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同體


作者:孫頻     整理日期:2015-12-04 20:02:18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同體》等作品中,孫頻更為猛烈地撕裂著她的人物,并不憐惜這些人物的內(nèi)心早已長滿荒涼的尖刺,撕裂之酷烈,甚至于帶著一種黑暗的快感。從八十年代中期王朔的作品開始,青年男女們就以墮落為名,承擔(dān)著彼此內(nèi)心的絕望。所有的故事總要重復(fù)兩次,只是火焰這次不再被海水所熄滅,火焰鮮紅剔透,凝聚為黑夜中血色的琥珀。
  ——黃平(評論家)
  
本書簡介:
  作者在后記中自白:“《同體》應(yīng)該是對我?guī)灼钌涂崃业男≌f的合集。所謂生猛酷烈,并不是篇篇都在寫殺人放火,也不是可以用一句簡單的不夠溫暖來概括。毫無疑問,我不屬于膩歪婉約的寫作氣質(zhì),寫上十年也未必能寫出一點雨打芭蕉的風(fēng)韻,寫不出來我也不打算裝。自認(rèn)為更崇尚有力量的寫作!
  作者簡介:
  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太原文學(xué)院。出版有小說集《隱形的女人》《三人成宴》等。曾獲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十屆上海文學(xué)獎,第五屆北京文學(xué)獎,2009-2013趙樹理文學(xué)獎,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獎。
  目錄:
  同體/1
  月亮之血/55
  菩提阱/115
  乩身/167
  后記/214
  對人性的獨到偵測,對經(jīng)驗的鮮活釋放,對語言的精準(zhǔn)控制,使孫頻在文學(xué)上高開高走。我既驚訝又好奇:她將要寫到哪里去?
  ——韓少功(小說家)
  孫頻的寫作從容大氣,在新一代的作家群中,她早已脫穎而出。
  ——蘇童((小說家))
  孫頻對她所寫的人物一點也不隔膜,所以她在小說中所傳達(dá)出來的情感特別真切。尊嚴(yán)似乎是孫頻在小說中反復(fù)表現(xiàn)的主題。我覺得這很好,一個作家如果將一個偉大的詞語反復(fù)表現(xiàn),將其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它,去展示它。這是多么好的事情呀。
  ——賀紹。ㄔu論家)
  “其實你想,怎么活還不就那幾十年,橫豎是要死的。陽光好的時候,我會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邊傻笑邊想,能把這么多年活下來真他媽不容易。一眼看到底了,這世界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做什么工作你還能不和男人打交道了?就算你嫁個有錢男人,那本質(zhì)上也不過是在搞批發(fā)賣淫,做小姐只不過和男人打交道更直接些罷了!
  昨晚,曾在一條流水線上做過活的工友給馮一燈介紹工作,結(jié)果介紹到了一家按摩院。工友如今是專業(yè)掮客,說服起人來那也是專業(yè)水準(zhǔn),她慈悲地看著馮一燈說,你如果不想再去流水線上做工,想來錢快一點活一點,就只能做這個。要知道,就連那些讀完大學(xué)的孩子們也像滿街的石子一樣被踢來踢去,根本不值錢。
  話雖如此,馮一燈還是沒敢進(jìn)去,站在門口瞻仰著燈光里的按摩院,玻璃門后是黑夜的芯子里孵化出來的一團(tuán)桃紅色,像是沒有蛻化完全的白蛇還留著尾巴一般,那滯暖妖冶的桃色里有一種比黑夜更深的東西正像血液一樣在緩緩流動著。
  那桃色濺到了馮一燈的手背上胳膊上,像一種藤蘿植物正要從那肉里長出來,殷實,茂密,邪惡。她有些不寒而栗,忙往后退了一步。桃紅色的燈光里搖曳出了三個年輕女人的影子,邊緣清晰卻面孔模糊,像三只卡在琥珀里的蟲子,永世不得出來了。她們穿得極少,兩只熱氣騰騰的乳房好像隨時要從衣服下面跳出來,簡直是歡呼雀躍。腳上踩著的兩只松糕鞋像小板凳似的把姑娘們的大腿高高供起來,姑娘們往沙發(fā)上一坐,六條明晃晃的大腿越發(fā)像櫥窗后面的商品,直往人眼睛里逼。
  馮一燈覺得自己像個即將被綁上刑場的囚徒,似乎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被裝進(jìn)去封口了。她虛弱極了恐懼極了,轉(zhuǎn)身欲逃。工友連拉帶扯地拖住她,讓她進(jìn)去體驗一下再說,馮一燈畢竟是她到口的一塊肉,怎么能讓肉自己跑了。
  最后馮一燈還是落荒而逃。自打離開水暖村,這也不是第一次被攛掇著去做小姐了,似乎只有做了小姐打工妹們才是取到了真經(jīng)?墒撬荒,她覺得要是真做了這個就永世不用想再見父親了,他一定不認(rèn)她了?墒撬想見到他,她一天天地活下去就是為了有一天還能回到他身邊。她欠他一句話。爸爸,對不起。這句話她已經(jīng)欠了他七年。
  鉆到地下室睡了一夜之后,又要被迫開始新的一天,她忍不住想起了昨晚工友說過的話,想要來錢快一點就只能做這個了。是啊,一個高中都沒讀完的女孩子還能做什么?她剛從工廠辭職出來就不小心混到了傳銷的隊伍里,被困了兩個月才伺機(jī)逃出來,F(xiàn)在混到這個城市已經(jīng)快半個月了,找不到工作,身上那點錢一天天在蒸發(fā)。每一天都像是從同一個模型里拓出來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樣,她像被鑄死在里面了,連條爬出去的縫隙都找不到。
  晃蕩一天,黃昏接踵而至,馮一燈懼怕接下來的天黑。天一黑下來,那地下室就像大地上裂開的一道口子把她吸進(jìn)去,她無處可逃。在黃昏的光線里,她沿著河邊的甬道慢慢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這座城市的春天迎面而來,碰到她的臉又分開,從她的兩側(cè)悄悄向后伸去。路兩邊的柳樹剛剛長出鵝黃色的眉眼,這許許多多的眉眼擠在一起,如煙似霧,她從這發(fā)絲一般的柳枝下穿過的時候,竟像是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過,到處是眼睛,到處是人面,反而讓她愈發(fā)凄涼。這個偌大的城市里至今沒有一個地方肯收留她。
  路邊坐著一個年老的乞丐,是個瘸子。他睜著兩只木質(zhì)的眼睛一下一下呆滯地看著她,那目光落到人身上有一種遲鈍的痛,挨了木棍一般。他的一只手空空地機(jī)械地敲著手里的塑料碗。他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便從錢包里取出一張十元的鈔票放進(jìn)他的碗里,這意味著她今晚不能吃晚飯了。老乞丐嘴唇抖動了幾下,但一點聲音都沒發(fā)出來,只是看著她。她突然生出了對這老乞丐的眷戀,她在他面前蹲下。在這個憂傷的黃昏,她想從他這里索取一點點慈祥,這種渴望太劇烈了,幾乎讓她淚下。她想他能和自己說幾句話,此刻她想有一個老人隨便和她說幾句什么。她問,家里還有什么人嗎?老乞丐只是搖頭,嘴唇無聲地抖動著。他像個老嬰兒,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施舍給她。末了,他又敲起他那只空空的碗,像只上了發(fā)條的鬧鐘,把這黃昏的光線一寸一寸地敲碎了。
  連乞丐都不會施舍她。她絕望地站起身,繼續(xù)往前走。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夜色里的柳樹忽然變得有些鬼影幢幢,身后乞丐的敲碗聲在夜色里戛然止住了。馮一燈莫名地打了個寒戰(zhàn),她不敢回頭卻清晰地嗅到了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正看著她。她加快腳步倉惶地往前走,腳上的高跟鞋敲著石板,破碎,寂寥。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摩托車的馬達(dá)聲襲來,身邊的柳樹在車燈光里濺出了比白天還要明亮鮮艷的綠色,綠得讓人毛骨悚然,她的影子被燈光扣在地上,巨大松散卻動彈不得。她向身邊最近的一棵柳樹撲去,一輛摩托車從她身邊擦過去的一瞬間,一只手從車上伸出來拽住了她的手提包。
  此時,手提包的帶子還被她牢牢攥在手里,在摩托車飛出去的一瞬間,她整個人隨著手提包也一起飛了出去。這帶子對她來說如同臍帶,臍帶連著的那只包里裝著的是她可憐的全部家當(dāng)。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像架巨大的飛機(jī)一樣盤旋著,她僅有的一點錢全在這包里了,這只包沒有了,她就身無分文了,這念頭像螺旋槳攪起的離心力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jìn)去絞成齏粉。她像只螞蟥一樣死死叮在那條帶子上,摩托車拖著她一路狂奔,她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見,卻能在黑暗中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肉身與石板和金屬撞擊的聲音,就像兩件冷兵器撞擊的聲音,回蕩在浩大的夜空之下。事實上,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肉身的存在了,包括肉身上所有的疼痛都被這個鐵一般堅硬的念頭給腐蝕掉了。
  她就那么被焊在一條皮帶上被拖著走了一段路,摩托車突然加大油門向右側(cè)拐去,同時把她狠狠撞在了路邊的一棵柳樹上。
  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這樣一個晚上居然還有月光。就像在血腥的油畫底色上涂了一層柔軟的光暈,下面卻仍然是寒光凜冽的血色。一縷意識慢慢蘇醒過來了,像蛇一樣咬著她,現(xiàn)在她真的身無分文了。再接著,就連這縷稀薄的意識也慢慢從她身體里流走了,她周身變得又薄又脆,像一只四處走風(fēng)漏氣的容器,所有的思維、血液都流走了。她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周圍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只有一兩尾魚的尾巴從河面上倏然滑過,濺起了微弱的水花。
  一抹殘月正掛在夜空,月是下弦。
  有液體從額頭上流下來糊住了她的眼睛,她知道肯定不是淚,她的眼珠子此刻干得像塊炭火,連一絲潮氣都泛不起。她沒力氣去擦,血液便慢慢把她的兩只眼睛淹沒了,她什么都看不見了。就在這個時候不遠(yuǎn)處忽然響起了腳步聲,她聽到了,下意識地動了動,但起不來,好像四肢都被臨時拆卸掉了,七零八落的一地,卻都不是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聽出來了,這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這是一堆詭異的腳步聲,像突然在黑暗中蔓延出來的血紅的石楠花,已經(jīng)盛開在她的腳下了。近了,近了,更近了,忽然之間,腳步聲在她身邊戛然而止,像鼓點一般齊齊踩著她的神經(jīng)停下了。
  她在驚懼了一秒鐘之后,開始像尾上岸的魚一樣掙扎起來,她昂起頭瞪著兩只被血糊得模糊不清的眼睛試圖往前爬。就在這個時候,一只巨大冰涼的手——她在很久之后都一直記得這只手的溫度——牢牢鉗住了她的胳膊。
  臉上的血跡開始發(fā)干,像水泥一樣把她的眼睛砌了進(jìn)去,她用盡力氣也看不清眼前是個什么人,只感到他那一雙無處不在的冰涼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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