不停。在孩子們接連不斷的歇斯底里中,麥克肖恩太太的名字此起彼伏地響起。很快就有幾個孩子哭了,互相責(zé)罵對方惹出禍端,或是責(zé)怪彼此沒能阻止事情的發(fā)生。馬丁·達(dá)菲無辜地哭了,貼著他的熒光運動短褲攥緊了拳頭;雅基·考克斯內(nèi)疚地邊哭邊用手臂緊抱住頭。鄰班的老師沖到門口,嚇得發(fā)抖,臉部抽搐,帶著蒼白緊張的笑容,表情如同將要行刑的人。
  弗朗西斯比了個手勢,表示說“我來處理”,示意她關(guān)門。
  接著她回到了孩子們的中間。
  
  那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重又讓他們平靜下來,沉浸于她撫慰的喃喃低語,還有雨水輕拍窗戶的滴答聲中。她坐在一張高腳凳上,孩子們圍坐身旁,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廣播嘶嘶響著,她自己也神思恍惚,雅基坐在她裙兜上,壓得她的臀部發(fā)麻,她也顧不上。雅基快要長成一個大孩子了,至少在身體上是這樣。情感上她還太小,無法適應(yīng)母體外的世界,她像只小樹袋熊纏抱著老師的腰,把臉緊緊地貼在弗朗西斯的胸口。她哭了很久,持續(xù)不停地啜泣:沒有什么是長久的安慰治愈不好的。
  格雷格·巴雷在跟哈麗特·菲什洛克和凱蒂·盧賽克玩套圈游戲,快樂得像只小羊,穿著圣誕節(jié)演牧羊人時穿的粗布褲子。他今天穿的褲子正晾在電暖爐上,剛才他極度激動,把褲子弄臟了。弗朗西斯當(dāng)時沒辦法離開孩子們?nèi)フ疹櫵粋人,于是讓凱蒂帶他去廁所,幫他換下褲子;在這個強調(diào)男女之別的小小的洛澤里,這種做法有點冒險,可弗朗西斯覺得這么做是正確的:凱蒂成熟自制,格雷格有點怕她又暗暗喜歡她。最重要的是凱蒂很聰明,能夠理解現(xiàn)況——半個班級都在大哭大鬧,歇斯底里,一個男生大便在褲子上——單靠一個成年人控制不了,她接起遞交給她的責(zé)任,就好像接住一個籃球。她在作文里寫著:
  
  我叫凱蒂·盧賽克,我在洛澤里學(xué)校的七年級學(xué)習(xí)。上個星期這里發(fā)生了件很不好的事情。我們的老師麥克肖恩太太正在給我們上數(shù)學(xué)課,這時她的丈夫走進(jìn)教室,手里拿了把槍。他咒罵麥克肖恩太太,把她打倒在地。她一直說別在孩子們面前這樣做,可是沒有用。她的丈夫要她把槍口塞進(jìn)嘴里吮吸。她照做了幾秒鐘之后,他開槍把她的頭打成了碎片。我們都非常非常害怕,不過他走了,現(xiàn)在警察在找他。一想到那天的事就覺得惡心。我不知道自己以后還能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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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必將落下的作者是米歇爾·法柏,馮倩珠,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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