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憑一張地圖


作者:余光中     整理日期:2014-02-26 09:49:24

《憑一張地圖》是余光中先生唯一的小品文集。第一輯“隔海書”是作者在香港為《聯(lián)合副刊》所寫的專欄,偏偏在那半年,作者再三離港遠(yuǎn)行,所以雖皆小品,旅途的感慨亦多留痕。
  第二輯“焚書禮”作者的觀點卻在臺灣,大多面對著高雄和外面的臺灣海峽完成。其中多篇文章曾發(fā)表在《西子灣》副刊“山海經(jīng)”的專欄。
  作者簡介:
  余光中當(dāng)代著名的散文家、詩人。一九二八年生于福建永春,因孺慕母鄉(xiāng)常州,神游古典,亦自命江南人。又曾謂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
  一生從事詩、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寫作的四度空間。被譽為當(dāng)代中國散文八大家之一。
  目錄:
  第一輯隔海書
翻譯乃大道
譯者獨憔悴
美文與雜文
樵夫的爛柯
雞同鴨講
奇怪的詩論
專業(yè)讀者
好書出頭,壞書出局
三間書房
邊緣文學(xué)
雞犬相聞
舞臺與講臺
你的耳朵特別名貴?
目錄:
  第一輯隔海書
  翻譯乃大道 
  譯者獨憔悴 
  美文與雜文 
  樵夫的爛柯 
  雞同鴨講 
  奇怪的詩論 
  專業(yè)讀者 
  好書出頭,壞書出局 
  三間書房 
  邊緣文學(xué) 
  雞犬相聞 
  舞臺與講臺 
  你的耳朵特別名貴? 
  目錄:
  芒果與九重葛 
  夜讀叔本華 
  五月美國行 
  王爾德講廣東話 
  假如我有九條命 
  一笑人間萬事 
  難惹的老二 
  名畫的歸宿 
  巴城觀畫 
  網(wǎng)球場與橙園 
  西歐的夏天 
  重訪西敏寺 
  憑一張地圖 
  駛過西歐 
  第二輯焚書禮
  邊界探險 
  ——文學(xué)對死亡的窺視
  遠(yuǎn)方的雷聲 
  樂山樂水,見仁見智 
  繡口一開 
  娓娓與喋喋 
  浪漫的二分法 
  木棉花文藝季 
  寂寞與野蠻 
  高山青對蜀山青 
  落日故人情 
  有福同享 
  ——序《墾丁國家公園詩文攝影集》
  第一輯
  隔海書
  為抗戰(zhàn)召魂 
  詩與哲學(xué) 
  世紀(jì)末,龍?zhí)ь^ 
  秋之頌 
  ——敬悼梁實秋先生
  焚祭梁實秋先生 
  附錄昨天下午在北海墓園
  麥克雄風(fēng) 
  四窟小記 
  一時多少豪杰 
  ——淺述我與《現(xiàn)代文學(xué)》之緣
  當(dāng)奇跡發(fā)生時 
  后記 
  自律的內(nèi)功
  ——新版自序
  《憑一張地圖》在我的文集里是頗特殊的一本:里面的四十八篇小品不是寫于香港時期的最后半年,就是成于高雄時期的前三年;而且大半是為報紙副刊的專欄趕工揮筆,其中五篇更是歐游途中在旅館熬夜趕出來的急就之章。在這以前我也曾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用何可歌的筆名開過每周見報的專欄,又在香港《今日世界》月刊逐月刊出雜文,飽受截稿日期的壓力。后來我就不再趕搭這種快車了。語云“慢工出細(xì)活”,其實也不盡然。胸中若本無貨,再慢也未必能出細(xì)活。有時催出來的稿子也有上品,于是作家對手握催命符的老編反而會由埋怨變成感恩。
  這些小品既非一般雜文,也非純粹美文,而是兼具理趣與情趣的文章,不過有時理趣較勝,有時情趣較濃。《古文觀止》里既收賈誼的《過秦論》,也不拒劉禹錫的《陋室銘》,足以說明小品只要真寫得好,也能傳后。保羅?克利的小幅精品似也不必愧對米開朗吉羅的巨制杰作。當(dāng)初我寫這些小品,雖然迫于時間,卻也不甘偷工減料,就算雕蟲,也是抱著雕龍的心情舉筆的。
  文章一短,著墨就倍加用心。許多警句妙論都以短見長!吧蒲裕苴A得聽眾。善聽,才贏得朋友!薄肮,像棋中之車,只能直走;聲,卻像棋中之炮,可以飛越障礙而來。我們注定了要飽受噪音的迫害!币驗榍蠖蹋仨毮苁。放,需要氣魄。收,卻需要自律!稇{一張地圖》憑的,正是一位散文家自律的內(nèi)功。
  余光中2008年7月于左岸
  四窟小記
  兔尾龍頭,一回頭竟已經(jīng)歷了五個龍年。副刊的主編要我在戊辰的龍頭上,回顧一下自己的寫作生命。語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在這樣的意義下,我不曉得自己是否已到半途。同時,對于一位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說來,回顧乃是為了前瞻,正如汽車的反光鏡,不但用來倒車,也可用來幫助前進。
  詩、散文、批評、翻譯,是我寫作生命的四度空間。我非狡兔,卻營四窟。關(guān)于這四樣?xùn)|西,我對朋友曾有不同的戲言。我曾說自己以樂為詩,以詩為文,以文為批評,以創(chuàng)作為翻譯。又曾說自己,寫詩,是為了自娛;寫散文,是為了娛人;寫批評,尤其是寫序,是為了娛友;翻譯,是為了娛妻,因為翻譯的工作平穩(wěn),收入可靠。更對家人說過:這四樣?xùn)|西的版權(quán)將來正好分給四個女兒,也就是說,珊珊得詩,幼珊得文,佩珊得批評,季珊得翻譯。幸好我“只有”四個女兒,否則我還得開發(fā)小說或戲劇呢。
  我寫詩四十年,迄今雖已出版過十四本詩集,卻認(rèn)為,詩,仍然是最神秘也是最難追求的繆思,不會因為你曾經(jīng)有幸一親芳澤,便每次有把握到手。要在有限的篇幅里開辟無限的天地,要用文字的符號捕捉經(jīng)驗的實感,要記下最私己的日記卻同時能敲響民族的共鳴,要把自己的風(fēng)格像簽名一樣簽在時代的額頭上,一位詩人必須把他全部的生命投入詩藝。天才不足恃,因為多少青年的才子都過不了中年這一關(guān),才氣的鋒刀在現(xiàn)實上砍缺了口。靈感,往往成了懶人的借口。高傲的繆思,苦追都不見得能到手,何況還等她翩然來訪,粲然垂顧呢?今日,多少詩人都自稱是在寫自由詩,最是誤己誤人。積極的自由,得先克服、超越許多限制;消極的自由只是混亂而已!皬男乃,不逾矩”才是積極的自由。所謂“矩”,正是分寸與法度。至于消極的自由,根本就沒有“矩”,不識“矩”,也就無所謂是否“逾矩”。
  即以目前人人自稱的自由詩而言,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因為至少還得分行,以示有別于散文。然則分行就是一種“矩”了?墒嵌嗌僮髡呖峙聫牟诲憻捵约海砸簿碗S便分行,隨便回行,果真是“隨心所欲”,卻不斷在“逾矩”。我寫詩,是從二十年代的格律詩入手,自我鍛煉的“矩”,乃是古典的近體與英詩的quatrain等體。這些當(dāng)然都是限制,正如水之于泳,氣之于飛,也都是限制,但自由也從其中得來。水,是阻力也是浮力,為溺為泳,只看你如何運用而已;仡櫸宜氖陮懺姷陌l(fā)展,是先接受格律的鍛煉,然后跳出格律,跳出古人的格律而成就自己的格律。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正是自由而不混亂之意,也正是我在詩藝上努力的方向。
  來高雄兩年半,只寫了四十四首詩,其中寫墾丁景物的十九首小品,我只算它一整首。今年年底,我大概會收集這一時期的作品,出一本最新的詩集。目前我希望能夠?qū)懴铝羞@幾種詩:第一是長篇的敘事詩;第二是分段而整齊的格律詩,尤其是深入淺出可以譜歌的那種;第三是組詩,例如以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來分寫一個大主題。
  來高雄后所寫的抒情散文也已有十三篇,今年可以繼《記憶像鐵軌一樣長》之后,再出一本散文集了。這些散文里,游記占了十篇,國外與國內(nèi)各半,顯示我在這種文體上近作的趨勢。二十年前我寫散文,論風(fēng)格則飛揚跋扈,意氣自雄;論技巧則觸須奮張,筆勢縱橫,富于實驗的精神。那時我自信又自豪,幻覺風(fēng)雷就在掌中,自有一股沛然的動力挾我前進,不可止息。目前那動力已緩了下來,長而緊張快而回旋的句法轉(zhuǎn)趨于自然與從容,主觀強烈的自傳性也漸漸淡下來,轉(zhuǎn)向客觀的敘事。
  我覺得,今日的散文家大致上各有所長,或偏于感性,或偏于知性,或經(jīng)營淡味,或鋪張濃情,除三兩例外,卻少見眾體兼擅的全才。有些名家守住五四早期的格局,還在斤斤計較所謂散文的純粹性,恐怕是不知開拓與變通吧。創(chuàng)作之道,我向往于兼容并包的彈性,認(rèn)為非如此不足以超越僵化與窄化。動不動就說這是詩的寫法,那又是小說的筆路,不純了!若是堅持如此的潔癖,那《古文觀止》里的《項羽本紀(jì)贊》、《歸去來辭》、《秋聲賦》等文章,豈不要刪去一半?
  我有不少可寫的散文,只因當(dāng)時忙碌,事過境遷,竟而錯過未寫。在香港十一年的生活,尤其是文友交游的盛況,還有不少情景未及描寫。更早的記憶,例如臺大的學(xué)生時代,甚至四川的抗戰(zhàn)歲月,中學(xué)生活,在老而遠(yuǎn)視、歷久而彌新的追念之中,似乎都在責(zé)怪我無情的筆端,為何不記下來。
  我寫批評文章,不喜歡太“學(xué)術(shù)化”。批評文章多用術(shù)語,以示幫規(guī)森嚴(yán),多引外文,以示融貫中西,文末詳附注解,以示語必有據(jù),無字無來頭:這些其實都是“學(xué)者的化妝術(shù)”,斟酌少用未始不可,做過了頭便令人生厭,若是刊在學(xué)術(shù)期刊上倒也罷了,偏偏登在報上,就失策了。我認(rèn)為即使是知性的批評文章,也應(yīng)該寫成一篇清暢可讀的散文,不能淪為饾饾饤饤斑斑駁駁的雜燴。我理想中的批評文章,是學(xué)問之上要求見識,見識之上更求文采。至于立論說理,我以為與其好大貪多,不如因小見大,以淺見深。近來我的批評文字,每以為人作序出之,回國兩年多,曾因李永年、保真、鐘玲、陳幸蕙四位作家出書而寫序言。我寫序言,一定把原書認(rèn)真細(xì)讀,用紅筆在校對稿上勾勾剔剔,眉批腳注,不一而足,然后就主題、風(fēng)格、文體、語言等項理出作者的幾個特色,加以析論。我寫序言,避免應(yīng)酬之語,空泛之論,務(wù)必就書論書,不但得失并舉,而且以小證大,就近指遠(yuǎn),常將個例歸納入于原理。在繁忙的時代,常恨無暇遍讀、細(xì)讀朋友的贈書,所以為人作序,可以視為指定作業(yè),在我,是當(dāng)功課來做的。
  《土耳其現(xiàn)代詩選》以后,我已有三年不曾譯書。此道之甘苦,我在長論短文里面早已述及,不再多贅。作者也許會江郎才盡,譯者卻只有愈老愈老練。翻譯,至少是老來可做的工作。但是照目前看來,要有空暇譯個痛快,恐怕得期之退休以后了。到那時我可以做一個退隱的譯者,把艾爾?格瑞科、羅特列克、竇納等畫家的傳記一一譯出。王爾德的《理想丈夫》、繆爾(EdwinMuir)的《自傳》,也是我久已想譯的作品。
  ——1988年3月4日《臺灣時報副刊》
  繡口一開
  據(jù)說演講是一種藝術(shù),可以修煉而成。但是像所有的藝術(shù)一樣,這件事也有天才和苦學(xué)之分?诓糯蟀胧翘焐鄬W(xué)所能為力的,恐怕多在修辭。有了卓越的見解,配以無礙的口才,演講自然成功。若是見解平庸,縱然滔滔不絕,也只是震耳罷了,并不能直訴聽眾的內(nèi)心。演講而淪為修辭,便成了空泛的濫調(diào),一出門去,聽眾便忘記了。多少名人,真的是見面不如聞名,開口不如見面。
  有些名人演講,完全根據(jù)講稿,而有些講稿根本就是完整的文章。據(jù)說徐志摩從歐洲回國,第一次演講就是如此。這只能算念,不能算講。所謂宣讀論文,如果只是照念,必然沉悶不堪。其實只講清楚也還不夠,多少得演。當(dāng)然不是演戲,不是把講臺當(dāng)做戲臺。而是現(xiàn)場的聽眾也是觀眾,不但要聽得入耳,也希望看得生動。會演的演講人不但善于遣詞,還要變化聲調(diào),流露情思,眼神要與臺下的睽睽眾目來回交接,揮手移足,俯仰顧盼,總要能照料到全場,才不會落得冷場。勢如破竹的滔滔雄辯,侃侃闊談,未必能贏得高明的聽眾。短暫的間歇,偶然的沉吟,出其不意地說到在場的某人某事,場外的天氣時局,或者自問自答,或者學(xué)人口吻,都能解開“講課”的悶局。其實真正動聽的講課,多半也帶點演講的味道。
  動聽的演講寧短勿長,寧可短得令人回味,不可長得令人乏味。林語堂期待的短如女裙,固然不太可能,因為有人遠(yuǎn)從鄰縣趕來聽講,半小時并不能令他滿足。但是一氣直下,兩小時都不瞥腕表,就未免不顧現(xiàn)實了!吧疃炔蛔愕难菡f家,常用長度來補償!泵系滤锅F講得一點也不錯。還有一種人演講,不但貪長,更且逞響。愈淺的人愈迷信滔滔的聲浪,以為“如雷貫耳”便足以征服世界。以前不用麥克風(fēng),這些“鐵血宰相”最多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喊話”,到底容易聲嘶力竭,F(xiàn)在有了機器來助陣,等于有了武器,這種演講人在回聲反彈如回力球的喧囂里,更幻覺自己的每句話都是警世的真理了。
  不少演講都留下二三十分鐘來答客問,這才是考驗名人的時間。演講本身畢竟范圍有限,事先可以充分預(yù)備,唯獨現(xiàn)場的即問即答,“臨時抽考”,不但需要博學(xué),更且有賴急智,答得妙時,還能掀起新的高潮。若是問者苦纏不已,答者文不對題,會場就陷入了低潮。若是聽眾無人發(fā)問,成了面面相覷的觀眾,那就更是冷場了。
  還有一種反高潮的場面。主持人的介紹詞把演講人說得天上有,地下無,接下來的演講卻是平平無奇,不副厚望。或者主持人一番開場白諧趣橫生,語妙天下,把緊接的演講對比得黯然失色,也令人覺得頭重而腳輕。金耀基主持新亞書院的夜譚多年,我聽過他好幾次開場白都簡潔精妙。有人甚至說,是專為他的介紹詞而來聽演講的,雖是戲言,也可見演講有如斗智,真的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海內(nèi)外名作家名學(xué)者的演講,真能見面猶勝聞名的,實在不多。近年在香港也聽過幾位三十年代名家的現(xiàn)場說法,多難以令人側(cè)耳傾心。錦心未必就有繡口,有些外國的漢學(xué)家簡直口鈍,中文說得比打字還慢。就算是錦心而繡口吧,演說大家的雄辭麗句也無非咳唾隨風(fēng),與身俱沒,哪像文字這么耐久。林肯的蓋提斯堡演講詞,百年之后,也只是聲銷而文留。
  ——1985年12月30日臺灣新聞報《西子灣》
  你的耳朵特別名貴?
  七等生的短篇小說《余索式怪誕》寫一位青年放假回家,正想好好看書,對面天壽堂漢藥店辦喜事,卻不斷播放惑人的音樂。余索走到店里,要求他們把聲浪放低,對方卻以一人之自由不得干犯他人之自由為借口加以拒絕。于是余索成了不可理喻的怪人,只好落荒而逃,遁于山間。不料他落腳的寺廟竟也用擴音器播放如怨如訴的佛樂,而隔室的男女又猜拳嬉鬧,余索忍無可忍,唯有走入黑暗的樹林。
  我對這位青年不但同情,簡直認(rèn)同,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也姓余,而是因為我也深知噪音害人于無形,有時甚于刀槍。噪音,是聽覺的污染,是耳朵吃進去的毒藥。叔本華一生為噪音所苦,并舉歌德、康德、李克登堡等人的傳記為例,指出凡偉大的作家莫不飽受噪音折磨。其實不獨作家如此,一切需要思索,甚至僅僅需要休息或放松的人,皆應(yīng)享有寧靜的權(quán)利。有一種似是而非的論調(diào),認(rèn)為好靜乃是聽覺上的“潔癖”,知識分子和有閑階級的“富貴病”。
  在這種謬見的籠罩之下,噪音的受害者如果向“音源”抗議,或者向第三者,例如警察吧,去申冤投訴,一定無人理會。“人家聽得,你聽不得?你的耳朵特別名貴?”是習(xí)見的反應(yīng)。所以制造噪音乃是社會之常態(tài),而干涉噪音卻是個人之變態(tài),反而破壞了鄰里的和諧,像余索一樣,將不見容于街坊。詩人庫伯(WilliamCowper)說得好:
  吵鬧的人總是理直氣壯。
  其實,不是知識分子難道就不怕吵嗎?《水滸傳》里的魯智深總是大英雄了吧,卻也聽不得垂楊樹頂群鴉的聒噪,在眾潑皮的簇?fù)碇拢话l(fā)狠,竟把垂楊連根拔起。
  叔本華在一百多年前已經(jīng)這么畏懼噪音,我們比他“進化”了這么多年,噪音的勢力當(dāng)然是強大得多了。七等生的《余索式怪誕》刊于1975年,可見那時的余索已經(jīng)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十年以來,我們的聽覺空間只有更加臟亂。無論我怎么愛臺灣,我都不能不承認(rèn)臺北已成為噪音之城,好發(fā)噪音的人在其中幾乎享有無限的自由。人聲固然百無禁忌,狗聲也是百家爭鳴:狗主不仁,以左鄰右舍為芻狗。至于機器的噪音,更是橫行無阻。最大的兇手是擴音器,商店用來播音樂,小販用來沿街叫賣,廣告車用來流動宣傳,寺廟用來誦經(jīng)唱偈,人家用來辦婚喪喜事,于是一切噪音都變本加厲,擴大了殺傷的戰(zhàn)果。四年前某夜,我在臺北家中讀書,忽聞異聲大作,竟是辦喪事的嘔啞哭腔,經(jīng)過擴音器的“現(xiàn)代化”,聲浪洶涌淹來,浸灌吞吐于天地之間,只覺其凄厲可怕,不覺其悲哀可憐。就這么肆無忌憚地鬧到半夜,我和女兒分別打電話向警局投訴,照例是沒有結(jié)果。
  噪音害人,有兩個層次。人叫狗吠,到底還是以血肉之軀搖舌鼓肺制造出來的“原音”,無論怎么吵人,總還有個極限,在不公平之中仍不失其為公平。但是用機器來吵人,管它是收音機、電視機、唱機、擴音器,或是工廠開工,電單車發(fā)動,卻是以逸待勞、以物役人的按鈕戰(zhàn)爭,太殘酷、太不公平了。
  早在兩百七十年前,散文家斯迪爾(RichardSteele)就說過:“要閉起耳朵,遠(yuǎn)不如閉起眼睛那么容易,這件事我常感遺憾!鄙系鄣诹觳旁烊,顯已江郎才盡。我們不想看丑景,閉目便可,但要不聽噪音,無論怎么掩耳、塞耳,都不清靜。更有一點差異:光,像棋中之車,只能直走;聲,卻像棋中之炮,可以飛越障礙而來。我們注定了要飽受噪音的迫害。臺灣的人口密度太大,生活的空間相對縮小。大家擠在牛角尖里,人手里都有好幾架可發(fā)噪音的機器,不,武器,如果不及早立法管制,認(rèn)真取締,未來的聽覺污染勢必造成一個半聾的社會。
  每次我回到臺北,都相當(dāng)?shù)亍敖l(xiāng)情怯”,怯于重投噪音的天羅地網(wǎng),怯于一上了計程車,就有個音響喇叭對準(zhǔn)了我的耳根。香港的計程車?yán)锇察o得多了。英國和德國的計程車?yán)锔静徊ヒ魳。香港的公共場所對噪音的管制比臺北嚴(yán)格得多,一般的商場都不播音樂,或把音量調(diào)到極低,也從未聽到誰用擴音器叫賣或競選。愈是進步的社會,愈是安靜。濫用擴音器逼人聽噪音的社會,不是落后,便是集權(quán)。曾有人說,一出國門,耳朵便放假。這實在是一句沉痛的話,值得我們這個把熱鬧當(dāng)作繁榮的社會好好自省。
  ——1985年5月19日《聯(lián)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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