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黑暗的故事》被公認為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最優(yōu)秀的作品,促使奧茲一舉奪得歌德文化獎和阿斯圖里亞斯王子獎,已被譯成近三十種語言。 這是關(guān)于兩個好人的故事,“我”的父親和母親。關(guān)于兩人如何相愛,如何緊緊相系;關(guān)于兩個慷慨而善良的人,他們的婚姻如何以悲劇收場。這也有關(guān)一個民族的群像,雖然火山近在咫尺,人們依然墜入愛河、感覺嫉妒、夢想遷升、傳著閑話…… 作者簡介: 阿摩司奧茲是以色列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當(dāng)今希伯來語作家中諾貝爾文學(xué)獎呼聲最高的一位。1939年出生于耶路撒冷,12歲那年母親自殺,直接把他推向了寫作道路。父親懂十幾種語言,卻只教他希伯來文。奧茲只用希伯來文寫作,主要作品有《愛與黑暗的故事》、《我的米海爾》、《一樣的!、《地下室里的黑豹》等。他擅長破解家庭生活之謎,家庭悲劇和夫妻情感是其作品常見的主題。他的作品引起了全世界的關(guān)注和共鳴,多次獲大獎,其中包括以色列建國50周年之際頒發(fā)的以色列國家獎、法國的費米娜獎、歐洲頗負盛名的歌德文化獎、西語界最有影響力的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以及2013年國際弗蘭茨卡夫卡獎等。 我認為《愛與黑暗的故事》具有《圣經(jīng)》般的寬容與誠實,這是奧茲先生一個人的“圣經(jīng)”,但我希望它能成為所有善良的人們的“圣經(jīng)”。因為,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讀到自己的靈魂的秘密。 ——莫言 這部小說精妙之處在于:一個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實被無限深遠地沒有答案地展現(xiàn),唯有巨大到無言的悲愴和沉思。 ——池莉 我認為《愛與黑暗的故事》具有《圣經(jīng)》般的寬容與誠實,這是奧茲先生一個人的“圣經(jīng)”,但我希望它能成為所有善良的人們的“圣經(jīng)”。因為,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讀到自己的靈魂的秘密。 ——莫言 這部小說精妙之處在于:一個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實被無限深遠地沒有答案地展現(xiàn),唯有巨大到無言的悲愴和沉思。 ——池莉 我要把《愛與黑暗的故事》拍成電影。母親自殺,奧茲花了很長時間去構(gòu)想種種情境,探問這件事為什么發(fā)生,這促使他成為一名作家。 ——娜塔莉波特曼 我自己也記不得我給多少朋友推薦過奧茲了……在過去的十年里,譯林出版社做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那就是譯介了奧茲。 ——畢飛宇 奧茲先生用那支傾注了太多他自己的心靈和情感的筆,以其瑣碎、質(zhì)樸的詩意和中東音樂般的韻味,向我們一次次,一個個地展現(xiàn)、描摹了以色列那塊災(zāi)難深重卻文化悠久的土地上的各色各式的家庭。 ——閻連科 如果一定要我推薦作家,我推薦納博科夫和阿摩司奧茲。 ——池莉 他的每部小說里都在講述愛——這種在今天這個混亂的世界里,實際上越來越稀缺的東西,越來越稀缺的空氣,是如何被我們每個人渴望,如何被我們每個人所夢寐以求。 ——邱華棟 1 我在樓房最底層一間狹小低矮的房子里出生,長大。父母睡沙發(fā)床,晚上拉開的床從墻這頭攤到墻那頭,幾乎占滿了他們的整個房間。早上起來,他們總是把床上用品藏進下面床屜里,把床墊翻過來,折攏,用淺灰色的床罩罩得嚴嚴實實,上面放幾只繡花靠墊,于是夜間睡覺的所有痕跡蕩然無存。他們就是這樣把自己的房間用作臥室、書房、閱讀間、餐廳和客廳。 對面是我的小綠屋,一個大肚子的衣櫥占去了房間的一半。過道昏暗、狹仄而低矮,有點彎曲,像監(jiān)獄里的逃跑地道,將兩個小房間之間的簡易廚房和廁所連接起來。一只囚禁在鐵籠里的光線暗淡的燈泡,即使白天也向走廊投射出陰郁的微光。兩個房間的前部都只有一扇窗子,窗子由金屬遮簾護衛(wèi)著,瞇起眼睛使勁要看看東邊的風(fēng)景,然而看到的只是一棵布滿塵埃的柏樹,還有粗石壘就的矮墻。透過廚房和廁所后墻上的小窗口,可窺見一座小型監(jiān)獄的院落,院子為高墻環(huán)繞,鋪著水泥地面。一棵栽在銹跡斑斑的橄欖罐中的沒有神采的天竺葵,見不到一絲陽光,正漸漸死去。小天窗的窗臺上,長年累月放著密封的腌黃瓜罐,還有一只有裂縫的花盆被用作花瓶,里面是棵頑強的仙人掌。 實際上,這是一間地下室,是從小石山坡上挖出來的,是樓房的第一層。小山是緊挨著我們的鄰居,一個沉重、內(nèi)向、安靜的鄰居,蒼老、憂郁的小山,具有單身男子的習(xí)性,總是一言不發(fā),昏昏欲睡、孤高冷漠的小山,從來不吱吱拖動家具,不招待客人,不發(fā)出響聲,不打擾我們,但這陰郁的鄰居總通過它和我們的共用墻滲透過來陰冷暗淡的沉寂和潮濕,如一股輕微而執(zhí)拗的霉味。 這樣一來,即使在盛夏,我們家也會領(lǐng)略到一絲冬意。 客人們會說,在熱浪中,你們這里向來蠻舒服的,這么涼爽、清新,涼颼颼的,但你們冬天怎么受得了呢?潮氣不會從墻上滲進來嗎?冬天在這里不會覺得有點沮喪嗎? 家里到處是書。父親能讀十六七種文字,能說十一種語言(都帶有俄語口音)。母親講四五種語言,能看懂七八種。不想讓我聽懂他們的談話時,他們便用俄語或波蘭語交談。(這樣的情況居多。母親偶爾當(dāng)著我的面用希伯來語提到大種馬時,爸爸便會憤怒地用俄語沖她咆哮:你這是怎么啦?沒看見孩子就在那里嗎?)出于文化方面的考慮,他們大多讀德語和希伯來語書,大概用意第緒語做夢。但是他們只教我希伯來語。也許他們害怕懂多種語言會使我受到奇妙而富有殺傷力的歐洲大陸的誘惑。 按照父母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越西方的東西越被視為有文化。雖然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貼近他們的俄國人心靈,但我認為,德國人—盡管有了希特勒—在他們看來比俄國人和波蘭人更文明;法國人—比德國人文明。英國人在他們眼中占據(jù)了比法國人更高的位置。至于美國人—他們還拿不準(zhǔn),畢竟那里在屠殺印第安人、搶劫郵政列車、淘金、騷擾女孩。 歐洲對他們來說是一片禁止入內(nèi)的應(yīng)許之地,是人們所向往的地方,有鐘樓,有用古石板鋪設(shè)的廣場,有電車軌道,有橋梁、教堂尖頂、遙遠的村莊、礦泉療養(yǎng)地、一片片的森林、皚皚白雪和牧場。 在我整個童年時代,“農(nóng)舍”、“牧場”、“養(yǎng)鵝女”等詞語一直對我有著誘惑力,讓我興奮不已。它們具有真正舒適世界里的感官韻味,遠離布滿灰塵的白鐵皮屋頂,遠離滿是廢鐵、薊草的城市荒地,遠離承受炎炎夏日重壓的耶路撒冷那焦渴的山坡。我無數(shù)次喃喃自語“牧場”—我就能聽到脖子上掛著小鈴鐺的母牛們的哞哞叫聲,聽到小溪的汩汩流水;我閉上雙眼,就能看到赤腳的牧鵝女,在我什么都還不懂時,她的性感就讓我落淚。 一年年過去,我逐漸意識到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英國人統(tǒng)治下的耶路撒冷是一座迷人的文化城市,有著偉大的商人、音樂家、學(xué)者和作家,例如馬丁?布伯、格肖姆?肖勒姆和阿格農(nóng),以及許許多多杰出的研究者和藝術(shù)家。有時,當(dāng)我們經(jīng)過本—耶胡達街或者本—梅蒙大道時,爸爸會悄聲對我說:“瞧,那是國際知名的大學(xué)者!蔽也恢浪鞘裁匆馑肌N艺J為國際知名與兩條瘦腿有關(guān),因為被談及的人大多上了年紀(jì),用拐杖探路,兩只腳跌跌撞撞,甚至在夏天也穿著厚毛衣毛褲。 我父母所景仰的耶路撒冷離我們的居住區(qū)十分遙遠,是在綠蔭蔥蘢的熱哈維亞,那里花團錦簇,琴聲悠揚;是在雅法或者本—耶胡達街上的三四家咖啡館,那里懸掛著鍍金枝形吊燈;是在基督教青年會或大衛(wèi)王酒店里的大廳。在那里,追求文化的猶太人和阿拉伯人與富有教養(yǎng)的英國人舉止得體;在那里,夢幻一般、脖頸頎長的女子身穿晚禮服,在著藏青色筆挺西裝的紳士懷中翩翩起舞;在那里,寬宏大度的英國人和猶太文化人或受過教育的阿拉伯人共進晚餐;在那里,舉行獨奏會、舞會、文學(xué)晚會、茶話會,以及賞心悅目的藝術(shù)座談會。也許這樣的耶路撒冷,和枝形吊燈與茶話會一道,只能出現(xiàn)在凱里姆亞伯拉罕居民—圖書管理員、教師、職員和裝訂工人—的夢中。無論如何,它沒有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居住的凱里姆亞伯拉罕區(qū),屬于契訶夫。 多年后,我閱讀契訶夫時,確信他就是我們當(dāng)中的一員:萬尼亞舅舅就住在我們樓上,薩莫連科醫(yī)生在我發(fā)燒或得白喉時彎下腰,用寬大有力的雙手為我做檢查,患有習(xí)慣性偏頭疼的拉耶夫斯基是媽媽的二表哥,我們在星期六晚上一起到民族宮禮堂聽特里格林。 的確,我們周圍有著各式各樣的俄國人,有許多托爾斯泰式人物。有些人甚至長得就和托爾斯泰一模一樣。在某本書的封底看到一幅棕色的托爾斯泰畫像時,我確信自己已經(jīng)在我們當(dāng)中看見他很多次了:他沿著馬拉哈伊大街閑逛,要么就是順著俄巴底亞大街走去,頭上沒戴帽子,微風(fēng)吹亂了他銀白的胡須,如同先祖亞伯拉罕那樣令人敬畏,他目光炯炯,用手里的樹枝做拐杖,一件俄式襯衫罩在燈籠褲外,用根長繩系住腰身。 我們附近的托爾斯泰式人物(父母稱之為“托爾斯泰式奇科姆”)無一例外,都是虔誠的素食主義者,對自然懷有深厚情感的世界改革派,追求符合道德準(zhǔn)則的生活,熱愛人類,熱愛世上一切生靈,長期向往鄉(xiāng)村生活,向往在田野和橘園從事簡樸農(nóng)耕。然而,他們連自己的盆栽植物都種不好:也許會把植物澆死,也許會忘記澆水。要不就歸咎于可惡的英式管理,在我們的水里放氯氣。 他們中有一些是則仿佛是直接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走出來的托爾斯泰式人物:飽嘗折磨,喋喋不休,欲望備受壓抑,對理念著迷。但是所有的人,無論是托爾斯泰式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所有人都居住在凱里姆亞伯拉罕,為契訶夫工作。 世界的其余部分都被籠統(tǒng)地看作一個“大世界”。不過這個大世界也另有修飾詞:開明,外在,自由,虛偽。我?guī)缀踔荒軓募]冊上認識這個大世界:但澤、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烏班吉—沙里河、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島,肯尼亞、烏干達和坦噶尼喀湖。那個大世界是如此遙遠、醉人、美輪美奐,但對于我們來說非常危險,充滿了威脅。它不喜歡猶太人,因為猶太人雖然聰明、機智、成功,但喧鬧、粗魯。它也不喜歡我們在以色列土地上所做的一切,因為它就連給我們這樣一個由沼澤、卵石和沙漠組成的狹長地帶都很勉強。在那個大世界里,所有的墻壁爬滿涂鴉:“猶太佬,滾回你的巴勒斯坦去!”于是我們回到了巴勒斯坦,而現(xiàn)在整個大世界又朝我們叫嚷:“猶太佬,滾出巴勒斯坦!” 不光整個世界是那么的遙遠,就連以色列土地也十分遙遠。在那里,在山那邊,一種新型的猶太英雄正在涌現(xiàn)。他們皮膚黝黑,堅忍頑強,沉默寡言,與大流散中的猶太人截然不同,與凱里姆亞伯拉罕的猶太人也完全不一樣。這些青年男女是拓荒者,英勇無畏,粗獷強健,在漫漫黑夜中交好,超越了所有的界限,在青年男女關(guān)系上也沒有任何界限。他們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亞歷山大爺爺有一次說:“他們認為將來這樣的事情會很簡單,小伙子只是到一個姑娘那里提出要求就行了,或許姑娘甚至連等都不等小伙子提出要求,自己就會向小伙子提出要求,就像討杯水!比狈ο胂罅Φ呢惔陌⒗諣柌畡t帶著克制的憤怒說道:“這些十足的布爾什維主義就這樣把所有的神秘感都毀了?就這樣把所有的情感都抹殺了?就這樣把我們的整個生活變成了溫吞水?”尼海米亞大叔從角落里突然冒出兩句歌詞兒,聽起來像走投無路的野獸在咆哮:“啊,道路是如此的漫長曲折,越過高山,越過平原,啊,媽媽,我在熱浪中、在風(fēng)雪中尋找你,我思念你,可你越來越遙遠,嗨勒嗨……”接著,琪波拉用俄語說:“行了,行了。你們發(fā)瘋了嗎?孩子會聽見你們說話的!”就這樣他們說起了俄語。 拓荒者們生活在加利利、沙龍平原和山谷里,不在我們的視野中。那些小伙子粗獷熱心,少言多思,姑娘們高大強壯,坦率自律,他們看起來什么都懂,什么都理解。他們了解你,了解你為何羞怯不安,他們依然深情、嚴肅,滿懷敬意地待你,不把你當(dāng)孩子,而是把你當(dāng)作成人,盡管是小一號的成人。 在我眼中,這些男男女女的拓荒者強悍,認真,老成持重,他們會圍坐在一起唱令人心碎的渴望之歌,唱譏諷嘲弄的歌,唱肆無忌憚的貪欲之歌;或者瘋狂地跳舞,仿佛超越了肉體。但是他們也能夠享受孤獨與內(nèi)省,能夠露宿戶外,睡帳篷,從事艱苦的勞作,唱著“我們總是整裝待發(fā)”、“你的小伙子曾用犁鏵帶給你和平,而今他們用槍桿子帶來和平”、“把我們派往哪里,我們就走向哪里”。他們能騎烈馬,或者駕駛履帶寬寬的拖拉機。他們講阿拉伯語,知曉每個山洞和每個幽谷,會打槍,會投手雷,還閱讀詩歌和哲學(xué)。他們勤學(xué)好問,含而不露,就連夜晚躺在帳篷里那短短的時間里,也會借著燭光低聲地談?wù)撝,談(wù)撝趷矍榕c責(zé)任、民族利益與普遍正義之間所做的嚴酷抉擇。 有時,我和朋友一起去塔努瓦發(fā)貨場看他們乘坐裝滿農(nóng)產(chǎn)品的貨車,遠遠地從山那邊來到這里,“身著工作服,腳登笨重的膠鞋”,我通常走到他們的近旁,呼吸干草的氣息和遠方飄來的醉人芬芳—那里,的確發(fā)生著巨變。那里,土地正在開墾,世界正在改革,那里正在建造著一個新型的社會。那里他們正在自然景觀和史冊上留下自己的痕跡,他們正在耕耘田地,種植葡萄園,他們正在譜寫新的詩篇,他們正拿起槍支,騎上馬背,還擊進犯者,是他們把我們這些悲慘的軀體鑄成了戰(zhàn)斗的國民。 我悄悄地夢見,他們有朝一日會把我一起帶走。把我也鑄造成戰(zhàn)斗的國民。我的人生也變成了一首新歌,那人生純凈直白又簡單,就像熱天里的一杯水。 在群山后的遠方,是激動人心的城市特拉維夫。從那個地方給我們送來了報紙和關(guān)于戲劇、歌劇、芭蕾、卡巴萊的種種傳聞,還有現(xiàn)代藝術(shù)、黨派政治、激烈爭端的反響,以及含含糊糊的流言蜚語。在特拉維夫有了不起的運動健將。那里有大海,大海里滿是會游泳的古銅色皮膚的猶太人。在耶路撒冷誰又會游泳呢?誰聽說過游泳的猶太人?這些都是完全不同的基因。是一種突變,“像蝴蝶從蛹中奇妙地再生”。 特拉維夫這個名字有一種特殊的魔力。我一聽到“特拉維夫”這個詞,腦海里就立刻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個身穿藏藍色男式背心、強健魯莽的小伙子,古銅色皮膚,肩膀?qū)掗,一個詩人—勞動者—革命家,一個無所畏懼的小伙子,那種他們稱之為“哈維爾曼”(非常容易相處的人)的人,拳曲的頭發(fā)上戴著一頂破帽子,樣子隨意但撩人,嘴上叼著煙,在世界上無拘無束;白日,他要么在田野里勤奮務(wù)農(nóng),要么攪拌沙子和泥漿,晚上,他拉小提琴,夜間,他和姑娘們跳舞或者為她們唱深情的歌,皎潔的月光映襯著沙丘,黎明時分,他帶上手槍或者輕機槍從掩體走出,潛入夜色之中,守護著房屋和田野。 特拉維夫是那么的遙遠!在我整個童年時代,我至多去過特拉維夫五六次,我們偶爾到那里和姨媽們一起過節(jié)。那時不光是特拉維夫的日光與耶路撒冷的日光同今天相比大為不同,就連萬有引力定律也截然不同。在特拉維夫,人們走路的方式都不一樣,他們健步如飛,如尼爾?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飄浮。 在耶路撒冷,人們走路的方式倒像是參加葬禮,或者像聽音樂會遲到,先踮起腳尖,測試地面,一旦放下腳,他們就不急著前行了。我們等了兩千年才在耶路撒冷找到了立足之地,實在不愿立刻離開。我們一抬腳,別人就會立刻把我們那一小塊地方奪走。另一方面,你一旦把腳抬起,就不要急急忙忙地落下—誰知道你是不是有踩到蛇窩的危險呢。幾千年來,我們?yōu)樽约旱臎_動魯莽付出了血的代價,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敵人的魔爪,因為我們沒看地方就落了腳。這多少就是耶路撒冷人的腳步吧。但是在特拉維夫,呵!整座城市就像只大蚱蜢。人在騰騰跳動,房屋、街道、廣場、海風(fēng)、黃沙、林蔭大道,甚至連天上的云彩都在跳動。 一次,我們到特拉維夫去慶祝逾越節(jié)之夜,第二天早早起來,大家都在睡覺,我穿上衣服,走出家門,獨自到一個小廣場去玩。小廣場上有一兩條長椅,一架秋千,一個沙坑,三四棵小樹,鳥兒已經(jīng)在上面嘰嘰喳喳了。幾個月后過新年,我們又到特拉維夫旅行,那個小廣場已經(jīng)挪地方了。它同小樹、長凳、沙坑、飛鳥和秋千一起被搬到了街道的另一頭。我大吃一驚,我搞不懂本-古里安和適時組成的行政管理機構(gòu)怎么會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怎么回事?誰一下子把整個廣場給搬走了?明天是不是該搬橄欖山?搬大衛(wèi)塔?會不會把哭墻搬走? 耶路撒冷人帶著嫉妒、驕傲、羨慕和稍許一點信心談?wù)撎乩S夫,仿佛特拉維夫是猶太民族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秘密規(guī)劃,一個最好不宜過多談?wù)摰囊?guī)劃,似乎隔墻有耳,處處潛伏著敵方間諜和特工人員。 特拉維夫,大海、日光、藍天、沙地、腳手架、林蔭大道兩旁的電話亭,一座正在興建的新城,線條簡單,在柑橘園和沙丘間崛起。不僅是你買票乘坐埃格德公司公共汽車去旅行的地方,而且是一個不同的大陸。 我們多年來和特拉維夫的親戚通過電話定期聯(lián)系。我們每隔三四個月給他們打一次電話,盡管我們和他們都沒有安裝電話。首先我們給哈婭姨媽和茨維姨父寫信,信中寫道,本月19日星期三(星期三那天茨維三點鐘從健康診所下班),五點鐘我們會從我們這里的小藥房往他們那里的小藥房打電話。信提前許久就發(fā)出了,我們等著回復(fù)。哈婭姨媽和茨維姨父讓我們放心,本月19日星期三那天對他們絕對合適,他們當(dāng)然會在五點鐘之前就在小藥房里等,要是我們五點鐘沒打成電話也不要著急,他們不會走開。 我不記得我們是不是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小藥房給特拉維夫打電話,但要是穿了也不足為奇。那是一項隆重的使命。早在星期天,爸爸就對媽媽說:范妮婭,你記得這星期要給特拉維夫打電話嗎?星期一媽媽會說,阿里耶,后天可別回來晚了,別把事情搞砸了。星期二,他們二人對我說,阿摩司,千萬別給我們弄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來,你聽見了,不要生病,你聽見了,別凍著,明天下午之前別摔跟頭。頭天晚上他們會對我說:早點睡吧,這樣明天打電話時才會有力氣,我不想讓你被那邊聽上去像沒吃飽飯似的。 興奮之情就這樣醞釀出來。我們住在阿摩司街,離澤弗奈亞街上的小藥房有五分鐘的路,但是三點鐘時,爸爸對媽媽說: “現(xiàn)在你別再做什么新活計了,這樣就不會把時間搞得緊巴巴的! “我一點事也沒有,可你,在讀書呢,你可別忘得一干二凈。” “我?我會忘?我一會兒就看一下表。阿摩司會提醒我的。” 你瞧,我只有五六歲,已經(jīng)承擔(dān)了重大責(zé)任。我沒有手表,也不可能有,所以每隔一會兒我就奔向廚房看看掛鐘,接著我就會宣布,就像發(fā)射宇宙飛船倒計時那樣:還有二十五分鐘,還有二十分鐘,還有十五分鐘,還有十分半鐘—那時我們就會起身,仔細地把前門鎖好,走出家門。我們一行三人左轉(zhuǎn)走到奧斯特先生的雜貨店,右轉(zhuǎn)到澤卡賴亞街,左轉(zhuǎn)到馬拉哈伊街,右轉(zhuǎn)到澤弗奈亞街,徑直走進小藥房說:“您好啊,海涅曼先生,您怎么樣?我們是來打電話的! 他當(dāng)然知道,星期三我們會打電話給遠方的特拉維夫,他也知道茨維在健康診所上班,哈婭在勞動婦女同盟擔(dān)任要職,伊戈爾長大要當(dāng)運動員,他們是果爾達?邁耶森(即后來的果爾達?梅厄)和米沙?闊羅德尼的摯友,后者在這里被稱作摩西?庫勒,但我們還是會提醒他:“我們來給特拉維夫的親戚打電話!焙D壬鷷f:“行,當(dāng)然可以。請坐。”接下來,他會給我們講經(jīng)常講的一個有關(guān)電話的笑話:“一次,在蘇黎世的猶太復(fù)國主義大會上,旁屋里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可怕響聲。伯爾?洛克問哈茲菲爾德出什么事了,哈茲菲爾德解釋說,是魯巴曉夫同志在對耶路撒冷的本—古里安講話!畬σ啡隼渲v話,’伯爾?洛克說,‘他怎么不用電話呢?’” 爸爸會說:“我現(xiàn)在撥號!眿寢屨f:“還早呢,阿里耶。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好幾分鐘呢!彼麜f:“沒錯,可接通也需要時間!保菚r還沒有直撥電話。)媽媽說:“是啊,可要是我們一下子就接通了,怎么辦?他們還沒到呢!卑职只卮穑骸叭羰悄菢拥脑,我們過會兒再試一次不就得了!眿寢屨f:“不行,他們會擔(dān)心的,他們會認為沒接到我們的電話! 就在他們爭論不休的當(dāng)口,時間差不多就五點鐘了。爸爸拿起電話聽筒,站在那里,在對接線員說:“下午好,女士。請接特拉維夫648。”(要么就是諸如此類的話,我們還是處在三位數(shù)字的世界。)有時接線員會說:“請等幾分鐘,先生,郵電局長正在打電話!被蛘呤俏黝D先生,或者是納沙什維先生。我們有些緊張,因為不知道會出什么事,他們在那邊會怎么想呢? 我能夠想象,這樣一條單線把耶路撒冷和特拉維夫連接在了一起,又通過特拉維夫與世界相連。倘若這條單線占線,實際上它總在占線,我們同世界的聯(lián)系則被切斷。這條線蜿蜒而去,穿越荒野和巖石,穿越小山和峽谷,我想這是一個偉大的奇跡。我顫抖起來—要是野獸夜里來咬線會怎么樣呢?要是壞人把電話線切斷會怎么樣呢?要是雨水滲進去會怎么樣呢?要是著火會怎么樣呢?天曉得。這條線彎彎曲曲,那么脆弱,沒有人把守,被日頭曬,天曉得。我對架設(shè)這條線的人充滿了感激,那么勇敢無畏,動作那么靈巧,從耶路撒冷往特拉維夫架條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從自己的體會中得知這件事有多難:一次我們從我住的房間向愛里亞胡?弗里德曼家拉條線,中間只隔著兩家住戶和一個花園,那是一個怎樣的工程啊,要經(jīng)過樹、鄰居、棚屋、籬笆墻、臺階、灌木。 等了一會兒之后,爸爸確信郵電局長或者納沙什維先生一定說完話了,于是再次拿起聽筒對接線員說:“請原諒,女士,請再給我接特拉維夫648!彼龝f:“我記下來了,先生。請等一等!保ɑ蛘撸骸罢埬托囊稽c!保┌职终f:“我等了,女士,等很正常,可別人也在電話那頭等著呢!彼@樣來對她加以禮貌的暗示,盡管我們是真正的文化人,但我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們很有修養(yǎng),但我們不是好欺負的。我們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那種誰都能對猶太人為所欲為的想法,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 接著,藥房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這響聲總是那么激動人心,那是個奇妙的瞬間,談話基本是這樣的: “嗨,茨維?” “講話! “這是阿里耶,耶路撒冷的! “是的,阿里耶,我是茨維,你們好嗎?” “我們一切都好。我們在藥房里給你們打電話! “我們也是。有什么新情況嗎?” “沒什么新鮮的。你們那邊呢,茨維?有什么情況嗎?” “一切都好。沒什么特別的。就那樣唄!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們這里也沒有新情況。我們都挺好。你們呢?” “也挺好的! “太棒了,F(xiàn)在范妮婭要和你們說話了! 還是那套:你好嗎?有什么新情況嗎?接著:“現(xiàn)在阿摩司要說幾句! 那就是整個談話。你好嗎?挺好!這樣的話,我們很快再聊天。很高興跟你們聊聊。我們也很高興。我們寫信約定下次打電話的時間。我們再聊。好啊?隙ㄒ牡。再見。希望不久的將來。再見。好好照顧自己。一切順利。你們也是。 但這不是開玩笑:生活靠一根細線維系。我現(xiàn)在明白,他們一點也不知道能否真的可以再次交談,或許這就是最后一次,因為天曉得將會出什么事,可能會發(fā)生騷亂,集體屠殺,血洗,阿拉伯人可能會揭竿而起把我們?nèi)繗⒐猓赡軙l(fā)生戰(zhàn)爭,可能會出現(xiàn)大災(zāi)難,畢竟希特勒的坦克從北非和高加索兩面夾擊,幾乎要抵達我們的門口了,誰知道等待我們的會是什么?斩礋o物的談話實則并不空洞,只是笨拙罷了。 那些談話現(xiàn)在顯示給我的則是,當(dāng)時對他們—對所有的人,不光是對我的父母來說,表達個人情感多么艱難。對他們來說表達公共情感沒有絲毫困難—他們都是有情人,他們知道如何說話。啊哈,他們多會說話啊!他們能夠連續(xù)三四個小時用充滿激情的語調(diào)談?wù)撃岵、斯大林、弗洛伊德、杰伯廷斯基,能將所知道的一切傾囊相告,掬同情之淚,抑揚頓挫地論證殖民主義、反猶主義、正義、“農(nóng)業(yè)問題”、“婦女問題”、“藝術(shù)對生活問題”;但是一旦要表達私人情感時,他們總是把事情說得緊張兮兮,干巴巴,甚至誠惶誠恐,這是一代又一代遭受壓抑與否定的結(jié)果。事實上是雙重否定,雙重約束,歐洲資產(chǎn)階級的規(guī)矩強化虔城猶太社群的限制。似乎一切均遭到“禁錮”,或“不得如此”,或“不雅”的否定。 除此之外,還有語詞的巨大缺失。希伯來語仍舊不算足夠自然的語言,它當(dāng)然不是一門親密的語言,講希伯來語時,你難以知道說出之后的真正含義。他們從來不能確保說出來的事情不滑稽可笑,滑稽可笑是他們?nèi)绽镆估锼鶓峙碌。怕滑稽可笑真是怕死了。即使像我父母那樣希伯來語好的人,也不能說完全掌握了希伯來語。為追求準(zhǔn)確,他們講話時放不開。他們經(jīng)常改變主意,再次系統(tǒng)闡述剛剛說過的話。大概近視眼的司機就是這種感覺,深夜開著陌生的車子在陌生的城市里試圖駛出彎彎曲曲的小路。 一個星期六(安息日),媽媽的一個朋友前來看望我們,她是老師,名叫莉莉亞?巴—薩姆哈。每當(dāng)客人在談話時說“我膽怯”或者說“他處在膽怯狀態(tài)”時,我就放聲大笑。在日常希伯來文俚語里面,她所用“膽怯”一詞意為“放屁”。他們不知道我干嗎要笑,也許知道,卻佯裝不知。爸爸在說“軍備競賽”或者抗議北約國家決定重新武裝德國以威懾斯大林時,也是一樣。他不知道他所使用的書面語“軍備”在時下希伯來俚語里是“性交”的意思。 爸爸在我說“搞定”,一個絕對無辜的詞匯時,總是把臉一沉,我總也不明白這個詞干嗎讓他那么緊張。他當(dāng)然從來沒有解釋過,我也不可能問。多少年過去,我知道了在30年代,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搞定”是指使一個女子懷孕又不跟她結(jié)婚。有時習(xí)語“搞定她”似乎就是指睡了她!吧钜乖谪泜}里,他把她搞定了,早晨某某人方知他與她素不相識!庇谑,要是我說“烏里姐姐給搞定了”什么的,爸爸便會噘起嘴唇,聳聳鼻梁。他當(dāng)然不會向我解釋什么—能怎么解釋呢? 他們私下相處時,從來不講希伯來語。大概在最私密的時刻,他們什么話也不說。一言不發(fā),因為害怕看上去滑稽可笑或者聽上去滑稽可笑,這給一切蒙上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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